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坠子被解职之后,在家待了有半年多时间,一直到光荣从医院出来。光荣说是 痊愈了,其实只是保住了一条命,根本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刚回来那一段时间, 跟个傻子差不多,既认不清人,也说不成话。养了一段时间,虽然有了很大改善, 但跟正常人还是不一样,口齿不清,还经常不自觉地流口水。自己坐在那里,总是 忍不住笑。问她以前的事情,婚礼之前一直到闹洞房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自那 之后,包括现在的很多事情,她有的能记得,有的一点都记不得。不过,从外表看 起来她还跟个正常人差不多,依然那么漂亮,而且家里的活计一点儿都不少干。 坠子新娶的老婆经过这两件事,倒也安分平和了不少,对待光荣也不似过去那 般刻薄了,有时候看见光荣忙不过来或者有什么不方便,她也主动上前帮忙。仔细 说来,过去俩人掐架也不光是后妈的责任,按她自己的说法,她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这话也不无道理,平心而论,她只是跟追求自己的男人结婚,何罪之有? 饭店开不成了,坠子老婆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又捡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帮人 家推销报纸杂志办公用品,每个月都有进项贴补家用。倒是坠子干了这几年经理, 心大了,野了,手也软了,再也捏不住刀把勺子柄了。光荣出院后,他就开始跟着 开饭店时结交的一个大老板跑业务。据说这个大老板很有后台,在北京凯宾斯基饭 店包了一层楼,全国各地都有分公司。谁也说不清楚坠子到底跑的是什么,但见他 每天进进出出,西装革履,拎着一个黑亮的大提包,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那 时候物资短缺,而且每个机关单位都要办企业,所以皮包公司满天飞。江湖上都传 说他根子硬,门路广,见过大世面,按当地的话说“是吃过大盘荆芥的人”。而他 也从不隐讳自己的能耐,手里不是有一百吨钢材,就是有海关处理的走私电视机— —“都是人家小日本国内生产的,塑料纸都没揭掉。”他对追在屁股后面的人说。 生意做没做成没人说得清楚,反正看他的身材,肯定是每天都落个肚儿圆,还常常 车接车送,前呼后拥,煞是风光。 后来,各地政府都有了招商引资任务,他按照大老板的安排,摇身一变成了外 商投资的代理人。大项目多得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把皮包磨坏了好几个。皮包里 除了合同、委托书,还有他跟各地领导的合影。最高级别的领导是某省的副省长, 据说这个副省长的父亲是黄埔军校四期的高才生,和林彪刘志丹他们同是老三连的 同学。“我们都是名门之后啊!”他拉着副省长的手这样说的时候,眼圈有点湿润, 但也不全是装出来的,“要是你在沿海当省长分管招商引资,我可以帮你办成一件 大事。遗憾!真是遗憾!”他一边摇着头,一边从提包里掏出一沓子花花绿绿的文 件,是旅欧黄埔同学会的投资委托书。“他们想搞一个海水淡化项目,建成之后可 以从根本上解决华北地区的缺水问题。可惜咱们这里是内陆,不靠海,我也帮不了 您这个大忙!” 坊间关于坠子类似的传说很多。还有人造谣说,坠子事先知道副省长接见后, 专门查阅了副省长的出身,然后自己去打印了这份委托书。但是,这样的说法明显 缺乏其他证据支持,不足采信。况且还有那么大一个后台,一个副省长算什么呢? 全国各地招商引资的虚热症冷下去之后,坠子的门庭也冷落了一段时间。后来 大老板又为他开辟了新的生财之道,但是已经不面对政府,而是面对企业和个人了 ——不是承包了一段高速公路,就是发现了一个稀土矿,现在只缺前期启动资金了。 有一次,他喝得醉醺醺的,来找睡在肉铺子里的齐光禄。他坐在齐光禄的床头,从 提包里掏出一沓子夹杂各种文字的复印材料,说是一份非常非常重要的合同。他的 大老板,全家已经移民加拿大了,记念着与坠子的老交情,专门从国外回来找他, 想帮助他先富起来。大老板与美国波音公司签订了五百套生产机舱门的供货协议, 现在就差三万元启动资金了。坠子想让齐光禄“帮忙垫一脚,先登上去再说”。 “不管是机舱门还是机枪门,看在你过去看得起我的分上,这只三万块钱的脚, 我先给你垫上。”齐光禄披衣坐在床上,上半身靠着墙,肋骨一根根地起伏着。他 说:“可是,你拿什么担保呢?” “光荣嘛!”坠子知道齐光禄痒在什么地方,他眼里燃着一把贼亮的火,眼珠 油汪汪地转动着,“我拿光荣担保可以吧?” 齐光禄一脚把被子、合同和提包蹬到地上,跳下床来,一只手提着快滑脱的大 裤衩子,一只手点着牛大坠子说:“你们家就光荣还值点钱!” 县城通往天中镇的新大桥开工并没有依惯例举行典礼,施工队悄悄进入了工地。 县政府专门成立了一个“大桥建设指挥部”,我任指挥长,县公安局一名分管治安 的副局长任副指挥长。后来我才弄明白,这样安排是为了好临时调动警力应付突发 事件。用“突发事件”这个词,听起来怪瘆人的,其实就是指群众上访、围堵县领 导、阻挠施工什么的。 在县政府常务会议上,当讨论到我这个项目时,除了主持会议的县长讲了几句 话,其他没一个人发言。按理说这是一个重点项目,既关乎到群众的切身利益,又 有非常大的投资,应该由一个有实权的副县长当指挥长。可是在会上,没一个副县 长主动揽这个活儿。县长问,这个项目怎么办?怎么办?大家的目光唰一下都打在 我身上,好像这个项目是我认领的一个孤儿,就该我负责。我看了一圈没人表态, 便说,这个指挥长我来担任!好好好!一圈人用侥幸的、因为卸下担子而松了一口 气的态度看着我。 会议结束后,我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副主任赵伟中就跟着过来了。我问 他:“天中镇的事情到底有多大麻烦,大家都这么回避它?”他说:“多大麻烦啊, 都是吓怕了!赵县,别看您平时不吭气,关键时候真能拿出来!不过,”他拉了一 把凳子坐到我对面,“您来干这个事情,未必是坏事。其一,您是女同志,人家老 百姓也不会真去为难您。这里虽然民风彪悍,但是不跟女同志较劲儿。其二,您是 下来挂职的,能干则干,不能干则走,谁能怎么着您啊?其三,最危险的地方,其 实最安全……”“好了!我脑子里哪会有这么多弯儿?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 这个天中镇,还有这个齐光禄什么的,到底有多大问题在里面?” “我跟您说说有多大问题吧!”他拿起我面前的记事簿,用笔在上面划拉着, “我光说结果吧,您看看麻不麻烦?因为这件事,撤了公安局的局长、政委,一名 派出所所长被‘双开’后,又被当事人砍死了!两名警察被免职,一直挂到现在, 还没给人家个说法。这还不算,还有哪!县政府先后有五位分管信访的副县长受到 了行政处分。到现在为止,这个案件还是国家信访局专门督办的重点案件。” “这案件跟副县长有什么关系?”我问他。 “您来这么久了,这个您应该知道啊!”他对我问这个问题非常吃惊,“您没 看,分管安全和信访的副县长都是一年一轮换。谁管这项工作的时候,只要下面出 了问题,分管领导都要负连带责任,跟着受处理。比如吧,前年,安徽省的一辆客 车和湖北省的一辆货车在咱们县境内撞上了,死了十几个人。您说这事儿跟咱们县 有什么关系啊,到末了,不是还要处理咱们的县领导?郑副县长背了个处分。对了, 那天天中镇的书记说,没有一个书记在这个镇干足过两年,也是这个道理——害怕 群众上访,受牵连!” 我好像有点明白,但也不是真正的明白。 下午,我既没带赵伟中,也没带秘书,让刘师傅开车去了工地。到了工地上才 发现,那里秩序非常正常。工人们正在整理场地,搭建帐篷,各种机械设备也正在 忙碌着。几个船工还在那儿喝茶,看见刘师傅过来,他们老远就打招呼,喊着政府 政府,过来喝碗茶! 没等刘师傅搭腔,我径直快步走过去。到了他们跟前,便像背书似的主动自我 介绍说,我叫赵芫,是个作家,其实也就是个讲故事的。省里把我下派到这个县挂 职当副县长。现在我又有了一个新职务,是建设咱们这个大桥的指挥长。今后我要 经常来这里。不过我也是边学边干,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希望大家多指点! 我双手合十,向他们鞠了一躬。 他们几个一下愣了,呆呆地看着我,忽然都站了起来。一个老者说:“赵县长, 坐坐坐!您的事儿我们都听说了,这座桥就是您跑下来的!修桥铺路可是积德行善 的事儿,咱们老百姓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您!” 我坐了下来,这才发现两条腿都是哆嗦的。其实从下车的那一刻起,心里就紧 张得要命,害怕遇到“突发事件”。这么一段时间以来,周围人营造的紧张气氛紧 紧地压迫着我。刚才的镇定都是装出来的,现在更是感觉到虚脱得厉害。我让他们 都坐下,转身跟刘师傅要了一盒烟,一边在心里数着一二三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 边控制着发抖的手把烟盒打开给他们分烟。其实我发现他们比我还紧张,也许不是 紧张,是过分吃惊吧。看着我递给他们的烟,他们把手心手背在衣服上反复擦了好 几遍,才伸着粗糙的双手接烟,并用羊一样潮湿而温良的眼睛歉疚地看着我。那时 候,我觉得自己分裂成为两个人,一个忧虑万端地坐在他们中间,像一个被缚的飞 蛾,在投入与逃脱之间痛苦地挣扎;一个脱身而出,站在我身边——不仅仅站在河 边,而且是站在心灵的深处——静静地打量着我。说不上来什么原因,我有一种越 来越委屈,也越来越别扭的感觉,真想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