第一章 从住处出来,顺楼下小街往西走三百米,是一家防疫站。走到这里我应该转弯 向南,走五分钟到江边,左手就是一家医院。医院是我的目的地。一位认识的医生 等在那里,要帮我做一个小手术。 出门向西,看见防疫站向南转弯。这有多简单。可是怪事发生了,十分钟的路, 那天我走了一个多小时没找到医院,最后完全迷路了。 导致我迷路的,是没有找到那个防疫站。因此我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转弯。看不 见防疫站我就不能转弯。实际上,我越走离医院越远。去年我和自己养的一只仓鼠 玩(我假装抢它的食物),被我喂得肥胖的它(后来已经不吃米了,专吃瓜子仁、 松子、肉松)毫不犹豫地咬了我的手指。我在那个防疫站打了一个月的狂犬疫苗。 去打第一针的时候,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去。我只好给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人打电 话。我忘记了说什么,但我没说仓鼠、狂犬疫苗,更没说站在防疫站注射室门口不 敢进去。打完电话,我就进去了。第一针打下去,没有我预料的那么疼。所以,我 的那些朋友啊,如果哪天,你接到我的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一定要好好地和我说 话,因为我可能正卡在少年时体育课上的一座木马前,打完这个电话我才能跳过去。 还有,没事我几乎不和谁闲聊天,我跟你闲聊天的时候我那是有事了,知道吗?七 天后打第二针的时候,我在注射室门口已经不用再给什么人打电话了。这个防疫站 离我家三百米,我在这里打了一个月的针,进出了五次。 我在我家楼下迷路了。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后来我实在找不到医院了,就 给工作在医院的女友打电话。她说我走过了,让我往回走。一小时后我才找到医院, 而那个等我的医生已经给另一个患者做完了一个痔疮手术,正坐在椅子上休息。 我的一位女友曾对我说,她曾在家门前的公园里迷路,找不到回家的路,最后 坐在一棵松树下要冻死了。在冻死之前给男友打电话,男友半夜三更赶来把她找到 并送回家。她的叙述很详细,还有大段对天气、温度、树木、草坪、道路等的描述。 她叙述的重点是她为了找到回家的路都做了哪些无效的努力。当她把自己的离奇经 历说完,问我这是为什么。我说你故意的,你不想找到家,或者你的一部分不想回 家。你那时由两部分组成:想回家的部分和不想回家的部分。最后你想回家的部分 输给了不想回家的部分。不想回家的部分想知道在面临困境的时候谁会救她。她太 不自信了,就用生命做了一道考题。考生就是那男友。他还不错,把题都做对了。 关键是时间。他若晚到两个小时,她那天真冻死了。零下二十多度的半夜冻死个绝 望的人也不费劲。 后来,一直到现在,我后悔说了那些话,言之凿凿地把一个志怪事件说成了一 个心理事件。那太伤人了。谁愿看见自己血淋淋的真相? 我在家门口迷路同样是个心理事件。我对手术太恐惧了(想想我打个针都那样)。 我的一部分要去医院,另一部分说不去。她们两个一路争吵,最后扭打在一起。开 始不去的那部分赢了,后来要去的部分通过电话找到了我女友,女友加上我的一半, 对付我的另一半,才扭转了败局。 十天后我去医院拆线,我担心会再次迷路,因为拆线也令我十分恐惧。我一边 走一边担心迷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突然迷路是很恐怖的。因为你不认为是自己错 了,而是熟悉的那些都不翼而飞,是熟悉的环境被不明之力给撤换了。如果你一直 熟悉的是世界的哭脸,那么你迷路的时候,是它突然对你一个人笑了。 因为我迈出的第一步就收紧了心,眼睛不敢眨动。我没给它们在我眨眼的时候 撤换背景的时间,我用目光紧紧地盯住房子、道路、树木还有路边的垃圾箱,几分 钟后我顺利地找到了防疫站,正确地向南转过去了。 这次的问题没有出在道路上,而是在医院遇到了困难——给我手术的那位医生 不在。一般来说在哪缝的上哪拆去,谁缝的找谁拆。因此我刻意记忆给我手术并缝 针的医生。首先我记住了他的姓,然后又在走廊墙上找到他的照片。照片挂得略高, 或我个子略矮,总之我在看照片的时候被迫仰视。我背诵那张脸。背诵名字。我的 记忆能力是有缺陷的,我是那种“脸盲”。我很难记住人的脸。长得好看在我这里 是白长了。由于视觉能力差,很早我就不依赖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