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此后那两年里,哈里打得风生水起,打谁都跟关羽砍华雄似的,搅得街坊邻里 鸡犬不宁,活脱脱一小区恶霸。外面人都敬着他,回了家曹奶奶又疼他,哈里过得 也算滋润。奈何花开花落,时光匆忙。人生在世终有一别,曹教授的奶奶安详地走 完了一生。心中难过的曹爹去了安康,送完了曹奶奶最后一程。曹爹转念一想,哈 里怎么办?自己家有点事情,实在是养不成狗,又不可能就这么抛弃了。于是干脆 一合计,和一个开果园的朋友说好,把哈里送过去伺候。朋友拍着胸脯说,那里有 若干体型不一、战斗力各异、职业分配均衡的狗,可以让哈里尽情地揍,他就是后 台。曹爹甚至已经构思好了哈里一统全园,带着狗仔们和强拆征地的混混械斗的场 面。曹爹想,也算是给这流氓家伙个归宿。他在大院门口找到了哈里,没了主人的 他坐在那条曾叱咤风云、刀光剑影的马路牙子上一言不发,送走了最后一次日落, 就像即将离乡的黑社会头子一样,那些江湖恩怨全在日落的色泽中被温暖地浸润着, 连刀锋都是暖的。 哈里似乎一切都懂。沿着余晖的方向,他眯缝着眼缓缓走向曹爹站的地方,用 一个黑社会的眼神看了看曹爹。当然,因为斜眼的缘故,曹爹不知道哈里在看他, 直接没理。上车吧,曹爹拉开车门。哈里甩开一身的腱子肉,半蹲下去,猛然一跃, 全身的血管似乎都看得见,一下就跳进了车里,就像离乡前最后一个背影一定要潇 洒,一定要让人铭记很久一样。发动机的声音中,哈里不舍地用小斜眼盯着他每天 进出的大铁门,直到那大门像他过去在江湖上搏杀的日子一样,慢慢看不见了。旧 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哈里的故事就埋藏在悠悠的时光中,再也没有人 提起。在果园的日子里,哈里不吃不喝,也不打架了,每天就是趴在那里斜着眼睛 出神,像一座面朝着老宅的小小肉山。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那因伤退出江湖 的老混子,终日在擦拭那闪亮的砍刀一样。更没人知道,究竟他是在怀念那血溅五 步的敌人,还是怀念旧日征战街头的身姿。可能睡在他旁边那些狗的呼噜声,也能 让他听起来像是震天的喊杀声。可他终究只是个不得不退出了江湖的流氓。天将降 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哈里一样儿都没受过。所 以就算他的回忆里再是韩信大将军的样子,可能在别人看来,也就是刚脱离了胯下 之辱那会儿的韩信。 可过了几天,准备睡觉的曹爹接到曹奶奶邻居的电话,曹爹还以为有什么东西 忘了拿,不想电话那头邻居说,哎,你家哈里回来了,在门口挠门还瞎叫,谁都不 敢过去,你快来收了神通吧。果园离这里可有不少路呢,没人知道哈里到底是怎么 找回来的。兴许哈里是半夜想起来这个月的保护费还没收,兴许他是手痒了想起街 上哪条狗他还没揍,兴许他是觉得果园没意思,谁知道呢。但我觉得,哈里是想曹 奶奶了。 第二天中午曹爹去的时候,看门上全是爪子挠的痕迹,哈里趴在台阶上,睡得 正香。在门口坐了一宿猛闻旧日味儿的哈里被曹爹叹着气,揪着脖子拎回了果园。 “哎,好好待着,跟同学们都处好关系,不要不合群。”曹爹循循善诱地教导了一 下哈里后回了西安。哈里当时正襟危坐在听,但不知道听没听懂。结果是,三天之 后,哈里再次失踪,果园的人吃饭的时候一看少了条狗,还是老板朋友的狗,赶紧 全员出动,找了半宿都没找见。在旧宅门口蹲了一宿的哈里,在鼻腔和血管中攒满 了旧主的味道,持起朴刀拍拍胸脯,提着二斤牛肉越过那道铁门,一扭一扭地撅着 肥硕的严股再次出走。从古至今,大将多有出身市井,少时多为恶霸。古语有云 “一遇风雨便化龙”,便是说经了磨炼,才蜕壳而出,终成一代将才。而据说那晚, 风来如山倒,黑云压境,似有暴雨,方圆十里乡亲皆不夜行。过了枪挑敌将银盔的 征战壮年的他,像一个退隐了却又不得不复出江湖的中年人一样,骑一匹瘦马,扛 一杆包袱,在这样一个夜晚重入中原,音讯全无。那年,哈里七岁。 两年后,曹爹又去安康,望着老太太的故居淡淡怀念从前,一切仿佛历历在目。 街坊邻居依旧忙碌,日出日落依旧如常,只是少了那个慈祥的母亲和那条威风八面 的狗。时间带走你一切,却只有你自己能发觉。你所失去的,只有你自己在乎。曹 爹感叹着,踩下油门,打开音响,一路向北去钓鱼。天气很好,风吹麦浪,在日光 中像湖水一样波光粼粼。车子路过一片野地,曹爹打开窗户想吹吹风,忽然发现后 视镜中有一个黑点在靠近。曹爹本就沉浸在忧伤中,也没怎么注意,加大油门,去 了附近的一个湖。微风轻送的好天气,山清水秀,若是一家子都在,便再好不过了。 他一边想着,停了车,跳下码头,站在小船上。解开拴着小船的绳子,曹爹哼着小 曲慢慢划向湖中央。忽然听见撕心裂肺的狗叫声传来,像有扛鼎之力的项羽掷出的 长枪一般划破长空。曹爹回头,一只脏兮兮的狗在码头站着,不要命似的冲曹爹大 吼。狗已经站不稳了,四只脚杂乱地踏着码头的木板,一次又一次差点摔倒,却又 硬生生地站住了。又瘦又小的身子里传出超出极限的喊声,凄厉得不同寻常。曹爹 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儿,有水怪不成,先划回去看看。划到码头,曹爹凑近一看, 这狗眼熟。再一看,怎么长得像哈里。“哈里?”曹爹试着叫了一声,本来觉得自 己可笑,丢了两年的狗怎么就能这么遇见。却见那狗一下疯了似的就向他跑来,一 下跳到船上。本来想钻在曹爹的怀里,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泥和灰的身子,又惊恐 地往后缩了一步,只剩一截小短尾巴使劲地摇,像是那站在村口归乡人的手臂,挥 尽了离乡的哀愁和凄苦。曹爹伸手把哈里搂怀里,小肋骨硌得人生疼,当年白胖的 身子如今已经全是黑色,身上的味道刺鼻无比。曹爹当时眼泪就控制不住,扑簌扑 簌地往下掉。“老太太在世时宠你,白胖白胖的。如今人去了,你竟也成了这般可 怜模样。”往日那条满身横肉的战神,如今骨瘦嶙峋;那双曾经目空一切的双眼, 现在充满了惊恐。谁说时光荏苒,荏苒这词很美,时光可一点都不美。“走,带你 回家。”抱了一会儿,曹爹擦干眼泪,鱼也不钓了,带着哈里去洗了个澡,连日班 师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