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样,这个拆线手术的后半部分,我的右手参与了进去。即便躺在了手术台上, 我也抓住一切机会有所作为。 我疑心,那个伴随我的拆线始终的电话,就是那个坐在椅子上的女护士打的。 她就在隔壁。她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忽然抛下她为我拆线令她很挫败。她感到他不 重视她。她认为他应该拒绝我。而男医生想把一切事情都做好。他想把他面前的世 界摆平、捋顺,没有毛边。他认为他有能力有体力做好很多事情,比如和女护士谈 恋爱、为患者处置伤口拆线,甚至和女护士谈恋爱和为患者拆线同时进行。在这个 过程中,医生不是面对两个女人。我在医院不是女人,我是患者,是医生的工作内 容。女护士也应该不是女人,而是他的工作助手。但是他们私下里给予了自己双重 身份:医生、护士;男人、女人。他们原来一开始也是医生和护士,只是发觉两个 人有可能恋爱之后,才各自增加了一层身份。 女护士在男医生从她的身后离开去了处置室后,心里就没有底了,她的身后忽 然就空了,只剩下椅子的几根木条,而那些木条是透风的。这女护士和我那大雪天 故意迷路的女友一样,是不自信的——又有谁是完全自信的?她坐在隔壁护士值班 室四面透风的椅子上,给正快乐工作的男医生出了一道考题。我目睹了那医生解答 这道题的全过程,并出手帮助了他。 那医生的智商是不低的。首先他得意识到这是个考题而不是一个普通的电话。 也不是所有男人都能快速从乱七八糟的事物中认出考题的。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他 坚持接这个电话,说明他认为这道题一点儿也不无聊,很重要,重要到通向他的生 活和幸福。他必须做出这道题,只要活着他就必须要面对这样一道突然出现的考题。 那条电话线他真的不能挂断,它连接着生活的几乎一切。 他在我右手的帮助下,顺利地给我拆完了线,又用纱布给我包好。我坐起来, 整理衣服,我问,可以走了吗?医生冲我点头,他的电话还在打。他的考题还没做 完。我看见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向护士值班室去了。 医生进去之后,两个人近在咫尺,那个电话是不是还要打,我猜不到了。 是一个患者忽然打断(没能打断)他们的爱情,还是一个女人干扰(也几乎没 能干扰)了一个医生的工作,我有点整不清了。 我的胸部与腹部的接壤地带,中轴线上,悄悄长了一个粉瘤。这个粉瘤一开始 仅仅是皮肤上的一个黑点,而视觉上的那个黑点,是个毛孔。黑点是毛孔里的一粒 刚刚发芽的汗毛。它像一棵豆苗蜷缩在里面,胆小似的不敢探出头来。我感觉它长 不出来了,它怎么努力都长不出来了。一段时间后,我终于发觉,它不肯努力,对 于长出来没有热情。不认为长出来是必须的。别的汗毛都长出去了,齐刷刷地向上, 每天见到阳光,加入到生长的滚滚洪流之中了。而它是个反动派,发现了蜗居在毛 囊里的好处。这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永远做一个孩子。它不肯睁开眼睛,对外 面的世界没有好奇心。它怀抱着自己小小的心脏,细数自己的时针。我不知道它的 这些小心思,我以为它要长出来,但是力气不够,或在哪个环节卡住了。我替它着 急,并动手帮助它。我用两个有力的手指,从它的两侧给它力量。我应该是帮助了 它好几个月,也没能让它从那个深井一样的毛囊里伸出头来。这时我发觉是它不愿 意出来,但是我不认为它应该有个人愿望,它应该和别人一样。别人都长出来了, 你为什么不出来?你不出来不是你不愿意而是你没有力气,遇到了困难。有一天我 在浴池里洗澡,我又动手帮助那个汗毛的幼苗成长。我用手指从两边用力,试图把 它挤出来。忽然,我感到皮肤里有一个很大的圆形硬物忽然从肉里被我弄到了皮下, 如同一块石头被从土里挖了出来。我吓得再不敢碰它,但是,它已经被我惹怒了。 它在一层皮的下面,鼓鼓的,有拇指那么大。怪不得它不肯出来,原来守着这么大 一个秘密。 此后,我发觉它在悄悄成长,几个月后,已经有鹌鹑蛋那么大了。我对于它的 膨胀没有任何办法。好在它并不给我制造疼痛,这样我就一直携带着它生活。 突然有一天,它忽然就不是它了:红肿,疼痛,而且愈演愈烈。这样我的日子 就没法过下去了,我就没有办法继续携带它了,我被迫着手和它分离的计划。 我有个朋友在医院工作,她是护士,不能亲手帮我手术,但是,她认识医院所 有的医生。她帮我找了个医生,并成功地做了手术。 手术那天,我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离家很近的医院了。十分钟的路我走了一 个多小时也没走到。这个怪事后来被我归纳为心理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