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曾本之和马跃之一到宁波会议的报到处,就被与会的同行围住。那些人是冲着 曾本之来的,对马跃之只是顺便客套一下。他俩住的房间也是与别人不同的大套, 即两间卧房共用一间会客厅。待到会议的最高主管来房间看望他俩、恭敬地表白住 宿和相关人员邀请全部遵照曾本之的提议办理时,马跃之才明白,所有这些,包括 点名要自己和曾本之共同与会,都是曾本之事先发了话并作了安排的。 马跃之有些奇怪:“这个会是研究青铜重器的,就我一个人不属于你们这行, 你不会是想出我的洋相吧?” 曾本之安慰他:“一般会议都是务虚,不会有太大意义,我就是想拉你出来, 一起散散心,说说话。” 说起来轻松,真实情况却未必。 曾本之在青铜重器领域享有极高的声誉与威望,得益于他对早已失传的青铜重 器铸造工艺的研究。 声名远播的曾侯乙编钟,是青铜重器领域最广为人知的。全套六十五件编钟按 大小和音高编成八组悬挂在三层钟架上,总重量达两吨半,为世界音乐史上的奇迹。 外行人喜欢将它说成青铜重器中的万里长城,名头与天齐高,值得研究的奥秘却不 多。比如铸造工艺,因为编钟的各个部位有明显的范缝,也就是铸造模型的不同模 块间的缝隙。编钟钟体那些突出来的浮雕纹饰,也是明显通过复合方法组成范铸模 型浇铸而成,若是再去研究是否还有其他铸造工艺,无异于说普通算术中的一加一 不等于二。又比如青铜成分,这一点同样称不上难度,普通的化验员就能弄清楚。 所以,有以上两点作保证,编钟出土才五年时间,就被完整地仿制四套:一套放在 原件出土地点所在的随州市博物馆,一套留在省博物馆,第三套给了有小故宫之称 的台北市仁爱路鸿禧美术馆,第四套则被黄帝陵所收藏。 按时下常常被人形容的,如果说曾侯乙编钟是青铜重器中的皇冠,那曾侯乙尊 盘则是皇冠上的明珠。曾本之正是因为对这颗明珠的研究而享誉中外考古学界。 曾本之不知对那些更看重曾侯乙编钟的人解释过多少次,对曾侯乙尊盘的敬畏 与崇拜,在于它的不可复制性。正是这种横空出世独步天下的绝对之美,给曾侯乙 尊盘带来空前的神秘与玄幻。 “普天之下但凡穷尽精华而为的物品,一定是非凡之人作非凡之用。” 出自曾本之之口的这句话,所指的正是曾侯乙尊盘关键所在。研究成果公布之 初,曾本之曾在不太大的范围内作过确切的说明。其中,那世所罕见的紫气祥瑞事 例,更是只与极为核心的少数人谈及,一方面是担心此种事例会颠覆考古研究的科 学性,另一方面更担心少数别有用心之人因此萌生邪念。自从郝嘉从楚学院顶楼孤 孤单单地飞翔而去,曾本之突然闭口不再谈及这些,非要说明曾侯乙尊盘至高无上 地位的原因,也只说纯粹是因为其无法仿制。 如此重器中的重器,国宝中的国宝,一九七八年在随州擂鼓墩出土,几十年来, 不知有多少人想以对它的完整仿制,来实现个人在考古学界的梦想。到头来无一不 是青铜如旧,梦想如旧,那些心怀侥幸者,试着仿制的或尊或盘,破烂得连垃圾都 不如。 多年前,曾本之在青铜重器学界,石破天惊地指出,曾侯乙尊盘是用失蜡法工 艺制造的。曾本之还通过一系列相关研究证明,最早使用失蜡法制造青铜重器的人 是楚庄王的儿子楚共王,为中国青铜史写上全新的一页。 用失蜡法也被称为熔模法铸造青铜重器,从难度上讲,也不是高不可攀。如果 想做一条龙或者一只凤,先用蜂蜡做成龙或凤的模型,再用别的耐火材料填充泥芯 并敷成外范。然后加热烘烤,让蜡模熔化后自然流失,待龙或凤的模型变成空壳了, 再往里面浇灌青铜溶液,一条龙或者一只凤就铸成了。因为蜂蜡的柔韧可以做出任 何形状,曾侯乙尊盘上那些玲珑剔透,像蕾丝一样多层透空蟠虺纹饰附件的模型完 全可以做出来。然而,从一开始曾本之就对自己的理论作了补充说明,不要设想从 殷商到楚共王,古人用了一两千年才造出的曾侯乙尊盘,今人会像复制曾侯乙编钟 那样,只要几年时间就可以再现青铜重器鼎盛时期的辉煌。 曾本之的警告是有道理的,比如泥芯用什么材料,外范又用什么材料,泥芯与 外范材料中的含水比例,青铜溶液的温度,浇铸青铜溶液的速度等等,还有其他一 切与青铜铸造相关的工艺,只要有一项不正确,尊盘上面那些只有几毫米粗细,却 密密麻麻弯曲得让人眼花缭乱的透空蟠虺纹饰,就会变形走样。只要有一粒米大小 的变形走样就是失败,而在如此精密如此复杂的曾侯乙尊盘上,太容易发生此种失 误了。况且,从曾侯乙尊盘出土至今,那些透空的蟠虺龙纹,到底是一千条,还是 几千条,连曾本之自己都没有弄清楚,谈何百分之百仿制。 无论如何,作为青铜重器研究的关键成果,曾本之就是失蜡法,失蜡法就是曾 本之,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让马跃之没想到的是,曾本之暗中拉他来参加的宁波 会议,居然会聚了国内几位对失蜡法强烈质疑的青年学者。他一看到会议手册上那 几个人简介,心里着实揪了一下。其中一位叫易品梅的女子,学术论文标题赫然写 着《论青铜时代中国并无失蜡法兼与曾本之先生商榷》。易品梅这篇从根本上否定 失蜡法的论文,前几年就公开发表了。马跃之知道较晚,并非仅仅只是因为没有研 究青铜重器,还在于楚学院资料室订阅的各种专业报刊,必须由当院长的郑雄一一 过目才能上架借阅。凡是刊载有反对失蜡法或者对失蜡法表示质疑文章的报纸或者 杂志,都被郑雄先行借走,用不再归还的方法拦截下来。至于一些专业会议与活动, 要么由郑雄陪着曾本之参加,要么是郑雄独自参加。郑雄调任文化厅副厅长之后, 对楚学院的日常事务有些鞭长莫及,马跃之才从新来的报刊中了解到,被奉为青铜 重器之神的曾本之,其不败金身已经被雾霾所笼罩。 会议进行到中途,情况似乎有了变化。众星捧月般围在曾本之身边的人少了许 多,特别是那些在学界有些声望的人,都无一例外地疏远了。曾本之很快从易品梅 那里得到消息,那些人听说曾本之要申报院士,并且极有可能当选为院士,才故意 疏远他的。易品梅没有因为质疑失蜡法而反对曾本之申报院士,相反,她觉得不能 因为在失蜡法的问题上存疑,就否定曾本之在青铜重器领域的卓越贡献。 会议的最后两天安排参观。去奉化参观的路上,那位写论文与曾本之商榷的易 品梅,一直跟着曾本之,一有机会就请教有关失蜡法的一些问题,说当初写那篇论 文时,有些匆忙,经过这几年的深入研究,才认识到否定一种东西,要比肯定某种 东西来得容易。曾本之要她不妨再坚持一段,说不定又会峰回路转。他委婉地提醒 易品梅,可以向有关方面申请专项经费,用自己认可的方法,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 路。 马跃之在旁边听着,心里觉得奇怪,若不是自己太了解曾本之,一定会将这些 说法当成极度虚伪。他选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开玩笑地说:“什么叫大师风范?这 就叫大师风范。鼓励那些反对自己的人继续反对下去,这样的事我就做不到,所以 我这样的人成不了大师!” 曾本之很认真地对易品梅说:“谁没有一点顽固,年轻时叫小顽固,老了就叫 老顽固。今天我这个老顽固,给你这个小顽固介绍一位我的同事,往后有事你可通 过他和我联系。” 易品梅说:“是不是您的那位大秘呀?我可惹不起,为了那篇商榷的文章,都 快被他逼疯了!我们长沙说什么也算是个青铜重器大市,原说要成立的青铜重器研 究所,最后却泡汤了,据说就是大秘作梗。” 马跃之说:“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你看曾先生是多么好的人,不可能让下面的 人做这种事。” 易品梅说:“先前我对曾老是有误解。好几年了,我一直被人封杀,这次突然 接到邀请函,心里很奇怪,来宁波报到之后,才听说是曾老点名要我参加。官场上 是秘书干政,学术上也有助手绑架导师的。我就猜测,过去的事,一定是曾老的那 个大秘,背着曾老搞学术专政! 曾本之说:“有些事情并不是表面看来的那样简单,也不是谈一次话就能澄清 的。往后有事可以先与万乙联系,他是刚到楚学院上班的博士生。” 易品梅说:“我晓得他。春节时我们在网上认识了,就是没见过面。” 参观完,从奉化回到宁波的路上,曾本之睡了一会儿。大客车行驶得非常平稳。 突然,曾本之像是做了噩梦,猛地叫了一声,邻近座位上的人,不管是睡着还是没 睡着的,全都听见了,纷纷环顾左右,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曾本之睁开眼睛看了 一下,又继续睡去。 回到下榻的酒店,一应事情忙完,窗外的霓虹灯已经亮了好久。马跃之从自己 的房间出来,发现对面房间没有动静,叫了两声也没有人应,走进去一看,一起回 来的曾本之不见了。 马跃之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没事乱想,忽然觉得曾本之有可能与易品梅聊天去 了。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忍不住独自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门一响,曾本之回来了。 见马跃之一个人关在屋里笑,曾本之就问:“是不是有丝绸包裹的楚国美女复 活了?” 马跃之笑得更起劲了:“我俩又想到一块去了,我在笑你是不是喝茶品梅去了!” 曾本之说:“我还真的在电梯里碰见她和另一个女的,说是出去逛街。” 很快马跃之就问起在车上曾本之的那声惊叫:“你是不是做梦了?” “是的,我看见郝嘉了!想起那年他从楚学院六楼跳下来的情形。” “若是我看见他从六楼跳下来的样子,也会做噩梦的。” “不管怎么说,我总觉得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哪怕不是从他那里偷的,也是 他赠送的。那一年,随州那里修铁路,我和郝嘉被派过去帮忙,沿铁路线查看有没 有挖出来的文物。那天突然接到通知,说是铁路民工挖出一座大墓,要我和郝嘉尽 快赶过去控制现场。当时郝嘉比我激动,一连几天都在说,这辈子他和我只需要研 究这座大墓里的东西,最差也能成为教授!” 曾本之轻轻地叹了几声:“当年,用那么短的时间就将曾侯乙编钟仿制出来, 郝嘉也是有贡献的。说心里话,我不如郝嘉。郝嘉若是不死,肯定能将曾侯乙尊盘 仿制出来。” 马跃之很想说,曾本之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有郑雄这样的女婿,个人的名 利捍卫得很好,但又为名利所累,重大研究不能拓展,思路也无法拓宽。话到嘴边 了,又改为:“你那寸步不离的女婿,这一次怎么没有跟着来?” “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为什么总带着秘书?” “本之兄到底是个明白人,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是趁早做点学问更有意义。” “跃之兄,你也对我说句实话,郑雄这人给你的印象如何?” “人家都是正厅级会长了,我能说什么呢?” “你今天若是不说句实话,往后就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郑雄的名字。” 马跃之瞪了曾本之一眼,终于说:“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企图了,我就说一句绝 情的话,让曾小安嫁给郑雄,是本之兄这辈子最大的败笔!” 曾本之沉默了好一阵,才说:“我刚才下楼去会务组,将机票改签了,我们提 前一天回武汉。不要与任何人说,包括柳琴,也不用叫人接机,我们自己乘出租车, 到市内找酒店住一晚。” 马跃之后来才明白,曾本之所说的市内酒店,既不是汉口的香格里拉,也不是 武昌的五月花或汉阳的晴川,更不是水果湖和东湖交界处的弘毅,而是一处小招待 所。 从宁波乘飞机返抵天河机场后,曾本之和马跃之乘坐一辆出租车,直奔这家连 出租车司机都不知道的圆缘招待所。下车后,马跃之再三问曾本之是不是找错地方 了,这种地方七十岁老人肯定难以睡着。入住登记时,马跃之才发现,曾本之事先 就将房间预订好了。曾本之将圆缘招待所的女主人称作华姐。马跃之笑对曾本之说, 难怪他会选择这么个小招待所,这开店的半老徐娘,那腰身简直太迷人了,都比得 上楚鼎的束腰。华姐打量他俩的目光略带忧郁,嘴里却庆幸连连,他们若不是早一 个星期交了押金,仅仅电话预订都不会有空房间了。 圆缘招待所长年累月接待同一类客人,女主人华姐并不是成心想这样,只因为 这里与江北监狱大门隔街相望,那些从外地来探视正在服刑人员的亲朋好友,或者 专程来迎接刑满出狱人员的人,总是将离得最近的圆缘招待所作为住宿的第一选择。 华姐有些献媚地赞美他俩,圆缘招待所开业以来,这是头一次接待如此有气质 的客人。华姐说话的口音,既像陕西话,又像甘肃话,虽然听起来怪怪的,但很容 易让人产生亲近感。马跃之说她是甘肃天水人,曾本之说她是陕西宝鸡人。问时, 华姐却说自己是甘肃定西南一个叫岷县地方的人。她怕别人不知道,还补充说,毛 泽东写过“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的诗,岷县就在岷山的怀抱之中。 曾本之接过话说,岷县有个地方叫清水乡清水村,村里的人直到现在还在用翻砂的 方法做高仿青铜器。 华姐闻此一愣,借口有事,转身离开了。 房间的条件太差,邻间的那些人,因为第二天就能进监狱会见亲朋好友,或者 在大门口迎接亲朋好友,不是激动就是焦躁,哭的哭,笑的笑,闹的闹,再不然就 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得大大的,两个七十岁的老人果然整夜都没睡着。马跃之几次爬 起来恨恨地表示,自己要出门乘车回家去睡。马跃之这样做,也是想逼曾本之说说 心里话,说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从出天河机场,被出租车送到圆缘招待所起, 曾本之就像心里有种东西在憋着。马跃之希望曾本之主动开口说出来,见曾本之躺 在那里一动不动,自己只好将头搁回到枕头上。 大概是实在憋不住了,马跃之在对面床上主动说:“这些年我总觉得,当初郝 文章犯事,被判入狱八年,这中间有些事于情于理都有破绽!” 曾本之叹了一声:“郝文章这孩子,出事时若不是太固执,也可能不致如此。” 马跃之说:“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郝文章与郝嘉之间是有联系的。” 一旦说出这个名叫郝文章的人,曾本之心里像是轻松了许多。 “是这样的。郝文章第一次来楚学院那天,正好是郝嘉十周年忌日。那天你去 湖南参加有关马王堆出土丝绸的学术会议。郝文章敲门进来,我差一点将他当成郝 嘉。他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武汉大学考古专业的本科生,想跟着我实习半年,也不 知为什么,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之前所里的几个硕士生和博士生都想给我当助手, 我一直没松口,郝文章实习才三天,就让他做了事实上的助手。” “郝文章与郝嘉之间不只是形似,更是神似。郝文章来楚学院才几年时间,那 次,就因为对你的失蜡法有异议,竟然当着楚学院半数以上人的面与你争吵。中间, 他突然推开窗户,将我吓得不轻,以为他也要像郝嘉那样跳楼。幸好他只是觉得屋 里闷,打开窗户透透气。可那架势绝对是宁可跳楼也不妥协的。” 马跃之接着曾本之的话说了一阵,又回到自己最先提起郝文章的话题上。 “暂且不说作案过程,仅仅是作案动机,就让人无法相信,郝文章来楚学院几 年,以区区本科生的教育水平,很快就超越那些博士硕士所取得的研究成果,已经 是本之兄一人之下,就连郑雄,也显露出颓势。这种时候,他竟然去偷曾侯乙尊盘, 让人讲不出、也想不出道理来呀!” 外面有人敲门。华姐端着两碗热干面站在门口,是昨天说好让她代买的早点。 曾本之付钱时,华姐提醒他,若是探监,再不去排队,今天就轮不上了。曾本之嘴 里嗯嗯地表示明白,华姐稍一走远,便又将门反锁上。 曾本之看了看手表,马跃之也看了看手表,然后一齐趴到窗台上。窗外的人流 和车流已经很拥挤了,大街那边的江北监狱门前聚集了不少人,街边的停车位上, 很快就停满了车。 这时,一辆香槟色越野车出现在曾本之的视线里,与在江北监狱门前、一辆前 后都没有挂车牌的黑色轿车并排的位置停下来。片刻之后,曾小安和柳琴从香槟色 越野车内走出来。 这时候,华姐又在外面敲门,大声说,还有几分钟,刑期已满的人就会被释放 出来。既然是来接人的,就不要躲在屋里,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马跃之只 好打开门,要华姐不要管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心中有数。 华姐离开后,他俩在窗台上趴了半小时。 探监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进监狱大门旁边的小门后,大门前刚好剩下十个人。 又过了半小时,紧闭的大铁门终于开了一道缝。 一个留着极短头发的男人,拎着一只小袋子,从大铁门的门缝里走出来。等候 的十个人中,有一半人冲上去,抱的抱,搂的搂,前后不到两分钟,就被拖进一辆 商务车扬长而去。随后的十分钟里,又有两个女人从那门缝里走出来。走在前面的 那个女人,同样被一群人簇拥着上了另一辆商务车。跟在后面的那个女人,拎着一 只印有“丽江印象”几个字的布袋,在重新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铁门前站了足足半小 时,也没见到有人来接。 曾小安和柳琴两次上前,像是向那个从江北监狱里出来的女人打听什么。从曾 小安焦躁的动作可以看出,那女人的回答并不是她想听到的。 突然,站在窗前的马跃之转过身来,冲着曾本之说:“太奇怪了!” 曾本之则朝着窗外大喊了一声:“不好!快刹车!” 瞬间,窗外传来一声巨响。 马跃之重新往窗外看去,不知为何,曾小安驾驶的香槟色越野车猛然启动,冲 着刚从停车位里驶出来那辆黑色轿车撞了过去,黑色轿车的后备厢盖被撞得翘起老 高。马跃之想看看黑色轿车里坐的是什么人,没料到开车的人连窗玻璃都没有放下 半寸,一加油门,转眼之间就跑得无影无踪。 曾小安的香槟色越野车前后都有坚硬的钢管保险杠,只要不是碰上装甲车都会 没事。稍停一会儿,香槟色越野车也驶离了江北监狱。 有一阵,曾本之和马跃之相对无言。 之后,曾本之开口说:“八年前的今天,警察从楚学院六楼将郝文章带走,八 年刑期已满,怎么不放人呢?” 马跃之说:“没看到释放郝文章,却看到了哪些人会来接郝文章出狱!也算是 意外的收获。” 曾本之还在那里喃喃自语:“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再不就是有人从中捣鬼!” 马跃之用手点了一下曾本之的额头:“你若是帮我猜猜黑色轿车里的人是谁, 我就想办法替你打听郝文章为何没有出狱。” “你这个老马,真是欺人太甚。如果我说是郑雄,你相信吗?”曾本之瞟了他 几眼,将心里早就有了的想法说出来。 马跃之果然表示怀疑,却故意问:“这不太可能吧?” “因为你我是老朋友,我才不会乱说。”接着,曾本之问:“说说如何打听郝 文章的情况?” 马跃之说:“这事简单,我这就去托华姐打听。昨天夜里我就想明白了,一个 四十多岁的女人,独自扛着招牌,在监狱门口办招待所,十几年下来,如果没有一 点邪门歪道,不是店被吃掉,就是人被吃掉,或者是店和人一起被吃掉。” 曾本之哪肯相信,马跃之出门不一会儿就转回来,说是华姐答应了,什么时候 有回音却不清楚。曾本之马上想到,华姐是用此方法留他俩多住几天,赚些住宿费。 马跃之不同意,圆缘招待所虽然简陋,生意却好得不得了,他俩不住还有别人住。 没想到才二十分钟,华姐就敲门进来了,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胸有成竹,却不肯 马上说,而是问他俩,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躲在她的店里,探听郝文章的情况。 事已至此,马跃之只好将自己和曾本之的身份,以及与郝文章的关系和盘托出。 马跃之形容曾本之是舍不得那几年的师生之情,再加上郝文章从小待在孤儿院,当 导师的这时候来,是想看看情况再作选择,没有人接,便出面接一下,如果有人接, 也可以旁观一下,再作以后的打算。 听到这话,华姐开心地笑起来。华姐办招待所十几年,冲着江北监狱才来住店 的人,是真的探监或接人,还是只想与服刑人员秘密联系,她只要看几眼就能认出 来。从曾本之和马跃之的名字出现在招待所的登记表上起,她就在暗暗高兴。两个 经常出现在媒体上的大学者,能够光顾小小的私人招待所,让她顿感蓬荜生辉。说 着话,她从手上捧着的纸箱里取出一只青铜楚鼎,让曾本之看看真假。曾本之看了 几眼便断定是近几年制作的仿器。华姐像是心有不甘,出门不久又拿来一只形状不 同的青铜楚鼎。这一次,曾本之足足看了半小时,才继续将其认定为伪器,理由是, 楚鼎是用范铸工艺制造,脱去模范之后,还要打磨因为范缝而形成的范痕。两千年 前,青铜是最坚硬的金属,用比它软的材料做成的工具打磨之后的痕迹,是粗糙和 不规则的。所以,哪怕只要有一条痕迹是笔直和精致的,就能断定它是现代人制造 的高仿青铜制品。华姐再次拿来的所谓青铜楚鼎,从外观上看几乎没有破绽,但在 最不显眼的地方,悄然留下三条整齐排列的锉痕。曾本之说,这是仿造者故意留下 的,为的是防范哪天自己将自己骗了。 到这一步,华姐没有因为手里拿着的全是伪器而失望,相反,眼睛中有某种兴 奋之光在悄然闪烁。 不待马跃之提醒,华姐主动说,江北监狱是很现代化的,该释放的人犯,电脑 会提前一个星期发出信息。她问过监狱里的熟人,郝文章的档案上个星期就提出来 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昨天下午,郝文章在监狱工厂上最后一个班,临近下班时, 他突然将一台仪器的显示屏砸得粉碎。按照以往的惯例,郝文章会被延长服刑三到 六个月。至于郝文章为什么会这样,他自己解释说,八年囚禁已经养成一种生活习 惯,一想到出狱后将要独自面对衣食住行等复杂情况,便将心里的烦躁发泄错了地 方。 华姐问曾本之和马跃之是否相信这些。 曾本之肯定不相信,马跃之也不相信,然而,在华姐的问题面前,他俩都沉默 不语。 华姐后来对自己作了回答,她听说郝文章与一位年长的狱友关系甚好,那位狱 友是由死缓减为无期的,郝文章要么是想多陪陪这位狱友,要么是与这位狱友达成 了某种默契。 见他俩有些无动于衷,华姐主动说:“你们想不想知道那位狱友的情况?” 曾本之看了看马跃之,马跃之看了看曾本之,两个人还是什么也没说。 华姐有些替他俩着急,顾不上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那位狱友真名叫何向 东,江湖上都叫他老三口。你们也想知道老三口的来历吗?” 马跃之总算开口了:“何字有一个口,向字有一个口,繁体的东字还有一个口。” 华姐笑起来:“我将你们当成普通客人,忘了你们是大师级的专家。” 曾本之有所觉察:“还有别人对老三口有兴趣?” 华姐一愣,马上改口:“我也是听监狱里的人偶然提及,因为太奇怪了,所以 记得很清楚。” 回过头来,华姐问他俩,是不是要退房。 得到肯定回答后,华姐先去服务台开票。 华姐一离开,曾本之和马跃之不约而同地说道:“这个女人不简单。” 离开圆缘招待所,两个人重新回到天河机场,装成刚下飞机的样子。在等待楚 学院的公车来接时,曾本之继续同马跃之聊华姐提到的那个老三口。 老三口曾经是中南地区著名的青铜大盗。除了盗墓,老三口还喜欢复制一些罕 见的青铜重器,并将所复制的青铜重器放进被盗过的古墓中,故意出难题,让考古 专家不敢轻易将留在被盗过的古墓中的物品当成文物。老三口正是凭借考古部门一 时难以判定地下文物被盗情况,赢得时间和空间,将真的青铜重器,或是转移,或 是出手。 郝文章与老三口,一个曾经是研究青铜重器的青年才俊,一个是江湖上久负盛 名的青铜大盗,如果真是狱友,在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故事,实在无法想象。 曾本之熟知前者,对后者的了解是间接的。如此反差使得他格外想知道,在那 间与世隔绝的囚室里,已经发生,或者正在发生,并且将要发生哪些事情。对曾本 之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因研究用失蜡法制造曾侯乙尊盘扬名学界的人,格外 想了解其异见者认为曾侯乙尊盘是用范铸工艺制造的理论依据。 来天河机场接机的轿车,本应先送曾本之回家。开车的司机错过了路口,只好 先送马跃之到水果湖的张家湾小区。 在离小区大门还有五十米时,马跃之忽然小声问曾本之:“你晓得刚才被撞的 车是怎么回事吗?” 曾本之一时间反应不及:“怎么回事?” 马跃之停了片刻,才用更小的声音说:“是你家小安主动撞人家!” 因为有前面的停顿,曾本之已明白马跃之先前问话的意思了,马上表示:“小 安向来任性,真怕她会惹出事来。” “小安任性不假,但是那一撞,绝对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否则人家就不会落 荒而逃。”说着,马跃之用手指在曾本之的手心上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个字。 曾本之看得清清楚楚,除了“郑”,不可能是别的字。 曾本之没有作任何表示,他静静地坐在车里,马跃之在家门口下车时,先与他 说再见,再拍着车窗招手,都没有反应,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司机将他送回家。曾 小安下楼来帮忙拿行李,一连叫了几声爸,他也不作声。 安静一旁说曾本之:“看这样子是不是在宁波中了鲨鱼的邪?” “郑雄呢?” 曾本之突然发问,声音很低,气却很足,像从东湖上刮过来的大风,吹得满屋 嗡嗡回响。 “他一早就出门,陪老省长去北京了。” 回答的是安静,曾本之像没听见,盯着曾小安看了好一阵,明明有许多话,最 终却什么也没说,到卫生间里洗洗手后,一个人去了书房。正当家里人以为他是累 了,想一个人待会儿时,曾本之忽然站到门口,让曾小安给郑雄的司机小胡打电话, 自己有事要与他说。 曾小安将电话拨通后递给曾本之。 没想到曾本之是要用郑雄的公务车。司机小胡在电话里解释,车子出了点问题, 送到专营店修理去了,至少得三天才能取出来。 曾本之追问一句:“怎么要修这长时间,是不是车出事故了?” 司机小胡说:“车身碰了一下,没什么问题,就是做钣金和喷漆特别费时。郑 厅长出差,有几天空闲,正好修一修。” 曾小安一直在旁边等着,见曾本之挂断电话了才说:“你干吗要用公务车,有 事使唤你的宝贝女儿多方便呀!” 曾本之说:“我怕你太任性,人家的车不碰你,你反倒主动去撞人家。” 曾小安说:“那也怪你,小时候总带我去玩碰碰车!” 从进家门后脸上皮肉就没有松弛下来的曾本之终于笑了笑:“那好,明天上午 你送我去江北监狱!” 不等曾小安回答,安静从厨房里冲出来:“好生生去江北监狱干什么?” 曾小安平静地说:“他曾经的得意弟子不是关在江北监狱吗?再不去看看,只 怕人家服刑期满要离开那鬼地方了!” 曾本之将脸板起来:“你不要提郝文章!” 一旁的安静仿佛是火上加油:“既然话说到这里了,趁郑雄不在家,我代表你 爸爸问你一句话,你去看过郝文章没有?” 曾小安怪怪地笑了笑:“妈,我等你问这话都等了八年了。你可真有耐心!” 曾本之不得不随着安静的意思数落曾小安:“楚楚都八岁了,你还像青春期的 少女一样任性!说心里话,你妈妈问的问题我也早就想问了,你有没有去监狱里探 视郝文章?” 曾小安说:“这种话什么时候不能问,何必非要等姓郑的不在家,偷偷摸摸地 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们放心,监狱里到处是监视器,见面时中间还隔着 一道铁栅栏,连手指头都碰不着。” 安静大叫一声:“你真的去了?” 曾小安说:“是呀!” 安静急得在原地转了一圈:“什么时候去的?” 曾小安说:“以前的记不得,今天上午刚去过。” 安静气急地说:“我的疯丫头也,你这是放着好日子不过,故意为难自己呀!” 曾小安平静地说:“老人家此言差矣!我是替你们着想。我晓得爸爸心里其实 一直惦记着郝文章,只是放不下面子,明明想去探监,却装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 妈妈你也是如此,姓郑的刚住进我家时,你前后三次冲着他叫郝文章,弄得人家不 知道有多尴尬。不管妈妈心里有没有愧疚,反正我是觉得我们家的人,除了楚楚, 没有一个对得起郝文章!所以,我去探监,是替我自己赎罪,替爸爸妈妈还债!” 安静说:“婚姻是一家人的事,他和你没有夫妻缘分,当然成不了夫妻。除了 老天爷,还能怪谁呢?” 曾小安说:“妈妈,你又不实事求是了。当初郝文章与人热恋时,是谁一天到 晚像电灯泡一样,盯着那个女孩?” 安静说:“我这样错了吗?我不这样盯着,你能嫁给郑雄吗?我要是任由你跟 着郝文章跑,岂不是要守八年活寡?” 曾小安说:“你一点没错,是我自找苦吃,所以才守了八年活活寡!” 安静没有注意到与“活寡”不同的“活活寡”,继续数落曾小安:“看看与你 同辈的女孩,有哪一个比你嫁得好?人家郑雄,专业上是你爸的助手,这些年不是 他挺枪出马与讨伐你爸的那些人论战,换成你爸自己,即使再加上郝文章,也不可 能像今天这样。在政治上郑雄就更不用说了,刚刚做到正厅级,老省长就承诺过两 年肯定可以升为副省级……” 曾小安打断安静的话:“我不是说你老人家的乘龙快婿的坏话,但我确实在想, 这姓郑的到底是捍卫我爸,还是往我爸脸上抺黑?你们到互联网上看一看,人家指 名道姓地说曾本之是比青铜还死硬的学阀学霸,是楚学研究的希特勒和秦始皇。学 术独裁比政治独裁更可恶!学术可是要分清楚黑白的,硬要搞独裁,那就成了天地 颠覆、真假倒置,睁着眼睛说指鹿为马的瞎话。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万一出现大逆转, 只怕人家眼皮眨都不眨一下,就将曾家的一切当成垃圾处理掉。” 见安静捂着胸口满脸痛苦的样子,曾小安突然闭上嘴。 曾本之快步跑进屋里将救心丸拿出来,给安静喂了几粒。 曾小安见势不妙换了一副模样,轻言细语地贴着安静的耳边说,我这样说话, 也算是给自己打预防针,天下男人一阔就变脸,早点将郑雄郑会长往坏处想,将来 被郑雄郑省长甩了,自己心里也就好受一些。 安静心里难受与心脏病无关,只要曾小安不再故意气她,也就没事了。脉搏刚 刚恢复正常,她就主动问,互联网上是不是也在说郑雄的坏话。 曾小安告诉安静,互联网上骂郑雄的话,几乎将汉语中所有难听的字眼都用上 了。除了千篇一律的谩骂,互联网上也点出一些具体事情,比如用开学术会议的名 义,实际上是公关,请相关人员到神农架、武当山游玩;比如用公款在几家重点报 刊上买版面,刊登曾本之的研究文章;比如用行政手段为曾本之谋取一些名头吓人 的荣誉头衔。 安静听了,果然没有生气,她甚至觉得,只怪郑雄的能力太突出了,搞研究, 当厅长,都做得比别人出色,如果没招人嫉恨,那才怪事。 到这一步,曾小安也不再与安静斗嘴了。她转过来问曾本之:“明天确定要去 江北监狱吗?” 曾本之说:“是的,我也去探一回监!” 曾小安说:“谢谢你法外开恩,终于要去看郝文章了。” 曾本之说:“错了。我去探监是要看另一个人。” 曾小安说:“我说呀,无缘无故的太阳怎么能从西边出来!” 曾本之点点头:“我们快去快回,不要惊动任何人!” 连安静都听懂了,曾本之说这话的意思暗指郑雄。 安静对曾小安说:“是不是因为郝文章今天要出狱,你又花心了?” 曾小安叫了起来:“妈妈,原来你也记着郝文章出狱的日子!” 曾本之也开口说:“这个日子,我也没有忘记!” 安静说:“人心都是热的,我只是叹息郝文章是个孤儿,终于学有所成了,竟 然糊涂到偷曾侯乙尊盘。” 曾小安说:“若说偷青铜镜,我还相信。想偷曾侯乙尊盘,别说郝文章,就是 八国联军来了也没有用。巴黎卢浮宫的《蒙娜丽莎》油画,还有几幅类似草稿之说 的画作存世。全世界的青铜重器中,就连与曾侯乙尊盘有一点点近似的都找不到, 更别说一模一样的了。所以,就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曾侯乙尊盘弄到手,全 世界却没有哪个人,更没有哪家博物馆敢收藏。当青铜大盗的人,都不是收藏家, 如果不能出手变现,即使是侠盗也不会冒这种得不到任何好处的险。说郝文章偷曾 侯乙尊盘,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曾本之认真起来:“小安你说得不全对。一九一一年卢浮宫的《蒙娜丽莎》画 像曾经被人偷过,直到两年后才得知是一个意大利人干的。油画找回来时,画面上 蒙娜丽莎身后两边的廊柱已被切掉了。公开的原因是说,那位偷画的工匠为了转运 方便有意将油画裁掉一些。那些研究过真迹的人私下里却认为,回到卢浮宫的《蒙 娜丽莎》是赝品,真正的《蒙娜丽莎》可能被某个野心勃勃的人据为己有了。” 曾小安马上回应:“您的话怎么让人觉得像是含沙射影,暗示曾侯乙尊盘也被 人偷了,也被人据为己有了!”随后莞尔一笑,“话说回来,如果《蒙娜丽莎》只 能藏在密室里,那就和楚楚在墙上涂鸦差不多。” 曾本之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比如曾侯乙尊盘,如果不放在博物馆,而藏在 谁的家里,普天之下谁会知道它的绝妙呢?” 曾小安说:“你当时为什么不这样说?” 曾小安这话虽然没有明确目标,曾本之和安静都明白,她所指的是郝文章出事 的那个“当时”。 安静说:“你不要在你爸爸面前如此咄咄逼人。古怪也好,奇怪也好,真要怪 谁,也只能怪郝文章自己。随便找个理由做借口,也比说那种傻话强一百倍。” 曾本之说:“我一直想不明白,郝文章一开始还能咬定自己只想将曾侯乙尊盘 拿出去作些测绘,然后就拿回来。一夜之间,却突然改口,承认自己因为一时鬼迷 心窍,确实想将曾侯乙尊盘占为己有!” 说话时,曾本之一直盯着曾小安。 曾小安觉得曾本之所说的问题,也是她一直想弄明白的,所以,她也目不转睛 地盯着曾本之。 曾本之说:“小安,你知道郝文章八年刑期已满,为什么没有放出来吗?” 曾小安说:“一定是姓郑的在背后捣鬼。” 曾本之摇了摇右手:“依我判断,有可能是他被什么事缠住了,暂时不想出来。” 曾小安说:“当初郝文章突然改口承认自己偷了曾侯乙尊盘,我就觉得是姓郑 的从中捣鬼!” 曾本之说:“反正郝文章在监狱里待不长了,你索性说说,还有哪些事情值得 你瞒了我们八年?” 曾小安不好意思地说:“除了每个月去探一次监,没有别的任何事了!” 曾本之说:“还说没有任何事,八年乘以十二个月,一共探了九十六次监,一 次说一句话,你们也说了九十六句话!哪怕说一件事要用十句话,你们也说了九件 半事情呀!” 曾小安说:“爸,你怎么如此不了解自己的学生。郝文章不是人,是化石,身 上没有一滴热血,别说我只去九十六次,就是再去九十六次,他也不肯见我一面。” 曾本之说:“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曾小安说:“郝文章被隔离审查的第三天,也是他承认自己偷曾侯乙尊盘的前 一天。” 曾本之说:“看守得那么紧,你还能进去?” 曾小安说:“姓郑的不是审查小组的副组长吗?是他带我进去的。” 曾本之说:“事情过去八年了,你用不着回避,将实话告诉老爸!” 曾小安说:“姓郑的对郝文章说我怀孕了。他不相信。我只好让姓郑的偷偷地 带我去隔离审查的房间里,亲自对他说!” 曾本之说:“郝文章先是不肯承认偷曾侯乙尊盘,你对他说自己怀孕了,然后 他就承认偷了曾侯乙尊盘。你觉得这些事之间有没有某种联系?” 曾小安说:“是呀,我也在想,从那时一直想到现在,整整八年,也没想出个 答案。” 茶几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是郑雄打来的,怕安静或者曾小安有事耽搁,忘了去 接楚楚。 曾小安下楼去水果湖接楚楚。屋里剩下曾本之和安静,夫妻俩不约而同地长叹 一声。 郝文章因盗窃曾侯乙尊盘正式入狱的第二天傍晚,曾小安将郑雄带回家,掏出 大红结婚证,放在曾本之和安静面前。曾小安指着郑雄对爸爸妈妈说,从现在起自 己就是郑雄的老婆,郑雄就是自己的老公。至于郑雄如何称呼曾本之和安静,她的 态度是悉听尊便。时至今日,曾本之和安静还清楚记得郑雄局促不安的样子:郑雄 先冲着安静叫了一声妈妈,待叫曾本之时,看样子是想叫爸爸,可发出来的声音还 是他叫惯了的曾老师。 安静忍不住流下一串眼泪,伤心地问:“本之,你觉得小安是在耍小女人脾气, 还是他们的婚姻真的出了问题?” 曾本之用手指将那些泪珠拂了去:“你也用不着太担心,现在的情况至少比他 们结婚时好十倍。” 楚楚一回来,家里就热闹起来。 晚饭后,一家四口结伴到省博物馆对面的电影院里看了一场电影。走着去,走 着回,路虽不远,来来回回还是挺费时。等到四个人全部洗过了各自上床,已是零 点过后。 昨天夜里在江北监狱对面的圆缘招待所,曾本之欠了不少瞌睡,上床之后,很 快就睡着了。时间不长他又突然醒了过来,曾本之心里搁着一件不愿细想和深想又 不能不左思右想的事情。他仿佛记起,楚楚长到八岁,不管是上幼儿园还是上小学, 曾小安自己忙不过来,就让安静和曾本之接送。有两次,实在没办法时,曾小安宁 肯请柳琴帮忙,也不让郑雄插手。关于这件事,曾本之过去曾经有过某种预感,终 归还是没有用心多想。此时此刻,曾本之再也放它不下,越想越觉得事情复杂。 曾本之正在胡思乱想,安静忽然轻轻地叫了一声:“本之!我想与你说说话!” 曾本之装着无意识地动了一下,眼睛却闭得紧紧的。“当初我们那么积极地将小安 和郑雄往一块儿拉,是不是什么地方出差错了?”曾本之很清楚,这是她在自言自 语。果然,在这句话之后,安静再也没有作声。 天亮之前,曾本之到底还是睡着了。 快七点三十分时,楚楚在床前将曾本之摇醒:“外公,你不是要坐妈妈的车去 办事吗?再不起来我上学就要迟到了!” 曾本之赶紧爬起来,将自己收拾好。 不知何故电梯卡在六楼不肯下来,曾本之只好牵着楚楚从楼梯间步行,已经到 一楼地面了,追上来的安静抱起楚楚快步钻进曾小安的香槟色越野车。曾本之没说 什么,以为她是送楚楚上学,顺便到水果湖菜场买点菜。待安静将楚楚送到校门口, 又回到车上,曾小安掉转车头驶到水果湖菜场门口时,安静却不肯下车,说:“我 也要去江北监狱看看!” 曾本之只好说:“我去江北监狱是见另外一个人,与郝文章无关!” 安静执意不肯下车。 曾本之说:“我知道你是不放心,不让我见郝文章。实话对你说吧,我想见那 个诨名叫老三口的青铜大盗。” 香槟色越野车驶过长江北岸的桥头堡,很快进入到汉阳地界。安静叹说自己十 几年没来过汉阳了。曾小安提醒安静,不是十几年,而是十年,安静退休之后,曾 经和刚到楚学院上班的郝文章一起来过汉阳的归元寺。 到了江北监狱,曾小安开着车,在监狱门前转了一圈,明明有停车位,也不停 车。安静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问过几次,曾小安没有回答。曾本之淡定地坐在车内, 他当然很清楚,曾小安又在找郑雄,看他是不是还在暗中窥视。转了一圈,又转一 圈,曾小安终于将香槟色越野车停了下来。 三个人从旁边的侧门进到登记室,一一登记之后,再到另一间办公室,曾本之 上前亲笔填写了一张表。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安静,见表格中“会见何人”一栏里写 着“何向东”三个字,这才松了一口气。 曾本之将填好的表格递上去,回到等候区时,看似无意地扫了曾小安一眼。 曾小安马上回头对安静说:“既然来了,我也去登记一下。” 安静正要说什么,有人过来通知,轮到曾本之去会见室了。 从等候区到会见室,要经过一条用钢铁和混凝土建筑的阴森长廊。曾本之这辈 子不知进入过多少古墓,最长的墓道有差不多五十米,沿途都是累累白骨,还盘着 一条大蛇。曾本之独自走在最前面,心中不曾有过半点惊恐。即便是那次在荆州发 掘出一具千年女尸,掀开脸上的绸布时,旁边的人莫不大呼小叫,正在动手清理的 曾本之,反而镇静自若。而此时此刻,前面有狱警领路,看得见其腰间烤蓝闪烁的 佩枪,曾本之心里却有种特别的沉闷与紧张。等隔着铁栅栏看见诨名叫老三口的何 向东时,先前想好的开场白,竟然忘得干干净净。 反而是老三口像老熟人那样先问他:“你怎么现在才来?” 曾本之来不及细想,随口反问:“你怎么晓得我要来?” “我当然晓得。我还没有进来时就晓得。我没进来时,你找不到我。我进来了 就哪里也去不了,你竟然拖了这么久才来。单凭这一点,你和郝嘉的差距,就像猪 八戒和孙悟空。” “你知道我是谁?” “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郝嘉一死,你便成了大名鼎鼎的青铜重器权威。” “你是从哪里看到了我的资料?” 老三口叫狱警送来纸笔,一边写一边说:“前天夜里做梦,有人用甲骨文写了 一个曾字要我认,我一眼就认出来。那人又要我猜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同样想也 没想就说,有一个姓曾的人要来探监。” 老三口将写好字的纸拿给曾本之看,上面真的用甲骨文写着一个很大的曾字。 曾本之很想将自己最近经常梦见甲骨文的事说出来,但他及时告诫自己,不能被别 人牵着鼻子走,要让对方顺着自己的思路走。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现在就去问问我的狱友。昨天早上醒来,我就与他说过 这事。昨天你没有来,我被他讥笑了一整天。” 曾本之差点说出那个狱友的名字,为了不让自己说出郝文章三个字,他赶紧用 别的话来掩盖:“在今天之前,我们应当没有见过面。”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你没见过我,我却见过你。” “请举例说明。” “郝嘉从六楼跳下来时,你在现场嘴对嘴为他做人工呼吸。” “请再举一例。” “郝嘉死之前,你好像从刚刚送来检修过的曾侯乙尊盘上发现了什么问题。你 跑去找正在隔离审查的郝嘉追根究底时,情绪激动地打了他一拳。他也很激动地回 敬了一下,说你想陷害他。本是非常时刻,你们却闹成这种样子。” “你说得没错。那一阵子学校闹事,送来检修的曾侯乙尊盘放在‘楚璧隋珍’ 室没有人照看,我是担心曾侯乙尊盘是不是出了问题。我去找郝嘉时,那里已经成 了隔离室,戒备森严,你怎么能听见呢?” “我可是长着青铜大盗的耳朵,听几句悄悄话算得了什么!” “你这样说话,没有要挟的意思吧?” “哪里哪里,自从进了江北监狱,但凡来探视我的人全都心怀鬼胎,以为我在 哪座山上埋着青铜宝贝,所以,哪怕将牢底坐穿,我也一个人不见。只有你例外, 我的那些宝贝,在你眼里全是破铜烂铁。你找我只是想说说与别人说不了的话,如 此我才答应与你见这一面。” “往后就不见面了?” “正是这样。”老三口顿了顿又说,“不过,你这种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些出 乎我的意料,好像肩膀上扛着千斤重担!” 曾本之矢口否认:“一个养老金领取者,有天大的事也不该操心了!” 老三口说:“看来青铜大盗的真心永远也不可能换来青铜专家的真心。不过, 我相信你还像当年那样,坚持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相属。有罪之人身有罪心不一 定有罪!我来预测一下,看你眉心之上有一堆晦气,半年之内必有恶人相扰,好在 你平生只做过一件亏心事,其余时候都在积德行善,恶人再恶,也伤不了你的筋骨。” “你这是恭维,我自己都不敢说自己只做过一件亏心事。” “姑妄听之吧。你看看手表,是不是只剩下十分钟了?” “你对时间的把握很准确,还有九分五十秒,这次探视就结束了。” “我得声明,这种本领不是做青铜大盗锻炼出来的,是进了监狱之后才发现自 己有这个天赋。” “时间不多,请恕我直言:郝嘉当年跳楼,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当然有。他不服气你领人仿制出曾侯乙编钟,更不服气你出了名之后,就开 始胡说八道,一点证据也没有,就信口雌黄,非要说曾侯乙尊盘是用失蜡法铸造的。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当时失恋了。” “然后呢?” “然后他就跳楼了。” 曾本之将老三口看了三十几秒:“我真不该来这个鬼地方!” 老三口毫不客气地回敬一句:“我也替你后悔,直到今天才听到有人对你说, 正人君子的君子你做到了,至于是不是正人,曾教授你得好好问问自己了!” 会见室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狱警走过来提醒老三口有话赶快说,只剩下三分钟了。 曾本之不知说什么好,就将事先想好留待最后才说的一句说了:“你有什么话 让我带给华姐吗?” 老三口的目光中闪出一丝诡笑:“你怎么认识她?” 曾本之说:“无意之中,也算是机缘巧合吧!你应该见见她,人家那么痴心, 明知你从死缓改为无期,还等了你十几年!” 老三口连连说:“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你去过岷县的二郎山吗?你应当去那 里看看,一天到晚困在青铜重器里,哪是人过的日子呀。那个地方哟,每年五月十 七的花儿会,周边数十州县的人,像潮水一样涌来,满城的人,满城的歌;满山的 人,满山的歌!” 不等曾本之再说话,老三口突然一扬嗓子用极高的声音唱起来: 高高的山上有一窝鸡, 不知是公鸡么母鸡; 清朝时我俩亲了个嘴, 到民国嘴里还香着, 好像老鼠偷油吃哩! 老三口唱完最后一个字,探视时间正好结束。不用狱警提醒,他转身走出会见 室,丝毫没有回头再看一眼的迹象。 不知为什么,曾本之突然冲着他的背影大叫一声:“请转告郝文章,我想见见 他!” 这时有人在相邻的那间会见室里不轻不重地说道:“不用转告,我在这里等着 你们!” 曾本之走了几步,隔着有栅栏的窗口,郝文章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曾本之还没来得及说话,安静忽然出现了。 与先前给曾本之引路的普通狱警不同,给安静引路的狱警警衔是警监级的。跟 在后面的安静,显得手足失措,都要走到郝文章所在的窗口了,还想转身往回走。 警监级的狱警拦住她,好言好语地劝说,希望安静配合他们做服刑人员的思想工作。 整座江北监狱一千多名服刑人员中,有极少数人员因为心理原因从不肯与来探监的 亲友见面,郝文章进来八年,终于肯见亲友了,做亲友的当然不能让他再失望。 安静也看到曾本之了。她想拉住曾本之,但被警监级的狱警果断地拦住了。 结束探视的曾本之自然不能在此地多作停留,转眼之间就被负责给他引路的狱 警,送回到等候区。 远远地,曾小安迎了上来。 不等她开口,曾本之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狠话:“怎么搞的,想出你妈妈的洋相?” 曾小安不慌不忙地说:“妈妈既然来了,总得找点事做。” 曾本之说:“让她坐在这里等就是很重要的事。” 曾小安说:“郝文章一直不肯见我,我想换妈妈试试,没想到还真的歪打正着 了!” 原来刚才曾小安瞒着安静悄悄地替她填了一张相关登记表,递上去后,郝文章 竟然传出话来,可以与安静见面。听到狱警的通知,安静吓得不轻,死活不肯见郝 文章。曾小安怕这事不好收场,本想随安静的意思,不见也就罢了,哪想到监狱有 监狱的规矩,他们担心已经通知有亲友探视,却在最后一刻变卦,会影响服刑人员 的情绪,万一将不良情绪放大开来,很有可能生出意想不到的事端,这在各地监狱 里都有过先例的。到最后已经不是劝说,连强拉硬拽都用上了,才让安静勉强答应 去会见室看郝文章一眼。 曾本之回到等候区已有半小时,还不见安静回来。 又过了十分钟,安静终于出现在那扇通往监狱深处的铁门后面。看安静的神情 似乎还正常,曾本之松了口气。 安静喘了好一阵才开口说,按照事先说好的,只看郝文章一眼就走,哪想到郝 文章在窗口那边叫了一声师母,自己的两只脚顿时就被钉住了。安静想走又走不了, 不走又不知道说什么,实在找不到话,安静只好说归元寺。归元寺里最值得说的当 然是菩萨,与菩萨相关的话题最让人喜欢说也喜欢听的当然是数罗汉。安静的本意 是提醒郝文章,当初他以大学本科学历被楚学院破例接收,上班不久就在曾小安的 提议下,跟着曾家人,来归元寺数罗汉。安静记得郝文章数到的是第六十六尊千劫 悲愿尊者,求得的签文是:月满则亏水满溢,大智若愚真修为。解析起来是,为人 做事一定要谨慎,凡事不可做得太尽,如果做得太尽,缘分势必也会早尽。如果不 谨慎,所作的努力会像月亮圆了以后就会残缺,又像杯子里的水倒满了以后就会漫 洒出来。所以,即使是很聪明的人,对有些事情也要装作不明白,只有这样所做的 事情才能够成功。 郝文章将安静这番话当成对自己的开导,他回答说,自己从进监狱起,什么也 没做,什么事也不想。前两年一直在反省当初自己是否因为内心掺杂非学术因素, 才对失蜡法的理论假设产生怀疑。最终发现自己并没有犯学术之外的任何错误,既 不是图名贪利,也不是与郑雄争宠,更不是在曾小安面前炫耀。自己所做的一切, 完全是凭着小学算术的基本法则,即先有加减法,后有乘除法,一旦进入加减乘除 四则混合运算时,则必须先算乘除,后算加减,舍此没有其他。无论是黄河流域, 还是长江流域,但凡有出土的西汉以前的青铜重器,其表面都与太空陨石差不多, 连本该是眉清目秀的人像都不例外。如果真的自商周开始,青铜时代的工匠就掌握 了失蜡法,为何还要用范铸工艺将人像制造得满目疮痍,这在道理上是说不通的! 还有春秋战国时的秦鼎与楚鼎,如果用失蜡法来制造,鼎器从内到外都会更加精美, 整体性更强,鼎器上下也能够排除那些用范铸方法所不可避免的难看的范缝,上面 的铭文也会更加清晰。 郝文章说任何发明都是出于社会需要,青铜时代的范铸工艺,从尝试到成熟, 至少用了两千年,甚至还有三千年的可能,从新石器晚期到夏商周,各个时期的出 土青铜器物,形成了一道完整的物证链。失蜡法却像一棵苹果树上突然结出一只大 西瓜,除了硬将曾侯乙尊盘说成是用失蜡法工艺制造的杰作,再也没有第二件也是 使用失蜡法工艺铸造而成的青铜物证。 尽管郝文章说得头头是道,还是被安静数落了一通,论学历,论资历,他都是 楚学院里最差的,别人都没有怀疑过失蜡法,就他是典型的“无知者无畏”。数落 完了,安静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问郝文章,他说的这些都十分的专业,真要说也 应当同曾本之说才是,与她说岂不是对牛弹琴。 说到这里,安静扭头望着曾本之:“你知道郝文章后来对我说什么话吗?” “他能说什么呢?”曾本之十分肯定,“一定是说,这些事曾老师从一开始就 明白,只是有太多妨碍,让他无法表明自己的观点。” 安静的眼睛本来就大,这时更是瞪圆了:“你俩到底是天生的师徒,还是天生 的对头?怎么和郝文章说的话一字不差。” 曾小安在一旁提醒:“郝文章特意同你说这些,是不是有别的原因?” 安静说:“就因为我对青铜时代的事一窍不通,郝文章才和我说这些。” 曾小安说:“他是想通过这样的解释,让你认清某个人的真面目吧?” 安静说:“你又来了。一口锅里吃饭,都快十年了,谁是谁,谁不是谁,用不 着让一个正在服刑的犯人来教!” 曾本之提醒说:“郝文章还说了些什么,在这里听见了,就在这里丢,出了江 北监狱的大门,谁也不要再提。” 安静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郝文章说,曾家就我是真糊涂,再不擦亮眼睛防 着点,那只白眼狼真会伤人。” 曾小安说:“谁是白眼狼,是姓郑的吗?” 安静低声说:“郝文章还说,已经八年了,白眼狼修炼得差不多了,那条夹得 紧紧的尾巴应当露出来了!” 曾小安还要追问,曾本之一声令下,一家三口起身离开等候区。 母女俩钻进香槟色越野车后,曾本之说要去马路对面的圆缘招待所上一下卫生 间,她们挥挥手要他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