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觉醒来,刚睁开眼睛,郑雄就看到一双明丽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不等他有所 反应,那双眼睛便像流星一样飘然而逝。等到郑雄身上的自主神经全部活跃起来时, 曾小安已将身上睡眠痕迹清理得干干净净,走出卧室。 郑雄刚起身,就听到曾本之在客厅咳嗽。 这是曾本之夜里又梦见甲骨文的明显信号。在没有梦见甲骨文时,曾本之每天 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情是吟诵某个青铜重器上的铭文。 郑雄赶紧披上衣服来到客厅,冲着曾本之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声早安,见曾本之 的表情与平时没有两样,郑雄才放心地问:“夜里又梦见甲骨文了?” 曾本之点点头,然后摊开巴掌,露出一张便笺,上面有一个毛笔写的甲骨文文 字。甲骨文虽然只有两千多个字,但每个字的异体字少则几个多则几十个。不待郑 雄发问,曾本之主动说:“夜里做梦时,我就说过这一次自己一定会胜出,醒来后 躺在床上一琢磨,还真的破解了。” 曾本之喜欢将甲骨文的异体字称作是地雷阵,研究甲骨文也必须像排地雷那样, 发现、排查和解决,既枯燥,又危险,也荣耀,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对昨天夜梦里 出现的甲骨文,曾本之强调:“百分之百准确,这个字也是楚!” 早饭后,郑雄来到办公室,又从办公室来到电视会议厅。郑雄在人群中端坐了 一个小时,他本想好好回味昨晚在庄省长家里听到的那些话,前排一个面相有些陌 生的男人,几次回过头来想与他说话。因为分管文化的副省长正在讲话,郑雄不想 让副省长看见自己没有认真听,一直没有搭理。 陌生男人便写了一张字条递给他:我认识一个人,也会梦见甲骨文! 郑雄读后全身为之一震,马上在那张纸条上写上一句:散会后请留步! 前排的陌生男人,在纸条上再写了一行字:今天不行,回头我约你! 没过多久,陌生男人起身离座,一去不返。 散会后,郑雄没有马上离开会议厅,他拦住张罗会议的副秘书长,打听刚才递 纸条给自己的人是谁。当然,他不会说得如此直接,只问坐在自己前面的那位是哪 个单位的。听副秘书长说,那人叫沙海,是省监狱管理局副局长兼第一分局局长, 郑雄心里暗暗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从最不愿意光顾的记忆角落里迸出一个人名: 郝文章。 回到办公室,郑雄给自己沏上一杯茶后,就坐在办公桌前发呆。临近午饭时, 专门负责文件传阅的秘书进来,要郑雄在一份与学习宣传有关的文件上签字画圈。 此前,郑雄总会吩咐秘书放下文件,过半小时后再来取。这次头一回当着秘书的面, 拿起红蓝铅笔,先画了一个圈,又从圆圈上引出一条线,签上名字。郑雄将文件推 给秘书时,秘书一脸错愕。郑雄低头一看,本来应当签上自己名字的位置,竟然鬼 使神差地写着“郝文章”。他赶紧用橡皮擦掉,重新签上自己的名字。 秘书走后,郑雄用左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脸,又用右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脸, 然后满桌子仔细寻找,果然又在别的纸上发现亲笔写的三个字:郝文章。 郝文章这个名字曾经是那样熟悉,以至于多年之后的郑雄只要一想起来,心中 就会有一团纠结。 郑雄在心里判断,省监狱管理局副局长兼第一分局局长沙海的工作对象是犯下 各种罪行而在监狱里服刑的人,所谓牢里关着英雄汉,河里淹死会水人。本省是出 土文物大省,自然也是出产盗墓贼和文物走私者的大省,监狱里自然会有几个这方 面的高手。大凡这类高手几乎全是自学成才,进而认识一些甲骨文,这种可能性是 绝对存在的。 这时候,手机上突然蹦出一条短信:下午? 郑雄盯着两个字看了一阵,然后也回复了两个字:一点。 发送成功之后,郑雄将一收一发两条短信共计四个字删除,随后打电话告诉办 公室相关人员,自己下午有个专业方面的事情要做,手机会关闭一阵,有事发短信。 郑雄下楼时,司机已将车牌是“鄂AW”开头的黑色轿车停在大门前。 上了车他习惯性地吩咐:“回楚学院!” 郑雄虽然当了副厅长,除了卸下楚学院院长之职,其余专业职务如课题组长、 首席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等,一样也没有丢下。黑色轿车开到楚学院的停车场后, 郑雄让司机小胡下车,去自己的办公室“楚越之急”等着,万一有来电显示开头是 “872 ”的电话,就接听一下。小胡将驾驶座让给郑雄,正要转身离开,又被招回 去。郑雄补充吩咐,开头是“878 ”的电话,也接听一下。小胡点了点头,他明白, 省政府办公厅的电话号码以“872 ”开头,以“878 ”开头的电话号码是省委办公 厅的。 郑雄开车离开楚学院时,在林荫道的拐弯处险些撞着一个人。 外面的人只有弯下腰才能够看清驾车人的面孔,因为前挡风玻璃上的遮阳板被 拉了下来。正在午后春风里独自徘徊的万乙博士,没有弯腰,他直挺挺地站在路旁, 等着对方放下车窗,主动向自己说声对不起。没想到车窗没有放下不说,他还隐约 听见,车内有人说了一声很难听的话。 万乙有些恼,盯住那车看,只看到夹在遮阳板上的一张违法停车告知单。 万乙急忙拿出手机,给当交通警察的高中女同学沙璐打电话,报了差点撞着自 己的这辆黑色轿车的车牌号。电话里他谎说楚学院的导师不知为什么火烧眉毛地非 要查自己座驾的违法停车记录。此时沙璐心情不坏,笑嘻嘻地问他,是不是发现导 师与女学生暧昧了? 几分钟后,万乙收到沙璐回复的短信。这辆黑色轿车上半年有三条违停记录, 地点都在中北路白玫瑰花园门口。 第一条短信刚读完,第二条短信又来了,沙璐问,你的导师怎么开上文化厅的 公务车了?不等他回答,第三条短信又追过来,沙璐说自己已快刀斩乱麻,与那个 在市委组织部当处长,既没有真才实学,又没长脊梁骨,却总在别人面前牛气冲天 的老男人离婚了,上午十点四十四分拿到的离婚证。 沙璐离婚的消息,猛地淹没了万乙。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万乙决定这就去中北路上看看。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刚到了中北路白玫瑰花园门口,就看到那辆黑色轿车停在 两棵风景树之间的缝隙里。因为正有警察用摄像机对着黑色轿车拍摄,他等了一会 儿,直到警察骑着摩托车去了别处,才走近那辆黑色轿车。见四周没有别人,他伸 手将一张刚贴上去的处罚通知单撕下来,揣进自己的口袋。万乙想,只要留下案底, 不定哪天会派上用场。 之后,万乙退到中北路的另一侧,继续盯着那辆黑色轿车。 天气很好,绿化带里该开的花儿全开了。此时,万乙想了很多。拿到博士学位 的万乙,刚来楚学院报到,就发现很多人心情不好。根源在于这么多年,大家并没 有享受到楚学研究屡出成果之后本应分享的好处。那些来之不易的荣誉几乎都被曾 本之和郑雄拿去了,偶尔从指缝里漏出丁点儿,也被马跃之捡了去。在楚学院,只 算活着的人,曾本之是青铜重器专业的第一代研究者,郑雄是第二代,万乙毫无疑 义地成了第三代。从来楚学院的第一天起,万乙就被其他人另眼相看了。一开始, 万乙还会在一些可以说话的场合偶然流露,说楚学就是青铜重器学,楚学院的研究 成果,也就是关于青铜重器的研究成果,舍此就会本末倒置。一旦发现那种说不清 道不明的奥妙,万乙便不再在这方面多说一个字。 当他再次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卷入楚学院既往的纠葛时,突然发现对面出现一 个熟悉的身影。万乙的眼睛睁得很大,他越是不敢相信,那个身影越是清楚;他越 是不希望那个人走向那辆受到自己跟踪的黑色轿车,那个人偏偏掏出车钥匙,打开 车门,将那辆刚才被警察贴过罚单的黑色轿车轻快地开走了。 万乙不习惯叫郑厅长或者郑院长。 到楚学院上班后,他只见过郑雄三次。三次都是在楚学院对面的省博物馆碰上 的。 第一次在受着特别保护的曾侯乙尊盘前碰上时,郑雄正在亲自向一位贵宾作解 说。再次在受着特别保护的曾侯乙尊盘前碰上时,郑雄又在亲自向一位贵宾作解说。 第三次碰上的地方,仍旧是在给曾侯乙尊盘提供防火防弹、恒温恒湿保护功能的展 柜前,郑雄仍旧是在给某位贵宾作解说。前两次,万乙提前发现有贵宾来,主动从 正在展出的曾侯乙尊盘前走开。后一次,因为观察得太专注,郑雄都走到身后了, 他才察觉,尽管一点也没挡住贵宾的视线,在闪到一旁时,还是十分抱歉地轻轻叫 了一声:“郑老师!”万乙很想说,自己是南京大学的博士生,来楚学院工作有一 阵了。郑雄却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目光扫过时,流露出来的全是不满和不高兴。 “郑老师!”看着街道对面正徐徐驶离的黑色轿车,万乙再次轻轻地叫了一声。 万乙叫了一辆出租车,走近路,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楚学院。进到院子时,正碰 上那辆黑色轿车往外开。万乙留心看了看车内,前排的遮阳板收起来了,不仅可以 看清是司机小胡在开车,还看得见坐在后排的郑雄。 从午后一点到两点,是休息时间。抛开这一小时,只计算从下午两点钟开始的 上班时间段,郑雄也失踪了整整一百二十分钟。郑雄回到楚学院,整层六楼似乎再 也没有其他人。他将挂在门上的“楚越之急”门牌轻轻敲了两下,紧闭的门马上打 开了,司机小胡一脸焦急地迎上来。 “省长的秘书来电话,请你四点钟去东湖宾馆甲所,省长要接见你!” 郑雄看了看手表,轻轻哼了一声,然后用手指按了一下电话机上的查询键。所 显示的四个来电号码,全是“872 ”开头的。最早一次是下午两点十分,最晚一次 是三点五十五分,也就是郑雄进门前五分钟。 “你怎么回答的?” “与以前一样,说你正在作课题研究,不方便接听电话,但一定会将省长的指 示传达到。”不等郑雄发话,司机小胡就赶忙往外走,说自己去备车,还顺手将办 公室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郑雄拿起电话,熟练地拨了一组号码,电话里传出一个女子柔柔的声音。 “你好!这里是失物招领处,哪位男士丢失手机一部,请失主前来认领!” “别贫嘴,五点钟以前,将手机送到东湖宾馆甲所,交给服务台就行。” 说完,郑雄将电话挂断,下楼,上车。 东湖宾馆就在十亩地小区对面,从楚学院过去只需要五分钟。郑雄在宾馆甲所 门前下车之前看了看手表,刚好晚到三十分钟。 进了大门,他发现迎上来的不是李秘书,而是余秘书。 余秘书嗔怪地说:“领导催过几次了,一直在等你!” 余秘书将他引进一间会客厅,郑雄看见端坐在正中的不是被他恭维为楚庄王的 庄省长,而是几年前就退休了的老省长。 老省长主动说:“我们又见面了!” 听到这话,郑雄还以为老省长是指前些时,曾本之的七十寿宴,老省长不请自 到之事。当时老省长很谦和地献上一幅自己手书的斗大的“寿”字,别人都在猜, 老省长大驾光临肯定有事,他自己却反复申明,只想讨一杯寿酒,再没有其他意思。 郑雄当时就有预感,是好事还是坏事,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答案。 郑雄连忙回答:“老省长能亲自参加我家曾老师的寿宴,我们全家都心存感激!” 老省长将手一挥:“你不要装糊涂,我指的是二十年前的夏天,让你进专案组 的事!这么多年,我没忘记你,你大概也不可能会忘记我。” 郑雄喃喃地说:“谢谢老省长当年的提携与爱护。” 老省长说:“要谢只能谢你自己,谁让你有重大立功表现呢?如果没有你,专 案组的工作就没有那么顺利。我今天请你来,就是相信你还有这方面的觉悟。” 有一阵子,郑雄的脑子几乎是空白,既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也不记得老省长 冲着自己和蔼可亲地说了些什么。郑雄心里一直在作着与庄省长畅谈一番的准备, 却突然冒出正被水果湖人努力忘记的老省长。就像怀着求子的心愿去朝拜观世音, 都跪下要磕头了才发现面前的菩萨是弥勒佛,那些能想到的好听而不失才情的话, 全都成了说不出口的废话。 不过,郑雄终于听清楚老省长说的一句关键话。 “听说前些时你在大会上称赞某人是二十一世纪的楚庄王?” 郑雄霍地清醒过来,全神贯注地听老省长继续往下说。 “这样说话可不像许多年前的那个郑雄!人家是楚庄王,我们这些老家伙是什 么?是被秦国俘虏的楚怀王,还是丢掉纪南城、害得屈原投汨罗江的楚顷襄王?” 老省长这话一出口,郑雄才彻底清醒。 “老省长可不能这么说,楚怀王和楚顷襄王是楚庄王的十四世孙和十五世孙, 从楚庄王到他俩,间隔有共王、康王、郏敖、灵王、平王、昭王、惠王、简王、声 王、悼王、肃王、宣王、威王等十几代楚王,才轮到怀王和顷襄王。” 郑雄有意露了一手,如有必要他还可以将楚国国君谱系,从头到尾背上一遍, 包括他们的名号和在位的公元前某某某年至某某某年的年份。 “老省长如果真要攀比,应当往楚庄王的长辈中寻找才是。” 郑雄这样说是不会错的,因为从楚庄王的父亲楚穆王往上数,前辈中的楚武王、 楚文王、楚成王个个都是开疆拓土、励精图治的明君。 老省长似乎是有备而来,专门找他的茬:“如你所说,我就是楚成王了,下场 岂不是更惨!楚穆王弑父篡位,不就是取我的首级吗?” 到这一步,郑雄只能在表面上认输:“老省长将楚学研究得如此透彻,我不佩 服不行啦!” “此话有假。我哪比得过你和曾本之,楚学就快成为你们家的家学了。我就知 道成、穆、庄、怀、顷襄等五个楚王,在你面前全用上了。不过,我退休之前,对 你们这些搞楚学研究的专家可是鼎力相助。曾本之退休,由你接楚学院院长,并不 是表面上那么风平浪静。那些专家写的告状信,每一封都像学术论文,有理有据有 结论,说你是野心家,是楚学界最虚伪的学者,绝对不可以当这个院长。你还不知 道吧,我在你的任职报告上曾经签了一句话:要敢于起用有争议的人才!” 听着这些啰唆话,有几个瞬间,郑雄的脑子像气泡一样冒出“老东西”、“老 家伙”之类的贬义词。 老省长并非真是一省之长,使用这种称谓的人,沿袭社会生活中的普遍习俗, 将职务后面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名词去掉了。他的最高实职是相当于副省长的省长助 理,以区区省长助理之职,弄到了一纸享受正省级待遇的文件。于是老省长这个称 谓在不知不觉中流传开来,成为固定所指。 老省长终于说到正题上了。 “我有个想法,并且征询过一些高层人士的意见,他们都很支持。今天找你这 个青铜重器专家来,也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从古到今,总说青铜是国之重器,但不 管什么东西,如果得不到重视,名称再响亮也没一毛钱用。” 郑雄注意听每一个字,生怕有所遗漏。 “历史上楚国的青铜重器很多,仅仅是已经发掘出来的就很了不得,让人叹为 观止。可这些东西如果只存放在博物馆的展厅里,说得好听一点,像花瓶摆在那里 装好看,其实一点作用不起,与废铜烂铁差不多。任何文物,如果不能转化为生产 力,成为意识形态,就不能成为真正的国宝。你懂我的意思吗?” 郑雄鼓足勇气说:“请老省长具体说明。” 老省长没有发现郑雄的紧张,继续汪洋恣肆地说:“譬如曾侯乙编钟就很好, 都过去两千几百年了,还能发出音乐声,还能到世界各地去演奏,这就成了生产力, 成了意识形态嘛。你们楚学院,过去我虽然支持过,但力度不够大。这一次,我想 作些弥补。那天听说你恭维庄省长是当代楚庄王,我听着不好受,这分明是含沙射 影嘛。仔细一想,又觉得问题不大。政治嘛,就是这样,为王为贼,都不是自己说 了算。不过我倒是因此发现,当初我签字评价你是有争议的人才,倒是一点不错。” 郑雄哪会听不出,老省长话里有话,暗讽他在溜须拍马。 “我不是楚庄王,你也不是屈原,但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做点研究楚史的事情。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成立一个正厅级青铜重器学会,你当会长,我这个退休干部只 能挂名当个名誉会长。你放心,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不会空口说白话,只要你表态 同意,不出十天,一应正式文件都会有的。有句话是不是这样说的:一个人行还是 不行,要看说他行和不行的那个人行和不行。如果你同意,过一阵我带你去见一个 谁想说他不行都不行的人。” 郑雄已经在考虑一些具体的细节问题了。 “学会经费如何解决,是财政编制,还是另有来源?” “有财政编制,人头费、事业费,一样不少。你说说,每年想要多少研究经费?” “三十万!不算多,但是不能少。” “这点小钱能做什么,再加两个零。学会一成立,就会有一笔三千万经费到账。” “老省长将工作做到这个份上,我要是再推辞就太虚伪了!” “好,那就一言为定。不过,你也要尽快着手做一件事,青铜重器学会没有给 曾本之留位置。说起来,外面的舆论没什么,但你们家里,这事一定要摆平,不能 让老先生公开发牢骚,更不能唱反调。” 郑雄一下子愣住了,研究青铜重器的权威不能进青铜重器学会,这太有悖常理。 他马上明白,老省长突然出现在曾本之的七十寿宴上,大概也是冲着他想成立的青 铜重器学会而去,说不定最初是想请曾本之出任会长,以曾本之的脾气百分之百地 会拒绝,老省长没办法了,才退而求其次。 “反正是空名,能不能也让他当名誉会长?” “这件事你就不要讨价还价了,绝对不行!” 接下来老省长又说,曾经想过将办公点设在楚学院,后来这个想法被否定,还 是在东湖宾馆里面租一栋别墅为好,可以减少闲杂人员的干扰。 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人在隔壁等着老省长,他没有留郑雄吃晚餐,理由当然是知 道郑雄晚餐必须回去陪家人。 临别时,老省长握着郑雄的手突然说:“曾侯乙尊盘被你们说成是国宝中的国 宝,全世界真的只有独此一件?” 郑雄说:“按照曾先生的估计,也许荆州城外的楚国都城纪南城遗址中还埋着 第二件或者第三件。但那地方不要说发掘,就是在上面挖坑栽树国家都严令禁止。” “那么复杂的编钟都能复制,为什么曾侯乙尊盘不能复制?” “编钟是用范铸方法铸造的,曾侯乙尊盘是用失蜡法铸造的,前一种工艺一直 在使用,后一种工艺大部分已经失传。” “我怎么听说有人怀疑中国的青铜时代没有失蜡法!” “文物考古这一行,干的都是些死无对证的事,任何争议都是正常的。” 老省长最后这句话,让郑雄忽然感觉到莫大的压力。他平静地应对着,内心深 处敏锐地意识到,老省长最后这句话肯定不是随便问问,一定有他更深一层的想法。 果然,老省长突然问:“曾侯乙尊盘为什么会冒紫烟?” 郑雄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也是只听别人说,从来没有亲眼见 过。” “什么境界的人就能看到什么境界的东西。曾本之不会没有见过吧?” “他自己不说,也不让我问,说这些东西不值得费脑筋。” “有机会我要亲自问问他。” “曾先生脾气古怪不大好说话。老省长还不如多去博物馆看看,说不定哪天自 己有所发现,肯定比只听别人说的效果好。” 郑雄最后这句话得到了老省长的认同。告别兴高采烈的老省长,郑雄只顾往外 走,忘了先前吩咐别人将手机送到服务台。眼看郑雄就要出大门了,余秘书才在身 后提醒,问他是不是想再丢一次手机。 郑雄将手机拿到手时,余秘书在一边意味深长地笑着:“看来你是真的将手机 弄丢了。” 从东湖宾馆出来,右转弯驶上东湖路,没走多远就收到手机关机时滞留在移动 公司服务器里的几条短信,发短信的除了余秘书竟然没有别人。前面几条的内容是 催他不要误了老省长约见,只有最后一条是刚才发的。 这条短信分两层意思:先是转告老省长的话,刚才谈话很投缘,有相见恨晚之 意。其次是余秘书自己主动打圆场,他要郑雄别计较老省长说话的方式与语气,老 省长在意郑雄关于楚庄王的说法,可以理解为通过将现任省长比喻成楚庄王,而使 老省长认识和了解了郑雄。没有这个比喻,老省长或许还会将郑雄当成曾本之第二, 也是那种食古不化、只会钻故纸堆的书呆子。有了这个比喻,老省长才能洞察郑雄 长期研究历史,既知宫廷吊诡,更懂宫廷奥妙,是难得的有用之材,才敢放心大胆 地委以重任。 郑雄回到文化厅自己的办公室,正想闭目养神一阵子,桌上的电话机响了,厅 里的党组书记老关要他过去一下。 在省属厅局中,一把手理所当然是厅长或者局长,文化厅是唯一的例外,省委 省政府召开的必须是一把手参加的会议与活动,从来都是通知老关参加。在文化厅 内部形成了凡事都是书记当家的格局。郑雄一踏上走廊,就看见老关在自己的办公 室门口站着迎候,摆出一副迎接的样子。 满心奇怪的郑雄,被老关拉着在长沙发上并肩而坐,听他开口就是“恭喜”二 字,内心深处基本明白,一向不将厅长和副厅长当回事的老关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从老关嘴里滔滔不绝流淌出来的话,印证了郑雄的预判。老关果然知道老省长亲自 与郑雄谈过话,谈话内容也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主要是,他很清楚地了解到老省长 要郑雄出任正厅职的青铜重器学会会长,机构的文件还没下达,三千万开办费就已 经落袋为安了。 说话时,老关接了一个电话,省委组织部通知他,晚八点,带上郑雄去部长办 公室,面谈一项人事安排。 放下电话,老关笑着说,若不是自己事先得到消息,很容易误以为郑雄要替代 自己了。老关随后发了一大堆感慨,自己见过各种世面,但像今天这样,为了一个 青铜重器学会,竟然如此雷厉风行,用不同寻常已不足以形容,而应当说成是破天 荒。 “青铜重器学会背后,一定还有某位远比老省长厉害的大人物在操盘。真的有 了这样的靠山,往后无论是学术还是政治,我们只能高山仰止了!” “你是老领导,可不要折损我!” “我说的是真心话,如果不出差错,下届省人大政协换届选举,副省长的选票 上,肯定会出现郑雄二字。当然,印在政协副主席的选票上也不错。” 老关轻轻一笑,突然转到别的话题上。 “庄省长的儿子考研究生,除了北大、清华,别的大学还不是随便他选,干吗 还要煞有介事地复习?” 郑雄非常罕见地脸红了。 老关以书记之职降服厅长和众多副厅长,靠的就是这一招:知道对方内心最柔 软的地方在哪里。 老关所提到的“庄省长的儿子考研复习”正是郑雄内心最柔软之所在。 从郑雄出门上省委组织部起,曾本之就在书房里独自呆坐。 客厅里的座钟报时八点钟时,曾本之似是突然兴起,拿出抽屉里两只刻有甲骨 文的龟甲片开始卜卦。一连两次,卦象都是一样。按规矩,本不需要第三次了,曾 本之还是再试了一次,结果与前两次一模一样。 “有客人要来!” 曾本之站在书房门口宣布时,安静还以为有人来过电话。 曾小安盯着曾本之手里拿着的龟甲片,既是提醒安静,也是反问曾本之。 “老爸,你会卜卦了?” “研究甲骨文的人没有不会卜卦的。年轻时不太相信,人老了,才想试试这些 方法,看看能否弥补自己的某些不足。” “就这奇丑无比的两片龟甲,能让你未卜先知?” “凡事信则有,不信则无。” 这是曾本之第一次卜卦,安静说什么也不相信。 曾本之也不多说,吩咐过了,就回书房,用百看不厌的眼神盯着黑白照片中的 曾侯乙尊盘。 晚九点三十分,门铃响了。 曾本之走出书房,站在客厅正中央说:“客人来了!” 郑雄和老关出现在客厅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安静和曾小安各自惊叹了一声。 老关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很快就找到了消解尴尬的办法:“是不是好久没见面, 发现我变成老帅哥了?” 老关在沙发上坐下来后,安静将卜卦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听安静说,卜卦的时 间在晚上八点钟左右,老关更觉得难以置信。 组织部长原本约好八点钟与他们面谈,因为省委常委会一时半会儿散不了,临 时改由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出面,宣布由郑雄出任正厅级的青铜重器学会会长,不再 担任文化厅副厅长,之后,又用半小时讲了成立青铜重器学会的重要意义,并代表 省委和省政府,对今后相关工作提了一些要求。重中之重是要求郑雄在隶属关系一 时难以理顺之际,遇事多向老省长请示汇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常务副部长貎 似随口地说,老省长卸下常任之职后,这两年的工作担子比先前更重,工作热情也 比先前更高。老省长主动提出任名誉会长,这是天大的好事,能使青铜重器学会的 工作更方便开展。常务副部长没有谦虚,他实事求是地将面前那张纸上的文字念了 一遍。大意是说,成立青铜重器学会是全省政治文化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要让青铜 重器走出博物馆,走出历史教科书,真正成为时代重器。 到这一步时,老关还没有想到,需要即刻看望一下曾本之。 接下来的两件事有点琐碎:郑雄现在用的公务车,要带到青铜重器学会继续使 用一阵。郑雄自己提出来,人事和工资关系仍旧放在文化厅。老关说没问题。后一 件事三个人讨论了十几分钟。之所以最后说定,暂时保持现状,是因为部长开完常 委会后赶了过来,要作重要指示。部长要大家万分尊重青铜重器方面的学术权威曾 本之先生,在青铜重器学会的运作过程中,不能有任何负面的舆论传出来,特别是 在名誉会长和会长人选问题上,要做好解释工作。要向有关方面说明,曾本之先生 现在最重要的东西是时间,省委和省政府,还有全省人民需要他,需要他在楚学研 究里做出新成果,攀上新高度。让老关意想不到的是,郑雄竟然在最后时刻突然提 出,将曾本之作为本省的院士候选人申报上去,这样一来,就能避免部长所担心的 负面影响的出现。老关更意想不到的是,部长竟然同意了,还说老省长也很关心这 件事,本省是青铜重器大省,早就应该在全国人民面前树起一面青铜重器的大旗。 省委常委会是八点四十分散会的,从常委小会议室到组织部小会议室要十分钟, 部长作重要指示也是十分钟。正是部长的重要指示提醒了老关,此时不去看望曾本 之更待何时!如此算来,老关心里冒出那个当一回不速之客的想法,刚好九点整, 比曾本之卜卦预测有人要来做客的时间晚了整整一个小时! 对老关来说,这来得十分突兀的奇妙卜卦是很好的开场白:“到底是大师,小 事情上也有大智慧。” 曾本之不用谦虚,实实在在地说:“殷人创造的甲骨文,主要是两个功能,记 事和卜卦。后人研究甲骨文,主要用于断代。卜卦的作用,大家都明白,只是没当 回事。人老之后将卜卦的作用捡起来,一是闲来没事,二是试试帮自己省些脑力和 体力。” 老关有心试探:“曾先生可为自己卜卦?” 曾本之坦然回答:“有哇,也是刚刚卜卦的,说我明天必须去宁波参加专业课 题会议。” “这么重要的事,事先怎么不和我说一声?”郑雄一定是急了,在一旁情不自 禁地叫起来,话一出口又觉得言重了,马上补一句,“就算再忙,我也要请假陪您 去呀!” 曾本之不动声色地表示:“这不是正说着吗,卜卦的结果一出来就告诉你们了! 另外,这卦象还说,我的老同事马跃之也要参加这个会,路上有伴,你就忙你的大 事去吧!” “当初你可不是这样!”郑雄到底还是将心中的不满发泄出来了,将敬语中的 “您”换成了“你”,“这么多年,凡是专业方面的活动,你总是先问我的意见。 大家都说我是你的‘大秘’,我也确实将自己当成你的‘大秘’。我可不敢想象你 会换别人来做这个‘大秘’。” 曾本之说话依然是胸有成竹:“你若是喜欢将自己当成‘大秘’,只怕今后会 有‘大大秘’要你来当!” 郑雄说:“这辈子我只给你当‘大秘’!” 曾本之平静地说:“我看你是想限制我的自由。” 郑雄愣了一下,人也冷静下来,重新用“您”来回答:“我也是怕您外出不习 惯,身边缺个照应的人。” 曾本之说:“我不是小孩子,也没有患老年痴呆。关书记来得正好,替我们做 个证人:从现在起,我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与郑雄无关,也不需要他操心了。 做错了,说错了,都是我活该,与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郑雄连忙说:“我不同意。不管是在楚学院,还是到了文化厅,我的主要工作 就是照顾好您!” “这话我只相信一半。反正从明天起你会更忙,要不了多久,就会忙得连这扇 门都不记得了。趁关书记在这儿,我再试一卦!”说着话,曾本之将一直用手拿着 的两片龟甲摆弄了几下,又盯着龟甲片看了一阵,这才开口一字一顿地说,“我得 恭喜郑副厅长你了!过了今晚,你就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青铜重器学会会长,眼下 是正厅级,过两三年,还有可能弄个副省级或者副部级,前途无量呀年轻人!” 曾本之的一番话,让所有人都听傻了。 此时此刻,郑雄记起老省长突然跑来参加曾本之的寿宴,趁大家闹着分蛋糕时, 好像对曾本之说过什么。于是,他大胆地说:“我晓得老省长之前亲自与您联系过, 邀请您担任青铜重器学会会长,被您婉拒之后才找到我。老省长交这个底的用意很 明显,就是不许我们家的人再拒绝他。他一再说,自己是搞政治的,不是文化人, 不会温良恭俭让那一套。我若是像您一样拒绝他,说不定会被他找出什么茬来!” 曾本之没好气地说:“什么老省长,我看他是想当楚庄王!前些时他不请自来, 说是讨碗寿面吃,当时人多他就说了几句这事,之后又打电话到办公室,说是向我 学习,想发挥生命余热,才看中青铜重器的。还说他的理想是,要让青铜重器走出 博物馆,从历史的重器,变成时代的重器。听他那口气我就反感。” 老关一旁说:“多一些对青铜重器的重视总是好事。” 曾本之提高声调说:“好得像鼻屎!” 安静看见曾小安在抿嘴笑,就数落曾本之,年轻时从不说脏话,没想到活到七 老八十的,反而敢在众人的场合说脏话,真是越活越不值钱。这话一出口,安静自 己也笑了。 笑声停歇后,老关突然问:“曾先生,我一直想私下请教您,当初曾侯乙尊盘 刚发掘出来时到底有没有冒过紫烟?或者说曾侯乙尊盘到底能不能冒紫烟?” 曾本之说:“这些年好多人问过这事。我晓得,除了好奇,他们心里更想着那 大吉大利的紫气东来。所以,博物馆展出的曾侯乙尊盘,时常有人像拜菩萨那样双 手合十作揖不止。我只做学问,学问之外的事,特别是民间传说,我既否认不了, 也肯定不了。” 老关见问不出结果便起身告辞。 出门时,老关回头对曾本之说:“郑雄往后说话做事更复杂了,特别需要家人 的理解。与其说是他肩上的担子重了,不如说是你们的负担重了。” 曾本之没有作声,是安静替他回答的:“他们翁婿俩,过去一直配合得天衣无 缝,青铜重器学会的事,磨合几天就会没事的。” 剩下家里几个人时,郑雄还想与曾本之说一说。 没想到曾本之将手一挥:“从今往后,在这个家里,谁也不许提那个鼻屎学会。 想不听我这话的人,有两个办法,要么他从这个家里滚出去,要么我这老家伙自己 滚出去!” 郑雄倒是很会圆场:“我保证一个字都不说,实在不行时,我们就叫它鼻屎学 会!” 趁曾本之脸上微微一笑,郑雄赶紧又说:“我也提一个要求,没想到您这么多 年还留着一手绝活,我大概也学不了,只想请您卜卦问问老天爷,往后我走的是一 条什么路?” 曾本之平静下来:“一个人走的是什么路,只有自己最清楚。” 说着话,曾本之还是将两片龟甲拿过来:“你若是真的相信,我就替那个老东 西卜一卦。” 经过三起三落,龟甲片又回到曾本之手里,他问郑雄想不想听真话。 郑雄点了点头。 曾本之不谈卦象,直截了当地说,被郑雄他们尊为老省长的老家伙,今后的日 子,看似大吉,实为大凶。 郑雄将信将疑地看着曾本之,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