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呼保信回到北田庄时,日头不过才三竿子高,淀上还带着清晨的微寒。刚进屋, 小队长吴耕劈面就问:“遇到情况了?”呼保信摆摆手说:“扯,虚惊一场,不过 耽误了不少工夫,就没往回赶,在西李庄休了。”这种情况常有,吴耕就没再往下 追问,问开了任务:“邸庄那边怎么样?”呼保信说:“没情况,四班的同志们也 好着哩。你的话都带到了,四班长说没问题!”吴耕点点头,呼保信的汇报就算完 了。吴耕说:“忙吃饭去吧,有任务,别人都吃过了,就等着你呢!”听了这话, 呼保信立时暗暗脸一红。昨晚偷偷去会水凤,一句话就支应过去了,按他的想法, 这事能支应过去自然好,可他也有另外的思想准备。俗话说纸包不住火,不定哪回 怎么一个没弄对付,就暴露了。真暴露了,也就认了,无非是挨顿训,顶大给个处 分,警个告记个过什么的,反正要抗日就得打仗,要打仗就用得着我,我呼保信又 不想当个这长那长,用我打仗让我抗日就行了。可是听说因为这个影响了任务,虽 然吴耕没说误了事了,可已经是让别人等他了,便觉得心中有愧,就讪讪地问: “啥任务?”吴耕说:“天没亮来了个送信的,支队姬政委让我去老河头找他,说 是有个新任务要布置,还说那边有个机会,可他手上没战斗力,让我带上几个人, 捎带着打个放几枪的小仗,捡点儿洋捞儿。”呼保信一听,心里更愧得慌了。像这 种情况,吴耕要带几个人出去执行任务,肯定得把班长孙涛留下掌握部队。不能带 孙涛,吴耕就必须带呼保信,所以这才宁愿等他,也不肯换人。不过,觉得有愧的 呼保信也立时想出了补救的办法,说,要是这样,你们先走吧,我后头撵你们。吴 耕想了想说,也行,你也不用太着急,一马平川地上走旱路,我们也不敢走太快。 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呼保信就让自己吃饱了。战争逼着人从方方面面都向自己 的极限靠拢。情况紧急的时候,就那么三分钟空儿,你不能让自己吃饱,那就得饿 着,而且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吃着下一顿。急行军路上憋不住了,道边上拉泡屎,如 果得三分钟才拉完,等你提上裤子,队伍早没影了,䞍等着当俘虏吧!呼保信三口 两嘴便吞下仨饼子,怕路上找不着水喝,又盛了一大海碗棒子[ 粮][查] 粥,一边 呼噜呼噜吸溜着,一边就端着碗去找班长孙涛。要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呼保信 心服口服到五体投地,那个人就是孙涛。这话可不是空嘴白舌随便一说,仗打到节 骨眼儿上,口子打开了,就要往里冲了,谁能一个命令就把呼保信撤下来?只有孙 涛。别管呼保信怎么瞪眼怎么骂娘,到底还得俩手一抱脑袋就地蹲下,再不会往前 挪动一寸,干看着别人去得战利品,没他的份儿。为什么这般刻薄他?不为别的, 单为他手太黑。打从一九三九年秋天,雁翎队以排子船、大抬杆起家,到现在四年 了,双方交火当中难以辨明的不算,单是被他用紫花大雁翎毛明明白白挂了号的, 已是一十七条人命,可在他的功劳簿上,却没有哪怕一条抓个俘虏的记录。按他自 己的说法,不是他心黑,是他的手不听使唤。只要手一抬,根本没过脑子,这一枪 必是冲着要害而去,无奈他的枪法又像是天生地设一般,冲哪儿去的,想不打在那 儿都难。就为这,凡是上级交代过要留活口的战斗,总是尽量不让他参加,实在难 打非用他不可时,也是打开口子以后就把他撤下来,而紧要关头能当这个“恶人” 的,只有孙涛。 关于孙涛是如何“降服”呼保信的,也有一个故事。那是一九四〇年秋天,已 经由日本人“装备”得差不多了的雁翎队,打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胜仗,伏击并 截下了一队日本人往天津运粮的包运船。日本人被打疼了,从天津、保定调来了汽 船汽艇,扬言“要把雁翎队就地全歼于白洋淀”。为了保存力量,上级命令雁翎队 “跳出圈外”,成建制地转移到高阳、蠡县一带。按预定的转移路线,部队得经过 一支友军经常活动的地盘。说是“友军”,其实原来就是一股土匪,可眼下人家也 打着抗日的旗号,就是友军。何况别管人家动机如何,跟日本人作对确实不假。人 家那大寨主就明打明地说过,老百姓手无寸铁,家徒四壁,抢老百姓,那算啥本事, 又有多大油水?抢日本人的,那才叫英雄好汉!从友军的地盘经过,为了避免误会, 就得提前跟人家打声招呼,叫作“借路”。这任务就交给了孙涛。允许他再带一个 随从,孙涛就挑了呼保信。可有一样,孙涛虽然没有不让呼保信带枪,却收了他的 弹夹,说,用得着你使枪时,再给你弹夹不晚。到了那儿,人家还挺给面子,二寨 主亲自出面。这个二寨主,紫花小褂大背头,搭眼一看活脱一个日本特务,可态度 倒还可以,虽说带着三分倨傲,余外那七分却够义气。听孙涛讲明八路要借路,不 说行,也不说不行,微微一笑打了个岔,江湖上都说雁翎队的好汉枪法了得,本寨 主极是想开开眼啊!说完站起,也不等孙涛说行或不行,兜里摸出一只半截小拇指 大小的玻璃瓶,放在一个半人多高的花瓶几案边上,后退十多步,抬手一枪,那小 瓶便给打了个粉碎,再看花瓶,却是毫发未损。孙涛入乡随俗,喝声彩:好枪法! 二寨主面有得色,却一拱手,献丑献丑,该轮到兄弟我开眼长见识了。好个孙涛, 不动声色地问,寨主还有那小瓶吗?二寨主摸了摸兜说,却是忘了给好汉也准备一 个,我这就叫副官去找……没等他说完,孙涛仍是不紧不慢说道,不用了,我就在 寨主的大背头上犁道沟吧。说时迟那时快,孙涛抽枪时随手一蹭,大小枪头便都张 开了,那手仍是就势一扬,从出手到搂火,眨眼之间,一气呵成,只听啪的一声脆 响,那二寨主还没弄明白咋回事儿,只觉得脑门顶上紧贴着头皮呼地一股热风扫过, 伸手摸时,头顶上的大背头当当正正被犁出一道沟来,沟底剩下的头发,高不过一 横指,直到这时,那被犁去的头发,才带着一股焦煳味儿落了下来。不过那二寨主 也还算条汉子,等醒过味儿来,虽是脸还煞白着,却是又一拱手说,佩服,佩服! 在下今天真是开眼长见识了。没说的,贵军路过敝寨时,在下理当酒肉相待,高接 远送!这一枪,不光降服了那个友军二寨主,也降服了呼保信。从那以后,孙涛走 到哪儿,只要说用他,呼保信就寸步不离屁颠屁颠跟到哪儿。若是呼保信有了什么 好事,头一个想到的自然也是孙涛。这不,当他端着一碗粥来找孙涛时,料到孙涛 对吴耕带他去老河头干什么早已知情,张嘴直接就问,班长缺啥不?孙涛便咧嘴一 乐,说我啥都不缺,倒是咱班的田二狗,从伪军反正过来快仨月了,还是带着战功 来的,可到现在还使着长枪呢,要是有机会,好歹给他闹棵短的。呼保信抓抓头皮, 吴耕说那只是个放几枪的小战斗,怕是难碰上好枪。孙涛说,要不我原本没朝你说 呢,你既然来问,我也就这么一提,有更好,没有以后再说,也不必多么好,是棵 短枪就比长枪方便。一面说,一面已经要下呼保信手里的大海碗,说碗给我,你忙 去追他们吧! 不过三里多地,呼保信就追上了吴耕他们。吴耕说得对,这节气,地里的大庄 稼收得差不多了,过冬小麦刚耩下,一眼能望出老远。一个人走,怎么走都行,何 况呼保信那走法特别,脚底下使劲,上身不显,打远处望过去,轻易看不出快慢来。 等追上吴耕以后,就不行了。一共五个人,首先是不能聚堆儿,得一个一个地拉开, 人与人之间相隔四五十公,那间隔还不能太匀,总之是即便让人看见了,也尽量不 惹人起疑。旱地上比不得淀里,淀面宽宽敞敞,走哪儿哪儿是路,旱地上就这么一 条路,只能顺着路走。呼保信追上走在最后的马四,离开还有四十多公,就放慢了 脚步,只口含二指打了个唿哨。马四回头看了看,摆摆手,再往前递个暗号。三传 两递,走在最前面的吴耕也就知道呼保信追上来了。 在旱地上行军,不管是列队行进,还是像现在这样散开走,也无论是带着整个 三小队,还是像现在这样只带着小半个班,吴耕从来都是走在最前头。部队行军往 前走,如果有情况,多一半也是出在前面,像放过先头再兜屁股打的伏击战法,是 中国人的打法,日本人不会这样打。指挥员走在最前面,就可以最先发现情况,最 快做出怎样应对的决定,他的头几个动作,就是对整个部队下达的命令。当然也不 是都这样:像现在他要去见的支队政委姬国槐就正相反,行军时总是走在最后,以 便统揽全局,避免只看见前面的情况,忽略了两翼和后面可能同时出现的情况,做 出错误的反应。好在八路军尚未颁布这方面的条例条令,指挥员可以自行选择自己 的指挥位置。 就这样又走了十来里,吴耕忽然钻进了路边一块高粱地里。后面的人,便也一 个接一个地进了高粱地。这块地里种的是晚高粱,到了这时分,大田里这种还没有 收割的地块已经剩得不多了,前面不远就要过汽车道了,怕不一定再能碰上这样的 地块。吴耕就决定在这儿聚个齐儿,一是都休息一下,万一过汽车道时遇到什么情 况,也好有充足的体力应对,再者是捎带着强调一下过汽车道时的注意事项。这条 汽车道,实际上是一条日本人修的从安新县到高阳县的公路。而他们要过的这一段, 又是利用了原来的千里堤修的,路很直,路面高出平地两房多高,视界格外开阔, 沿路还修了不少由伪军把守的岗楼。再加上公路是南北走向,而他们此刻正是由东 朝西走,脚下的路跟那条公路正好是个十字大交叉,如果有人站在公路上瞭望,很 长一段都在人家的视野之内。凡此种种,都使吴耕不能不格外多加小心。 歇得差不多了,部队再次出发。打头的仍然是吴耕,但跟在他后面的已经换成 了呼保信。万一过汽车道时出了情况,能最快帮上吴耕的,自然是跟在他身后的那 个人,可人跟人不一样,同样一枪打出去,打没打到该打的地方,差别可就大了, 所以吴耕让呼保信跟在他后面,别人也都服气。这回出发,人们之间的距离靠得稍 稍近了些,最远的不过四十来公,而呼保信离吴耕也就是二十多公。这也是吴耕的 要求。这个时候,距离靠得越近,越容易引起怀疑,但若是真有了情况,也便于接 应。所以这是一种两难之间的选择,自然要按指挥员的命令行事。不过吴耕还有另 一个要求,就是到了真正过汽车道的时候,必须拉开了当子过。这就又有了讲究, 因为你本来离前面的人并不远,过汽车道时却要拉开当子,又不能戳在道口那儿等 着,所以走快走慢,都得脚底下量着尺寸走。好在都是老战士了,那尺寸自是早已 稔熟于心了。 走到离汽车道还有二百多公的时候,吴耕把一直提在手里的枪关了机头,掖进 怀里。动作不大,却足以让后面的人看见。所以谁走到了这儿,谁就不再提着张开 机头的枪走路了。汽车道上看得远也看得清,让人瞅见过来一帮人,一人手里提着 一棵“大镜面”,那就不是让人起疑心,而是自报家门了。又往前走了百来公,吴 耕脚下略一慢,扭头朝呼保信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有情况”,呼保信点点头,意 思是“我看见了”,同时举起手来竖起一根食指——这是给他后边那个人的暗号。 没错,吴耕看见汽车道上从北边下来一个人,正在往南走,跟自己相隔约有八九十 公,按眼前的距离和速度掐算,自己过汽车道时,那人也正好走到跟前。这可是最 忌讳的事。如果停一停,或隐蔽一下,又晚了点儿,因为人家在高处,你能看见人 家时,人家早就先看见你了,如果是特务,这种动作反而容易引起怀疑。细看那人 时,虽说离得远些,看不清他穿的是什么,头上扎了条白手巾却看得分明,倒像是 一位老乡。但也不能单凭这个就下结论,因为特务有时候也会化装成庄稼人或生意 人。吴耕心里盘算着,实际上已经做了在汽车道上狭路相逢的准备,猛听得身后一 声枪响,眼前那人一扬手就栽倒在汽车道上。 战士们谁使的什么枪,打起来什么动静,吴耕心里都有数。枪一响,他就知道 是呼保信打的。紧接着,身后的呼保信已经踩着庄稼地,取直线朝那人被打倒的地 方冲过去。这时也不用等谁下命令了,吴耕和另三个战士也紧跟着冲了过去。吴耕 一面猛跑,一面朝前头的呼保信喊:“过去干什么?” “他身上有枪!” “万一是个老乡呢?” “是特务!” “误伤了老乡,我毙了你!” 接近汽车道时,吴耕下意识地放慢了一点儿速度。这是战斗中养成的习惯:如 果那个人真是特务,就得提防他没有死,冷不丁给你一下子。可是看见呼保信照直 冲上了汽车道,吴耕也就重新加快速度跟上,因为这表明呼保信这一枪是冲着要害 打的,而且必是打在了要打的地方。 等吴耕也冲上汽车道看时,那个躺在地上的家伙,侧脑门挨了一枪,白手巾掀 到一边,露出了分头。呼保信撩开那家伙的黑夹袄,伸手一摸,就从死尸怀里抽出 一支枪来。吴耕只觉得眼前蓝幽幽地一晃,知道是好枪,没来得及看清,呼保信已 经把枪插进自己的腰里,又见他从怀里抽出一根紫花大雁翎毛,别在了那家伙前胸 黑夹袄的扣眼儿上。这时候,北边敌人的庆庄岗楼上连响了三枪,东边紧跟着也响 了两枪。吴耕把手朝西一指,说了声:“撤!”领着四个战士回了原路,一口气朝 西跑出了三里多地,然后拐到了另一条小路上,往西南扎了下去。吴耕知道,原来 那条路不能再走下去了,再往西三里就是罗庄,那儿有敌人一个据点。汽车道上响 枪,据点里的敌人肯定会格外警觉,很难再混过去了。仍然有枪响,冷枪,隔一阵 嘎巴一声,隔一阵叭勾一声,有的能辨别方向远近,有的分不太清。这种射击未必 有目标,你可以说那只是受了惊的敌人借此给自己壮壮胆,但实际上也是有效果的, 因为它至少表明敌人正处在警觉状态,你不能不格外小心。看到前面不远出现了一 片半黄的玉米地,吴耕下了决心,一挥手说:“隐蔽!” 进了玉米地,吴耕心里的生疏感更强烈了。这片地里的庄稼实际上已经收过了, 不过只是把棒子掰了,秸秆却没动。吴耕听说过,这是平原地区老乡们为抗日做出 的贡献。本来庄稼人过日子是离不开秸秆的,现在,往往一个村有一小半的大庄稼 把秸秆留在了地里,以方便民兵、游击队隐蔽活动。虽然这跟淀里老乡割苇子时有 意把苇子根留得长一些是同样的意思,但还是让吴耕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到 了一个并不熟悉的环境。 “你怎么看出来那人是特务的?”等气儿喘得匀实一些了,吴耕问呼保信。 “凭咱的眼力呀!”呼保信得意地说,“离开还有一百二十多公时,我就盯上 他了。那家伙原来戴着顶礼帽,后来瞅见咱们了,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就猫到一棵 大树后面,再露头时,礼帽变成了白手巾。再说我眼瞅着他是从北边下来的,北边 庆庄炮楼里,住着敌人一个特务班。放心吧小队长,我呼保信枪下,绝不会有屈死 的冤鬼!” “你怎么知道庆庄有敌人的特务班?” “这不是小队长你教育的嘛,叫俺们随时随地事事留心。这事儿还是听田二狗 说的,虽说这一带咱们轻易不来,可难说哪天上级就派你去执行个啥任务不是?” 吴耕点点头,不再问了。没办法,眼力这东西是天生的,人跟人没法比。论起 来吴耕的眼力就得说不差了,却真是比不上呼保信。呼保信呢,又比孙涛差着一小 截。孙涛那是一双没掺半点儿假的老鹰眼,不光看得远,而且辨得细。实际上孙涛 那双眼,外表长得就像老鹰的眼睛,如果有生人打问孙涛长得啥模样,最现成的回 答就是那人长了一对老鹰眼。呼保信却长了一双又细又小的眯缝眼,还经常耷拉着 上眼皮,睡不醒似的,可一旦那双眼冷不丁啪地一张,便有一道寒光猛然射出。人 跟人比方方面面都有差异,而战争则把一些差异放大到极限。若在平时,你比别人 看得远一截,真是说不上有啥好稀奇的,可到了兵对兵枪对枪的节骨眼儿上,人家 瞅见你了,你还没瞅见人家,那就啥都甭说了,你整个儿就是人家练枪的靶子! 天一过晌,麻烦就来了。先是渴劲儿上来了,接着是饥劲儿上来了,然后是这 两股劲儿轮番闹腾开了。这里面还有个缘故,按说战利品里也没少见日本人那种行 军水壶,可总是如数上缴,从来没人想到要留下一个。白洋淀上来来去去,随时随 地一猫腰就有水喝,谁会挂着个那玩意儿丁零当啷地出洋相?得,这回到了旱地上, 你就渴着吧! 饥渴到一定程度,呼保信开腔了:“你说咱姬政委办的这叫啥事儿?他明明下 到咱三小队了,可又不在咱三小队地面儿上待着,有任务用着咱们三小队了,好呀, 你回来下个命令不就完了?可倒好,非把咱们大老远地叫这儿来布置任务……” “呼保信!” 吴耕一声叫,打断了呼保信的话。呼保信这个话,说不上是对着谁说的,你说 他就是跟自己说的也不为错。这个话也说不上到哪儿算个完,如果没人打断,没准 儿就车轱辘话来回转下去,什么时候觉悟到该节约点儿唾沫了,什么时候打住。猛 听见吴耕一声叫,他噌地就蹿了起来:“去哪儿?” 这一问,倒把吴耕问乐了,说:“哪儿也不去,”又收了笑说,“你给我老实 待着,少犯自由主义。” 呼保信重新坐下,不吭声了,开始一口一口地咽唾沫。咽了一会儿,不咽了, 觉得这样先在嘴里攒一口唾沫,再把这口自己的唾沫咽下去,根本不解渴,就不咽 了。不过,在这当中,他倒是认识到了自己的不是。游击队员嘛,渴着了饥着了都 是常事,为这个说说二话发发牢骚骂骂街,也平常。问题是,渴了你可以骂自己的 嗓子,饥了你可以骂自己的肚子,却不该抱怨上级领导。夏天上级在部队里进行形 势教育时,讲到过延安正在闹整风。这边虽然没有像延安那样让下边给上边提意见, 但也进行了一些正面教育,反对什么什么和什么什么。呼保信别的没记住,只记住 了其中的一个是反对自由主义。他能记住这个,不是因为听明白了,倒是因为没听 明白。首先他想不通“自由”怎么会成了“主义”,还是个坏“主义”。游击区进 行的正面教育,不是传达什么文件,或是哪位首长的讲话,而是一级一级地往下传 达“精神”,像呼保信,能听到支队姬政委专程赶来给三小队做了一回报告,就得 说很不容易了。到了呼保信这一级,姬政委是怎么讲的就不重要了,关键只在于呼 保信是怎么听的。按他所听到的,姬政委讲的反对自由主义,主要就是反对自由散 漫、无组织无纪律的游击习气。这就让他听不明白了,咱这儿本来就是游击区,打 的就是个游击,怎么反对游击习气?人家主力部队讲一切行动听指挥,那是因为老 有人在指挥着,咱一个人出去执行任务,听谁指挥?如果说这里面多少还有点儿能 听明白的东西,那就是不能背地里议论上级领导,因为那也是自由主义的一种典型 表现。这个他能接受,因为将心比心,如果有哪个他认为不如他的战士背地里议论 他,他也不乐意。有一回,因为说到谁的枪法好谁的枪法差劲,呼保信撇了撇嘴说, 有一回跟敌人遭遇,姬政委刚好在他旁边,眼见姬政委打得也很积极,乒乒乓乓没 少开枪,可就是没见有一枪打到敌人身上。后来这话传到了孙涛耳朵里,孙涛把他 叫去撸了一通,他倒是也能虚心接受批评,还实事求是地做了检讨,说班长你算说 对了,我真是有点儿瞧不上咱们这个姬政委。 吴耕虽然喝止了呼保信,其实心里头也对姬政委有点儿不以为然。快入秋的时 候,奉了上级的命令,支队化整为零。以前也闹过化整为零,可那是因为敌强我弱, 听说敌人增兵了,要下来“扫荡”了,这一回却不像是这种情况,到很久后吴耕才 听说,这一回就是因为队伍壮大了,所以才分散开,免得跟敌人发生大的战斗,损 失实力。部队化整为零,指挥员也向下分散,支队政委姬国槐下到了三小队,三小 队的小队长吴耕下到了一班。下到一班的吴耕一直跟随一班活动,需要了解其他三 个班的情况时,或是自己去转一圈,或是从一班派个人去某个班联络一下,把要嘱 咐的话捎过去,把那边的情况了解上来。下到了三小队的姬政委可不是这样,只是 偶尔过来住上几天,多数时间都在安新县城还要往西的老河头一带活动,说是为了 便于掌握整个支队的情况。吴耕曾经听到过一个传闻,说姬政委跟那边某村的一个 女房东“有点儿那个”,倒也不怎么信实,但姬政委对那一带的地形道路敌情我情 全都熟悉,却是真的。战争时期,可以说游击队员的半条小命,就拴在这熟悉或不 熟悉上。若是在大淀周遭,无论走到哪儿,吴耕都跟在自己家一样。从哪儿到哪儿 有几条路可走,遇到什么情况怎么绕个弯儿过去,那地图全在脑袋里装着;到了哪 个村,要宿营该找谁,要隐蔽该找谁,要吃喝该找谁,要了解敌情该找谁,要用船 该找谁,那花名册就在心里边揣着。现在倒好,姬政委一个命令,走了半截就前不 靠村后不着店地窝在了这儿。即便平时留着心呢,顶大也就是知道个庆庄、罗庄有 敌人的炮楼,大白天也差不多等于两眼一抹黑。能遇到这么一片玉米地隐蔽起来, 就算不赖了,饥了渴了,就只能忍着。即使你不怕冒险想找个老乡要点儿吃喝,进 了村你知道该找谁不该找谁?人家谁认识你是谁?你又认识人家谁是谁? 直到天黑透,远远近近也不再响枪了,吴耕才带着他的四个战士出了玉米地, 重新上路。夜行军,不用拉开距离了,一个跟一个,吴耕还说了声:“跟紧点儿!” 仍是手里提着枪,大小机头都张着。倒是没遇到什么敌情,可天黑路不熟,紧小心 慢小心,还是把路走岔了,绕了个弯儿,摸索到老河头时,都快半夜了。 “怎么这时候了才来?”等得心急如焚的姬政委劈头就问。 “过汽车道时跟特务遭遇了。”吴耕简单地说,又问,“误事了?” “可不,战机已失,那个捡洋捞儿的战斗打不成了。” 这当儿呼保信直愣愣插了一句:“政委,俺们从早清儿到现在还水米没沾牙呢!” 姬政委一怔,想了想才摆摆手说:“算了,先休息,喝水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