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虽然侯英杰不在家吃,姥爷还是不管不顾地做了一大桌子菜,让他看见剩菜, 也能感受到温暖。两个人在灯下对坐,谁都没先动筷子。饭桌上面的顶灯早坏了, 找小舅给修,小舅说凑合着用吧,给安了个灯泡,曲里拐弯的电线垂下来。王招能 做的只是经常给灯泡擦擦土。 姥爷一向自恃厨技了得,所以不在家吃饭的人简直是他的敌人。但侯英杰不是 敌人,是孙女婿,那王招就是他的敌人,连丈夫都管不住。 王招不和姥爷说离婚的事,担心他岁数大了,伤心。不但姥爷不知道,这楼里 的邻居也都不知道,她怕姥爷在街坊面前觉得没脸,老派人,离婚可了不得。当初 离婚,她对侯英杰只有两个要求:一、不和姥爷说这事;二、为了不让姥爷起疑, 请侯每次来北京还住她那儿。 第一条侯英杰痛快答应了,但第二条死活不肯。他和王招离婚,本就是因为在 上海找了个新的,上海姑娘之会来事,之拿得出手,让他深感婚怎么能结得那么草 率。一时间干柴烈火蜜里调油,甭管以后怎样,先离了这边再说。 和王招说离婚才可气呢,她完全不惊讶,倒显得当初说结婚的时候更惊慌。当 然王招也不同意了一阵,侯英杰认为这只是姿态,王招是什么都会答应的人,今天 不答应,明天也会答应。他索性向公司申请到上海分公司去工作,果然过了一个来 月,王招说回来吧,跟你离,甭躲着我,我爱你,所以希望你幸福。 侯英杰就当她又放屁呢。 他并没瞒那边说每次来京住王招这儿,姑娘懂事,只哀怨地看着他。刚开始他 也内疚,赌咒发誓绝不碰王招,要碰怎么会离呢。好在那阵儿出差机会不多,再来 的时候和那头儿也相处久了,感情变得正常平淡,哀怨也变成走过场,犯不上为了 不如自己的女的哀怨。侯英杰自认为是个好人,为了一个老人的晚年心情,谁也甭 想指责他。 晚上侯英杰照旧一身酒气地回来,王招没睡,给泡好了茶,倒了杯橙汁,问他 喝哪个,又过去帮着脱鞋脱袜子,和结婚的时候一样。侯英杰把脚挪到一边,冷淡 地看着她,王招笑道:“我帮你。” “我自己会。”侯英杰把袜子扒下来扔到沙发上。 “那我给你洗洗?”王招奔厕所拿脚盆,被侯英杰喝住:“我不爱洗!不脏!” “噢。”王招停在半路,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 侯英杰一掀被窝,滚了进去,“睡吧。” 王招睡里边,挨墙,她从侯英杰身上轻手轻脚地迈过去,掀开另一头被窝。 刚钻进去,侯英杰摸索着把裤子脱了,用脚踹到被窝底下,王招连忙给扽出来 叠好,放到床边的暖气上。再钻回被窝,侯英杰便翻身而上,不耐烦地催道:“把 衣服脱了。” 王招没动,眨巴眼睛。侯英杰并没多想,把她的睡衣向上翻,直兜住脸。王招 有点儿着急,伸手往下扒,嘴里哼着:“别,别。” 因为和王招生活过,侯英杰已经不喜欢也不习惯拒绝的女人了,他直接去拽她 的裤子,顺利地一撸到底。王招脑袋上蒙着睡衣就地一滚,滚到了床的另一边。侯 英杰干跪在一旁,真生气了,腾地坐了起来。 “干吗呢?干吗呢?” 王招连忙也坐起来,极度抱歉,恨不得抹擦抹擦,看伤着他没有,“我今天… …” 侯英杰迅速打断她:“那你让我住这儿来干吗啊?晃点谁啊?来了又不让碰!” “不是……”王招期期艾艾的。 “你还拿起糖来了啊?” “不是……” “跟我这儿装紧?” 一听他话这么难听,王招紧紧闭上了嘴。可侯英杰才不管她怎么想,不吐不快 :“我住酒店好不好啊?四星呢!我还能叫小姐呢。” 王招叹口气,劝道:“那样也不太好啊,你女朋友要是知道了,不得……” 侯英杰猛一捶床头柜,“干吗啊?还将心比心哪?你长能耐了啊。” “不是。” 侯英杰懒得跟她废话,催促道:“赶紧!”说完匆匆躺下。王招深吸一口气, 叫了声“英杰”。 侯英杰等半天,听她啥也不说,急扯白脸地问:“干吗呀?” “我那个什么,怀孕了。” 侯英杰半天没动,像是突然死过去了。王招知道他听见了,补充说明:“你的。” 侯英杰试着挪了挪身子,身上的血好像又能流了。他坐起来,闷声说:“别放 屁。” 轮到王招急扯白脸了,“真的。要不那还能谁的啊?” “我知道谁的啊?谁知道你跟过多少人啊?”侯英杰竖起了眼睛。 王招坚持赔着笑:“跟谁啊?我一直不就跟你么?” 侯英杰在被窝里摸索起来,摸半天想起来裤子在暖气上,他迅速蹬进去,起身 在屋里转腰子。 “你什么人我不知道?你底儿有多潮我不知道?你都‘王招君’了你!你不特 能招男的么?一和男的说话就浪起来了——你就应该改名叫王招猫递狗!” 他的声音在深夜里听上去非常非常大,比姥爷嗓门还大。王招耐心地听着,也 不动气,反正听惯了,慢慢说自己的道理:“英杰,我三十多了,前面流了两个, 你也知道,这回再做了,以后恐怕不好生了——万一习惯性流产了呢?我是真想要 这孩子。当然我也有点儿矛盾,未婚生子,怎么都麻烦。我不是怕我自己麻烦,我 是怕孩子麻烦,将来没法上户口上托儿所上学,好多事呢。” 侯英杰本来想顺着她说那么麻烦正好别生了,可转念一想要说了这话不就等于 承认自己是经手人么?他断喝道:“关我什么事!反正这孩子不是我的。” 王招不说话,以沉默来表示抗议。 “当初结婚是因为我多喜欢你么?”侯英杰情急之下,各种难听的往外扔, “还不是因为你怀了孕!对啊,你这不是挺有怀孕能力的么?” “能怀和能生是两回事啊。”王招眼里还含着笑,仿佛在和乙方客气地讨价还 价,“我没跟过别人,只有你。咱俩离了以后你老来,我是不会跟别人的……” 她的意思是说她只能同时跟一个男人,但字面上有点儿像指责了。果然侯英杰 反应巨激烈:“还不是你上赶着的?难道你要讹我么?” 十分钟后,侯英杰摔门愤然离去,他是绝不会被她以诡计缠住的。“你甭想!” 侯英杰摔门之前追了一句,“你再也别想见到我!” 姥爷的房门开着一条小缝,青白色的光线在门口射成一个细窄的三角形。侯英 杰声音太大,连他都被吵醒了。他听见吵架,听见大杰子走,却没听清具体的内容。 唉,大杰子平时虽然不爱言语,但看面相就不是脾气好的。他也不敢劝,只能默默 扒门边叹气。 王招平时不给抽屉上锁,因为小舅和妈每次来都东翻西翻。他们总能找借口问 姥爷要钥匙到抽屉里巡视一番。她真正怕人发现的东西只有离婚证,对不管是知道 她离婚或不知道她离婚的人,从她这儿来说,那玩意儿都算脸上的一块脏,她一早 把它放到墙上挂的镜框后面了。这次的化验结果还没来得及处理掉,叠成个小块块 塞在钱包里。偏早上姥爷叫了送水,水卡用完了,身上没那么多现金续,就到王招 钱包里找。姥爷不是爱翻人东西,但觉得一家之长,翻翻也没什么,就大模大样把 小块块打开了。先是没看懂,只觉得哪儿不对,等送水的走了,回来又看,老泪突 然在眼圈里打起了转。 想到昨儿晚上那一幕,他坐不住了。大招子这儿怀着孕,大杰子还跟她吵,还 摔门就走,他以前没这么不懂事啊。现在的年轻夫妻要不在一块儿住,不比自己年 轻时候,十年八年都熬得住,他们要是感情不好了,这眼巴前儿闹矛盾,真出点儿 什么事,对肚子里的孩子可不好啊。老头着急上火,直在屋里转,恨不得把还没起 的王招拎起来骂一顿。 有什么说什么,大招子平时对人没的说,没见过对谁甩过脸子,多不高兴都硬 撑着。大杰子不是这样,他除了对姥爷好,对别人都爱答不理。当年他俩要结婚, 别人都不同意,嫌大杰子家穷,嫌大杰子面相不好,打扮得也怪气,只有姥爷支持, 说大杰子对老人有礼貌,人错不了。 大招子要按虚岁算,快三十七了,这年纪再不生孩子,荒唐。姥爷碍着男性家 长身份,一直不好意思提醒她,和王招妈提过几次,王招妈都是怪腔怪调地“嗯” 两声,然后尖着嗓子劝姥爷不要管年轻人的事,总不能逼人家。 要说姥爷对王招有什么不满,也就是这个事了。现在要做的,是对大杰子施加 压力,姥爷暗暗下了决心。 王招并没有失眠,她睡眠质量还是可以的。虽然看侯英杰的态度,是不可能认 这个孩子了,但这也不过是印证了她之前的预期,说明不能浪费时间在他这儿。孩 子是他的,他不愿意要,是因为不愿意要自己,她很明白。离了婚的人,且又有了 下家,难道指望人家回来和自己再婚么?真没法抱怨。离婚以后再过夫妻生活,自 己是乐意的,就算没有明确地心存幻想,但多少觉得做生不如做熟吧?拒绝过没有? 一次没有!谁让自己好说话呢。她也没有别的可以上床的男性朋友,自打离婚后就 一直没考虑过这些问题。昨儿侯英杰没说她是为了什么阴谋而故意怀孕就不错了, 当然,他不会说,要不然等于承认是他干的了。王招醒来后一直睁着眼发呆,想着 昨天约的网友得怎么做才能上个床呢。 她慢吞吞地起来,又在床沿上坐了会儿,打开门,迎面的饭桌上摆着油条。她 准备去厨房盛点儿稀的,然后就看见了油条下面压的孕检报告。她觉得心脏咚一声 弹了上来,直接到扁桃腺,她要紧紧闭着嘴,才不至于把它吐出来。 早饭吃得很不好,姥爷一直在旁边嘚啵,表情可谓五花八门,且每一种表情都 自有其道理。歌词大意基本上是既然老蚌生珠,必须好好保胎,工作的事不要紧, 实在不行放一放,和侯英杰把关系处好,当务之急是让他调回来。从自己这方面说, 后勤工作一定做好,小两口请放心,绝不招他们不痛快,要好好收敛自己的脾气, 你到底想吃什么一定要和我说等等等等。 王招一顿早饭吃得只能等会儿抠嗓子眼儿。 怎么办?之前还想着实在找不着冤大头,最次最次还能把孩子做了。现在姥爷 这派欢天喜地,怎么办?她垂着眼睛不吭声,让姥爷把话说痛快了。实在不行,就 说摔个跟头或类似不幸的不注意,岁数实在大了保不住这孩子了。 刚有这念头,她肚子里猛然一紧,一种极大的类似忧伤的东西从深处油然而生, 不是妊娠反应——那又是什么反应?这怪异的感觉瞬间把她的眼泪逼了出来。 姥爷愣愣的,弄不清这是哪一出。老年人情感朴素,她这反应来得未免复杂。 半天,老头才小心地问:“怎么了大招子?我以前脾气是不好,我跟你道歉!” 王招抬起脸笑:“说什么哪您?” “你怎么哭了?” “我感动了!感动!”王招解释着,其实自己也不确定。 “感动?”姥爷歪头想了会儿,想不清楚,起来走了。 感动也是有的吧。但是,那更像是某种神秘的信息,来自体内,那个不知道目 前称不称得上是生命的小东西的召唤,她觉得。她心一下软了——它那是在求自己, 别放弃它。 王招把碗筷收拾到厨房,边洗边想:好歹自己是爱侯英杰的,这孩子是爱的结 晶,所以应该是健康的。她没有想到结晶应该是双方结的。 姥爷大步冲进来,一把把她推个趔趄,伸手就洗,王招手足无措:“我干得动。” 姥爷粗暴地说:“水凉!你不能洗!” 王招抢不过,在旁边看着,还要嘱咐放点儿洗涤灵,别那么抠儿。姥爷不服气 地反驳道:“自家人用,不脏。”她无可奈何地靠着门框,被老头瞪了:“好人家 姑娘不靠门框。”只得离开一点儿,站在门边。 她突然想起来,嘱咐:“姥爷!别和人说这事!” “你说什么?”水声太大,姥爷没听清。 “别说这事!”王招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 “别说?这事么?为什么?不丢人!” “您不是懂老理儿么?” “老李?老李怎么了?五楼的老李么?” “老理儿上说,头三个月不能和人说怀孕了,胎神不高兴,怕掉了,三个月以 后才能和人说……我妈也不能说!” 这回姥爷听清楚了:“那为什么?得跟她说,让她对你好点儿!” 王招着急道:“她能对我多好!” 姥爷想想,确实也是,不情愿地点了个头。 “您答应我了啊!不许说话不算话啊!”看她死盯着,姥爷只好又重重点头: “有我呢,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