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看得雨也收了,他人也从窗口没去了影,多半又伏在桌上,整他的收音机了。 没有月色的夜晚是有趣的。我们沿着河边的小道,拐到他家门前。那时没有巷灯, 也几乎没有夜行的人。狗不吠。扭头,能见巷口的井台在暗蓝的天幕下挺着它乌黑 的骨架。左右一瞄,这一列板屋也在苍空中展开它们枯冷的瘦脊。我们耳贴着板壁, 感觉到那唯一的声音了。它像蛇吐着芯子,也像微水从泉眼中渗出,来源是清楚的, 就是李卓杰的阁楼,虽然此刻,上面的小窗下了板,甚至扯上了帘,见不得半点灯 光。干脆可能熄了灯。这声音是轻,时若断,时若续,但仍能温柔地钻过那不敢抗 拒它们的板隙,沿着外墙,慢慢地,隐隐地,爬下来,爬到我们耳中。当然,是无 法仔细分辨它是在唱,还是在说的。只是,可以感到李卓杰正挨紧了桌,手支着头, 屏了呼吸,像个饥饿的人贪婪地吞噬着这些声音。不一定是由于想象。也许亦是由 于想象。包括我们后退几步的所见。 后退几步,我们仰头,望着他家的屋顶。此刻,那根看不见的天线正被看见。 而且,有微光以一种和过往相反的方向,从天穹洒下,沿着天线间歇地穿过,耀着 我们的眼睛,同时也制造着夜幕下的一种例外,这个时代的巨力稍稍歇息时的另一 种存在。 也许,是它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进一步亲近他和他阿妈;或即便是有了证据, 它还不屑于理会这个微不足道的例外吧。后来,我这样想。而对于我们,李卓杰与 他的阁楼的意义在于,它是一个由秘密所结成的同盟。其象征物,是那根天线。 这个时代,其实最先也是由种种秘密结成的同盟慢慢酝酿而成的;里边曾竖起 多如恒河沙数的天线,以作联络,以作策动。我们从电影院里能轻易地获知这个历 史。所以,影响所及,我们也喜欢地下的东西、黑夜的东西,总言之,秘密的东西。 当然,在我们已能观看和记忆的年纪里,这一切都变成了仪式。它不被禁止。有限 的书本和电影甚至还宣扬它,只要这个仪式没有别的目的,仅仅是个仪式。其时, 可能还没有其他人知道专属于我们的这个秘密呢。所以我们不会说。因为我们需要 这个秘密。有秘密才有危险,有危险才会兴奋。虽然这危险多半是假想的危险。虽 是假想,但总有它的对应物。 小河的堤围那边似乎埋伏了人。紧贴着李卓杰家的其余板屋里边当然隐藏着人。 井台的石栏后面似乎刚刚躲进了一个人。挨着北侧的板屋,夹一条穿出新兴街的冷 巷,里边似乎也有人不时地伸出、收回他警觉的眼睛。甚至有许多会飞的眼睛。它 们不是以县府、镇府为大本营,而是以那个从历史或书本、电影里逸出的碉堡、军 事要塞等等为大本营,像鸟一般飞出来,在李卓杰家的阁楼和我们的头上倏忽地出 没;它们身上也携着一根小型的天线,和大本营保持密切的联络。我们和李卓杰一 样,随时可能被发现,被捕。连这列板屋外墙新张贴的大字报,上面密密麻麻的毛 笔字,每一个好像都是监视我们的眼睛,在我们不注意时,它们会眨动,我们一注 意,它们便恢复了以字所作的伪装。 倘若我们把这些发现也说给李卓杰听,他一定会耻笑我们的。所以,我们后来 上他的阁楼,都会守口如瓶。只是这后来几次上去,发现了新情况,特别是最后那 一次。他的活计不多,这我们早知道。不知道的是他不做活时,会写字,在一个拍 纸簿上写。写的是我们一个也不识的字。那些字像鬼画符,像土里扭曲的蚯蚓。问 是什么字,他一笑,不答,还拧了按钮,不让我们听。看那情形,我们猜他很可能 是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在簿子上记的吧。这个针一般地刺着我们的意象,当然令 我们心领神会啦。 因为这同样也是一个历史记载下来同时也在现今用电影等等手法表现出来的动 作。这是所有地下同盟者惯有的动作。这个动作的细节构成了今天这个时代:一个 命令在下达;这个命令被众多的天线接收,记录下来,然后被广泛传达和执行。这 些命令,不是以我们熟悉的字来写的,而是有其专用的密码。它们的外形,就是蚯 蚓。我们是下了楼,在李卓杰家板屋外匀平了气息之后,不用说话,而是用眼神的 交流再次确认这个结论的。霎时,一切的监视者更是确确实实地存在了。存在的实 证,是我们第一次全身寒毛乱耸。我们几乎是迈着颤抖的步子走到井台那边的。不 是为了打水喝,而是要证明自己的勇气。当然,那个监视者已早于我们的脚步,溜 得无影无踪了。堤栏那边也是如此,那个监视者可能已经在我们蹑足走近时,跳进 水里伪装成一尾鱼。风刚好来了,吹散了空中那些鸟一般的监视之眼。河边的大树 固然应风之召,哗哗乱舞。大树是一个中立者,它似在提示我们,应当速离此境。 我们笑着,踢起地上的灰尘,穿过堤畔的小路,跑进灯光球场。 坐在球场围栏最高那一级台阶,看着谭二的屋子。门开着。谭二在屋里,他的 收音机开着。真想喊他出来,说一说我们刚才的所见所感哩。不过,我们至终还是 沉默着。也应该沉默了。因为,他屋外的山楂树的花也开着,风为它们演布着另一 种现实。谭二坐在这个现实里,或许正开始酝酿他的计划哩。空气里也宣扬着腥甜 的香味哩。 只是它们似乎从没有飘入过李卓杰的阁楼,无论它们如何强烈、如何冲动。照 风势,以及他家的距离,他理应能嗅闻到它们探入现实所染的气息的。但自打开始, 他的家,包括他和他阿妈,直至于此时,都还是一个例外。是我们自己,随着这气 息渐次的浓郁,相应地发生正常的蜕变了,如蛇蜕去它的第一层皮。 也许是说,我们的游戏结束了。凌峰饭店夜市开张,是个酝酿,到谭二把他的 摊子摆到街上,这个结束降临了。那些监视者已从所有角落撤退,从我们的脑中撤 退。我们不再上他的阁楼去了,甚至经过时也不抬头望它一眼,更不消说夜里在楼 下的聚集。我们换在热闹的街上聚集。我们渐渐忘记了那个阁楼和他的存在,直至 听到有关他的消息。这才想起,他过去是如何在屋檐上安装他的天线的。 就算他拥有某种自由,这个自由还是不足以让他腾空升到屋檐上面去的。他须 凭靠一梁梯子攀上去。那瓦脊虽然薄,还是承托得起他瘦削的身子的。他只消在上 面把天线固定。那时反倒没有恐惧。也许是自由,至少是想象的自由,能让他的手 脚和眼睛一般的淡定吧。这一回,是因为要拆掉天线,这个自由,或者假想的自由 的象征物,而让他有了恐惧么?他恐惧什么?按说,恐惧应该发生在安装的时候, 拆掉才该是淡定的哩。我们,至少是我,能设想他在瓦檐上的犹豫了。 其实,或者真如谭二说的,它并不是一个有用的东西。作为一个行家,李卓杰 自己可能也知道这点。他肯定也有实证。比如,他不接天线,同样也能收听到某个 电台,收听的效果同样清晰。电台的数量也没有多大差别。他甚至可以使用室内天 线。屋檐上那根天线,距他的桌面高不过一丈,不见得能抗多少干扰。但他仍要装 上。他仍然相信它。不错,他一定是相信它的。他可以不管收听的效果有没有差别, 他就是要装。他可能根本就不去做那个安装前后的实证。他相信他听到的一切,都 是通过那根天线传过来的。而那听到的一切,维护着他处于时代之外的孤立的存在。 这个存在,同时也使他和他阿妈合拍了。至少在外观上是如此:一个落街,只是为 了上菜市;另一个落街,便是为了去元件铺。此外,他们便隐于那个几为镇子遗忘 的板屋,在外界的视线里,存在如同虚无。 我想,他阿妈的心思,他不一定晓得。包括她的历史,以及因这历史所成就的 他们孤儿寡母的现实。只是在那暗黑的屋里边,他们才能安于接受这现实。他仅仅 多出了一点,就是让自己的耳朵越过这现实的范围,聆听另一个世界的消息。现在, 他听够了么?据说,那时正是傍晚。 那是一个明暗的暧昧的交界点。他的心情当也是明暗交织而暧昧不堪的。也许, 一开始并未动手,只是坐在檐上,以他惯常的眼神,凝望着西天一朵行将消失的云 霞。如果他马上就动手的话,它不会到现在仍存在的。他只须一扯就行了。他一定 是坐了好一会儿。云霞消失之后,黑夜并未立即到来。这是天色暧昧的极致,当也 是他内心暧昧的极致了。它将随黑夜全然的君临而消失。然而,在黑夜一脚踏入这 暧昧的同时,他错失了随同的节奏;即他不是顺应那黑夜之力,手按在天线上;他 抑或是反着用了力。于是,他从屋檐上重重地摔了下来。自此,黑夜便废了他的两 只脚。 在逸出之后的静观里,我曾想,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惩罚。而我们则是顺应 的。那种在游戏的想象中存在的监视者,其实也是时代从地下翻身到地上之后重新 确立的禁忌。我们已经在脑子中确认它的威力了。无疑,它是不允许在它的势力范 围里越界的。这就是惩罚的意义所在。 有时,惩罚也是暧昧的,正如他拆除天线这个举动。甚至这个传言本身就是暧 昧的。因为他上屋檐去,不一定就是为了拆除。但他毕竟上去了。终于,他不得不 遂合了那个铁定的惩罚。至于我,在这个静观里游荡了几多年,他在那暗黑的屋子 里便待了几多年。他脚废之后,几乎不再出屋了,更不可能有媒人到他家去。圩上, 只偶见他阿妈日渐枯细的身子,罩着那件黑唐装,仍携着那只旧竹篮,放着一日更 简单的食用,脸上的皱纹里仍埋着笑;经过或相熟或陌生的人,她这样笑;经过风 吹起的大尘,她这样笑;经过乱贴着广告的墙,她这样笑。她的笑,入了屋,不知 还留不留得在那张几乎要缩进空无里去的脸上呢。因为门总是关死的,外人看不见。 就算偶然开了,也没谁有闲心探头去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