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要到两个月以后,水凤才知道紫花翎死了。 一个多月没来,水凤就预感到紫花翎不会再来了。她的心里不断翻腾着他撂下 过的那句话:你可以想我,但别等我。我这一走,什么时候再来,能不能再来,老 天爷他爹都说不准。她也来回想着那天天黑后来过的那个自称是三小队的人,那人 明显是来者不善,不然,已经到了门口的紫花翎,也不会听到他一声咳嗽转身就走 了,而那人紧接着就追了出去,再没回来。她觉得这事跟紫花翎不再来了有关系, 可又想不出究竟有什么关系。反正不是好兆头。她还清楚地记得紫花翎在窗根儿下 叫的那声“房东”——这是他给她留下的最后的声音,而她却没有答应。预感归预 感,她还是从心里不肯信实,直到两个月后得着实信。那天天擦黑时来了一个人, 也是自称三小队的,但跟上回不一样的是他自己报了名儿,说他叫田二狗。他说他 来这儿就是为了报个信,呼保信殁了;至于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你就别问了,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他又说,他和呼保信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却是刎颈之交,呼保 信临死之前,托付他给如此这般一个叫水凤的大妹子捎句话,就一句,说大妹子别 等我了,自个儿好好往前走吧!皆因一直不得便,这早晚了才把这句话捎到,大妹 子也别怪我。说完正正经经地鞠了个躬,转身就走了。 水凤怔怔地站在那里,也不知站了多久,好像忽然间苏醒过来,就点了一盏灯, 然后端着灯进了那间放杂物的厢房,开始在各种农具、船具间翻找。她隐约记得看 见过一根钢钎,当时并没留意,现在记不起放在哪儿了。也不知翻了多久,终于找 到了。那是一根早已生满了锈的,而且磨得只剩下一尺多长的钢钎。想想也是,她 男人家里从上一辈开始已经不怎么使这种家什了。端着灯回到北屋,从枕头底下摸 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根紫花大雁翎毛。从上次拿走,到现在才攒下一根, 好在一根也就够了。揣进怀里,提了钢钎,吹了灯,就往外走。出了屋,没有关屋 门,出了院,也没有关院门,出了村,仍是没有回头,下了堤坡,进了淀,踩着冰, 径直朝大淀里走去。 这里的风俗,还没过门的媳妇,死后不能进婆家的坟地,至于没有经过明媒正 娶的,尤其是那种暗里来往私自相好的,男的殁了,女的要殉情,都是跳水。按老 辈子流传下来的说法,淀水深处有龙宫也有龙道,那龙道是跟各道各处全都连着的。 水凤想,她虽然还不知道紫花翎埋在哪里,可只要有心去找,总能找到的。她踩着 冰往淀里走了半里多地,知道冰下的水够深了,便停下来,开始用钢钎戳打冰面。 又不知戳打了多久,直到浑身上下再没了半点儿力气,这才当啷一声把钢钎扔在了 冰上,扑通一声跌坐在钢钎旁边。钢钎太短,重量也轻,使不上劲儿,何况她又是 个原本力气有限的女人,直到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圈出来的那不大一块冰面上,也 只是白白的一片印痕,最深的地方,不过下去三四寸。里外衣服都已被汗水湿透, 坐下不一会儿,就觉出了彻骨的冰凉。心里猛地一激灵,暗想如果冻死在这儿,埋 在哪里可就不由她了。鼓一口气站了起来,再拾起冰上的钢钎,又回到了家里。进 院门,回身上好了门栓,进屋门,回身把门关严。既然白洋淀现在还不肯收留她, 她就要为紫花翎好好活着,再熬俩月,等化了冰,好去跟紫花翎相会。 可是她没有等到两个月。 半个多月以后,她家里又来了一拨人。她到最后也没有弄清一共来了几个,反 正只有两个人进了屋。一个长着国字脸,在她正面,跟她说话,另一个长着长方脸, 站在侧面,没开过口。国字脸告诉她,他们是一小队二班的,来找她是因为要执行 上级的一个命令。他说,支队的一个领导犯了错误,因为听信了坏人诬告而错杀了 一名战士,现在那个领导已经受了处分,他们今天要执行的任务,就是要让那诬告 者为被错杀的战士偿命。水凤安安静静地听着,实际上并没有听明白多少,不过她 还是抓住了她觉得最重要的问题,问,是不是杀了我,紫花翎就清白了?国字脸吭 哧了一下,说,好像没那么简单,不过你怎么想都行,反正都一样。水凤便正了正 身子,说,那就开枪吧。国字脸说,是这样,上级说念你是友军的抗日遗属,让给 你留个囫囵尸首,你跟我们走吧。 听了这话,水凤两条好看的眉毛猛然向上一挑,一直平平静静的脸上,顿时绽 开一个明媚、灿烂的笑。她知道白洋淀上有一种冬天里对付仇人的死法,叫蹿冰窟 窿。 “那好,”她笑着说,“太谢谢啦!” 她带着笑,把手朝枕头底下伸去。国字脸很麻利地抽出了腰里的枪,看到她从 枕头底下摸出来的只是个布包,又把枪插回腰里。水凤取出布包里的那根紫花大雁 翎毛,揣进怀里,说了声“走吧”,就朝门外走去。 淀边上停着两挂爬犁,国字脸让水凤坐在其中的一挂爬犁上,她身边是一领半 新不旧的苇席。水凤彻底放心了,蹿冰窟窿时,正是要用席把人卷起来。两挂爬犁 在冰面上很出快,眨眼就出去了半里多地。停下以后,就有人开始用钢钎在冰上戳 窟窿。水凤过去看了看,说别戳那么大了,怪费劲的。国字脸说,小了下不去。水 凤就又淡淡一笑说,你们留着劲儿打鬼子吧,到时候我不用你们拿苇席卷,自个儿 脱光了跳下去就是了。国字脸看了她一眼,问,真的?水凤说,当然。 窟窿小,很快就戳成了。国字脸走到水凤面前,说,动作麻利点儿,不然又冻 住了。水凤又说了声,当然,就走到了冰窟窿前,背朝着那些男人,先掏出那根紫 花大雁翎毛叼在嘴里,然后一件一件地脱衣服。脱一件,往冰面上扔一件,直到身 上一丝不挂,从嘴里取出那根雁翎,喊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又喊了一声,再把那 根紫花大雁翎毛重新叼在嘴里。 冰面上不见了那个赤身裸体的女人,那两声带着无限欢乐的喊声还在空荡荡的 冰面上回响: “哥——” “妹子来啦——” 又一个美丽的清晨来到了美丽的白洋淀,明亮的阳光照在明晃晃的冰面上。冰 冻的白洋淀空旷而静谧,就像严寒不仅冻住了淀里的淀水,而且把淀上的空气和声 音也都冻住了一样。冰面洁白而干净,只是在一个极不显眼的地方,有半截紫花色 的大雁翎毛,颤抖着露出了冰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凤最后没能把它叼住,在冰 窟窿重新冻住以前又浮了上来,最后又被冻住在这里,恰好成了水凤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