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呼保信很喜欢他得的这两块表。他一个手腕戴一块,把袖子翻起来,摇摇晃晃 地出来进去,腿抬得不高,胳膊却抬老高。别人见了,先还跟他开开玩笑,可头一 天还能夸夸他神气呀派头呀之类,第二天那玩笑里就带上了一点儿亲昵的嘲笑,三 天过后也就没啥可说的了。没了别人起哄架秧子,他自己也就觉出了没意思。找水 凤还船的时候,他就没把表戴在手上,不过还是揣在兜里了。在女人面前显摆显摆, 不算犯错误。水凤把表一手一块拿在两只手里,左边的看了一眼,右边的也看了一 眼,说了声,嗯,不赖,就还给了他。呼保信觉得挺泄气,搭讪着问,想不想要一 块?水凤撇撇嘴说,我要那玩意儿干啥?呼保信觉得挺不长脸,只好落个嘴上硬, 说,咱就是说说,你想要,咱还真不敢给,八路军有纪律,缴获要归公,私自给了 你犯纪律。水凤抿嘴一乐,说,你还知道这?你往我这儿跑,就不犯纪律?说得呼 保信半天没吭声。要说这人,哪儿都机灵,唯独嘴拙,憋了半天才嘟囔出一句说, 那个值,这个不值。 呼保信回到北田庄,正碰上吴耕。吴耕说,姬政委来了,正找你呢,忙去吧。 又朝他挤了挤眼说,把那棵枪带上。呼保信一乐,说知道。呼保信这个“知道”, 自然指的是吴耕的“指挥意图”。按他的想法,在老河头为枪的事顶撞了姬政委, 看来是让吴耕两头为难了,现在吴耕想把这事儿抹糊过去,也好。不就一棵枪吗? 交给谁也是交。他自己倒不在乎姬政委对他印象如何——隔着好几级呢,还能咋的? 不过既然吴耕愿意这样,他也愿意听吴耕的。回住处取了枪,想到因此能在吴耕那 里落个好儿,也省得不定啥时候又给冷不防下个绊儿,也不赖,便摇晃着去找姬政 委。 他是带着笑推开门的,一进门,姬政委也朝他转过脸来,呼保信看得清楚,那 张脸转过来之前还是个平常模样,转过来以后,啪嗒一声就耷拉下来了。呼保信不 由得脸一黑,脸上那笑也不见了。 “听说你又得了战利品?” 姬政委这一问,挺严肃,不过倒不算太严厉。呼保信就从怀里抽出那棵枪,放 在了桌子上,原来想着跟姬政委说说这枪虽不是很新,却准头儿忒好,这下也就免 了。 不想姬政委皱皱眉头,口气里多了几分严厉:“我指的不是这个!你不是还得 了点儿别的吗?” “还有两块表,手表。”呼保信答得很痛快,他原本就没想瞒着谁。 “为什么不交?” 呼保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想了想。这一想,就多了个心眼。如果说别人多个 心眼时往往显出了精,他可是显出了傻。当初还是他主动跟吴耕提出连枪带表一块 儿交给姬政委,可吴耕说姬政委不一定稀罕这东西。现在想,那意思分明是让他想 交时交给吴耕。这么一想,就觉得说不定吴耕答应过谁。游击环境,谁想使个啥, 从来没有等着上级发给你这一说,都是自个儿从敌人手里去得。话说回来,你想使 什么,不见得敌人就给你准备下了,一时半会儿得不着也常有,这就有了个相互串 换的问题。三小队就没少跟人家一、二、四小队“动员”个这呀那的,保不齐人家 也跟吴耕打过招呼,赶对付了帮咱闹块手表啥的,只不过这种事吴耕不好跟咱明说 罢了。想到这儿,就想好了一句话,咱保证回去就交给小队长,不料还没等他把这 话说出口,姬政委已经劈头盖脸地训下来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一到北田庄就 听说了,不光不交,还自个儿明目张胆地戴上了。好嘛,一个手上一块,还故意把 袖口挽起来,高抬胳膊低抬腿,出来进去地晃,屋里晃了街上晃,知不知道这在群 众当中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姬政委的训斥越来越严厉,呼保信的脸也就越来越黑,黑到开始发白的时候, 就迸出了一声很轻的发问:“怎么?这表你想戴?” “我戴不戴不用你管,你是个战士,不够级别戴表,我命令你立刻上交!” 呼保信却冷笑一声说:“我明白了,我不够级别,你够级别,对不对?所以我 得的表要交给你,是不是?行呀,我交给你!”一边说,一边倒替着手把两块表撸 下来,猛然间双眉一挑,大喝一声,“我交给你!”只见他双手一合,两块表脸对 脸相互一磕——别看他长得干巴瘦小,却是手劲极大,接着两手一扬,两块被磕得 稀烂的表就扔在了地上。碎了的表蒙子,走了形的表盘,弹出来的发条零件,扬了 一地,他这才冷笑着问:“这回行了吧?”不等姬政委回答,他掉头扬长而去。 原说要在北田庄住两天的姬政委,当天下午就回马堡了。吴耕一直送出了村, 二人边走边谈,说这道那,吴耕等着想听姬政委说起呼保信磕表的事,姬政委却绝 口不提,到末了吴耕只好主动开口问。他一问,姬政委才一笑,就像你不提我早忘 了似的,摆摆手,问,这事他跟你说了?吴耕说,他跟孙涛说了,孙涛就来告诉我 了。姬政委说,不是什么大事,呼保信就是那么个东西,我能跟他一般见识?当然 了,也不能再这么惯着他了。不过那是你的事,抓得紧一点儿,管得严一点儿,该 批评批评,该教育教育,别等着犯了大错误,想救都没法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