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呼保信没等天亮就走了。水凤要送,他不让,可水凤非要送。水凤从枕头底下 摸出一个布包,一晃,手里就攥着一把紫花大雁翎毛,呼保信搭眼一看,足有十来 根,就伸手去接,水凤却把手往回一缩,问,想要?呼保信说,那当然了。水凤却 说,让我送,就归你,不让,就不给。呼保信只好让步,不过有条件,出村之前, 得离开最少四十公。白洋淀的女人们一向都是顺从男人的,如果不是太想看看呼保 信使船的样子,人家已经说不让送了,她原是不该非要送的。现在人家已经让了步, 她也见好就收,答应了。这样,呼保信先出的院门,她等了一会儿才出去的,才出 去时还能看见呼保信干干瘦瘦的背影,就紧跟着。其实她还真拿不准四十公究竟有 多远。白洋淀人对距离的概念比较模糊,比如你打听路,问,离大王庄还有多远? 得到的回答往往是,不远,也就一望多远。“一望远”,就是能看见的意思,所以 “一望多远”的意思,就是再走一阵就能看见了。在平平展展、没什么遮挡的淀上, 一眼能望出多远,人的眼力不同,天阴天晴有没有雾也不同,所以四五里是一望, 七八里也是一望。“公”这个长度单位,是五年前日本人来了以后才传开的。倒不 见得是日本人带来的,实际上多半还是本地那些经常来往于天津卫的人带回来的, 不过是日本人来了以后,用的人多了起来。开头还叫“公尺”,后来就简称“公” 了。水凤知道一公相当于三尺,但对四十公究竟是多远的距离,却没有直观的经验, 觉得只要还能看见他也就是了。可是呼保信走得实在是快,工夫不大,水凤就看不 见他了。怪不得人家说呼保信有草上飞的功夫。幸好她知道他停船的地方。等她急 急忙忙赶到淀边,呼保信的船已经离了岸。没看出他使船跟别人有什么两样,可她 确实能感到那船虽说还没有使起来,却已经明显比平常人的船要快。几乎只是眨眼 之间,那条船便驶进了夜色里,辨不出了,水凤不由得一跺脚,心里骂了声看把你 能的!你说你现在把船使慢点儿还能怎么着了?于是她就只能站在淀边上,不错眼 珠地朝那条船最后融入夜色的地方呆呆地看,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的心里越来越 空,直到分明感到那颗心整个儿全空了。 呼保信是昨晚天擦黑时来的,当时水凤正在院子里织苇席。节令还在秋分里, 天还长,到天色暗得已经看不清苇席的纹路时,她其实已经觉得很乏了,心里也恹 恹的,却又不愿就歇了,苇眉子仍然在她的手指间懒洋洋地舞动着。白洋淀的女人 们常年织席,织的时候根本不用看,可历年留下的规矩,这个节气里,到天擦黑, 说声“看不见了”,就不织了。一是天长,织到这时候,总归是乏了。二是也到了 该做饭的时候了。水凤赖在席上不肯起,其实也是因为这个。别的女人不织席了, 那是得给一大家子人去做饭,可她呢,却是去给自己做饭。这种饭,做吧,真没意 思,不做吧,饿。就在这时,她听见院门外有人轻轻叫了一声:“房东?” 她顿时打了个激灵,然后就觉得手指头一热。可这时候她哪里会去管自己的手 指头?她先是轻声地叫了一声:“紫花翎!”然后又提高些声音答应了一声:“唉!” 这是个暗号。随着这声唉,院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了。等她跳起来,蹿过去,呼保信 已经回身把院门关上,她直接就扑进了他的怀里,喃喃地骂:“你个该死的,你还 知道死回来呀你个死鬼……” 现在她觉得做饭是天底下最值得去做的事情了。虽然做的还是一个人的饭,可 这个人不是她自己了,而是她的紫花翎了。紫花翎不是她的丈夫,只是她的相好, 可总归是她的男人。洗葱的时候,手沾了水,手指头又疼了一阵,她仍然没有在意。 不就是让苇眉子割了一下嘛,割一下就割一下吧。苇眉子这东西,薄薄的,竖着说 要多软有多软,横着说要多硬有多硬,软起来像柳叶,硬起来像小刀。织席的时候, 柔软的苇眉子蛇一般一蹿一跳,上下翻飞,翩然起舞,几根手指就在锋利的刀刃之 间绕进绕出,来来去去,可只要一个动作稍有差错,那刀刃也丝毫不讲情面,不出 声儿就是一道血口子。若是往常,水凤会为这个很懊恼一阵。女人们在一块儿说笑 时,见谁的手指上带了伤,常常会取笑一番,直到笑闹着问:想男人了吧?可这回 这个口子是为紫花翎拉的,水凤一点儿都不在乎。她挓挲着那根手指头给紫花翎做 饭,烙了两张白面饼,小一斤干面,使了油,搁了葱花,摊了俩鸡蛋,足足的油, 也搁了葱花。等她把做好的烙饼摊鸡蛋端到堂屋,却发现紫花翎已经在炕上睡得酣 熟,心想怪不得刚才没见他过来捣乱。站着看了一会儿,到底舍不得叫醒他。他今 儿个肯定是累坏了。端着烙饼摊鸡蛋回到灶前焐在锅里。占了锅,就没法再给自己 做吃食了,想了想,还有一块剩饼子,就拿来用灶膛里的余火烤了烤,吃了,等着 看紫花翎啥时候能醒。 天开始蒙蒙地亮起来,一亮,便看出淀上有雾。淀上早晨常起雾,说是早雾, 其实后半夜就起了,只不过天亮了才看得见。有雾好。她愿意今儿个淀上有雾,可 也别太大,这样紫花翎就能看清道儿,而别人又看不见他,保他平平安安到达他要 去的地方。至于他要去的地方是哪儿,她就不知道了。他不说,她也不问。她只知 道他是雁翎队的游击队员,是个战士,但又是个重要人物。她知道的就这些,别的 就不知道了,她也不打算知道。她甚至不知道他姓字名谁。人们管他叫呼保信,可 那是个假名。游击队员都用假名,因为他们的家都在白洋淀上,家里都有亲人,用 假名,或多或少能让那些亲人更安全一点儿。日本人则管他叫紫花翎,悬赏两千要 买的也是紫花翎的人头。不为别的,就为那些死在他枪口下的鬼子汉奸特务,尸首 旁总有一根紫花大雁翎毛。临走前给他的那一把雁翎,就是干这个用的。开头她自 己也有点儿奇怪,当他面时,为什么不叫他呼保信,却按日本人的叫法叫他紫花翎。 后来想想,八成也是一种炫耀吧。日本人不知道紫花翎就是呼保信,而根据地的人 们,知道呼保信就是紫花翎的人也不多。紫花翎是她的骄傲。他让她帮他搜集这种 紫花大雁翎毛,更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按说,秋分正是过大雁的季节,可自从日 本人来了以后,兵荒马乱,响枪放炮的,在白洋淀停脚的大雁越来越少了。大雁本 来就极警觉,雁群睡觉时,都专有大雁站岗放哨,猎手们都说,这几年简直就靠不 到雁群跟前去。再说鬼子汉奸把紫花翎恨得牙根痒,你却悄悄搜集这种雁翎,能不 担着凶险?最近新安城里的日本宪兵队出了赏格,一拉溜名单上,净是有头脸的人 物,唯独有两个例外,一个是呼保信的班长孙涛,赏格跟他们雁翎队的队长吴耕一 样,三千;再一个就是呼保信了,赏格两千,虽然是最低的,他却是这张名单里仅 有的一名战士。 天正经开亮了,水凤却仍旧站在岸边,呆呆地朝淀上看。傲归傲,心却是拳着 的。按那些说评书唱大鼓的艺人们的说法,标了价的人头,长得就不结实。他上回 走时就撂下过话儿:你可以想我,可别等我,上级说了,最近斗争形势的特点,是 表面上没有大战斗,实际上全是有具体目标的硬较量。这种较量,格外用得着我, 所以我这一走,什么时候再来,能不能再来,老天爷他爹都说不准。她知道这是实 情。这也是今天她非要送送他的真正原因。虽说明知这样想带着几分不吉利,可她 还是不愿意再犯两年前那种错误。 两年前,也是秋分刚过,她男人说要出门,跟人搭伴去趟天津卫,捎带着看看 有没有什么生意可做。她是当年春分时节嫁过来的,过门才半年,这已经是她男人 第三回跟人搭伴出去找生意了,所以也没有特别当回事。婆家的日子还算殷实,靠 的也是男人识得些字,常能出去找点儿活钱回来。男人走的时候,她正在当院里坐 在地上织席。男人腰里系了条褡包,肩上背了个小包袱,从屋里出来,朝院门走去, 从她旁边经过时,说了声“我走啦”,她也就随话答音地回了句“路上小心着”, 刚要起来,男人说“别起来了”,她也就真的没起来。不错,坐在地上站起来,是 得费点儿劲,可你说那就真有多难吗?就这样落下了一辈子的后悔!男人这一走, 半年音信皆无,直到第二年春分,又是过大雁的季节,家里来了一个人。是个生人, 天黑透了才进的村,进了屋还透着几分鬼鬼祟祟。问明当面果是柳水凤,这才脚后 跟一磕打了个敬礼,说是奉了长官的命令,来接嫂子,去咱队伍上“瞅瞅杨班长”。 水凤一下子就蒙了。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叫杨昌盛,可不知道那个“杨班长”是谁。 然后她就懵懵懂懂地跟着那个生人上路了,心里却是一片不祥的预感。开头还知道 是往东往北走,后来就只是跟着走,走了整整两天旱路,那生人说到了,她也不知 究竟到了哪里,只看出那是一个山沟沟里的荒凉去处。然后她到了“队伍上”。那 也是一支抗日队伍,只不过跟淀里的雁翎队不是一拨,打的是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 号。她没有瞅见“杨班长”,瞅见的是一座新坟——也不是很新,坟头上的土坷垃 缝里已经长出了草芽芽。坟前倒是有块石碑,上面刻着三行字,第一行是“抗日阵 亡国军将士”,第二行是“中士班长”,第三行是“杨昌盛之墓”。晚上,那位陪 她到墓前祭奠的长官又来到她的住处,说杨班长一贯作战英勇,热心勤务,还说杨 班长为国捐躯时,是一枪致命,没有任何痛苦。水凤听着这个话,怎么听怎么觉得 里里外外全是凶险,可那长官的表情、语气,倒是诚心诚意的关怀、安慰。水凤只 得劝解自己,或许他们行伍之人就是这种说法,左不过是个死,死前没受罪,就是 万幸了。夜里,她前前后后地回想,怎么也想不出哪怕很模糊的迹象,能证明男人 这次离家,是事先打算好要来这里投军的。不,他就是出来找生意做的,一定是遇 到了什么变故,才走上这条路的。可他到底遇到了什么变故,却没人能告诉她了。 她还有很多的不知道:不知道他是在哪里战死的,怎么死的,那是一场什么样的战 斗,包括他怎么半年就升到了中士班长,虽说她知道他识字,能干,会处事,可还 是有点儿太快了。现在她对他的最新鲜的记忆,就是他腰里系了条褡包,肩上背了 个小包袱,从屋里出来,朝院门走去,说了声“我走啦”,又说了个“别起来了”, 而她就真的坐在正织的席上没有起来送送他。第二天吃罢早饭,那个长官给她拿来 十块大洋,说这是阵亡抚恤金。她收好后,就启程往回走,那长官把她送到了山沟 口。半路上,他说我家里也有一位年轻的太太,长得和你一样漂亮,只是不知道哪 一天,她也会和你一样成了寡妇。送到沟口他站住了,说路上你多加小心,又说, 你还这么年轻,长得又这么好,遇到合适的,往前走一步吧。 天真正亮了,该回了,不然让人瞅见,一大清早就在淀边傻站着,呆呆地朝淀 里张望,指不定会被人家猜什么问什么呢。不过她还是又磨蹭了一会儿。那年从那 个山沟里回来,她没有往前走,那十块现大洋也压根儿没动过,直到遇见紫花翎。 跟紫花翎头一回的时候,她还老大不愿意,只因搁不住他再三央告,说我就是想知 道知道那事儿是怎么回事儿,为人一遭,知道那事儿了,就再没别的冤枉了,听着 怪可怜见的,这才半推半就地从了。后来跟一个过得着私房话的姐妹念叨起这个, 那姐妹只说了她一个字:傻!想想也对着哩,可不就是个傻。有了那回以后,就常 常盼着紫花翎来。也不知道为个啥,莫非就是为了那事儿?守寡以后,没了念想, 渐渐也就淡了,不想了,可有了紫花翎,由不得又想了。现在,站在淀边上的水凤, 又想起了这个,想起了昨夜的云情雨意,止不住心里一阵阵乱跳。 身后的村子里远远传来几声人喊狗叫,水凤知道非回不可了。爬到坡顶,她又 回过身来朝淀里望了一眼,心里拳拳地想:你可千万别真的不来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