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师不利。 回到北田庄,吴耕就找孙涛商量锄掉王保华的事。 “先得把赵北口的敌情摸清楚吧。”吴耕说,算是开个头。 孙涛想了想才说:“我已经有一阵子没去过赵北口了,这回再进去,得找个人 先蹚蹚道儿。” “你想找谁?” “这事儿,非邓发顺不可。” “你是说邵庄子村的我方村长?” “对。” “这人我倒是有些了解,不过这回的任务可非比寻常,你得跟我细说说。” “行啊,那我就跟你说说。” 这也是当时残酷的战争环境下的一种特殊情况。像孙涛这样的侦察员,出入游 击区、敌占区,就跟串亲戚似的,哪儿不得有几个关系户?孙涛手里的这些关系户, 不光别人很少知道,吴耕也不是个个都了解。有的有些基本了解,也说不上细,像 那关系是怎么建立的、怎么保持的、怎么用的,就不是全都知道了。现在事关重大, 他得了解得详细具体一点儿,才好下决心。 “这个邓发顺啊,”孙涛开始介绍说,“其实你不问,我也早就想跟你念叨念 叨了。咱雁翎队能有今天,离不开人家邓发顺啊!”说着说着动了感情,“战争年 代,人心是从事儿上看出来的,不是从一张嘴上听出来的。咱雁翎队靠排子船、大 抬杆起家,打仗使的是大抬杆,水上行动使的是排子船。不到一年工夫,大抬杆全 换成了洋枪,最不济的也使上了冀中造,咋来的?全是从敌人手里得的。船的问题 就不能靠这个解决了,敌人的汽船汽艇运货船,缴获了也不会使,再说又没有洋油。 有了洋枪,仗就不是原来那种打法了,咱们那三十多条排子船用不上了,到了要用 船的时候,只有一条路,朝老乡借!我说的对不对?” 吴耕连连点头:“这个我懂,不用你给我上群众路线课。” 孙涛接着说:“借船这事儿,平时还好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到了打仗时 要用船,就不那么好借了。枪炮不长眼,由不得你使船的人做主,赶得不巧,把船 丢了、沉了,都是难免的事,又没能力赔。白洋淀上,家里趁一条四舱,那可是全 家最值钱的宝贝,一家人的生计也差不多全在这条船上,人家不愿意借,自是情理 之中。每到这种时候,你吴耕小队长只要发句话,孙涛,去给我借几条船来,得, 剩下的就是我的事了。等我把船借来了,好多时候还是人家船主使着船送到咱雁翎 队来了,咱们的吴小队长倒也知道礼数,总是请人家吃完饭再走,还出面陪着,也 舍得说些个好听的,可就是想不起问一声,这些船是我直接跟船主借的,还是通过 谁的关系借的。” 吴耕抹了一下脸说:“那得怪你不汇报。” “我汇报那个干啥?”孙涛撇撇嘴说,“让你知道我孙涛也有借不出船来的时 候?其实也不用瞒你,哪儿都备不住有打驳回的时候,唯独只要找到邓发顺,从来 都是挑最好、最快的船借给你!” “是啊,这就看出人心来了。” “这还只是借船。到了还船的时候,尤其是船丢了、沉了,还不上人家的时候, 跟邓发顺一说,人家也只是一句‘你们别管了’,再不用第二句话。” “那他怎么跟船主交代?” “我也不知道啊!找他借船,人家什么都不让问,只要告诉他要几条,什么时 候要,就全齐了。至于他自己是怎么开口跟老乡借的,丢了沉了,又是怎么赔人家 的,他从来不说,也不让你问。问了,也还是那句话:”你们别管了!‘“ 作为雁翎队长,吴耕心里早就装着一本账,他管这本账叫“恩德账”,平时没 少教育队员,谁要是忘了白洋淀父老乡亲的大恩大德,谁就不配当雁翎队员。可是 听了孙涛这番介绍,还是被深深感动了。像邓发顺这样的人,你再信不过,那就等 于不认识自己的亲爹亲妈了!再说邵庄子村离赵北口又近,也是一个有利条件,所 以他只是叮问了孙涛一句:“人家可是个村长,干这种侦察员的活儿,行吗?” 孙涛轻轻一笑说:“你放心吧,那家伙心灵脑子快,我都比不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想到上级对这个任务的重视,吴耕就派马四再赴老河头, 把行动计划的要点向姬政委报告,其中自然也有请示的意思。可是,本应第二天早 早返回的马四,第三天才回来。他说那边形势突然紧张起来,过汽车道时发现路上 经常有伪军来回巡逻,甚至还看见几回骑挎斗电驴子的鬼子,他在原来那片高粱地 里一直猫到后半夜,才敢过汽车道。到了老河头,也没找见姬政委,原来那个备用 联络点也没人了。幸亏最后找到了一个关系户老乡。据这位老乡说,姬政委他们已 经转移了,不知道去了哪儿。老乡还介绍说,形势突然紧张起来,是因为庆庄炮楼 里有个特务在汽车道上被打死了,惊动了安新县的日本宪兵队。不是因为这个特务 有多重要,而是因为这个被打死的特务所穿的夹袄扣眼儿里,插了一根紫花大雁翎 毛。日本人说,雁翎队的紫花翎在这一带出现,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新动向。他们怀 疑八路军在这一带将有大动作,才会把紫花翎这样的精兵强将调过来,所以大大加 强了搜查和戒备。估计姬政委也是因为这个才转移的。 吴耕听了马四的报告,心里直乐。又把孙涛叫来说了一遍,孙涛也乐,说,这 个呼保信呀,别看支队领导对他评价不高,日本鬼子对他可是高度重视呢!二人边 乐边商量,都觉得日本人现在把注意力集中在西边的庆庄一带,正是咱们在东边赵 北口动手的好机会。既然一时半会儿找不见姬政委了,就先按咱们的计划干起来再 说。 第二天,孙涛就出发了。按他的预想,这一去,五六天是他,十天半月也是他, 得做长远打算,不能光图轻省,该带的都得带上。还带了一样特别的东西,就是他 那支心爱的狗牌撸子。这支枪虽然不常使,却是他的心爱之物。孙涛原是侦察员, 当了班长后,也短不了只身去一些大镇子甚至县城执行任务,带驳壳枪不方便,他 就会带上这支撸子,虽说还真是一次都没用过,毕竟身上有支枪心里踏实。尽管这 支枪只有七成新,可确实是支好枪。听人说这种枪是西班牙造,质量不整齐,好的 真好,差的真差,刚得的时候,因为有两匣整匣的子弹,见枪膛里还装着两发,就 用这两发试了试枪。其实这也是必须的,如果到了紧要关头一枪打出去,心里都不 知道能打在哪儿,说不定你的小命就搭上了。你别说,这两枪打出去,还真是想打 哪儿打哪儿。所以,这支枪虽然打那以后一弹未发,却始终保养得油汪汪的。这一 回,他又把它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插进小包袱之前,装上一匣子弹,照了照枪口, 又摸了摸枪身,认了认扳机,心里说了声道别话:兄弟,好好杀鬼子立功吧! 此一去,到了邵庄子,这枪就归邓发顺了。 不为别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两个多月以前,孙涛带着他的一班, 要在郭里口以北打一次小伏击。按说这里头本来没邓发顺的事儿,皆因一班要在邵 庄子落脚,邓发顺听说要打伏击,就缠磨着非要跟着去。孙涛不乐意,说这是去打 仗,又不是去赶集,带着个闲人凑热闹。邓发顺只好说实话,不瞒老弟,你看这都 啥时候了,哥哥我还使着一杆汉阳造,我是想得支短枪,不拘新旧好赖,总比这杆 破长枪使着方便。孙涛犹豫了一下。按道理,不管是论私交,还是论邓大哥对雁翎 队的支持,都该给人家这么个机会,可是想到这位村长其实没怎么正经打过仗,还 是别冒险为好,打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答应了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孙涛索性大 方了一回,说这么着吧,把你那支长枪给我,我给你一支七成新的狗牌撸子,总行 了吧?邓发顺眼珠子转了转,摇摇头,我自个儿从敌人手里得的枪,使着才硬气。 孙涛看了看他,明白了,他是连那长枪也舍不得。纠缠不过,只好带上他。谁知仗 一打响,那邓发顺得枪心切,不要命就往上冲。他那战斗动作又不行,急得孙涛一 把将他摁在墙角,瞪圆了眼睛吼他,你给我待在这儿别动!动,我先毙了你!我可 不愿意把伤亡算在我的账上!回头我白送你一支短枪就是了。孙涛那老鹰眼一瞪, 没人不怕,邓发顺少不得也蔫了一下,说,你说话可得算数。孙涛说了声当然算数, 就投入了战斗。等战斗结束,再见到邓发顺时,打蔫的可就是孙涛了。刚才清点战 利品,缴获倒是不少,可就是没有短枪,新旧好赖,一棵没有!孙涛只好红着脸对 邓发顺说,大哥,这支枪,就算我孙涛欠着你的,两三个月之内,不替大哥你得支 枪,我这支让给你使!邓发顺连连摇手,那可使不得,早呀晚的,想着我这支枪就 行了。又乐呵呵地说,这趟也不算白来,总算真刀真枪跟敌人干过一仗了!原来孙 涛冲上去以后,邓发顺也从墙角钻出来,正赶上有一小股敌人溃逃,邓发顺举着他 那杆汉阳造放了两枪,居然给他撂倒了一个伪军,把他给乐坏了。 孙涛觉得,这回把撸子送给邓发顺,不光是说话算数,也是物得其用。推己及 人嘛,自己去大镇子侦察,知道腰里掖个硬家伙心里踏实,这回要请邓发顺去赵北 口,还得靠近特务队,怎么好让人家赤手空拳去闯龙潭虎穴?确实,这一回的任务 非比寻常。由于形势和任务的变化,雁翎队的活动重心逐渐往西转移,而且以打鬼 子的运输船队为主。赵北口是这些船队的终点,打这些从保定出发的船,最好是在 河道纵横的苇田里半路伏击,所以孙涛已经快一年没去过赵北口了,对这一年来那 里的变化很少了解。可是另一方面,再往前推,赵北口却是他常来常往之地,加上 他又是离那儿不远的圈头人,认识他的人想必不少,为了不惊动敌人,前期侦察就 不得不劳驾邓发顺了。 具体安排也是谨慎的。孙涛先在邵庄子西南五六里的王家寨住下,然后才打发 人把邓发顺找来。虽然孙涛对邵庄子的老乡信得过,但距离不到二里地的北邵庄情 况就要复杂些。住在王家寨,不在邵庄子露面,就是为了万无一失,确保不会被敌 人察觉。邓发顺很快就来了,听说有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顿时乐得不行,就像 压根儿没想到这任务还有困难、危险的一面。及至孙涛把那支狗牌撸子交到他手里, 那张大嘴就咧得再没合上过。虽然嘴上谦让着你看你看看这是这是这是咋说的,那 枪他可是紧攥着不撒手了。他甚至都没说出保证完成任务一类的话——可也是,这 话还用说吗? 二人当即商定,当晚天擦黑时,邓发顺混在去淀边收鱼的人们中间进入赵北口, 第二天、第三天摸情况,无论摸到多少情况,傍黑时必须出来,时间长了容易引起 敌人注意。不要指望一次就能把啥啥都摸清楚,这种事得有耐心。第四天上午,邓 发顺要先在村里晃悠晃悠,傍晌午再到这儿来找孙涛报告情况。邓发顺走后,孙涛 人倒是闲了两天,可心一点儿没闲着。他一遍遍细细回想记忆中与赵北口有关的种 种细节,谋划着最好在哪儿动手、怎样动手的种种可能。他知道现在的情况肯定会 有很多变化,使这些根据原来情况所做的设想失效,但他还是想了又想。近一年没 再去过的赵北口,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第四天傍晌,他带上包袱去村外等邓发顺。按他的计划,在听完邓发顺的报告 后,他会提出一些要求,让邓发顺再做一次补充侦察,但是为了不惊动敌人,中间 得隔上七八天,那时他会再来。可是邓发顺却没有按照预计的时间到,直至老爷儿 都歪了,邓发顺才一脸惊慌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赶来,还没到近前就连声说:“兄 弟,坏啦!坏啦!出事啦!” “有敌情?”孙涛胳膊肘一提,手已经放在枪把上。 “敌情倒没有,是咱们自己这边有了情况!” “咋啦?” “咱们上头说……说……说我是奸细,要就……就地处决!” “这是咋说起的?” 原来按孙涛的安排,邓发顺在村里转悠得差不多了,回到村政府,正想歇会儿 就来跟孙涛见面,忽见来了一个面生的青年,自称是新调去的县委交通员,有封紧 急公事要面交村支书,因为不认识支书家,找到村公所来了,烦劳引个路。邓发顺 正要去王家寨,说我是村长,交给我就行了。交通员说,县保卫员有交代,让务必 面交村支书。听说是县保卫员有话,邓发顺觉得说不定有啥重要情况,不敢出了闪 失,便亲自领着交通员去找村支书。支书接了信,拿在手里掂腾了两个来回,说, 我又不识字,咋着好?要不你给咱念念?交通员说,我也认不得几个字。支书便把 信交给邓发顺说,你给咱念念吧。邓发顺撕开封口,抽出一个二指多宽的小条,一 看,不由得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上面写着:“经人检举,你村邓发顺是汉奸, 见信后着即将其就地处决。”底下是县保卫员的名字,还盖了个手戳。也是人到急 处生急智,何况邓发顺原本就是个机灵人,竟是不动声色将那小条重新装进信封里, 交还给交通员,说,这公事是给北邵庄子村支书的,这儿是邵庄子村,说白了是南 邵庄子,你送差了。倒弄得那交通员一拍脖颈子,懊恼地说,瞧我这人生地不熟的! 邓发顺也真沉得住气,陪着交通员回到村边系船的地方,指明了去北邵庄子的河道 ——生人进了那河道必定迷路。站在水边上,他望着交通员把船使出十来丈远,这 才转身一路小跑,也顾不得回家撂个话,便从村子另一头抄了条船,直奔王家寨, 来找孙涛拿主意。 “兄弟!”邓发顺望着孙涛,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你要是也信我是奸细,不 用挪地方,就这儿你一枪杀了我,死在你枪口下,好歹落个干净利索。你要是不信 ……” 孙涛不信。邓发顺若是奸细,天底下就不会有好人了。可孙涛不信顶啥用?孙 涛听说过,上面正在开展一个清除内奸的运动。如今县保卫员发了公事,别看二指 宽一个小条,却是令出如山,要人性命!正在运动头上,这种事急切间如何剖白得 清?想到这里,就在地上解开了包袱,取出里面多时存下的两块大洋,和零零整整 的一把老头票,塞到了邓发顺手里:“大哥,上天津卫吧!找找在那边的乡亲,凑 点儿钱做个小本生意,好歹混口饭吃,等打败了日本人,再看机会回来吧!” “可我还想抗日呢!” “唉,眼下不让你抗了,你咋着个抗法?心到神知吧。” 邓发顺接了钱,再没别的话,就开始介绍他独闯赵北口摸到的情况。他说,孙 涛听。他说得板是板眼是眼,孙涛听着听着就开始心里发紧头皮发麻。本想让他先 摸外围,没想到他竟会摸到特务队门口去了。早知道这样,就该告诉他别带枪去。 在敌人的心窝子里,以他的身手和枪法,又是这样一支没多大劲的小撸子,不光救 不了急,反而容易招祸。 正想到这儿,邓发顺已经掏出那支枪来塞到孙涛手里,哽咽着说:“兄弟,不 瞒你说,这支枪我还没稀罕够,可既然我不能抗日了,就让它抗日吧!” 孙涛把邓发顺送到了靠近敌占区的边缘地带。考虑到那个交通员早已到了北邵 庄子,事情必定已经败露,所以他们还特地往正南绕了一段路。虽是这样,孙涛心 里还是直打鼓,真要是遇见了追捕邓发顺的,他还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付。那可是自 己人呀,总不能动手吧。也只能到时候再见机行事。总算万幸,这种尴尬事未曾发 生。到了边缘地带,邓发顺站住了,朝孙涛一拱手,说,兄弟,请回吧!到了这儿, 我就算安全了,可你要是再往前走,你就不安全了。往回走的路上,孙涛心里来来 回回地琢磨这个话,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你说这他妈的叫个什么事儿?原本一目了 然的敌我,怎么一下子变得颠颠倒倒了? 回到三小队,向吴耕汇报时,孙涛也只能编瞎话。说我把一个县委要处决的汉 奸给放跑了?再怎么信得过吴耕,这话也说不出口呀!他只能说邓发顺不知上哪儿 去了,找了两天没找着,只好自己进了一趟赵北口,再把邓发顺跟他说的那些情况, 变成他自己的所见所闻报告了一遍。 “不是说,”吴耕听完以后想了想,才皱着眉头问,“先扫外围,避开敌巢吗? 你怎么一下子就靠得敌人那么近?” “靠那么近,都没见敌人有什么动静嘛!” “不对呀,”吴耕摇了摇头,又问,“邓发顺能去哪儿呢,怎么就找不着他了?” 孙涛知道不能再让吴耕问下去了,就把老鹰眼一瞪说:“我要是知道他去了哪 儿,不就找着他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