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她去了医院,没开车。昨儿晚上带姥爷在家附近转了一圈,姥爷也 快吐了,一个劲儿说这奖中得不值,车太小,又难开,公司的发展不是遇到什么困 难了吧,要努力工作,别被人辞了。王招准备夜里练几回再开出来。 等号的时候,旁边有个老太太一直和她聊天。她不敢看老太太,瞳孔上罩着种 青白色,这就是“人老珠黄”的珠吧。老太太问她怎么不适,她说胃口不好,老想 吐。老太太把头向后撤了半尺,似乎在打量个傻子,“姑娘,那你怎不看妇产科呢?” 王招就觉得脑袋被雷劈了。 拿了化验单,王招没再回大夫那儿,这她还看得懂。阳性。 前胸那儿似乎有个窟窿,心就在里边乱蹦,窟窿小,它蹦不出来,又偏往外挤。 血味儿上来,血似乎也要喷出来了。嗓子像一口井,一个球在里面越弹越高,顶得 她不禁仰起了脖子。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仔细看着那张化验单。王招,三十五岁,已婚。 去年已婚。 楼道里黑漆漆的。王招晚上回来不用跺脚,摸着黑也知道每一层有多少台阶。 侯英杰第一次送她回家,两人在楼道里热吻,吻着吻着他的手摸上来,她想躲,往 后撤了半步,他不熟悉地形,猛一扑,哗啦啦倒了一辆自行车,楼道灯亮了。她想 等灯黑再继续,可他不管。再次闭上眼睛前,她看见对面楼人家里昏黄的灯泡。 现在怎么办? 姥爷做了一大桌菜,庆祝她又一次中奖。王招提不起精神,说吃过了,姥爷拉 下了脸。 “吃过了?吃过了不给打个电话?”姥爷高叫着,气呼呼地坐在饭桌边。 王招不爱给姥爷打电话,每回打别人都以为她急了呢。再说她平时确实也没什 么事,上班下班,没别的了。她本来想给姥爷买个手机,手写的,发发短信就行, 别打电话了。可姥爷不干,说别乱花钱,再等等哪天就中奖了。 看姥爷不高兴,王招只得坐下来,给姥爷倒了两钱酒,赔笑脸:“我再陪你吃 点儿!” “就是!少吃点儿!” 姥爷做了拿手菜,红烧肘子……太恶心了。 她看姥爷的眼睛,为什么姥爷的眼珠没有混浊?也许因为他总吼叫着说话,浊 气都给吼出来了,嗯。她给姥爷盛了满满一碗饭,还用饭勺使劲压压,硬添些。自 己只盛了半碗。姥爷总说,只要能吃,身体就没啥大毛病。 碗里空余太大,姥爷信手搛了一块肘子到她碗里,“大招子!你尝尝!这我炖 了一下午!” 王招觉得肚子里有片东西,还没成个形,就好像虚搁着,不饱满,挂在那儿。 其实没真的感觉,挂着的是她的担心,是脑子和肚子之间的秘密。得对它好,要不 然可能就兴事儿,她小心地吃了一口肉。 姥爷盯着,想听两句赞美。可她就一直垂着眼睛,睫毛在抖,越抖越厉害,变 成一下一下使劲闭眼,她抬起眼,眼里都是泪。没忘了笑。 “怎么了?”姥爷惊了,弄不清这是什么反应。 王招瞪圆了眼,怕眼泪真掉下来,但看来是真要掉下来了。她站起来,胡乱地 说句“不好意思”,直冲进厕所。姥爷侧过耳朵听,听不清。厕所的门没插,因为 长年天气变化胀得插不上,门缝里有黄色的光,平时就靠这个看里面有没有人。他 看见她是蹲在马桶前,她竟然是吐了。 姥爷搛起一块肉尝了尝,很好,功力又深了。耳朵不行后,他自认为味觉发达 了,不可能让她这反应啊,她这算什么反应? 王招从厕所出来,桌前已不见了姥爷,客厅里电视声很大。两个饭碗仍在桌上, 姥爷也没吃几口。 现在姥爷坐在自己床上,有点儿不安,又像生气,扭开床头灯,看着墙。 “姥爷!我可能病了。”王招抱歉地说。 姥爷回头盯着她:“吐完了?怎么了?” “肚子疼。”她做个捂肚子的动作,帮助姥爷理解。 姥爷皱起了眉头,眉毛是白色的,实在不凶,“肚子怎么了,为什么吐啊?” 王招又摸摸脑袋,“可能这都是连一串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姥爷扭回头去,王招赶紧坐在床边的圆凳上,“我明天 去看看。”看姥爷没反应,又嚷道:“真病了!不是你做得不好!” 姥爷“哼”了一声,没再扭过头。 王招等了会儿,觉得没劲,回自己屋里了。至于嘛,生什么气啊,知道不知道 什么情况啊。 王招在“传奇”里的名字是:衣如雪的妻子。名字在她的卡通形象脑袋上面飘 着。她在游戏世界里嫁给了衣如雪,至于衣如雪在真实生活中是谁,干吗的,她不 知道也懒得去知道,就知道是个男的。应该是,那人出招风格狠辣,速度极快,在 “传奇”这一方世界里也是个人物。女的在“玩”上很难达到这个高度,当然她也 不弱,可能是太专注了。上次中奖后,她觉得得散点儿财,正赶上大家说衣如雪要 过生日,她毫不犹豫买了“天龙套装”的行头送给他,花了一千多呢。当时大家就 在线上起哄,说这里面要没感情就没有天理了,他俩也就应群众要求结为了夫妻, 算是他傍上了虚拟大款。“结婚”以后,她和他反而只群聊不太私聊,大家笑她跟 真的似的,还拿着点儿新媳妇的害臊劲儿。她客气地问过衣如雪是干吗的,衣如雪 只说是混子,她也不好意思细问混哪片、混什么的,人家不爱说,自己瞎问什么。 现在一打开游戏,就觉得江湖上也有自己这么一号,仿佛远方真有个丈夫,为了寻 到至高的武功整天招猫递狗偶尔也除暴安良伍的。大家伙儿都觉得他们是神仙眷侣, 只羡鸳鸯不羡仙。总有一天,他会来见她一面吧。 想到这儿,觉得自己又想多了。两人配合确实很默契,不过衣如雪性格冲动, 有点儿贪心,上次要秒杀那把屠龙刀,结果让对方设套给抢了,大怒,在聊天室骂 了一万多字儿,还约人家到网下单挑。王招劝他不必这么想不开,打不到那个级别 没事,用人民币买呗,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都不叫问题,她又掏钱买了一把屠龙刀 送他。衣如雪很感动,但感动在心里,只说以后有事就说话。另外,这个手提电脑 是前年在前一个公司的“尾牙”上抽中的。 衣如雪果然在。没准儿真是无业人员,常年在。王招盯着屏幕上的小人儿,穿 得很朴素,他这一身都不贵,贵的是武器。 他看她上线,过来打招呼:“来啦媳妇哈哈哈。” “你老哈哈哈什么啊?” “看见你高兴啊哈哈哈。” “今天有什么新鲜事?” “没什么新鲜的啊,你有什么新鲜的?” 她有想法。停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打下一行字:“咱俩都结婚这么长时间了, 应该见见吧?” 有点儿不安。虽然她知道他们一帮网友常聚,但到自己提出这个要求,还是很 忐忑——万一人觉得这是某种暗示呢?万一对见面没兴趣呢? 谁知衣如雪迅速回道:“可以啊!应该的!早该见了!也该知道我媳妇长什么 样了哈哈哈哈。” “那我要是恐龙怎么办?” “那你太不幸了,我同情你!” “嗨,你怎么这样啊?” “你是恐龙的话,我保证不告诉别人!”衣如雪特别爱打惊叹号。 王招问:“你生活中有女朋友了吧?” 对方迟疑了一会儿,“干吗?你要对我干神马?” “不干神马啊,就好奇行么?” “行啊。” 还是不肯回答她的问题。王招觉得应该策略地问:“那你和我见面,你女朋友 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啊?” 对方又停了一会儿,打出一行大字:“我弄死她!” 嘴真紧。 “你要是结婚了我就不见了。” “干神马啊你?难道你真的觊觎我的肉体?我好怕……” “要是结婚了,再见女网友,听着就不怀好意啊。” “是你要见我啊,是你不怀好意啊哈哈哈。” “我是说怕你老婆觉得你不怀好意。” “我弄死她!” 王招气够呛,把脸转向一边想了想,“真的,这是我的原则,不见有主儿的。” 对方半天没再打过字来,王招紧张地盯着屏幕想:完了,见不了了。 大概一根烟的工夫,她忍不住了,故作轻松地说:“有主儿啊?那甭见了。” “没主儿啊!谁有那玩意儿啊!有也就是你哈哈哈咱们尽快团聚吧!” 见面地点在她家附近的肯德基,进门前王招看见窗户里面有个年轻妈妈哄着孩 子吃圣代,小孩不出意料抹一脸,小腿有劲儿地踹着玻璃。她冲小孩招了招手,小 孩一愣。 下午人不多,都坐在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哪个是呢?她逐一把目光停在人脸上, 憋着个随时绽放的笑,比目光扫过时间稍长,也没长到让人觉得不礼貌,看人没反 应就赶紧看别地儿。看来没到呢,奇怪啊,刚才短信说到了。王招在窗边坐下,看 着外面停的一溜儿车。没什么好车,她的奖品在里面很扎眼——其实就算放好车里 也很扎眼,这两天在路上总有人指着她的车狂笑,难道真以为是三蹦子么? 有辆早停在那儿的灰色夏利里出来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向肯德基过来。人很高 很壮,光头在阳光下竟有反光,看来本来是谢顶,索性刮了。穿着松垮的运动裤, 显出腿有点儿罗圈,她想起中学时候体育班有个练摔跤的男生和这人很像,都一副 满不在乎的样子,不是同一个人吧,应该不是。虽然看不清脸,她有点儿希望不是 这个人。 但就是这个人。几乎不可见地轻点一下头,坐下了。老北京,点头不是点头, 是探头。 “我是杜微。” 杜微长得并不坏,浓眉大眼,估计小时候虎头虎脑的很招大人喜欢。王招赶紧 笑,直了直身子,算是招呼。 “你一直在车里待着啊?” “盎。”老北京答应着,“啊”不说“啊”,从鼻子里发个“盎”的音。 “为什么不进来啊?是准备看我要长得寒碜,开车就走么?”王招咯咯笑。 “也没有。”他有点儿不自然,摸摸光头,“我眼神儿不好,看不清。” “看不清?近视?我也有点儿近视,你散光么?不散光就还好。” “没有,老花了。”他跟网上不是一种语言风格。 “老花啦?哈哈你住这附近么?” “盎,不远。” 王招觉得尴尬,但又不肯陷入沉默,来都来了。 “你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杜微嘿嘿一笑:“你想成什么样了?” 她其实什么也没想。 “我和你想的一样么?”她问。 “挺好!” 太尴尬了。 “哈哈,你在哪儿上班啊?” “我啊,”杜微掏出盒“中南海”,又放了回去,“操,忘了这儿不能抽烟了, 早知道约别地儿了。”他看起来像真的不高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那车是你的? 够怪的啊。” “不是我的,是我在尾牙上中的奖。” “盎?”杜微的眼睛瞪了起来,“什么牙?” “尾牙是台湾说法,就是公司在年末的联欢会。” 杜微露出一脸瞧不上,“联欢会就说联欢会呗,还尾牙——你手气不错啊!” 王招赶紧解释:“中的不是车,是一年的使用权,明年还得还回去。” “那——也行啊!你中过几回奖?老中吗?” “偶尔。” “那我下回抽经济适用房你帮我抽吧!我这臭手。”他甩了甩,像甩温度计似 的。 王招在微弱的信息中迅速对他进行着考量,自以为脑子在飞速运转。 一长段沉默后,杜微问:“你在公司啊?” “啊对。做行政。” “那不错啊。” “那你到底在哪儿上班啊?我都说我的了。” 王招赔着笑,却坚定地要问出来。扛不住她锲而不舍地追问,杜微招了自己并 不上班,在附近开黑车,生意一般,平时除了玩游戏,主要炒股。 王招知道,在北京,好多人不能看外表下结论,净是炒股炒得银行里好几十万 穿得破破烂烂的。王招问他要喝什么,她去买,被杜微急扯白脸给拦住了。 “这哪行啊?你是女士。”杜微拿着钱包到柜台去。他真是壮,一站起来,好 大一块阴影,都觉得冷了。还好没壮到胖的程度。 杜微给她买了杯柚子茶,自己来杯咖啡,一边喝一边抱怨这儿的咖啡不地道。 王招不明白这人怎么会到快餐厅找地道咖啡呢,不是明摆着找不痛快嘛。 杜微似乎对王招的工作很感兴趣,一直打听在哪栋大厦里上班,公司里有多少 人,待遇怎么样。王招对自己的工作还是热爱的,讲得很详细,也很乏味。 杜微说:“那你够忙哒,还整天玩游戏。” “我也没什么别的爱好。”王招说,“听说你们平时老聚?” “还行吧,偶尔打打牌。” 两个人的对话就在这么浅的层次无聊地一来一往,也不知道往深里怎么说,说 了又干什么。这念头在王招脑海里盘旋太久,以至突然就说深了:“那你到底有没 有女朋友啊?” 杜微有点儿惊讶地看着她,似乎她很不懂事儿。但这么当面锣对面鼓地问,又 不很熟,实在不好意思打镲了。他简单地答道:“没有。” 岂料王招不但继续问,情绪还很热烈,“为什么没有啊?” 杜微像姥爷那样拧了拧眉毛,“不为什么啊……不爱有那玩意儿。” “那为什么啊?” 不光杜微,王招都觉得自己的傻露出来了。杜微左右看了看,又看看握着纸杯 的右手,开始摸兜。王招想自己怎么把人问尴尬了,太不合适了,不知他要摸出什 么来。半天,掏出的竟是一枚指甲钳。他开始慢条斯理地剪指甲。 “一人儿过惯了,不喜欢人管。”杜微剪两下,抬眼看看她,又低下头剪。 指甲钳刃儿挺利,清脆的嘎巴声听起来特别刺耳。一片弯月形的白指甲飞到王 招的柚子茶旁边,她抿了抿嘴,努力把纸杯端起来喝了一口,若无其事地放下,把 指甲盖住了。 “一个人是挺舒服的。” 杜微看到她脸上是那种经过思考后确实赞同的神情。他用网上那种带惊叹号的 口气问:“你也一个人啊?不会吧?!你条件多好啊!” “一般吧。我也三十多了。” “是么?那可真不像。” 杜微把指甲钳放到一边,突然眼睛发直,看着斜上角的天花板,鼻梁微皱,整 个人像被无形的手往上一提,深嗽了一声。王招想:痰够多的。 这一嗽,像从灵魂深处嗽出了黏液。杜微收回目光,王招赶紧递了张纸巾给他, 他点个头,吐里了。王招感觉到轻微的恶心。 然后他接着剪指甲。 这次见面就是一场单纯的见面。王招来之前想过,要是杜微对她,也像传说中 网友见面那样调戏勾引,她马上就范。而现在,她对杜微没什么好印象,也没什么 坏印象,重要的是,她觉得杜微对她没什么兴趣。也没关系,单身就好,兴趣都可 以慢慢培养。头回要是自己主动,人家可能会怀疑。下次吧,下次一定扑。 王招和杜微走到各自车前,互道再见,她看见杜微的鼻梁又皱了起来,灵魂深 处又咕哝了,这次,一口巨大的黏痰被他呸在了马路边。王招迅速钻进车里,想: 这毛病必须得改! 她一直觉得自己还算明白事儿的,肚子里有杆秤,尽量稳健地不活得七扭八歪。 但昨晚等待电脑开机时,突然有一边的秤重了,一个灵感冒了出来:找个合适的对 象,把孩子生下来。 这念头让她紧张而兴奋。当然首先她采取了否定的态度,因为她处于非婚状态。 其次,她很清楚孩子的爹是谁,也很清楚孩子爹多半不肯和她结婚。那么这种情况 下,她瞒着已经怀孕的事实和别人结婚也太不道德了。可是,她想着,自己已经三 十五了,以前又流过两次产,如果这次再做掉,今后还能不能生?嫁祸于人确实自 私,可她想自私这一次——哪怕结了再离呢。她会好好伺候对方,只要他不太出格, 她都能忍。要是对方没发现,大家和谐地生活,也是一辈子。要是对方发现了,那 就给人一辈子当牛做马,都没问题,愿意离就离,反正孩子有身份了。 王招想着杜微的指甲,吐的痰,假设了一下如果和他生活在一起。然后觉得, 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