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齐光禄他们的店面位置并不是很好,处于菜市场中间部位。新建的市场横穿半 个城区,从东到西走一趟差不多要半个小时,所以除了闲得没事干的人,很少有买 菜的到中间这个位置来。好在齐光禄有这么多年的销售经验,知道薄利多销,酒香 不怕巷子深的道理,卖出的猪肉质量高,价钱也公道,生意还能勉强维持下去。而 他旁边的商户,有的关门,有的则改成加工作坊了。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既改变了他的生意,也改变了他的人生。县政府基于创建卫 生城市的需要,决定对老城棚户区进行改造,这样就需要开出一条新路纵穿市场。 齐光禄的店面正好位于新路旁边,临着两条大街,从鸡肋变成了寸土寸金的黄金地 段。 果然,道路打通以后,他们的生意好得不得了。牛大坠子听说之后,还带着光 荣的后妈专门来看了一趟。坠子背着手,边看边点头,他看见肉案上是一把普通刀, 问齐光禄:“怎么用这么小的刀!我给你的那把大刀呢?”齐光禄说:“大猪用大 刀,小猪用小刀。现在还没碰见那么大的猪。”坠子哈哈笑了,说,操练操练,我 看你手段如何?齐光禄扛过来半扇猪,平摊在案子上,横着四刀,竖着两刀,一十 五块猪肉码在案子上甚是齐整。“好!”坠子左右挥着肉乎乎的大手,“今后啊, 你们以这个为根据地,可以搞几家连锁店。一旦成气候了,咱就建设自己的肉联厂、 养猪场、冷冻厂,至于投资嘛……”后妈打断他的话,说,这么好的位置光卖猪肉 真是太可惜了,建议他们增加牛羊肉,再搞深加工,做一些熟食、腊制品和肉馅之 类的产品,也可以附带卖一些煮肉的大料、调味品之类,这样人家来的时候就不止 买一样东西。既方便了顾客,也扩大了经营。 坠子说,就是!我就是这个意思嘛! 于是他们又雇了两个人,专门负责进货和加工熟食制品。齐光禄和弟弟在店内 各负责一头。光荣负责收银,打理铺面。两间小店收拾得干干净净,温温馨馨,很 有居家的感觉。光荣把生、熟、腊制品分成一个个大格子,像公用电话隔间那样隔 开,一来看着好看,二来也方便顾客拣选,互不影响。两间房子的接合处是一根支 撑梁,光荣让弟弟靠着梁柱摆了一个小茶几,两边摆了几把小凳子。茶几上摆着应 时的茶饮,夏天是甘草二花,清凉解暑,冬天是枸杞黄芪,补气去浊。街坊邻居的 大叔大婶买了菜,可以坐下来歇歇腿脚,聊会儿大天。还有些耐不住寂寞的老人, 专门到这里来找人摆龙门阵,一坐就是大半天。外人看起来这里一天到晚都是热热 闹闹的。这里还是保姆们接头的地方,一说到哪里碰头,便说十字街肉店。有的保 姆想办点私事,也会把孩子托付给光荣。 光荣已经基本痊愈了,这一两年的时间里,她的病没再复发过。说话没障碍了, 现在还喜欢上了唱歌。柜台里摆着一个小音响,一天到晚播放着流行歌曲。有什么 新歌,那些保姆们会主动给她送过来。顾客少的时候,她们还会叽叽喳喳跟着唱一 阵子。有一次,一家企业为了宣传自己的产品,在老体育场搞了一次卡拉OK大赛。 光荣在弟弟的撺掇下,斗胆上去唱了一出。虽然没有获奖,还是让她兴奋了好长一 段时间。 那天傍晚,他们正准备收拾东西打烊,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白面书生走了过来。 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开始问:“谁是当家的?”齐光禄赶紧迎上去让座,递烟倒 茶。那人先低头看了看凳子,然后又上上下下把齐光禄看了个遍,并没坐下来。他 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齐光禄,哑着嗓子低声说:“小事儿,站着就说完了—— 这是我的名片。”齐光禄接过来看了,是县天宇电脑公司的经理,叫张鹤天。齐光 禄一脸迷茫地看着张经理,他们的生意跟电脑怎么都扯不上关系。张经理见他诧异, 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还是压低声音不紧不慢地说:“是这样的,电脑生意 我做烦了,想改一下行。看你这里生意不错,你开个价,我想把这个铺子盘下来。” 齐光禄的迷茫变成了惊愕,他张着嘴半天合不上,扭头看了一下光荣和弟弟。 他们两人还在埋头收拾柜台里的东西,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他又扭头看了一下大 街上。街上车水马龙,市声喧嚣,丝毫没受他们谈话的影响。齐光禄下意识地咽了 一口唾沫,说:“我可是签了十年的合同……”白面书生没等他说完,提高声音说 :“合同是人签的,人也可以废!这事儿就这样吧,我还有事!一星期后我来接房 子!”说罢扬长而去。 后面这句话光荣和弟弟听到了,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儿,疑惑地看着齐光禄,不 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天中县的县域图看起来非常有意思,像个顽皮的孩子,细长的身子弯曲着,头 扎在淮河里,顶着安徽。脚踩着大别山,蹬着湖北。屁股坐在平原上,拱着河南。 不过,可不能小看她怀抱着的三条大河,条条都有说不完的故事,开国将军有一小 半都是从这里蹚水杀出去的——这里是著名的鄂豫皖红色根据地。过去属于古中原 的版图,人民一直到现在还保守着远古先民的遗风,性情彪悍,宁折不弯,认准的 道儿一直走到黑,到死都不会改辙。据说周围几个县的暴力犯罪案件,按人口比例 算,在全国都是最高的。这里的人性情暴烈,风景却是非常柔美,天蓝水清,一年 至少有三百六十六天空气质量可以达到优良。 头天晚上学弟给我打电话,说要过来看看项目进展情况。我说,看项目是假, 看风景是真吧?他笑了。我又说,不管别的项目是真是假,你姐可是从来不含糊的。 然后,我问他过来之后怎么安排。他说:“公事公办,私事私办。我这一条小命喝 醉之前交给党,喝醉之后交给我姐你。既然你说看风景,那我也不能枉担这个罪名。” 听说他过来了,书记县长都放下所有的工作陪他。虽然学弟职务不高,只是一 个小小的副处长,但他是具体负责项目的,所以下面的人都很抬举。 说是看项目,其实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基层对上面检查都有一套应对的程 序,也知道所有的检查都是准备的时间长,看的时间短,只要把面子活儿做好看就 行了。这个项目我专门安排赵伟中不能搞形式,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可书记县长知 道后,连夜让办公室发了通知,要求提前把工地整理好,插上彩旗标语,看起来要 热火朝天。 学弟过来后,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县城这边上了河堤,看了不到十分钟就 下来了。学弟很满意。书记县长用赞许的眼光看着我,松了一口气。这么大一个工 程,他们俩都是第一次来现场。 中午四大班子一把手全部出动宴请学弟。他喝了不少酒,但是看起来还很清醒。 程序走完,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开始踩刹车,说,今天的公事到此为止,剩下的时 间由我姐安排,你们都不要管了! 下午我安排学弟上大别山喝茶。那里远离尘嚣,是个说话休息的好地方,也知 道他疲累的身心需要充充电。出了县城往南不远便是山区,我只带了秘书和司机, 没让赵伟中跟着,主要是顾忌他的小聪明会让学弟嘲笑。学弟也只带了一个司机, 路上他坐我的车,让司机在后面跟着。走到山脚下,发现还有一辆车等着我们。学 弟说,站在车旁的人是在邻县挂职当副县长的一个校友,叫周友邦。我想起来了, 刚下来挂职的时候,曾经与他通过几次电话,但是没见过面。 上得山来,心情大好。大别山绝对是一个天然氧吧,周围几个县解放前穷,解 放后还穷,都是国家级贫困县。县里没什么工业,所以也没有污染。这些年山上种 茶,老百姓刚刚过上了好日子。县政府在山上建了一座宾馆,条件达到四星级,专 门用来接待上面的领导。 坐在山顶茶室,举目四望,可以看到鄂豫皖三个省的地界。斜阳夕照,山下红 顶白墙的农舍历历在目,一时间似有恍若隔世之感。我们喝茶聊天,信马由缰。在 省城的时候我就很喜欢这个学弟,他知分寸,懂进退,敏感和聪慧好像是与生俱来 的,不管大小场合都能应付得滴水不漏,而且从来不让人感觉到不舒服。他有时世 故得令人不可思议,据说有一次他们单位搞年终测评,一百八十多号人,有他一张 反对票。他硬是用了半年多时间,把这个人筛出来,俩人后来成为朋友。然而他又 很善良,对下面跑项目的人不但从来不刁难,而且想尽办法帮人家把事弄成。但他 也相当圆滑,有一个县的书记好大喜功,给了他几个项目,都做得不伦不类。后来 他再来要项目,学弟把项目库的大门关得严丝合缝,一个都不给。不过,每次他走 的时候,学弟总是亲自下楼把他送到车上,握着手不松开。书记说,处长,你只要 一握我的手,我就知道这事儿又黄了。今年你已经跟我握八次手了,我连项目毛都 没看见! 学弟在车旁点头赔不是,说,下次再说!下次再说! 喝茶的时候,我和周友邦一屉一斗地抖搂他这些糗事。他只是抿着嘴笑,并不 答言。后来说着说着,我不自觉地扯到了牛大坠子一家人身上。 我的故事还没怎么开始,周友邦就说:“你说的这个事情我也知道,据说那一 家人很不好惹。到现在你们县屁股还没擦干净,每次市里开信访稳定会,总是点名 批评你们。”“这家人不好惹?”我有些诧异,在县里,还从来没人这样说过, “怎么个不好惹法?”“据说这家人,父亲是个骗子,还是当地一霸。听说有一次 差点把县政府的宾馆给点了。女儿女婿谁也不管谁,都在外面瞎胡混。只是可惜了 被杀的那个派出所所长,死得有点太冤枉了!” 不知道这是我听说的第几个版本了,但我认为是最不靠谱的一个。我问他是从 哪里听来的。他说:“我们县有好几个干部,是这个派出所所长的同学,对他的评 价都相当高。每当他的忌日,他们都去看望他父母和留下的一个女儿。对了,你们 县当时处理的那个公安局局长,就是从我们县调过去的。他也是个人才,可惜了!” “你这是道听途说,不了解真实的案情。”我满有把握地说。其实说完就知道 自己用词不当,难道我的信息不也是道听途说?我说:“你真不知道这一家人有多 可怜!” “那是!那是!”周友邦摇晃着杯子,看着杯中的茶叶在水中翻滚,“听来的 东西毕竟不可靠,何况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姐啊,”学弟插话道,“你是一个小说家,而且过去的作品也都喜欢同情弱 者,总认为弱者必对,强者必错。难道你忘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老话 吗?你弟我——”他点着茶几,笑着看着我,“对下面的人来说是个爷,对上面的 人来说是个孙子。你说我是强者还是弱者,该同情还是该批判啊?” “也不是同情谁,”嘴里虽然犟着,心里还是有点虚,最近有几个评论家确实 指出我这个缺点,“总要有人替他们说话吧?” “这是两码事。就像我们上山喝茶,我们是奔着茶叶来的,可是喝到最后,把 茶叶都扔掉了,因为茶叶不过是一个形式。我觉得——当然了,我这是顺嘴胡说, 你别介意啊姐——一个小说家要有穿越情绪的能力,要找到苦涩背后真正的味道。 是不是,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