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花开始上学,谭二也租得个新兴街的铺子,起了名号,能避风雨了,虽然也 小,局促得很。但,却常停了手脚,望着街上的行人出神。因为这时,不单新兴街、 西约街、油行街,甚至一些巷子,都多的是类似的铺子,他就算压了价,也不甚顶 事。我们街上逛,见他手上拿着本书,就着烟看。晃进他的铺里,才晓得那是一本 修电视机的书。哪日,书一合上,不知哪里弄了台和书本一般大小的黑白电视机, 摆弄起来。再费了些时日,柜上、桌上忽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电视机,手忙个不停, 来的人也多了起来,嘴似乎还腾不出空来烧支烟哩。但也是很快的,嘴不单可以烧 烟,眼复又望着街上的行人出神了。既久,铺子忽关了门,人也不知何去。 夜里的树影下,更枯的鬼乃有如下议论:“闻说没有?他人不见,他的老婆也 出来找工做了?”问:“在哪里做?”答:“说是在车站做。”问:“估他哪里去 了呢?”答:“不说收音机了,那个东西或者说不准,亦无人听它说了;该是电视 机里一说,招他哪地去了。”众树一阵秋风乱噪,落叶打痛了脸。谁说:“我看啊, 这个阿二只是个掘路的,路掘了,行得通的却是别人,不是他哩。不过,倒是闻说 开屌铺了。”众声啧啧,纷问何在。答:“还不敢开在镇里,说是在黄田、鹅塘那 边,慢慢靠近过来,或有一日,阿二开了镇里的第一家,也是可能的啊。”说: “或者黄田那边,有一间便是阿二开的呢。倒是何等究竟?”答:“挂个剪发的羊 头,卖的是风流的狗肉嘛。”说:“哪日,我们过去爽一下好哩。这话挂在嘴头, 怕也风干了。”谁如是答:“只怕,连你的屌也风干了呢。”众笑。 应此声,谭二的铺门复开了。原先里边的电器不见,全被挂满的各式衣物取代。 还是镇里的第一家,只不过是成衣铺。国营的也不是没有,早就有。他的却是式多, 换得也勤,便宜。后来谁透了老底,说是他的老婆跑客车,卖票、清洁之余,寻隙 在广东那边取货,大袋小袋的随车带回来,还省了运费哩。这时,我们见了谭二, 脸是略老了,却偶能扯起脸上的浅皱,露些喜色出来。人以为,这个掘路的,也该 行顺自己掘开的路了。 但却也只行了半年好景。半年之后,几乎所有的电器铺,钻进他的这条路子上, 改了成衣铺。人家虽不一定也有老婆取跑客车的便,却不知诵何等秘诀,比他风光。 他的铺日渐地冷,货也日渐地老。原因是,他老婆那个老底既被人说破,货也断了。 那时,阿花正在上初中,书不读了,回来给他看铺。他搭班车出去看过货。看货不 是他的本事,他老婆有这本事,却死不愿下客车。于是,那铺子里的衣物,便老定 了。终一日,阿花再不来铺子,花开在哪里,多时无了音息。他拆下那挂了尘的衣 物,贱卖给别家的铺子,把自家的铺子改成了日杂店。不是镇里的第一家了。一切 风气,总是有个局限的。且不能总是给他争了先。那夜里的树影下,便隐隐地空出 一个给他的位置了。 有一夜,他果然踱了进去。某枯鬼问他:“阿二,怎么不再修电器呢?”他答 :“眼早看花了,电器价又贱。”又问:“不好意思吃回头草是么?”他不答。问 :“阿花怎样?还是无音讯?”也不答。时,某枯鬼邀他:“凌峰饮夜茶去嘛。” 人家动了,他不动。一个人在那树影里,坐到夜深,略有枯意时,便回屋掩了门。 路人闻见,那门内门外,是一片相连的黑和静哩。这黑和静,在人未枯时,都是怕 的,急跳出去的。 跳出去一看,当然是相反,是亮堂和热闹。说的不单是新兴街、西约街了,从 这两条街发的源,甚至已延到大桥的南岸。过去,我们站在桥上,只看得见那边点 灯寨的几盏孤孤的灯火,有些月色的时候还看得见大钟山,亮堂一点的是大桥南头 的镇旅馆,有一个名称,叫东升旅馆,以和位于沙滩的县委招待所区别开来,当时, 算是镇上最高的四层建筑了。现在它倒黯淡了,过时了;沿着堤坝一直往水轮泵方 向,原本是疍家的一排小木屋,现在全是小食肆,还有发廊。也就是枯鬼们所说的 屌铺了。 此种铺面,到底是谁抢了风气之先,再难确考。它们与食肆比栉间列,一红一 白,白的是食肆,红的是发廊。夏秋之夜,食肆的桌面还摆出了门外,占了发廊的 地盘,当然,发廊其实也并不需要外边的地盘,而食肆所带来的人客,倒旺了它们 的生意;喝了几碗米酒的食客,有些起身一拍屁股就闯入那暗红里,或蓦地,那暗 红的门里会窜出几个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嘻嘻哈哈的,也不管认不认识,就坐进 其中的一张桌边,男人家自然添杯添筷,一阵阵的喧笑落入江水里,破了人生的枯 寂。 谭二是在黑暗里犹豫了很久,终才掀帘闯入一间发廊,低声问老板:“阿花呢?” 老板答:“我这里没有阿花,只有阿秀、阿妙、阿英和阿娇。”一个一个指着,问 他中不中意。他说:“你不要以为你藏起她来,我就不知道!”他出了门,拣一张 食肆的桌面,叫了一海碗米酒、一碟红油猪头肉,边喝边斜眼盯着那发廊。几个女 子好奇,都倚在门边,向他指指点点,讪讪地笑着。他说:“你们饿了啊?”女子 答:“是哩,阿叔,饿了,请我们吃碗瘦肉粥嘛。”那时,他恐怕已半斤米酒下肚, 火从心上燎出了嘴边,变成这几句:“屌他妈,混饭吃也走远点,在镇里给我丢面 子哩!”又高声嚷道,“阿花!阿花!你勿躲在阁楼上了,小心我上来看见你,踢 破你未养崽的两只奶!”说着,一掀衣,起身,又闯入另一间发廊。 人家说,他老婆说是跑客车,实际上是早跟那老司机混上了,在外地的车站宿 夜,都是住在一起的。那些年能带货回家,原因不外是她先让司机占了自家的便宜。 入味既久,固是不愿下客车回家的了。 这时,距那个曾被枯鬼们盯紧的一九七五年的夜,已过了二十年。当年那些枯 鬼,谅早成了真鬼;谭二也成了半个,在树影下坐得稳了。至于阿花,算是他的外 传吧。 也是巧合。先说这镇子,早五六年,镇里人已羞于叫它镇了。顺应的,镇改叫 区,县则改称为市。区大过镇,人也突然地,几乎互不相识了;恐怕即也乘此机, 阿花一跳,从旧时我们彼此都熟悉的镇,跳入这个陌生的区里,如众鱼一时相忘于 江湖。那个人民广场,正是这个陌生的区的一个新兴的象征物了。 它在凌峰岩山下,我不得不时常去那里散步。有一夜,我走着走着,突然感觉 自己已经衰老了,膝盖疲倦得很,似乎地底下有一种旧力要将我的双脚拽下去,为 它陪葬。眼前一切景物,确已今非昔比;二十年前,这里可是老枭啼夜之处哩,林 木森森;现在,有喷泉,有游乐场,有烧烤档,还有电子游戏机室和录像室,东邻 一百多米高的凌峰岩山,被几盏射灯从下往上照着,狰狞刺目。 这时一辆巡警摩托车闪着红蓝两色警灯,向广场南边原县针织厂大门疾驶去。 县针织厂当然早已不存在了,现在留下几间破败的厂房,外面一堵涂鸦斑斑的围墙, 固不能挡去贺江流水的喧哗。摩托车停住,警灯仍在闪烁,我身边一群人已经敏感 地向那边冲去。我好像也忘记了膝头的疲累,被一种童蒙时代养育起来的对闹事的 好奇心驱使,也随着人流,向那边快步走去。几堵人墙结结实实地,像过去发生的 情形一样,挡着你;观看似乎也是一种利益的争夺,每个人都尽力占据对自己有利 的位置,用肘子消灭其他觊觎者,越接近事件的中心,似乎获得的利益越多。我已 经挨了两下锐利的肘子的撞击了。这使我从边缘退出,点着一支烟,等着利益被瓜 分完毕,然后看看我能否拾到一点鸡零狗碎。 突然,摩托车又沉闷地呜呜响着,斜斜地从人群中杀开一条通道,向广场西端 的出口冲去,人群也渐渐地散了一些,这样,我才听到从地下传来的微弱的呻吟声。 在几条腿间,我看见一角黄褐色的皮短裙,一截白晃晃的大腿,稍移步,猫腰,又 看见一缕乌发,零乱地散开,遮住一个女人的脸蛋。那时,似乎也没有人与我争夺 地盘了,疏疏落落的,七八个男人,围着她,看她痛苦地曲蜷着身子,躺在地上, 凝脂般的大腿绑着一根渗血的布条,旁边扔着几团染着血的纸巾。男人们似乎都本 能地选择站两个位置,一个,可以清楚看见她的皮裙内网丝状的连袜裤,另一个, 可以看见她的低胸衣内的一弯乳房。 她就是阿花。一眼看去,我就确认她是阿花了,虽然她在跳出我们熟悉的视界 时,脸面还是童稚的,或者说是模糊的。阿花哭着,不断重复地说:“哇哇,他们 打我了;哇哇,他们打我了……”不错,她吃亏了,受伤的大腿就是证明,那显然 是一把刀所创造的成绩。此刻,警车早已绝尘而去,救护车迟迟不来,她好像也不 想站起来,打一辆摩的,自己到医院去。她只是躺在那里,不顾所有贪婪的目光, 申诉着,好像唯其如此,才能止住血,止住疼痛,甚至将时间上溯,一直到发生这 个事件的一刹那,刀尖接触着她的皮肤,不过不是往肉里刺去,而是如电影镜头倒 放一样,收回凶手的鞘内,凶手也以一种倒退的步伐,回到某个酒吧,某个发廊, 或某个密谋的房间。但是,倘若所有事件未曾发生,也就不符合这个新区的夜晚的 本质了;新区的夜晚就是要惹出一些事端,甚至要以见血来达到高潮。所以,她的 哭诉是徒劳的、无望的。 我终于也搞明白了这件事的实质:你不须去探清什么始末原委,你其实也没有 办法去探清什么始末原委。所以,警察离开了。她还没死,没有损命,只带点夜晚 娱乐的恒常特征而已。所以,我俯着头,对她说:“阿花,算了,勿哭了,到医院 去上点药,包扎一下吧。” 她撸了一下遮面的头发,稍止住了哭,说:“阿叔,你怎知我叫阿花?”我说 :“看着面熟,叫着试试吧。”她猛地伸出手扯住我,我的手关节也感到有点疼哩。 她说:“阿叔,快去报警!”我说:“报什么警?警察早就来过了。”她说:“来 过了?怎么不理我?”旁边一个汉子搭话道:“哪里不理你?问你许多话哩,你只 顾哭。”她忽地坐了起来,用手擦擦哭肿的眼睛,沉思了一会儿,又伤心地哇的一 下,哭起来了,“我好惨啊!”她说。我解开缠住她大腿的布条,伤口不深,血已 止住了。我安慰她说:“阿花,伤得不厉害,去药房买点药水擦擦就无事了,惨什 么!”她突然左右四顾,像在寻找什么,紧张地说:“阿叔,你看见我的手袋没有?” 我说:“唔?手袋?没有啊,你们看见没有?”几个男人讪讪笑着,退出那圈子。 她说:“刚才还在的啊,棕色的,贴着林志颖的画像,还拴着一只小白兔哩。”我 感觉她的目光带点怀疑地打斜眄眄我。我说:“我一直在后面,开始插也插不进来, 你想一想,是不是伤你的人抢去了?”她说:“没有啊,他跑掉的时候,袋子还在 我手里,抱着,啊,我好惨啊!”我说:“里面有什么东西呢?”她抽泣着答: “今晚刚赚的一百块钱,还有一部手机、一个梳妆盒、钥匙,啊,我今晚进不了屋 了,好惨啊!” 我站了起来。她再扯住我的手,说:“阿叔,你勿走,帮帮我啊!”我说: “我怎么帮你呢?”她说:“我要回发廊去。”我说:“你还是打个电话,叫你老 爸子过来吧。”她忽然瞪眼看着我,道:“什么?我老爸在柳州,怎么来?”我说 :“你阿爸不是谭二么?”她说:“谭二?我不姓谭,我姓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