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什么消失了?”张柏与秦思同时问道。 “似乎是我们消失了。”张柏与秦思同时回答。两人都对这同声的问答不满, 因为这阻碍了他们进一步思索,阻碍他们进一步了解对方的想法。可是,他们都这 样想,接下来就出现了两个人都住嘴等待对方先说的卡壳场景。 幸好,这么一段时间的连体以及连体之前更为长久的相爱使得默契纵然因为情 绪的慌乱而短暂掐断,也依然很快回来。秦思的右手拍拍张柏的胸膛,伸出大拇指, 示意张柏先说,她跟进补充。 “似乎是我们消失了。”张柏说,“这么说并不准确,因为我们在这里。” “你是说,此处的‘我们’指我和你,我或者你。”秦思补充道。 “没错。不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消失了,是构成了‘我们’的两个元素消失了。 没有了我,没有了你,只有我们。”张柏说。 “这个怎么确定呢?毕竟话还是由你和我分开说的。”秦思提出疑问。 “确实需要分别把它们说出来吗?”张柏提示道。提示完了,两个人再次闭上 嘴,要说的话照样在心里闪过。刚才这番话不过是如同面对镜子的自言自语,说不 说出来都同时在。更惶恐的是,反观这番对话,他们发现,以前就算他们对这样的 默契有所疑虑,具体感受也还是以同一个念头无分别地出现在两个人脑海里心田上, 他们还能以这种方式观照到另一方的存在,现在这种观照没有了。最多,这就如同 一个人左右手配合做了一件事,他知道这是左手和右手的分工,知道左手右手并不 完全一样,但他不能否认左右手同属一个身体,他更不会认为左右手是两个主体。 现在,张柏就像这具合二为一躯体的左侧,秦思就是右侧。 “怎么办?”秦思的眼泪湿润眼眶,只是强忍。 “不要慌张。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合二为一之前,必须两个人一起完成,最能验 证我们是两个人的?”张柏说。 “咱们很长时间没有亲热了。”秦思说,“自从我们粘连在一起,就彻底忘记 了这件事。” 说完,秦思哭了起来,眼泪也终于顺着面颊流下来,流进她伸开接着的右手里。 确实。要照以前两个人看来,他们浪费了多少寻求快乐的时间。那时候他们最 喜欢在一起亲热。他们亲吻,一个人等待另一个人用舌头唤醒自己、带领自己。他 们互相抚摸,温暖或冰凉的手指,心醉或战栗的触觉,一具身体在另一具身体上得 到确认。他们做爱,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无保留地敞开,迎接他以及他的整个世界进 入自己。 他们动作轻柔,呼吸和缓,他们像是一起吟唱互相追赶,在这样的亲热中,清 楚感受到对方和自己同在。他们从来不寻求过于强烈的刺激,他们只需要连接在一 起。有很多次,他们在亲热中途相拥入眠,一直到醒来,都还紧密甚至更加紧密地 相互拥有。 “要是我们能始终这样在一起就好了。”有不少清晨,他们醒来后因为不得不 分开而这样喟叹。 现在,他们依据语言,而非身体的呼喊,想起了久已忘记的事情。两个人都没 有这方面的兴致,仿佛随着肋部的粘连,两个人体内主导亲热的物质得以中和,化 成了另一种无关痛痒的物质,也有可能干脆逸出体外,消散不再。不过现在的亲热 不是为了满足感官而是进行确证,为了证明这合一的身体还有两种同时而不相同的 感受,并且这感觉可以清晰判定分属两具身体。 张柏与秦思理性上毫无障碍地迅速达成上述共识,可真正实施起来,却遇到了 一系列问题。技术上的障碍几乎难以克服,毕竟以两人现在肋部粘连至肋骨的情况, 想要清楚地尽纳对方身体与眼底都难以实现,更别提完成亲吻与抚摸这些必须要注 视着对方,或者一方注视对方闭上眼睛、眼睑轻轻地颤动才能进行与升华的动作。 合二为一的第一天,两人是有一番深入的亲吻,但那番动作是庆祝的仪式,在后来 的回忆中已经保存为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自己的舌头顶着上颚这样一些明确而不具 发展性的行为。 张柏的左手与秦思的右手倒是可以自主行动,较之以往活动边界缩小了一些, 不过并不妨碍在对方身体上那些熟稔的敏感区域游弋。然而手的行动刚刚开始,秦 思就闭上了眼睛,小声地说:“像是自己的手在身体上抚摸。本来也没什么,可像 自己的手在当着另一个人抚摸自己。” 她没有说出的是,“当着另一个人”的确只是“像”,因为这另一个人的感觉 是刚才的一番讨论赋予的意识,并非切实的体会。张柏完全明白秦思的意思,这明 白让他心生茫然。转过念头,秦思方才的羞涩多少也是一个苗头,他又积极起来。 这积极催生了新的想法。张柏伸出左手拉住秦思的右手,右手也扶住秦思的腰, 双手示意秦思随他来到客厅。客厅有一条镶嵌在墙上的狭长穿衣镜,刚好够一个人 站在镜前十厘米左右的位置清楚完整地看见自己。肋部粘连之后,他们每一次照镜 子都采取一人照完向左或向右移动,腾出地方供另一人使用的方法。现在,两具赤 裸的身体站在了镜子前面,几次调整距离后,形成了两个人在镜子里看不见自己, 但能完整看见对方的效果。 两具合二为一的身体借助镜子完成了分割,镜子的映照让张柏与秦思面对面站 立,他们彼此凝视,目光如纱如帐似烟似雾,清澈又深邃、明亮又幽蒙,这目光是 一团静燃的火,没有丝毫声响,热量却无可阻拦地迅速上升,目光触及的地方都在 这团静燃之火的炙烤下熔化,变成柔软的可流动的随时能够做出回应与呼应的皮肤 与褶皱。那一只手,那一只对方的手在镜子深处,也从镜子里伸出来,以亲切的节 拍,拍醒自己,进而拉着自己的身体,拉着自己的部位与器官,拉着自己的呼吸, 上了一条每一粒都可以感触的细沙铺就的跑道。两个人相互鼓励,相互较劲,相互 追逐,相互等候,就这样向前跑动。慢跑热身后的长跑酣畅,浑身大汗淋漓也没有 丝毫离开的想法,要在呼吸快被从身体里甩出去,只有肌肉在无氧张弛的情况下, 凭意念进行最后的一旦开始就愿意不停止持续到底的冲刺。 也许是之前的担心过于严重,也许是之前的身体反应太过僵硬,借助二者的后 坐力,这一番面向镜子的一分之二性爱居然有着前所没有的烈度。只是结束性爱的 镜子迅速放射出冷漠的平面的光,提醒张柏与秦思,它方才的角色与由此进行的见 证是多么的不由己。 镜子的反光犹如镜子的破碎,惊醒了犹在迅速退潮的性爱余波里扑腾的张柏与 秦思,他们想起了这番亲热的目的,这番确证因为借助镜子显得虚幻,可终究能够 把握。于是他们的想法与不久前相比转了向,他们再次同时问道: “我们可以结束现在这样的合二为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