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中国的社会结构中,县城是一个非常独立的单元。往下说,乡镇的人少而稀 疏,很难形成一个共同的生活群体;往上说,省市的人多而分散,串联在一起也很 难。唯独县城不一样,县城的人上下层层叠叠,左右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比如办公室副主任赵伟中,他是政协副主席的女婿,他妹子是人大主任的媳妇,妹 子的小叔子娶的是组织部长的小姨子……我相信,如果这样深挖下去,估计小半个 县城都能拢在一起。 然而,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总会把一部分人排除在外。这些被排除在外的人, 像碎屑一样散落在县城各种各样的罅隙里,成为这个区域灰色色调的一部分。对于 这些人而言,县城不管多小,都算是大得无边无际。齐光禄和牛光荣他们的感觉就 是如此,他们认识的人很少,认识的事也很少,既没亲戚也没朋友。要说一个卖肉 的,并不需要这样的关系,可那是没摊上事,如果摊上事,尤其是摊上大事就很不 一样了。 天宇电脑公司的张鹤天来过没几天,又过来一个年轻人。这人戴着黑框眼镜, 打一根红得像西瓜瓤一样的领带,看起来像个账房先生。他过来直接点名找齐光禄 说话。齐光禄把他让坐在门口的小茶几边,赶紧把烟掏出来让过去。那人接过烟放 在茶几上,从包里掏出一沓纸看了看,又放回了包里。他把包放在眼前,两只手交 叠着压住,问齐光禄道:“今天什么日子你知道吗?”齐光禄说:“天天睁开眼就 是卖肉,哪看过日子?”那人说:“整整一个星期了,张总说的事情你考虑好没有?” 齐光禄明白了此人的来意,想了一下说:“没考虑。这店我们不转让。”那人把两 只手放在包上,交替着用力地握来握去,干咳了一声,提高了嗓门问道:“真的?” 齐光禄笑了笑,眼皮都没抬,自己把烟点着,也没再让他。那人握了一阵子手,点 着头说:“转让不转让,估计你说了不算!”“那谁说了算?”齐光禄把烟屁股捏 在手里来回转着,吐着烟圈。那人并不答话,把包拿在手里,瞪了齐光禄一眼,出 去了。 出了门口,齐光禄听到他低声嘟囔了一句,真不识抬举!齐光禄把吸剩下的烟 蒂吐到门口,用脚跐灭,回到店里继续干活。 那人没走多久,房主就找上门来了。平时齐光禄和房主的关系不错,这人过去 是开烟酒店的,赚了些钱,买了这几间门面房。他是个老实人,齐光禄有时房租一 时不凑手,他从来没催促过。这次过来看见齐光禄,他现出一脸的为难。没待他开 口,齐光禄心里已经明白了。齐光禄说:“刘大哥,到底怎么回事?”房主看看周 围没人,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知道要这个房子的是谁吗?”“谁?”齐光禄 问。“城关派出所所长的小舅子,原来也在公安上干,因为喝酒伤人被开除了。这 人百事不成,就是能混。他姐嫁给所长后,他现在成了县城的一霸,没人敢惹……” 房主往外扫了一眼,突然恼怒地抬高声音,说:“这事就这样定了!你同意也好, 不同意也好,反正月底前我是要用房子!” 齐光禄扭头看去,发现刚才那人在马路对面站着,一只手支在下巴颏上,正盯 着他俩看。他一把把房主搡出门外,指着他高声骂道:“你别他妈的狗眼看人低! 我一没伤你的房子,二不欠你的租金,凭什么说收就收?我跟你说,除非把我们三 个劈碎当柴烧了,否则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把房子弄走!” 房主又怒气冲冲地跳到屋子里来,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拍到柜台上。光荣和弟 弟也连忙从柜台里面跑了出来,站在齐光禄身后。齐光禄看到这沓子纸正是刚才那 人拿出来的东西。“你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把这个东西签了,咱们两清!否则,你走 着瞧!”房主点着齐光禄的脑袋说。齐光禄低头看那纸上打印着“解除租赁合同书” 几个黑体大字。趁齐光禄低头的当儿,房主捏了一下齐光禄的腿,小声说:“兄弟, 胳膊拧不过大腿,赶紧撤了算了!”齐光禄闻听此言,抓起合同摔在身后剁肉的案 板上,拿起切肉刀顺手一刀砍过去。合同牢牢地钉在刀下,立即被案板上的血渗透 了,像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随后的一个多月,再也没人来打扰他们。齐光禄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所以店 里又添了几个卤菜新品种,还与一家做“西安白吉馍”的谈妥,在他店铺门口设一 个专卖点儿。 出事那天晚上六点多,齐光禄他们正在家里吃饭。下午他们很早就收工了,这 天是光荣的生日。齐光禄让弟弟专门去买了几个熟菜,定了个大蛋糕,用大红的盒 子装着,还没切开。齐光禄给光荣倒了一杯橘汁,咬开一瓶老酒,跟弟弟俩人一人 一茶杯满上。正边说边喝热闹着,忽然听得有人敲门。打开门来,看见四个警察站 在门外。打头的一个满脸胡楂儿的警察问:“齐光禄牛光荣是住在这里吗?”齐光 禄点头说:“是。我就是齐光禄。”警察说:“你和牛光荣都出来,跟我们到派出 所走一趟!” 这些年,牛大坠子的日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反正有吃有喝,也没消停 过。两口子各忙各的。坠子的活动区域主要围绕着北京附近,按他大老板的说法, 那里是天子脚下,遍地都是钱,就看你会捡不会捡了。坠子老婆的活动区域主要在 长江以南,那里中小企业多,老百姓也富庶,产品相对好销得多。俩人逢年过节回 来聚聚,也互不打问对方的情况。反正坠子往家拿钱的时候少,往外拿钱的时候多。 齐光禄私下里跟光荣弟弟开玩笑说,不知是他骗了人家还是人家骗了他,没见他富 过,也没见他穷过。弟弟说,就他那心眼,跑个龙套还差不多。要搁事儿上,人家 不把他零卖就算便宜他了! 要说现在的日子确实比以往好多了,也不需要他往家拿钱。齐光禄的店子兴旺, 三个孩子意气风发,日子眼看着越来越往高坡上走,坠子心里暗自高兴。等过两年 光荣生了孩子,再买一套房子,他就准备和老婆在家看孩子养老了。 不过,与过去拎着提包到处跑的日子比起来,他还是明显看出来老了。说话的 嗓门低了,走路也比过去慢了半拍。腿脚不行,往哪个地方一坐,扑通一声,像扔 一麻袋粮食。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男人腿脚一不行,那就没几年好日子过了。 他这几年到底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光荣从来也没问过。从小到大,她跟父亲之 间就没有说过正事。弟弟就更没法问,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爹,更多的时候就像个房 客。齐光禄本来就是个话寡的人,他觉得现在和坠子谈这些,跟伸手向他要钱差不 多,所以也不主动提及。管他干什么?他只要自己高兴就得了。每次回来,齐光禄 就知道劝他喝酒。有时候喝大了,坠子会主动说起自己在外面的“工作”:前几年, 帮助南边的一个市政府跑核电厂项目。那个地方水多,山也多,就是人少,最适合 发展核电;从去年开始,又帮助本地市政府跑一个水库项目。他对齐光禄说,这是 他这一辈子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也是最靠谱的一件事。齐光禄并不当真,在坠子嘴 里,哪一件事不是最靠谱的?他一直说,人这一辈子一定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谁见过?不过,为建水库这个事情,国家水利部还来过一个副司长,在县里住了好 几天。坠子前后陪着他,忙得连回家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 国庆节坠子回来,爷儿俩又坐在那里碰杯子。齐光禄问起这件事。坠子说,已 经基本批下来了,咱们这里是淮河上游,连一座像样的水库都没有,只要周围下大 雨,这里就像个“洪水招待所”。现在连国家领导人都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了, 过去咱们这里收留红军,现在收留洪水,这哪儿成?所以国家下决心要修水库了。 “先给二十个亿,移民!”坠子把筷子颠倒过来,蘸了点酒在桌子上写了一个“2 ”, 然后数着往后面添“0 ”。“二十亿!”齐光禄默默念叨着,心都是花的,不知道 这二十个亿摞起来该有多高多宽,估计他们这套房子连卫生间算上都装不下。 水库移民没开始,他们家的“移民”却已经迫在眉睫了。那天,坠子收拾好东 西正准备离开家,被金豫宾馆一个姓孙的老职工堵在家里。坠子干厨师的时候,这 个老职工跟着他打过下手。后来坠子当了经理,让他当采买,还给了顶供应科长的 帽子。俩人交情不浅。 坠子把来人让进屋,倒了杯热茶,顺手把软盒中华烟拍在桌子上。来人倒也没 客气,烟点上,茶饮上,便开门见山地把张鹤天要租齐光禄门面房的事和盘托出。 这是坠子第一次听说,齐光禄没跟他讲过。听完之后,他沉吟了半天,问:“光禄 是什么意见?” 来人说:“要是他同意,我还麻烦您干吗?看您天天忙得脚不沾地,我怎么忍 心打搅嘛!” “你的意见呢?” “牛经理,您啥时候见过茶盅大过茶壶?现在这世道儿,就比谁的腕子粗啊!” 来人一口把中华烟吸进去半截,闭着嘴看着坠子,烟柱半天才像瀑布一样喷出来。 隔着瀑布,坠子觉得他的目光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陌生。“如果有一点可能,牛经 理,我胳膊肘会往外拐吗?” 坠子的眼光落在自己手背上,那上面布满了一块一块黑青色的老年斑。他想起 齐光禄红红火火的肉铺,想起他过去的金豫宾馆,眼里心里蓦地塞满了打火机。坠 子的眼睛有点热,他忍了忍,仰头说道:“三弟,咱们俩打小就没划过地界儿,我 知道你也不会刨我的台根子。但你也清楚我的难处,你看我这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 年轻的时候对不起爹娘,到了中年对不起老婆闺女。现在我老了。老了老了,除了 落个死还能落下什么?所以,我不能再对不起女婿了,否则就没脸披一张人皮在世 上混了!你说呢,孙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