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未进酒楼,我就听见了一楼食客的喧闹。我们没有停步,顺着木楼梯上了二楼, 一个朴实的中年女人正在楼道拖地。她直起身,对我姑姑说:“明明睡了,睡两个 小时了。”姑姑笑着点点头,一边往前走,一边小声对我说:“她是沈嫂,帮我照 顾阿明五年多了,人很好,没有她在,我一个人可不行。” 姑姑轻轻推开房门,阿明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呼噜声时断时续。阿明的智商 和儿童相仿,呼噜声是成人的。房屋里堆满了形态各异的布艺动物玩具,墙壁上挂 着一个硕大的黑板,上面涂满了红色、蓝色、紫色和黑色的幼嫩图案,有太阳和星 星,有植物和花朵,有小鸟和云朵,有些图案我无法辨识。 “都是阿明涂画的,他喜欢画画。” 阿明的轮椅摆在那儿,闪着光泽,好像随时准备载着他出发。我们站在床边, 姑姑掖了掖阿明身上的毛巾被,凝视着她的儿子,说:“我最喜欢看他睡着的样子, 正正常常的,一点毛病没有……” 随后,我们走进另外一间房屋。这间房屋空间很大,屋里陈设十分简洁:一张 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一个衣架,一个茶几,一盏落地灯,一把椅子,一个双 人布面沙发。房间里面还有一个房间,是改建出来的卫生间和浴室,大约有十几平 方米。“阿明一年四季在里面洗澡,冬天绍兴挺冷的,阿明喜欢用凉水洗澡。”姑 姑对我说。我不免心生好奇。房屋外面有一个小露台,摆了不少盆栽,看上去无精 打采的,显然已经疏于打理。 我们面对面坐下。姑姑的眼神直直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姑姑,你想说什么?” “阿明虽然比你大几个月,你最好把他当小弟弟看待……”她眼望窗外,喃喃 低语,“照顾阿明……的确会很累……” 这个时候,一声清脆的喇叭声突然从楼道里传过来,声音越来越粗重有力。姑 姑从沙发上跳起来,急切地说:“阿明醒了!他吹喇叭叫我们呢!我们赶快过去!” 进了屋,我看见阿明躺在床上,正手举喇叭,用力吹奏呢。 “明明,明明,妈妈来了,妈妈来了。”姑姑拍着手,迈着小碎步,扭动着脖 颈,跳跃着走到床边,声音变得那么细软,像幼儿园里的老师。姑姑已经六十多岁, 她突然变异的声音和夸张的肢体动作,让我的心里泛起酸楚。 “明明醒了?你睡得好吗?看看谁来了。”姑姑笑嘻嘻地取下他手里的喇叭。 我走到床前,阿明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好像知道我是谁。 “阿明,你好。”我说,面带微笑。 “叫明明弟弟。”姑姑对我耳语。 “明明弟弟,你好。”我再次大声说道。 他好奇地望着我,脑袋在枕头上慢慢扭动。 屋门开了,沈嫂走进来,神色有点紧张。她小声说:“我刚才下楼上厕所,没 来得及……” “没事的。”姑姑摆了摆手,继续说,“明明,这是你的亮亮哥哥,你们见过 的,你还记得吗?见到亮亮哥哥,你高兴吗?” “高——兴——”阿明吃力地发出声音,嘴巴歪向一侧。 “他是亮亮哥哥,亮——亮——哥——哥——” “亮——亮——哥——哥——哥——”他的声音像爪子,在我身上抓挠。 “明明弟弟,你好。” 我的声音让阿明兴奋起来,他的躯体在毛巾被下面不停地蠕动。姑姑拍了一下 手,突然醒悟过来,从柜子里拿出一包尿不湿,掀开毛巾被。阿明的裆部围着一大 块白色的尿不湿,腿上的汗毛和血管清晰可见。姑姑解开尿不湿,说:“拉了。” 沈嫂急忙上前,说:“我来吧。”姑姑按住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把尿不湿兜住, 顺势放在地板上。一股浓烈的屎尿味一下子钻进我的鼻孔,我屏住呼吸,喉头还是 开始发紧,不得不用力吞咽唾沫。 “先用纸擦干净屁股……然后用湿毛巾洗两遍……这样阿明才不会生褥疮…… 洗完之后,再围上一个干净的尿不湿……正常的时候,阿明一天拉一次……一天排 尿五六次……需要每天换七次尿不湿……”姑姑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我听。 沈嫂弯腰收拾地上的尿不湿,说:“明明今天该洗澡了。” “现在就去洗。”姑姑说。 沈嫂把轮椅推到床边,姑姑用毛巾被搂住阿明的身体,让他坐起来。我急忙伸 出手臂,想抱住阿明的腰背和双腿。姑姑说,让他自己挪到轮椅上面,这样能锻炼 他的肌肉。阿明一只手抓住轮椅扶手,把身体一点点往轮椅上蹭,接着屁股一用力, 半边身体坐在上面了。姑姑和沈嫂鼓掌喝彩,阿明就像一个得到表扬又害羞的孩子, 低下脑袋笑了。 我把阿明推进浴室。准备妥当后,我第一次看见了阿明怪异的身体,而且是赤 身裸体,感觉有些别扭。他的左手臂不能完全弯曲,呈“V ”字形摆放,手指只能 慢慢弯曲;右手臂略好一些,能抬到额头位置,五个手指中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 也能轻微弯曲活动。他的手里捏着一个黄色的塑料鸭子,手指一捏,鸭子就叫一声, 他也跟着笑一声。我看见阿明两腿间的生殖器软塌塌的,像个怪虫。姑姑早已不避 讳这些,一边对我说话,一边用浴液擦洗阿明的小腹和大腿根。 “阿亮,你刚才说,你讨厌过去的生活,你才三十多岁,那我呢?这几十年, 我就是这样过来的,一个人走过来的,我能有什么办法?我逃避不了。我伺候明明 这么多年,他还没主动对我说过谢谢呢,不过这孩子性格好,不哭不闹,得了病也 不闹,从小就知道忍,这一点像我的脾性。要不是得了绝症,我也不会求人。”她 慢悠悠地说。 这一刻,一股清晰可辨的悲悯之情从我身体的某一点生发出来,让我的眼睛湿 润;我同时又觉得自己非常可怜,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 有干过出格的事,从来没想过冒险,从来都是被生活牵着鼻子走,你是男人,应该 试着改变一次。”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前喷头的水花在飘洒,我的头发和脸颊 越来越湿润。阿明捏着小黄鸭,独自一人笑着,和小黄鸭说话,仿佛我和我姑姑根 本不存在。眼前的情景,好像是个梦,一个不曾预想、突如其来的梦——姑姑是梦 的起点,我是梦的推动者,没有任何人逼迫我,是我自觉自愿、主动来到这里的。 人生中的重要选择,或许就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做出的,我感受到了心脏的跳动, 感受到血管里的血液正在加速前进。 “姑姑,我想签字。”我的话刚出口,就被姑姑打断了。 “阿亮,你先别急着说,你看这样行不行,”姑姑坐直身体,神色异常激动, 好像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核心,“这些年,为了照顾明明,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 游山玩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我刚才突然有个念头,想马上出去走一走,看一 看中国的那些山水,再不出去就来不及了。我想弥补一下自己,少留一点遗憾。我 出去的这段时间,一两个月吧,你来帮我照顾明明,你也试一下,看看自己到底能 不能承受,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再做最后的决定,好不好?”说完这段话,她长长 地喘了一口气,释然地发自内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