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识时务者为圣贤。 曾本之用尽全身力气才写出这两句话。 为了写这封信,刚刚过完七十岁生日的曾本之累得又是喘气,又是叹气,好不 容易写满两张信笺,突然丢下毛笔,腾出手来一把接一把地将两张纸撕碎到找不到 一个完整的字。从信的内容以及行文的语气来看,曾本之写了又撕的信是给自己所 钟爱的某位弟子。在当下能达到钟爱级别的弟子只有女婿郑雄。前不久曾本之的七 十寿宴就是郑雄操办的,因为曾本之有话在先,连家人一起不超过两桌。别人都觉 得难办的事,郑雄办得格外得体,既有普通人家的简朴温馨气氛,又不失学界泰斗 的高端规格。那位人称老省长的不速之客评价这寿宴是曾侯乙尊盘级的。作为青铜 重器中极品的曾侯乙尊盘,是王者用来盛酒和温酒的一套器皿,其存在的意义为国 宝中的国宝。用如此器物作为评价,可见曾本之七十寿宴的确非同寻常。倒回去八 年,如此级别的弟子,算上郑雄,一共有两位。八年前,一群文质彬彬的警察当着 曾本之的面,将另一位弟子带走以后,该弟子的名字就在曾本之的记忆中消失了。 后来,曾本之多次尝试重写“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作为开头语的 书信,重新写出来的内容与先前写过的内容几乎一字不差。临到需要回到书信的开 头,写上与之对话的弟子的名字时,曾本之又开始陷入深深的困惑。他不清楚自己 是要写给作为女婿的弟子郑雄,还是不想记起名字的那一位,最终不得不再次撕碎 已经写好的每一封信,只留下满屋的叹息。 在可以称为从前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某天,一位堪称时尚尤物的女子在巴黎 香榭丽舍大街上望着玫瑰兴叹,如果有哪位男士用写信的方式求爱,她会毫不犹豫 地嫁给对方。这故事被人传来传去,终于来到东湖的花前月下,已过去差不多二十 年,满世界的男人都已习惯宁肯每天上门送一束玫瑰花,也懒得写情书求爱,连带 其他书信都不愿意动笔手写了。不管是谁,这时候若能收到一封从邮筒到邮局再到 邮递员,最后才到收信人手里的有着墨香墨彩的书信,简直比只花两元钱买张彩票 就中了大奖还稀罕。 皓首苍颜的曾本之是如今仍将写信与收信作为日常对外联系方式的极端少数之 人。他不喜欢打电话,也不习惯发电子邮件,手机短信也是只收不发。熟悉他的人 都说这才是大师意识:等到这个年龄层的人集体回归历史,人类历史上的最后一批 纸质书信就会变成珍稀之物而身价百倍。在曾本之的日常生活里,本是几十年如一 日普普通通的往来书信,却在某个没有丝毫预兆的时刻,突然变得异常吊诡。 曾本之刚刚收到一封信。 正是这封信,将很平常的事情,变得极不平常。 一般人通信往来都是用简体字,曾本之研究的专业与众不同,邮递员送来的书 信中偶尔有英法德日等文字,大多数写信人是用繁体字,他自然也用繁体字写回信。 这一次,曾本之收到的是一封用甲骨文写的信。 更为古怪的是,用甲骨文写信的人,死于二十多年前,那次没有仪式的生命告 别,从灵魂放飞,孤灯守灵,到扶棺下葬,清明立碑,曾本之从头到尾都在现场。 这个早已死去的人用甲骨文写信,其信封上的地址不是曾本之工作的楚学院, 而是写着“省博物馆背后,进东湖公园大门,过小梅岭、可竹轩,道路尽头俗称老 鼠尾的半岛最前端先月亭前,周一下午四点十分独坐在此的曾本之先生亲启”。 这段文字描述的正是曾本之在固定时间、固定地点放松神经的地方,除了家人, 外人不应当知道。当然,信封上的这些文字不是甲骨文,而是用打印机打出来的标 准楷体汉字。 刚才独坐之际,太阳将先月亭顶尖尖的影子,从曾本之身子的右边无声无息地 移到左边。 无聊时,曾本之捡起身边的一块蚌壳,随手一扔,正好扔在先月亭影子顶尖处。 他想起当年在随州擂鼓墩发掘曾侯乙大墓,周边村子里的小女孩最喜欢用花布做的 沙包往地上画的方格子里抛掷,并跳来跳去地玩一种叫跳房子的游戏。身边还有不 少蚌壳,曾本之连续三次精准地将它们扔到先月亭影子顶尖之处。 可以肯定,湖面上刚刚响过一声春雷,清水幽幽的那种静,柳枝悠悠的那种软, 还有内心深处的那种空荡荡,都是只有突如其来的雷声刚刚响过才有的模样。曾本 之坐在伸向湖心的细长半岛顶端,往前多走一步,便是秀色诱人的湖水。最享受的 是那些来了就不肯离去的春风,将一缕缕的阳光,不停地拂洒在人的身上,落在哪 里,哪里的毛孔就舒舒服服地张开了。这种无法拒绝的舒适,让曾本之像醉了一样, 眼睛不必闭上,人却进入梦乡。曾本之仿佛正从满是青铜重器的大殿,深入到一堆 被黄土掩埋的甲骨文中,并一眼看中那块最大的龟甲片。当他伸手拿起龟甲片时, 一声沉雷落到地面上,青铜重器和甲骨文的梦境,一下子化成春光无限的东湖碧水。 已经有一阵子了,每个星期,载有甲骨文的梦境,都会造访睡意正浓的曾本之。 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你是不是姓曾?” 曾本之回头望去,一个穿邮递员制服的男人站在身后。 男人继续问:“你叫曾本之吗?我这里有一封寄给他的信。” 从错愕中清醒过来的曾本之肯定地点了点头,并亮了一下自己的身份证。 邮递员将信交给他之前,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自己在东亭邮局当了三十几年的 邮递员,这一带尽是文化单位,文化人一多稀奇古怪的信件就多,但与曾本之收到 的这封信相比,先前那些古怪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了。邮政局的人一致认为是恶作剧, 同时又都觉得好奇,他才决定试试看。没想到这么古怪的信,还真有更加古怪的人 收。 曾本之接过信件,想看个究竟,能将信寄到如此古怪的地方,写信的人肯定对 自己各方面的情况相当了解。既然如此熟悉,又何必要玩这种小把戏呢?邮递员离 去后,曾本之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取出一张旧得发黄的信笺。 待看清楚信的内容之后,他马上意识到,世界上最后一片安宁之地终于不再属 于自己了。 甲骨文书信像晴空霹雳一样来到眼前,一张薄纸上虽然写着世上罕见的文字, 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或许是先前某件事,中途被停止,如今要重新开始了;或许 是先前有种论述,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现在必须说了。总之都是表示有什么事情从 此要大变样了。 甲骨文书信上只竖着写了四个字。 如此言简意赅,符合曾本之的职业习惯。 同样,它也表明写信人具有与曾本之相同的职业素养。 四个甲骨文文字是:拯之承启! 在四个甲骨文文字的左下方,还有一方红彤彤的印章:郝嘉。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曾本之对这个名字的熟悉程度,依 然仅次于自己的名字。 曾本之揣着那封古怪的信件坐在家里,本是想等女婿郑雄回来说话。离政府规 定的下班时间还有半小时,一位老朋友打来的电话,让他改了主意。 家里的电话铃响,一般都是找安静。曾本之虽然坐在电话机旁,也懒得伸手接 一下。安静从阳台跑回客厅,对着电话非常客气地说了几句,便将话筒塞给曾本之 :“马教授找你!”曾本之拿起话筒,是楚学院的同事马跃之。 马跃之在楚学院也是栋梁之材,虽然做的也是关于楚学的学问,方向上与曾本 之完全不同。有两句形容楚学院的话:知者之之也,不知者之之乎。前一句是表示 对曾本之和马跃之的尊崇,后一句则是对楚学研究者各有所长、同时各有所短的形 象描述。马跃之专攻漆器和丝绸,是这个方向上声名显赫的学术权威,但对甲骨文 和青铜重器从不轻言。曾本之也是如此,凡是与漆器、丝绸相关的问题,任何时候 都不会乱说一个字。如果说他俩之间真的有什么纠葛,那也是研究方向不同造成的。 比如马跃之人前人后都爱说,自己之所以人微言轻,是因为研究的东西都是轻飘飘 的,不比曾本之,开口闭口、睁眼闭眼都是重器,想不让社会重视都不行。曾本之 每次闻听,都要回敬马跃之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从古至今丝绸总是与美女联系在一 起,研究丝绸就等于是研究女人。马跃之上大学时谈恋爱的对象是一个校花级的女 生,大学刚毕业就选了一个不算“市花”,起码也是水果湖“湖花”的柳琴把婚结 了。相比之下,曾本之就差远了,四十岁之前,无论多么努力,就是没有相中哪个 女人,也没有哪个女人多看他几眼。到四十岁,在水果湖一家银行做出纳员的安静, 总算点了一下千金之首,答应嫁给他。 曾本之对着话筒说:“好久没听到跃之兄丝绸般的声音了!” 那头的马跃之回答:“彼此彼此,我也好久没有闻到你身上的铜臭了!” 他俩这样说话是有渊源的。当年马跃之结婚时,曾本之作为伴郎,在婚礼上幽 默地说,马跃之研究丝绸,就真的找了个丝绸般美丽的妻子,他要借马跃之的吉瑞 祝福自己,既然是研究青铜重器的,将来就找一个浑身铜臭的女人做老婆。本是一 句给婚礼助兴的玩笑话,没想到却一语成谶。 笑话几句,马跃之说到正经事:宁波那边有个活动,邀请方想让他俩去。他自 然很想去,可以一路上与曾本之好好聊聊天。马跃之也清楚,曾本之这些年外出参 加活动都是由郑雄作陪,他要曾本之破例一次,这次不要带郑雄,也算是给自己一 个机会。最后强调,曾本之若去他就去,曾本之若是不去,他也就懒得去了。 曾本之刚才回家时,安静就对他说过这事,也是楚学院打电话来通知的。安静 不等曾本之回来商量,就替他答应了。曾本之将这事连同安静的原话一并与马跃之 说了。安静替他做主的理由是,男人活到这个年纪要多外出走动,让外面的新鲜东 西刺激一下神经,成天待在一个地方,死死地想一个问题,老年痴呆会来得更快。 两个人在电话里将去宁波的事敲定后,马跃之还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曾本之 觉得奇怪,问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马跃之问:“郑雄下午是不是参加了省里的一个会议?” 曾本之一向对行政上的会议不感兴趣,也记不住,恰巧今天下午的会,郑雄曾 在家里说过,这是新省长上任后的第一个会。电话里马跃之继续说:“下午的会, 原本没有安排郑雄发言,因为时间宽裕才让郑雄在最后说几分钟。哪想到他一开口 就恭维新上任的省长是二十一世纪的楚庄王!” 马跃之将郑雄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曾本之听后,免不了要评论一番:“当年堂 堂中原霸主统辖的范围有好几个省,一介省长,怎么能与‘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相比?就说现在,综合实力排名每 况愈下,都要向二十名看齐了,对得起天时地利吗?退一步去想,就算省长能干, 可以称为楚庄王,上面那位管他和领导他的省委书记又是什么呢?再说,楚庄王虽 然少年就登上皇位,上面并没有太上皇,楚国历史中也从没有过太上皇,是因为父 亲楚穆王死得太突然,楚庄王才无奈接管楚国权力。所以呀,郑雄这样乱形容比喻, 有僭越和礼坏之嫌。” 马跃之到底是修养深厚,说起话来,顺畅透彻。随后马跃之又解释:这事是妻 子柳琴在水果湖听朋友和熟人说的。没听到也就罢了,一旦听到了,如果不告诉曾 本之,就太对不起二人几十年的友情。 在修养同样深厚的曾本之听来,马跃之说的每一个字和每一句话,都像那把国 宝级的越王勾践剑,有诗意很优雅地戳着他的心窝。但毕竟郑雄是自己的得意门生, 又是住家女婿,曾本之不好显得很生气,又不能不有所回应,便说:“放眼大别山 前,长江两岸,金戈铁马的楚庄王不知道去了哪里,溜须大夫倒是车水马龙,十里 长街都容不下。” 马跃之听闻反而劝导上了:“新官上任,说几句祝贺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用不着太责备郑雄了。人家现在是副厅长,哪怕在家里也要给他留点面子。” 恰恰是后面这句话,让曾本之暗暗作了决定,暂时不在郑雄面前提及甲骨文那 封信。他约马跃之,明天上午在楚学院见面。 放下电话,曾本之回到书房,对着墙上那幅精心装饰的曾侯乙尊盘照片呆坐了 一阵。这张比实物要放大几倍的黑白照片,拍摄于一九七八年曾侯乙尊盘刚刚出土 之时,是曾本之最喜欢的,也是室内的唯一饰物。与之对坐时,别人看到的是一个 老年男人对既往辉煌的留恋,却看不到他那胸膛深处汹涌的心潮。看了一阵,曾本 之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放大镜,走到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前,对着上面那些比女人的 烫发还要纷乱复杂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仔细地察看起来。 书房的门没有关,但曾本之还是没有听见门铃响。 安静在厨房里喊了几声,见他没有回应便跑过来,一把夺下放大镜,嘴里免不 了抱怨:“这辈子天天抱着青铜重器都没看够,回到家里还要用放大镜看照片,哪 有这样做学问的?”曾本之也不说什么,待弄明白安静只是喊他去开门时,女儿曾 小安已带着外孙楚楚推门进来。楚楚一个前扑,将自己的身子挂在曾本之的脖子上。 安静这才笑了,说:“天下万事万物,只有你这小东西,能将外公的魂从那些破铜 烂铁上招回来。” 这时,门铃又响了,是下班回家的郑雄。 郑雄一进门,家里的气氛就有微妙变化。 郑雄还在门后换拖鞋,曾本之就问道:“今天开了几个会?” 郑雄顺口说:“不多,就下午一个会,先前的副省长超越常务副省长升级为省 长,第一次公开露面,大家都去捧场。” 曾本之说:“这种会有什么好开的?你已经不年轻了,不抓紧时间搞点自己的 研究,难道后半辈子就用耍嘴皮子来对付?” 郑雄不慌不忙地回答:“楚学这一块就那么多东西,最重要的青铜重器都被您 研究透了,该做结论的都做了结论,该著书立说的全部著书立说了。您在前面登峰 造极,后生晚辈只有做些大树底下乘凉的事。从我开始,您门下的弟子早就达成共 识,这辈子最重要的研究,就是反击那些不相信楚学真理的谬论,让青铜重器成为 当代重器。” 曾本之说:“当了几年副厅长,就只狡辩的才能大有长进。” 郑雄不敢笑,又不能不笑,他将嘴角咧两下,又让眉梢扬两下:“如果没有当 这个副厅长,还真不清楚有些研究是如何研究出来的。学术上的事情,如果想防患 于未然,不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半点机会,只有占住这个位置,才发现这个位置有 多么重要。” 晚饭后,曾本之回到书房,重新拿起放大镜时,却不再看曾侯乙尊盘照片,而 是盯着一片半个巴掌大小、上面有一串甲骨文的龟甲。只要他将书房的门关起来, 家里的人想进来说话,或者看看他是否需要添些茶水,必须在门外小声叫上几次。 这一点就连楚楚也不例外。曾本之好几次将手伸进口袋里,想将下午在东湖边收到 的那封信再拿出来品一品,最终还是将手原样退出来。 待家里的各种声音渐次消失,郑雄多年如一日地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然后小 声说:“曾老师也早点休息。不好意思,我们先睡了!” 从与曾小安结婚起,一晃八年,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郑雄总是称曾本 之为老师,从未叫过爸爸。刚开始不管是别人还是家里人都觉得怪怪的,时间长了, 也就习惯了。毕竟将岳父称作老师、将丈夫称作老师的先例不少,被这样称呼的人 无一不是学界权威。 接下来安静在外面敲门,他站起来,走上几步,在书房中央与推门进来的安静 轻轻拥抱一下,脸贴着脸,相互说了一声晚安。 家里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曾本之才将那封古怪的信取出来,摊在写字台上,用 放大镜细细看了很久。 第二天与马跃之见面之前,曾本之先在自家楼下见到了马跃之的妻子柳琴。柳 琴还是那么漂亮。这个女人退休不在家侍候马跃之,先是让省养蜂学会返聘,几年 之后按规定不能返聘了,又自觉自愿地留下来当义工。 上次与马跃之畅谈时,马跃之异常兴奋,原因是柳琴刚从随州出差回来,突然 说起要带上他去当蜂农。柳琴去随州时,在离曾侯乙大墓不远的一家汽车改装厂里 见到一款养蜂专用汽车,车上有一间供二人休息的房间,房间里有空调、电视、淋 浴设备等。柳琴说,这种养蜂汽车特别适合情侣使用。两个相爱的男女,自己驾着 养蜂汽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遇到收费站就走绿色通道,不用交一分钱的过境费 或通行费,见到有花开放的美景,就停下车欣赏几天,并将蜂巢里的蜜摇出来卖了, 沿途的日常花费也就有了。柳琴连开车的线路都设计好,每年五月从武汉出发,往 北一站站地先到河南、陕西、内蒙古,再到甘肃、青海、西藏,然后从云南、贵州、 广西、湖南绕回来,正好一年时间,国内所有开花的季节都赶上了。这美好的遐想 使得这对老夫老妻边说边动了激情。等到恢复平静时才想起来,他俩都不会开车。 柳琴因此对马跃之说,她一定要鼓动曾小安如此试验一回。 柳琴是来找曾小安的,论年龄辈分,柳琴与曾家交往应当首选安静,偏偏柳琴 十次当中有九次是找曾小安。当然,这事也还有某种天意,柳琴比安静大几岁,模 样一点儿不显老,与曾小安站在一起,长得像姐妹。俩人有事没事总黏在一起,不 是逛街就是泡吧,弄得曾小安经常上午出去,直到晚上九点以后才回家。 柳琴看到曾本之嗔怪说:“两个老男人总黏在办公室里有什么意思,不如趁着 老胳膊老腿还能动弹,多陪陪老婆。” 曾本之笑笑,让她快点打电话,叫曾小安下楼。柳琴却说:“不打电话,就是 要到你家楼上,将曾小安接出来。” 看着柳琴进了自己家的单元门,曾本之才继续往楚学院走去。 楚学院离东湖的直线距离只有一千多米,虽然临近双向八车道,东湖路却很幽 静。曾本之进了院,上到六楼,正要打开挂有“楚弓楚得”门牌的办公室,忽然发 现南边隔壁“楚乙越凫”室的门是开着的。 曾本之愣了愣,然后大声问:“谁在屋里?” 一个年轻人出现在门口:“是我!我叫万乙,新来的!” 曾本之这才走过去:“听说了,在南京大学读的博士?南京大学重视田野考古, 学问越好越像做体力活的。你这样子好像有悖南京大学的传统啊!” 后面的这些话,是曾本之站在“楚乙越凫”的办公室正中间说的。曾本之得知 楚学院安排万乙在“楚乙越凫”室办公,便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这间屋子空置八年 都没被人动过一张纸。曾本之要万乙将行政科配给的新椅子退回去,书柜上了锁的 不要动,没上锁的也不要动,每本书、每张纸都要保持原来的模样,就连那本八年 前的台历也不要翻动一下。 万乙小心翼翼地表示:“如果旧的东西一点也不让动,我在这屋里只怕转身都 很困难!” 曾本之武断地回应:“如何转身那是你自己的事!” 万乙心有不甘:“听说,之前是您的得意门生郝文章在这屋里办公!” 曾本之面露愠色:“住嘴!不要再说了!” 万乙就像初生牛犊不怕虎,坚持往下说:“郝文章不是因为盗窃曾侯乙尊盘, 被法院判处服刑八年吗?像他这样就算服刑期满,也不可能恢复公职回到‘楚乙越 凫’室的!” 曾本之轻轻动了两下手指,示意万乙走近一些,贴着他的耳边严厉地说:“叫 你不要再提这个名字!”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曾本之站在屋子中间出神,不再说任何话。 临走时,他才重新开口:“记住我的话!” 曾本之刚回到“楚弓楚得”室,万乙主动跟了过来,帮忙开窗户换空气,烧开 水泡茶,还在征得曾本之的同意后,将存放在桌面上的一堆邮件,一一剪开封口, 再放回原处。 做完这些,万乙小心地说:“曾老师如果有事就请吩咐。院里让我暂时在‘楚 乙越凫’室办公,就是要我优先帮您跑腿,然后才是搞研究。” 曾本之没说话,走上前抓起万乙的手拿到眼前看了一阵。万乙的手十分粗糙, 从指尖到手背,没有一丝读书人特有的白嫩,反倒像天天在黄鹂路西段东亭邮局门 口等待临时工作机会的乡村人。 曾本之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先前没有的柔情:“往后你可以每个月来我这里聊一 次。” 喜出望外的万乙表示:“我一定会按时来打扰曾老师。确定来楚学院工作之后, 我就想好了第一个研究方向,用失蜡法复制曾侯乙尊盘!” 曾本之不置可否地说:“年轻人都是这样,喜欢挑战难度最大的课题!” 万乙胆大起来:“我好喜欢楚学院!头一天报到,见所有办公室的门上都挂着 一个带楚字成语的门牌,那种感觉实在太浪漫了。我一直觉得浪漫古典是楚与秦文 化的最大区别。” 曾本之说:“以后每天上班,先将自己的门牌擦干净。” 万乙欢天喜地地离开后,曾本之在走廊里走了走。 南边隔壁挂着“楚才晋用”门牌的办公室是马跃之的。再往前走,挂着“楚越 之急”门牌的办公室是为郑雄保留的。从前郑雄天天在这屋里进出,现在来得少了, 无人擦拭的门牌上灰蒙蒙的。与“楚越之急”相邻的一扇门上挂着“楚馆秦楼”的 门牌,实际上是楚学院的会议室。到此就得转身往回走。往西走过现在安排给万乙 使用的“楚乙越凫”,就到了走廊的另一端,那里有一扇门,门牌上写的是“楚璧 隋珍”。 与其他门牌相比,“楚璧隋珍”要洁净亮堂许多,大约是擦拭太多的缘故,那 木制的门牌上竟然现出一般古玩古董上才有的包浆。 “楚璧隋珍”室基本上是空着的。往年省博物馆展出的一级以上青铜重器,除 了实在搬不动的曾侯乙编钟,其他稍小一些的鼎簋等器物,每年都要搬到这间屋子 里进行例行检查。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博物馆可以自己做这些事了,为了突显曾 本之在青铜重器学界的权威性,唯独保留了曾侯乙尊盘必须送到“楚璧隋珍”室年 检的规定。这项规定的保留,得益于郑雄的据理力争。郑雄说的话确实很难被驳倒, 不用说是省博物馆,就是在整个大中华文化圈,曾侯乙尊盘是迄今为止唯一不可仿 制的国宝级青铜重器。在楚学院“楚璧隋珍”室进行年检,可以让曾本之这样的学 界泰斗进行零距离观测研究。像曾侯乙尊盘这样天下无双、复杂精美的国宝,哪怕 一万年弄不清楚它的奥秘,也绝对不可以采用物理取样方式进行分析,唯一可行的 研究方法就是肉眼观测,在时间、温度、湿度和光线相对固定的条件下进行观测。 不知内情的人,以为这就是“楚璧隋珍”空置的原因,却不知“楚璧隋珍”室 的真正主人正是那封甲骨文书信的署名者郝嘉。二十多年前,郝嘉在“楚璧隋珍” 室可以望见东湖的窗口纵身一跃,飞天而去。 曾本之有“楚璧隋珍”室的钥匙,而且总是随身放在裤袋里。这一次,他将手 伸进裤袋,取出来的只是一块白手绢。曾本之用白手绢在那块门牌上细心地擦了好 一阵。擦拭完毕,他后退一步,对着门牌再站一会儿,这才略有恍惚地回到“楚弓 楚得”室。 不等曾本之回过神,马跃之就来了。一年四季,马跃之身上的衣服都是用丝绸 做的。一头皓发,再配上飘逸的丝绸衣服,马跃之给人的印象总是飘飘欲仙。 神仙风格的马跃之见面说:“我在一楼碰到了新来的万博士。” 曾本之说:“是个有用之材!” 马跃之说:“这是楚学院书记所做的最有专业精神的一件事。让万乙待在‘楚 乙越凫’室作研究,可以算作是保持优良传统之举。” 曾本之问:“此话怎讲?” 马跃之说:“说实话,万博士的气质还真有点像‘楚乙越凫’从前的主人郝文 章!” 曾本之不由得感慨地说:“他刚见面就敢与我顶嘴,这一点还真有点儿像。不 过,最像的还是他那双手,我仔细看过,那才是研究青铜重器的手!” 马跃之说:“这就对了!我早就说过,研究青铜重器的人不能只看论文著作, 还要与本之兄比比手才行。用这个标准来评价楚学院的那些接班人,当年有个郝文 章,如今就数万乙万博士。再看看郑雄那双手,真是越来越嫩,越来越伪娘了。真 的回楚学院,只能改行跟着我与漆器丝绸为伍了。” 曾本之马上表示:“前几天你还手摸着‘楚才晋用’门牌发牢骚,说楚庄王身 上的皇袍哪怕是嫦娥养的蚕、七仙女织的丝绸、观音亲手绣成的,也不如随便一个 糟老头用破铜烂铁做的破烂玩意儿!” 马跃之板着脸说:“别说两千年前的丝绸,就是三千年前的丝绸也没什么用, 盗墓贼不要,文物贩子不收。看看从你手上经过的那些破铜烂铁,动不动就是几百 万、几千万,甚至上亿人民币。” 曾本之说:“人生在世有所得必有所失。青铜重器说起来好听,追究起来,哪 一件背后不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马跃之说:“这话对,丝绸后面只有风花雪月,青铜重器里里外外全是刀光剑 影。” 忽然,曾本之话题一转,小声问:“郑雄越来越伪娘,是柳琴的话吧?有没有 当面说给曾小安听?” 马跃之说:“是曾小安主动说郑雄很伪娘的。若是细想也有几分道理,像我们 这样纯粹搞研究的,只对历史真相负责。郑雄自打当上副厅长,就首先得对管着他 的高官负责。就像昨天下午,郑雄恭维庄省长是二十一世纪的楚庄王,就是一种伪 娘行为。” 曾本之接着说:“这伪娘的话,你可要管住柳琴的舌头,切不可在别人面前乱 说。” “你尽管放心。”说到柳琴,马跃之若有所思:“柳琴最近和曾小安常常不知 去哪儿待上一整天。每次都说是去武大看樱花,随后一整天不见人影。” 曾本之插话:“这事恐怕有蹊跷,小安有花粉过敏症,特别是樱花开的时候, 躲都来不及,不会自讨苦吃的。” 马跃之说:“正是这样。我也是听你无意提及曾小安有这种毛病,所以,那天 晚上柳琴回来,在我的追问下,她才漏了一点口风,说是陪曾小安去汉阳看一个朋 友。” 曾本之心里一阵颤动,却咬紧牙关不作任何表示。 马跃之等了一会儿,见曾本之没再追问,反而替他着急:“我对此事是有严重 疑问的,你自己可不能麻痹大意!汉阳只有两样东西著名,一是动物园,二是江北 监狱。汉阳的女人都往汉口和武昌跑,她俩反而往汉阳跑,岂不是奇了怪了!” 见曾本之还是一副免开金口的样子,马跃之站起来,走到一尊经过修复的楚鼎 面前,摸一摸,又退后两步端详一番。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正好投射在楚鼎上, 那层古铜绿闪烁着翡翠光泽。而阳光照不到的部位,青铜楚鼎以它千年修得的庄重 与威严,散发着一股无可阻挡的正气。 “楚地青铜重器只能与君子相伴!”这话是曾本之多年前说过的。 相比那尊青铜楚鼎,马跃之在正面墙上那幅曾侯乙尊盘彩色照片面前停留的时 间更长。 曾本之有些好奇地问:“跃之兄最近是对曾侯乙尊盘有兴趣,还是对青铜重器 摄影有兴趣?上个星期在我家书房,你也在那幅曾侯乙尊盘照片前面站着不动。” 马跃之一边继续看,一边回答:“我有些觉得,这张照片与你家的那张有哪里 不对!” 曾本之说:“都是博物馆提供的,可能是彩色与黑白的区别吧!” 马跃之坐下来,二人相对,各饮了一杯清茶。 突然间,马跃之说:“我闻到本之兄身上有股异香!” 曾本之说:“你不会以为我也是伪娘吧?” 马跃之说:“我不是开玩笑,隔着茶几,都能闻到有香气袭人!” 曾本之忽然想起那封甲骨文的信,急忙取出,递了过去:“请跃之兄看看这封 信。” 马跃之接过信后,放在自己的鼻尖上深深嗅了一下,对曾本之说:“果然信笺 上有股异香。” 曾本之没有接话,只是示意让他看了信再说。 马跃之将写在信笺正中间的四个甲骨文文字平放着看了看,又对着窗口的阳光 看了看,问:“这不是金文吧?”从曾本之那里得到明确的答案之后,马跃之有些 犹豫地说:“前面一个字好认,一个人掉进坑里,有人伸手拉他起来,是为拯救的 ‘拯’字。第二个字肯定是‘之’。第三个字好像是‘承’,最后面这个字,按‘ 拯之承’的思路来猜,应当是‘启’——对吗?”曾本之再次点头确认之后,马跃 之才表示,“这像是有人在发布预告,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 曾本之又将信封递过去。 马跃之将上面的文字匆匆扫了一遍便叫起来:“看起来这个人比我还了解你。 相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还有周一下午四点多到东湖边临水赏花的雅兴。” 曾本之说:“时间不长,也就那次曾侯乙尊盘出事之后开始的。” 马跃之心里一愣,表面上还显得若无其事,再开口时,已将话题转回那封信上 :“本之兄是要我帮忙判断写信的人是谁?写这封信的目的?” 曾本之说:“是的,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是第一个看到这封信的,连安静和 郑雄我都瞒着没有作声。” 马跃之说:“你真的没有与郑雄说?” 曾本之点头。 马跃之一下子认真起来。他先从字开始分析,现在一般人写字都用电脑,用圆 珠笔和钢笔的都越来越少,能用毛笔写字的人就更少了。全世界研究甲骨文的只有 五百多人,他们当中能用毛笔写甲骨文的更是凤毛麟角。除此之外,在一些练习书 法的人当中,也有专攻甲骨文的,其技法无外乎是对原始甲骨文的模仿。用刀锋利 器在龟甲或者牛肩胛骨上刻写,其文字风格十分暴戾、狂猛、犀利。 曾本之收到的信中,虽然只有四个字,却没有书法家在对甲骨文刻意模仿时, 误将粗暴、鄙俗、衰微当成风格的痕迹。相反,那种自然天成的峻傲瑰丽,恰恰体 现了文明初起时的那种令人身心愉悦。又因为甲骨文总共只发现两千多个字,其中 还有相当部分至今无法辨读。信中的“拯之承启”四个字,正好是甲骨文所能够书 写的。换作一般书法家,可能会从金文、秦简或者楚简中找些字来替代,再不然就 用拆字拼字的方法,写出甲骨文中本来没有的字。据此判断,只有成天与甲骨文打 交道、对甲骨文背后的历史与文化有深入研究的人,才能写出这种能够体现夏商周 时代人文气息的甲骨文。 马跃之的这些判断,曾本之深表认同。他自己也发现写信的人与平常人的习惯 不同。 昨天曾本之在撕开信封的那一刻,虽然人在野外,风清水阔,也能闻到一股特 殊的墨香。现在的人用毛笔写字,即便是书法家与水墨画家,已经习惯用现成的墨 汁写字作画。这种墨汁是越新鲜越好,存放的时间稍长,墨汁里的成分就会产生不 良反应,气味与色泽也会发生变化。现在的水墨作品,拿到手里是闻不到墨香的。 曾本之收到的这封怪信却不同,仅从邮戳上的日期来看,已在邮路上走了三天。 三天之后,曾本之将信函捧在手上时,先闻到一种幽幽的沉香。这不是荣宝斋等专 营商店里卖出来的墨汁所能有的,只有用存放上百年的古墨现研现用的墨汁才具有 如此芝兰之香。古墨是用松烟、油烟,再加入珍珠、玉屑、龙脑、麝香等名贵药材, 经过一系列繁琐的工序,千锤万杵制成,否则哪会温软如玉,幽香恒久。 曾本之举起信笺,让马跃之对着阳光看“拯之承启”四个字的墨迹,又用放大 镜看墨迹中的物质。那些放大镜刚好能够分辨的颗粒,以一种细微之细,细微之微, 极为均匀地分布在墨迹之上,如此质地好似马跃之研究了几十年的古丝绸。 看看研究得差不多了时,曾本之想起一句话:研墨如病夫。是说人有点毛病时, 身体虚弱,其力度反而适合研墨。他觉得从墨迹上看,这墨是一位身体较为虚弱的 人研出来的。马跃之笑着提醒说,古时文人还有红袖添香的习惯,妙龄女子除了陪 着读书,重要的还是写字作画时,在一旁帮着研墨。因为女子的手劲力度小,加上 性格的柔韧,也是最适合研墨不过了。 闻也闻了,看也看了,二人随后便认真起来。 马跃之说:“本之兄心中肯定已有结论,只是还有点犹豫,所以想要老弟我助 一臂之力,或者作个见证。” 曾本之说:“说结论为时尚早,想请跃之兄作个见证的意思却是有的。这个时 代,科技越发达,装神弄鬼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马跃之说:“只要心里没鬼,别人再怎么装弄,也伤不了自己的半根毫毛。” 曾本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与之前没有两样:“你相信‘拯之承启’四个字, 真的出自郝嘉之手?” 曾本之总算亲口说出此前一直不愿说出的人名。 作为人名的郝嘉二字,从古怪的信件现身的那一刻,就一直以红色印章的形式 出现在用甲骨文写出来的“拯之承启”四个字的左下方。那红红的方块,一会儿像 血的颜色,一会儿又变成早霞的色彩。二十多年前夏天的那个早晨,孤独地趴在混 凝土地面上的郝嘉,正是在这两种颜色中既轰轰烈烈又悄无声息地去往生命的终点。 马跃之反而将声调提高一些:“我也只能这样想了。若是郝嘉之外,还能有人 与他媲美,那可真是高人中的高人!” 二人都在小心翼翼回避的某个东西一旦被捅了出来,下面的话就好说多了。 马跃之十分怀疑,郝嘉果真能够变成鬼魂,二十年后将重新介入人间事务,要 “拯之承启”什么?用现代汉语来说,他要“开始拯救”什么?为此,在整个上午 的对谈之后,他们最终做了如下结论:郝嘉作为楚学院与他俩同辈的同事,死亡是 毫无疑义的事实,人死是不能复生的。身为死者的郝嘉,二十年后,写给曾本之的 信也是毫无疑义的事实,“拯之承启”四个字所表达的内容也是不能否定的。用他 俩的话说,这两个结论,一个是矛,一个是盾。既不能说这样的结论,等于没有任 何结论;也不能说,这是一点结论也没有的结论。郝嘉已经死于二十年前是一条线 索,郝嘉死了二十年后突然给当年的同事写信又是一条线索。 所以,在结论之外,还有一个结论。 那就是必须耐心等待郝嘉再次来信。 从楚学院办公楼出来后,他俩在大门口握过手,正要分头走开,曾本之忽然紧 走两步靠近马跃之:“柳琴再去汉阳时,你给我打个招呼。” 郑雄在省直机关厅局级干部中素来以才华著称。所谓才华,大部分表现在口才 出众上,这也是水果湖一带的机关单位看人用人的重要指标。郑雄能从楚学院院长 任上,升职为文化厅副厅长,且大家一致看好他很快就要接任厅长,原因也在于此。 作为当年楚国核心区域所在省份,外地人对楚学的认知大多来自南边的邻省。这两 年的情况有所逆转,总结起来原因不少,最为直接的有两点:第一是作为楚学权威 曾本之先生扎实的学问与学说;第二是曾本之的大弟子、文化厅副厅长郑雄凭着一 条三寸不烂之舌,将曾本之的研究成果与心得,作了卓有成效并且深入人心的鼓说 与宣传。 有一点足以证明郑雄的语言天赋何等了得:如果不是曾本之不肯点头,郑雄多 年前就去北京开讲春秋战国之楚国兴衰史了。 水果湖一带的会议特别多,且与时下多数会议一样沉闷无趣。但凡有郑雄参加 的会议,哪怕有省长和副省长在场,只要还剩五分钟时间,主持者都会让郑雄说上 几句,活跃一下会场气氛。接下来对会议进行小结时,主持人就能够理直气壮地说 会议开得很好很成功。郑雄也是做楚学研究出身,他所说的兴楚与强楚,与时下水 果湖一带最流行的强省富省口号,在文化上是相通的。省长也好,副省长也罢,他 们从未表示过不悦,别人自然也就不会皱眉头。郑雄也挺为自己争面子,只要开口 总能说出一些通过与会者的手机短信,迅速扩散开来的经典语录。 这一次,在场的庄省长超常规地跨过常务副省长,由副省长直接转正,心情十 分的好,这个聚集了两百名厅局级干部的会,议题是全省发展问题。大家的智商都 不低,心里都明白,现任省长正好姓庄,用楚庄王来形容,就算不是神来之笔,起 码也是人人心中所有、个个笔下全无的绝妙借代。主持者顺水推舟,拿起麦克风对 大家说,希望到会与没到会的各位厅局长,在今后的工作中,人人做楚庄王手下的 良臣猛将!主持者宣布散会前后,庄省长的表情像其一贯的严谨,谁也看不出突然 出现的“楚庄王”,在他内心留下了何种痕迹。 郑雄自己却不甚满意。 昨晚他还在与本省相邻的一座城市的人民大礼堂观看当地的演唱会,一边看一 边构思,第二天下午当地的最高官员与他们座谈时,自己如何发言。郑雄很快就找 到肯定能够引起轰动效应的观点:歌舞升平当然是斯时斯地强盛的表现,比如楚国 强大时,全国上下男女老少都崇尚歌舞,因为楚国的强大,其藩属国随国才可以放 心地用铸造兵器的宝贵青铜,铸造一套惊世骇俗的曾侯乙编钟和曾侯乙尊盘,才可 以将能够装备一支精锐之师的几千件青铜器随葬到曾侯乙墓中。事先想到的这套说 辞,最终张冠李戴、大材小用了,是因为省政府秘书长亲自打电话强调,这是庄省 长任省长后的首个会议,要他务必赶回来,还要他准备几分钟的发言。 郑雄下飞机后直接乘车到会场,将本来要在人民大礼堂说的话在水果湖说了。 同样的话,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对象面前,说出来的效果完全不一样。庄省长虽 然贵为封疆大吏,却是平民出身,将来能进半步当一届省委书记就到顶了。能够三 天两头在人民大礼堂作报告的人就完全不一样了,未来更是一切皆有可能! 如此懊恼,除了郑雄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随后的半个月里,郑雄说庄省长是二十一世纪的楚庄王那句话,表面上对省政 府所在水果湖一带的政治生态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实际情况正好相反。对这事最敏 感的当属郑雄自己,在接下来规模相对较小、但规格一样的会议上,一些以往见面 只是眼熟、从未打过招呼、更别说深交的厅局级副职,只要郑雄与其对个眼神,对 方马上走过来与他握手寒暄。有几个人还小声对他说了意思相同的话:庄省长果真 成了楚庄王,郑雄就不需要接曾本之的班,为继承大师与泰斗荣誉而奋斗,而要弄 个“国师”当一当!换了别人,或许当面请求对方以后不要这么说,郑雄却不然, 不仅没有表示异议,还有欣然接受的意思。 又过了半个月,那天天气很不好,东北方向的天空中堆积着沉重的焦黄颜色, 空气中还飘着一股刺鼻的异味。外面在疯传,说青山那边一家化工厂发生爆炸。很 快就有官方消息通过各种途径辟谣,电台、电视台、微博、手机短信、街上跑的公 共汽车和出租车上的显示屏,都在喋喋不休地告诉人们,真正的原因是近处的江汉 平原、远处的黄河平原与淮河平原的农民不听劝阻,坚持按照最原始的方式焚烧麦 秸秆造成的。但水果湖一带还是少有人相信,人家农民烧麦秸秆又不是一年两年, 千百年来每到抢收抢种的季节都是这样烧,为什么去年前年和大前年没有?为什么 发大洪水的一九九八年没有?为什么毛泽东畅游长江时没有?为什么武汉保卫战时 没有?为什么辛亥革命时没有?连水果湖一带的人都不相信官方消息,在东湖路上 聚居的文化人,平时就自由散漫富于想象,这时候更不愿意让自己显得像一年级小 学生那样幼稚了。 这天,离下班时间还有半小时,郑雄和大家一样,收拾东西往电梯间走,手机 铃声响了。 一看来电显示的是“李秘书”,郑雄马上想到一个月前的那次即席发言,便拿 着手机让铃声一直响到不再响。自那次提及庄省长是当代楚庄王之后,郑雄就有预 感,“李秘书”三个字或早或迟,总要出现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因此,他甚至将 自己正在开会、商谈公务、读书学习、出差在外、回楚学院研究自己暂时还不会放 弃的课题,以及正好与曾本之在一起等等一切的可能都仔细想过,并对每一种可能, 都进行了可行性设计。郑雄最终还是觉得,在所有的方案中,当着曾本之的面接听 这通电话是最适当的。 所以,当“李秘书”再次显现在手机屏幕上时,郑雄已经回到曾本之家里。 看见手机屏幕上出现“李秘书”三个字,郑雄像是很随意地告诉刚好就在身边 的曾本之:“是庄省长秘书的电话!” 接着,郑雄不紧不慢地按了一下绿键。 相互确认过身份后,李秘书在电话里通知,六点三十分,庄省长请郑雄一起吃 晚饭。 在文化界,郑雄是出了名的好女婿。郑雄有个习惯,只要没有离开武汉,哪怕 去新州、蔡甸和江夏等远城区,也一定要回来吃晚餐。郑雄的理由是,自从当了这 个副厅长,成天忙于行政事务,只能利用晚餐这一个小时,请曾本之先生对自己进 行专业指导与授课。 电话里郑雄毫不犹豫地请李秘书转告庄省长,结婚之时自己就承诺过,只要人 在武汉,就一定会回家陪曾小安和曾本之吃晚饭。郑雄与李秘书隔着手机说话,曾 本之听见了也像没听见的样子,急坏了一旁的安静,她一边做手势要郑雄答应李秘 书,一边压低声音要曾本之发话,让郑雄这就出门赴宴,别让庄省长在那边久等。 曾本之就像一觉醒来,睁大眼睛一动不动。 李秘书在电话里解释说,不是让郑雄去东湖宾馆的甲所,而是去茶港小区二号 院庄省长家里做客。 听到这话,郑雄暗暗吃惊,嘴里仍坚持,请庄省长成全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承诺。 几个回合下来,李秘书大概得到新的指示,终于让步,同意郑雄晚八点去庄省 长家里喝茶。 此时郑雄如此表述夫妻间的恩爱,包含着能否带上曾小安一道去庄省长家的暗 示,不管李秘书有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庄省长肯定没有发话让他带上别人。郑 雄一直强调自己的主要身份是楚学学者,是曾本之的门生,但是,他对政治生活的 敏感,丝毫不亚于以政治为职业梦想的那些人。在现代城市生活中,除了有血缘关 系,朋友关系再亲密也不会轻易去别人家里,不得不去时,有个女人带在身边,要 比光棍一条融洽许多。到庄省长家做客却不让带妻子,这让郑雄觉得,庄省长并非 想与自己拉家常,而是有远比家常更紧要的事要与自己说一说。郑雄正是估计李秘 书的电话,一定有不同寻常的吩咐,这才拖到回家后才接对方的电话。他想用这种 方式给这个家庭带来某种意外的惊喜,同时也有在曾本之面前小作炫耀的意思。 让郑雄没有想到的是,这天傍晚曾家的餐桌上,气氛反而比平时凝重。八岁的 楚楚,向来淘气,是家里的开心果,这时候三下两下扒完碗里的食物就跑回儿童房。 楚楚虽然是曾家的外孙,却依着母亲姓曾。这个决定到底是郑雄作出的,还是 曾小安作出的,或者是他们俩共同作出的,曾本之和安静至今没弄清楚。他们私下 里问过曾小安,这主意是谁出的。曾小安不让他们管,还说不就是一字之差吗,姓 什么都一样。办理楚楚的户籍时,曾小安还在月子里,各种手续都是郑雄跑下来的。 楚楚满周岁时,安静曾夸奖郑雄为人大度。郑雄却说:“换了别人也会这么做的。” 曾本之听出话里有话,郑雄又补上一句,“楚楚姓曾,是沾了曾家的光。”郑雄的 话不久就应验了,楚楚后来能够在水果湖最好的第二小学报上名,而不必另付一大 笔额外的择校费,多亏他跟着曾本之和曾小安姓了曾。 放在以往,曾家的晚餐桌上,说话最多的是曾本之和郑雄。 他们说的总是永远也说不完的甲骨文和青铜重器。既是师生又是翁婿的两个男 人,只要一提起这些话题,在放下筷子之后,还要泡上二十道普洱茶。直到曾本之 突然看一下手表,快步走进书房,这顿晚餐才算结束。大多数时候,曾本之赶回书 房都是为了继续琢磨那几片龟甲,从地底下挖出来起,一些学者就一直为上面的几 个甲骨文文字争论不休,至今没有定论。而琢磨甲骨文只是开头,接下来曾本之就 会长时间地盯着悬挂在正面墙上的那幅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冥想。 这天晚上,大家似乎都感到了餐桌上气氛的异样。按道理,像郑雄这种身份或 者说是身价的人,能够受邀到庄省长家做客,学术至上的曾本之可以喜怒不形于色, 然而,作为妻子的曾小安,读博士之前又在省政府外事部门工作,省政府一号官员 对自己丈夫如此宠幸,却连问一声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安静在七点三十分时小声提 醒郑雄,别迟到,该出门了。 郑雄凌晨一点才回家,按理说家人都会存疑,一省之长每天从早忙到晚,哪有 请人到家里聊闲,直到凌晨才放行的道理?奇怪的是,家里的人全都没有反应。 郑雄回家时,至少曾本之是知道的,因为曾本之的书房里还亮着灯。郑雄曾打 算敲门打声招呼,手都举起来了,忽然听见门里边一声长叹:“楚——” 对曾本之深夜独自说出来的这个“楚”字,郑雄绝对不会听错。他知道曾本之 又做梦了。 像精心挑选过,说话时的吐字发音还算规范的曾本之,保留了几个用特殊方法 发音的字。最特殊的就是这个“楚”字,明明要发闭口音,曾本之几十年如一日地 发成开口音。为此,不知被安静和曾小安笑话多少次,更不知被楚楚抗议和警告多 少次。曾本之就是不改,还说只有如此发音,才是楚国的“楚”,楚学的“楚”, 才是青铜时代的“楚”和“惟楚有材”的“楚”。郑雄将手举在空中,待“楚”的 回音在寂静夜空中一丝丝散尽了,才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然后请曾本之早点休息, 年岁不饶人,不要太熬夜了。 在进入梦乡之前,郑雄将去庄省长家的情况回味了一遍,之后,他不得不回味 曾本之近乎呻吟的一声:楚——这声长叹让郑雄经历了一天当中的所有兴奋之后, 产生了一种隐隐约约的不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