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个周密的行动计划很快就制订出来了。第二天,孙涛带着马四去了赵北口, 吴耕则带着呼保信到王家寨一带看地形。对吴耕、呼保信来说,白洋淀水旱两路的 地形,早已烂熟于心,这次竟然还要特意看一回地形,是因为这个动手的地点必须 选得恰到好处。其中的一个关键之处,就是要离赵北口足够近,不仅能让押镖的特 务及时回去报信,还得让得了信的王保华觉得带人把镖船抢回来是有可能的。可是 又不能太近,以免王保华带人来抢之前我方来不及撤走。另一点难度更大,就是必 须选一个靠近岸边的地方动手。如果还像雁翎队习惯的那样,在靠近苇田河道的地 方动手,不给敌人逃脱的机会,谁去报信? 他们在借船时遇到了麻烦。按吴耕的设想,这次行动不会有多么激烈的战斗, 关键是能把对方的船拦住、逼住,所以人倒不用太多,但至少得有六条船。一班自 己有三条船,因此还得再借三条。在王家寨一带动手,自然以就近借船最方便,而 过去只要是在这一带借船,总是到邵庄子找邓发顺。倒不是别处没有船,也不见得 就借不出来,只是走什么路,迈哪条腿,有了啥事去找谁,都是习惯成自然。吴耕 虽然也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去了邵庄子。到了村公所,只见着一个稍有点儿面熟的 老头。老头不咸不淡地说,这儿没有村长啦,老村长跑啦,再没人愿意当这个屌毛 村长啦。吴耕见不得要领,只好去找村支书。支书听说要借船,抓抓头皮说,上级 倒是跟我谈过让我当村长的事,可是我没有同意呀。吴耕也就没话可说,因为游击 区的村支书是不公开的。二人折回到王家寨。王家寨是个大村,有船的人家多,估 摸着可能比别的村好借。村长听说要借船,脸上便带了苦相,却是不说行,也不说 不行,只把那杆一巴掌多长的烟袋,在烟荷包里挖呀挖呀挖。终于挖满了烟袋锅, 叼在嘴里,拿出火镰火石噼里啪啦一阵敲打,点着了火绒,吹得旺了,再把烟袋点 着,吧嗒吧嗒地抽。直抽到烟叶烟末全烧没了,只剩下烟袋油吱啦吱啦响,这才在 板凳脚上把烟袋磕干净,站起身来,说了声“我去试试”,就出去了。工夫不大, 回来了,连来带去,未必有刚才抽那袋烟的工夫,却说,难哪吴队长,在村里整整 转了一圈,有船的人家转了个遍,一听说是打仗用,竟没一家肯借的。唉,说吧也 是,淀上人家打条船不容易,一家人辛辛苦苦三年五载都未必攒得够一条船钱。你 们借船,是去打仗,不比串门走亲戚,万一丢了沉了,咋办?可说的,吴队长咋不 去邵庄子借?邵庄子好借!借的船丢了沉了,雁翎队不赔,人家邓发顺包赔!至于 他是怎么赔的,拿什么赔的,他不说,别人不知道,反正我是不知道。这事儿,唉, 你看这事儿闹的,这叫这叫,唉唉唉!从这儿往下,就只是唉唉唉地叹气,再没说 辞了。吴耕也就再一次无话可说。都说白洋淀上的人不缺心眼儿,能在白洋淀上当 个村长,不用打听就知道,必是人精里的人精。村长这番言谈举动,就再好不过地 让你明白什么叫“精”!王家寨那是多大的村子,他一袋烟的工夫就在村里转了一 圈?就把有船的人家都问了个遍?神仙他爹都办不到的事嘛!这就是用不明不白的 说辞,再明白不过地告诉你,不是老乡肯不肯借给你,而是我不肯替你去借! 出了王家寨,吴耕决定往回走。走着走着,呼保信突然间就咯咯咯地乐起来, 吴耕心里正不受用,瞪了呼保信一眼,说,乐什么乐?有什么好乐的?呼保信不乐 了,可仍然挂着满脸坏笑。吴耕又说,咱可不能笑话人家王村长!这是咱手背朝下 手心朝上跟人家借船,人家肯借,那是仗义,不借,那是该当应分。呼保信眉毛一 扬,说,我干吗要笑话人家王村长?我是笑话你!吴耕就有点儿不乐意了,说,扯 臊,我有什么好让你笑话的?呼保信说,其实也不全是笑话你,其实……怎么说呢? 其实我觉得你明明知道邓发顺让上面愣给挤对跑了,就不该再去邵庄子,更不该再 找王家寨。吴耕问,为什么?呼保信说,这里面的道理,我说不周全,咱这么说吧, 白洋淀上,老乡们的抗日觉悟高,这没的说,谁都知道,不打败小日本,咱就过不 上好日子。可事到临头,关键节骨眼儿上,还得分对谁。就说邓发顺吧,咱雁翎队 要军粮,说好晌午要,决不让咱等到老爷儿歪,说要用船,要几条给几条,还都是 好船快船。凭什么?凭的是他跟咱雁翎队的交情,尤其是跟孙涛的交情。换了别人, 打比方说来了个根本没照过面的人,说是八路军军长派来的,要借条船使,你猜他 能不能借给?我看八成不借!咱们又不是没从王家寨借过船,王村长怎么这回不肯 借了?那是替邓发顺打抱不平!就这么点儿事,连我这个缺心短肺的都看得出来, 早知道必是这个结果,谁承想吴队长竟然不明白,找了这个找那个,吃了鸭鸡吃窝 脖……呼保信正说得嘴顺,冷不防脚底下给绊了一下,哎哟一声摔了个大马趴。他 啐了一口坐起来,这才听见吴耕说,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狗啃泥!这一摔,摔得 呼保信没了脾气,情知吴耕下这种绊儿是拿手好戏,无人能防,可按呼保信的想法, 一个游击队员,吃了这种暗算,就得认输。站起来掸掸土,不再吭气了,只把眼来 朝吴耕翻了一下又一下。吴耕说,翻什么白眼呀你!明明知道自己缺心短肺没心眼 儿,就不知道嘴上派个把门的?事是那么个事,可话不能那么说,懂吗?冲你这张 臭嘴,回去关你三天禁闭绰绰有余!呼保信就把眼皮耷拉下来,说,可你已经绊了 我一个大跟头。吴耕强忍着没乐出来,说,那也不能把三天禁闭全顶了。这么着吧, 回去以后,这三条船我就冲你要了,还不能在北田庄借,听明白了吗?呼保信说, 听明白了,现放着那么多会做群众工作的人不用,偏让我这个会放枪的人去借船, 不就是要罚我吗?吴耕笑笑说,怎么?罚罚你不应该?实话跟你说吧,让你去借船, 是因为你对船忒讲究,换了别人,没准儿是条船就凑合了,让你去借,不是好船决 看不上,即使旧点儿,肯定出快。又收了笑认真地说,这次战斗,咱们的船必须出 快! 呼保信对这事倒也不憷。吴耕不让在北田庄借,是因为一班已经在这儿住了不 短的时间,烦扰老乡的地方很多了,不能逮着暄和土猛掘,这道理呼保信懂。何况 他正巴不得呢!转天一大早,呼保信就上路了,晌午头上,带着两条船回来了,还 是本主使着给送来的。这样借船,显得情分更重,因为人家本主还得走旱路回去。 毕竟这边离邵庄子远,没受邓发顺事件的影响,雁翎队要用船,没人打驳回。呼保 信跟两位船主一块儿吃晌午饭,吴耕也过来陪着,无非是客气。吃完饭,两位船主 自去旱路回家,呼保信又使了船出发。吴耕说,要不然明儿再去吧。呼保信笑笑说, 耽误了,我怕你又要关我禁闭。吴耕也就没再拦,心想摔了这小子一下,倒摔出积 极性来了。 第二天头晌午,呼保信把第三条船借回来了。不过这回船主没有跟着送来,是 呼保信把那条空船系在自己船上拖回来的。三条船借齐了,呼保信去交差,吴耕很 满意,说将功补过,这就算把你那三天禁闭顶了,也没问这条船是从哪儿、跟谁借 的。幸亏没问,问了,呼保信还真是不好说——这条船是水凤的! 后来呼保信竭力回想这次去找水凤的经过,可是能想起来的,全是他跟水凤说 的那点儿缠绵话儿,办的那点儿缠绵事儿,至于除此而外的前前后后,却怎么也回 想不清,至少是回想不起是不是有什么破绽。不过,既然当了这么多年游击队员, 他当然知道谁在明里谁在暗里是件很难说清的事。你觉得你是在暗里,可阴差阳错, 人家看见你了,你却没看见人家,那么实际上就成了你在明里,人家在暗里。无论 如何,他不能不承认这一回确实有点儿大意。一路上把船使得飞快,早早就到了, 原想等天黑了再去水凤家,却又按捺不住,老爷儿刚偏西就去了。原想着天不亮就 离开,可一夜缠绵之后,天傍亮时两人都睡了个酣熟,睁眼时天已大亮,水凤又非 要他吃了早饭再走。想想也是,还得拖着一条空船,要多耗几分力气,吃点儿东西 比空着肚子强。这光天化日之下的一进一出,你觉得没看见什么人,怎么知道有没 有什么人看见你?又怎么知道有没有你不知道的仇人在盯着你?几年来,你枪口下 拴着十几条人命,而且多数是汉奸伪军特务,撂倒以后,得便的也就是给插上一根 紫花大雁翎毛,从来没想过关心一下此人家住哪里姓字名谁。你只想着杀了他是民 族大义,他爱是谁是谁,可世上之人都有三亲六故,知道是你杀的人,焉知就不会 找你报他的私仇? 不过这都是后话。事在当时,呼保信可是既不显山,也不露水,即使是他向吴 耕提出,行动时他就使他最后借来的这条船,也没引起吴耕的疑心。吴耕只是问, 那船行吗?战斗当中你的任务可是很重要啊!呼保信说,我试过了,这船不赖。实 际上,他确实试过,水凤这条船不常使,多少有点儿轴。不过,他还是愿意使这条 船,一是别人使他不放心,怕万一有个闪失,不好跟水凤交代;更重要的是,他想 着这也是让水凤为抗日做点儿贡献,虽然人没出力,可她的船出力了。 又等了几天,马四回来了。吴耕听完马四的汇报,立即下令一班紧急集合,三 言五语布置了战斗任务,一摆手说,出发!因为是要打伏击,行动必须隐蔽,六条 船虽然是前后脚离的岸,但到了淀上就分开了,各走一条路,而且都是不慌不忙的 模样,不能显出急来。如果能从王家寨借出船来,就不用费这道手了。天傍黑时, 六条船在离伏击点不远的一个小村边重新会齐。拴好船,众人便随吴耕进了村。因 为看地形时吴耕打过招呼,食宿安排都已有准备。吃罢饭,吴耕又把众人召集到一 块儿,仔仔细细地讲了战斗要求,谁跟谁一条船,行动时应该出现在什么位置,起 什么作用,战斗结束后怎样把截获的船和人押回去,都分派得一清二楚。还一再叮 嘱,咱雁翎队用这种战法打伏击可是头一遭,哪条船出了问题都可能影响整个战斗 的胜败。直到这时,呼保信才明白,吴耕说他战斗中的任务很重要,不是白说说的。 这让他有点儿担心,水凤这条船还真是不怎么出快,不过再一想,别的船大都是两 个人,这条船上就他自己,毕竟人少船轻,出不了大差错。 拂晓前出发,六条船各奔各的伏击隐蔽点。船身人影很快便融入夜色里,紧接 着连使棹拨水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呼保信现在只能听见自己的棹摇动时发出的咿呀 声,和棹头拨水时发出的啵啵声。白洋淀上人们管船桨叫“棹”。那咿呀声和啵啵 声都轻到了极点,因为呼保信是在以最省力的节奏使棹,而棹头的刃又是以最省力 的角度切入水面。不着急,他悠悠地想,心里还有点儿乐,因为淀上的女人们才这 样使船呢。六条船里,他离隐蔽点最近,而仗打响之后,他的出击时机又在最后, 用天津卫的话说,着吗急呀! 又一个早晨降临辽阔而美丽的白洋淀。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淀上 的雾。等到真正的天明时,雾也就渐渐散了。按马四的情报和吴耕的估计,工夫不 大,果然迎面就有一条四舱由东向西而来。呼保信确实好眼力,那船刚能看见不久, 也就是还有一望来远的时候,他就看出了那条船虽然说不上重载,吃水却也不浅, 而它走的道,也正是贴着北边的岸在走,却又靠得不是很近。这正是一种有戒心的 走法:离岸不远,便于有情况时紧急靠岸;又不是贴得太近,以免受到来自岸上的 偷袭。工夫不大,呼保信的视野里陆陆续续又出现了五个小黑点。当然,那是五条 船。不过,这五条船不是聚成一伙,而是星星点点地分布在淀上,却又全都从最先 那条船的左侧或后侧向那条船逼近。等离得稍近时,呼保信便听得叭勾一声枪响。 呼保信又乐了。这一枪一听就是三八大盖打的。为什么大伙儿都服吴耕?不服不行! 这么细密的心思,只有吴耕想得出。因为游击战的需要,现在一班的战士都有短枪 了,全班只有一杆没人使的三八大盖,算是“官用”,吴耕却能想到带上它,而且 就在这紧要当口独独让它打了一枪!绝了!三八大盖射程远,准头儿好,在这开阔 的淀面上,是最有威慑力、最能吓唬人的火力了。 呼保信乐了没有多一会儿就不乐了,因为出现了一个意外的情况!按吴耕的计 划,那五条船从东、南两个方向扇子面压过去,乃至开枪吓唬人,就是为了逼敌人 那条船靠岸。而按吴耕的估计,战斗当中人都会有一种与对方拧着来的心理,你越 是逼他靠岸,他越是不肯靠岸,反而会拼命往前跑,直到看明白肯定跑不掉了,才 会靠岸。没想到吴耕的这个估计可是差了壶了,也不知道是船上那两个押镖的特务 格外胆小,还是王保华早有交代,枪响过后不久,呼保信眼见得目标船的船头就开 始朝里手偏过来。呼保信叫声不好,抄起长篙奋力朝岸上一点,脚下的船便箭一般 向淀上射了出去,不等那长篙的力道用老,便右手握棹左手牵绳,全力摇了起来。 摇了一阵,搭眼一看,便知道有点儿来不及了。要知道他是在目标船的前方路上等 那条船,而吴耕给他的任务,是要求他在目标船靠岸的同时也赶到那里,控制住那 条船。现在那条船提前掉了头,两船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远了一大截,而他手底下 这条水凤的船又真是不怎么出快,情况就显得极其不利了。把牙一咬,又加了一把 劲儿,已经不是在使出全力,而是在使绝力了,可以说呼保信从小到大直到现在, 这辈子还没有这样用绝力使过船。饶是这样,离目标船还有三四百公的时候,眼见 得人家那船马上就要撞岸了。呼保信不由得叫开了自己,呼保信呀呼保信,自打参 加抗日,你可是从来没有完不成任务的时候!好个呼保信,急中生智,只见他猛然 间腰身一拧,手中棹先是深深插入水中,再使绝力横着一搅,船头便突然直朝着岸 上冲去。就在眼看着要撞岸的一瞬间,呼保信飞身跃起,船头撞到岸上的同时,他 的双脚也落在了岸上。上了岸的呼保信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水凤那条船,拔腿就朝目 标船冲去,同时已经提枪在手,那枪也张开了大小机头。他这个账算对了,在岸上 猛跑,比水里行船快多了。目标船触岸时,他距离那船还有五十多公,所以只能眼 睁睁看着两个特务从船上跳到岸上,一溜烟往东逃窜,他冲到船前时,俩特务也是 跑出了五十多公远。分辨特务很容易,因为特务虽然穿的是“便衣”,可他们的 “便衣”全都是差不离儿的同一种模样,等于是制服。他往船上看了一眼,船上还 有两个人,一个显然是使船的船工,还站在船尾棹位那儿,另一个却是城里店家的 伙计打扮,应该是被货主派来跟船押货的。判明这一边没有危险,再去看逃走的特 务,已经跑出了六十多公远。呼保信喊了一声“站住”,可那两个毫无站住的意思, 看看已经跑出了七十多公,呼保信也就不再耽搁,枪口一顺就搂了火,那跑得稍慢 的特务就像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直接就往前扑倒了。呼保信心里就是一乐,知道 这一枪正是打在了想打的地方。这事儿可有讲究。首先,他刚才耽误的那一会儿, 除了确实需要先判明这边有没有危险,也因为此前那一阵猛冲,少不得会气喘吁吁, 这时候宁愿让敌人多跑出几十公,也要等自己出气儿平稳些再动手更有把握。不过 实际上他这时候的呼吸也就是刚刚不再大喘气,还不是很平稳,所以仍不是很有把 握,这就要靠看敌人倒地时的姿态,来判断打得准不准了。打中的部位不同,他摔 倒的姿态也不一样。有了信心,枪口一偏就开了第二枪。我的妈,这一枪,直到左 手二拇指收紧的最后一刹那,呼保信才想起来打这一仗的目的,枪口又往上抬了抬。 饶是这样,还是不放心地又看了看,见那特务跑得更快了,心里才又一乐,估计那 小子必是能觉出有一股热风从头顶上呼啸而过,自然会更加不要命地跑。忙回去给 王保华报信吧!这样想着,又回过头来,冲船上那两个人喊,都给我坐下,谁也不 许动,谁动打死谁!一面喊着,一面又开了一枪。这时候呼保信的气息已经平稳了, 所以这一枪也打得更见手艺,不偏不倚把那棹绳打断了。白洋淀人使棹,要靠拉拽 棹绳配合,打断了棹绳,船就不好动了。又抬眼看了看淀上,见那五条船都已赶来, 为首的吴耕那条船距离已不过百十余公,知道不会再有情况,便摇摇晃晃地去看那 被打倒的特务。那一枪果然打在了后脑勺上,所以尸首是趴着的。呼保信把他翻过 来,伸手一摸,便从他怀里抽出一支枪来,看了看枪口,插进自己腰里,又去摸他 身上和衣袋,觉得手上一硌,掏出来一看,竟是两块锃光瓦亮倍儿新的东洋手表! 想了想,明白了,是这个特务从船上的货里偷的。监守自盗,看来挨枪子儿的正该 是你,一面想着,就把一根紫花大雁翎毛,别在了他胸前的小褂扣眼儿里。装好战 利品往回走,就听见田二狗正朝他喊,呼保信,你的船跑啦!呼保信原来正摇摇晃 晃地走,听得这声喊,噌地就蹿了出去。那可是水凤的船啊。当初他从船上跳到岸 上,都没顾上回头看一眼,哪里顾得上把船拴住?等他再跑回来看时,那船已经漂 出去了好几丈远。不过,只要还能看见,他也就放心了,三下五除二,就脱得浑身 精光,只剩下一条大裤衩子,身子一缩一弹便入了水,连水花都不曾溅起一星半点 儿。这也有个说道。此时天气已经很凉了,水里不冷出来冷,所以不能把衣服湿了。 追上那船以后,他也没有上船,而是踩着水把船推回来的。上了岸,用拧了水的裤 衩把身上擦干,裤衩就不穿了,别的衣服全是干的,穿上后工夫不大,身上就暖和 过来了。不过他也发现,那原来裹成一团的衣服已经动过了,心里就又是一乐—— 往回推船的时候,他看见吴耕带着俩人往这边来过。少不得见他已经把船追回来了, 不用再管他了,捎带着看看他得了什么战利品,也是有的。看就看呗,他又没想藏 着掖着啥东西。 果不其然,回到北田庄,安顿完了之后,吴耕就悄悄问他:“得了棵枪?” “得了棵枪。” “交了吧?” “当然,我要那么多枪干吗?” “还得了点儿别的?” “两块手表。” “也交了吧?” “当然,战士又不让戴表。” “嗬,挺明白的呀!” “敢情!不过……让我戴两天过过瘾行不?” “行啊,那有什么不行的。要不——要不这样吧,过两天找个事儿,你去一趟 马堡,捎带着把枪交给姬政委得了。” “行啊,你咋说咱咋办。手表也交给姬政委?” “手表就算了吧,”吴耕想了想说,“姬政委已经有一块西洋怀表了,怕是看 不上这玩意儿。” 这倒是实情。怀表揣在兜里,不容易磕着碰着,实用。再者说了,手表戴在手 脖子上,天儿一凉,袖子就把表盖住了,谁知道你戴没戴表?哪如怀表,虽说表在 兜里,却有个挂头,小表链一耷拉,那才神气!所以人们普遍认怀表不认手表,得 是大部队里的首长们,才知道喜欢手表。 天擦黑时,孙涛也带着马四回来了。由于情况基本是按照设想走的,他的收获 很实在。那个从呼保信枪口下捡了条命的特务急忙忙回到赵北口,工夫不大,王保 华就急忙忙带着他的特务队去抢被劫的船。人头、武器装备,都被隐蔽在不远处的 马四看了个一清二楚。约莫半个来钟头以后,一个愣头青闯进了空落落的特务队大 院。此人穿的也是标准的特务制服,下身一条大挽腰肥腿裤,黑裤腿白裤腰,上身 一件宽襟紫花小褂,偏分头上打了稠稠的凡士林,骑一辆半旧不新的僧帽自行车, 蹬得飞快,一溜烟照直就冲进了大院里。特务队虽然几乎全体出动去抢船,门口还 是留了站岗的。等这个站岗的连喊带叫地追过去,那小子差不离儿已经到了二门口。 下了车,就推着车跟那门岗搭话,说是圈头炮楼特务班的,奉了崔班长的令,来给 王队长送封信。门岗说,王队长外出公干了,你把信撂下吧。那人就拿出一包大樱 花烟卷,抽出两支,一人一根,又划火柴点着,这才说,来时班长有话,信要面交 王队长,王队长若不在,原信带回。那门岗便不多问,笑笑说,这年头儿,派你送 的是公事,可公事里头说的是不是公话,鬼才知道!说话搭理之间,那人喷出一口 烟,又嘘着气把烟吹散,赞了声嚯,你们这个院子真够气派的,比我们那儿强多了。 门岗说敢情,你们一个特务班,自然不能跟我们特务队比。那人连说那是那是,就 借着这个话,把自行车就地一支,走到二门口往里看了看,又说声嚯,这里院比外 院一点儿不小呀!依实说也就看了那么一眼,看得多了会让人起疑,可就在那一瞥 之间,该看的全进了那双老鹰眼。再回到自行车前时,又掏出了那盒大樱花,抽了 五根递给门岗,说照道理这盒烟本该给老哥全留下,不合小弟出来时走得匆忙,只 带了这一盒,小弟回去时路上还得抽几根,只好委屈老哥了。没说的,见面就是缘 分,日后老哥得便时,到俺们圈头逛逛,小弟恭请老哥吃回花酒。说着已推上了那 自行车朝外走,却又不经意间问,我刚才看那里院角上还有个小门,莫非再往里还 有一进?那门岗说,敢情!再往里还有一进小院,那是我们王队长待的地方。那人 也就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这回我是真明白了,特务队跟特务班就是不一样。一个 特务队长,那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上的,虽说在日本人面前低声下气,当着中国人, 那可是神气着哩,威风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