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华姐正忙着为探监回来的人办退房手续,见到曾本之,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 问是什么风将他吹来了。 曾本之没时间说闲话,直截了当地告诉华姐,自己刚刚见过老三口何向东。 华姐哪肯相信,要曾本之别逗自己,十几年了,只隔着一堵高墙,却见不着想 见的男人,心里疼得像是扎了九十九根绣花针,经不住任何刺激。 曾本之便将从老三口那里听来的“花儿”,半生不熟地学给华姐听:“高高的 山上有一窝鸡,不知是公鸡么母鸡;清朝时我俩亲了个嘴……” 不待曾本之唱完,华姐已经泪流满面:“曾教授,你不要唱了。我相信你的话, 这是我老家的‘洮岷花儿’,是我教给老三口的。武汉三镇只有他和我唱得了‘洮 岷花儿’!” 曾本之说:“你是清水乡清水村的人吧?” 华姐说:“我家在岷县的二郎山,不在清水乡清水村。 曾本之说:“那老三口一定是清水乡清水村的人了!” 华姐说:“你怎么晓得?” 曾本之说:“昨天上午我好像对你说过,清水乡清水村的人直到现在还在用翻 砂的方法制作高仿青铜器。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不然你就不会装着没听见转身就 走。” 华姐说:“对不起。” 曾本之说:“我们临走时,你又拿出两件楚鼎,第一件太粗糙,明显是最近在 河南安阳仿制的;第二件几乎可以乱真,安阳人做不了,只有你们岷县清水乡清水 村的人才有这个本事。” 华姐说:“曾教授,我懂你的意思,反正你已见过老三口了,我也没有必要瞒 着你了。老三口是安阳人,上高中一年级时,一个人跑到清水乡清水村拜师学艺, 我们认识时,他已在那里待了十几年。” 曾本之说:“难怪他的手艺那么高!” 华姐说:“他没进去时总在自夸,说自己做的青铜器,全世界只有曾教授等三 五个人能分出真假。” 曾本之说:“凡事都是高处不胜寒。看你是个痴情女子,我说句你可能不爱听 的话,老三口如此绝情,这么多年连与你见一面都不肯,想必心里有大苦衷,才用 此方法逼你离开这里。” 华姐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能离开。” 曾本之说:“这不是为爱所困、为情所累,这叫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再想一想, 老三口做的那些伪器,买主绝对是有钱有势的人,万一哪天有高水平的人帮忙看出 了真假,那些家伙能放过你们吗?” 华姐说:“老三口说过,他用的方法与众不同,有麻烦也是别人替他扛着。” 曾本之说:“其实也没有太特别的,老三口不像别的同行,一个比一个贪得无 厌,恨不得做一笔买卖就保证全家人八辈子的荣华富贵。老三口却是找一座楚墓, 将自己做的伪器埋进去,与墓里真的青铜器混在一起,然后像赌玉一样与人做交易。 别人喜出望外地挖出青铜鼎伪器时,他还装着吃了大亏。” 华姐说:“曾教授既然晓得,我就说句实话。让老三口被抓进去的那只所谓楚 鼎,明明是他自己亲手做的,却被人说成是国宝级的文物,害得他被判个无期徒刑。 我也在想,是不是有人吃了哑巴亏,就用如此方法加以报复?” 曾本之说:“就算这件事上亏待了他,将他做过的那些事都累计起来,就不冤 枉了。老三口抓进去后,为什么一直没有上诉?因为他是乌龟吃萤火虫,肚子里是 明白的。” 正在说话时,曾本之目光一扫,发现安静和曾小安从香槟色越野车上下来,有 横穿马路来圆缘招待所的迹象。他赶紧吩咐华姐,回头自己家里的女人若来询问, 一切事情尽管如实说与她们。 说完,曾本之快步离开了华姐。 曾本之到底没有抢在安静和曾小安过马路之前,回到香槟色越野车上,好不容 易穿过六股车道的马路,却发现自己和安静、曾小安母女俩仍然隔着马路,只不过 互换了位置。 曾本之看见曾小安拿起手机,就知道她要给自己打电话,片刻后手机果然响了。 曾小安在马路对面说,妈妈也要到圆缘招待所上卫生间。曾本之明白这不过是托词, 安静肯定想去圆缘招待所看看是否有某种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天气不错。曾本之在香槟色越野车旁边站了十分钟后,便顺着马路往前走。曾 本之想好了,回头曾小安打电话找人时,让她开车顺路来追。 走了二十分钟,手机一直没响,曾本之开始不停地回头张望。看了几次,还没 看到香槟色越野车。又走了几百米,一辆高速行驶的白色轿车突然急刹车,刚好停 在他身边。曾本之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车门打开后,钻出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客客气气地冲着他叫了一声曾教 授。不等曾本之回应,他马上接着说:“您老是何等了得的专家,第一次来探监, 单位也不派车送一送?”见曾本之警觉地后退一步,那人又说,“您老用不着怀疑, 我叫沙海,是省监狱管理局副局长兼第一分局局长,兼管江北监狱,刚才去监控室 巡视时,正好从屏幕中看到您老了。您老探视的对象是那个外号叫老三口的青铜大 盗。临近结束时,那家伙还唱了一首歌给您老听。您老若是相信我,就请上车,我 正好要去水果湖办事,顺便送您老回楚学院。” 曾本之稍作犹豫,还是跟着沙海上了那辆白色轿车。 曾本之刚坐定,沙海就说,有几次开会,自己正好与郑雄坐在一起。听郑雄公 开发言和私下谈话,就觉得曾本之既有眼光,又有福气,选中郑雄做门生兼女婿, 实在两全其美公私兼顾。 说着话,白色轿车就过了琴台。 曾本之很想打断沙海的话,与他聊聊别的事情。正要开口,沙海的手机响了。 也是由于在监狱里巡视时,手机关闭一阵的缘故,先前打不通的电话,一个接一个 地打进来。曾本之心里记着数,从琴台到长江隧道这一段,沙海总共接了六个电话, 从长江隧道钻出来,又接了两个。听得出来,这八个电话有七个与探监有关,只有 在长江隧道中间接到的那个电话例外。 曾本之隐约地听到与沙海通话的那个女人两次提及青铜鼎。 过了楚河汉街,前面就是水果湖。 待沙海接完第八个电话,第九个电话还在响铃时,曾本之果断地请他先别接听, 既然搭了他的顺风车,也就顺便问问这两年自己特别想知道的事情:第一,郝文章 刑期满了为何没有释放?第二,郝文章与老三口,一个是青铜研究者,一个是青铜 大盗,为何如此巧合地成了狱友? 沙海没打官腔,他先回答第二个问题,声称郝文章和老三口关在一间囚室里是 哲学意义上的殊途同归,是数学意义上的合并同类项,是艺术意义上的异曲同工, 是经济学上的资源整合,通俗一点说,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社会上有那么多青铜重 器爱好者,这么难得的硬通货,要好好使用才行。沙海称自己也是一个青铜重器爱 好者,让郝文章和老三口成为狱友是自己的主意,也不全是自己的主意。 郝文章刚进来时,沙海还在相关处室工作,那天忽然有个男人打进电话,说是 有这么一个人,是研究青铜重器的,本来是年轻有为,想不到犯了事,希望监狱方 面将这么一个人安排与那个绰号叫老三口的青铜大盗一间囚室,至少有个伴聊聊青 铜重器方面的话题,免得将青铜重器方面的学问彻底荒废了。沙海后来查过,对方 用的是楚学院六楼马跃之马教授办公室的电话。再查马跃之的情况,得知对方是楚 学研究的大学者,他觉得这事有趣,同时也没有什么不妥,加上自己对青铜重器也 有一定爱好,便照着办了。 对于第一个问题,沙海也很清楚,郝文章在出狱的头一天,故意打碎青铜工艺 品车间的仪器显示屏,真正的原因是他与老三口同居一间囚室几年,可能有了外人 不知道的秘密而不愿意离开。 沙海直率的回答,让曾本之一时无话可说。 这时候,白色轿车到了省政府大院,沙海下车后,司机继续开车将曾本之送回 家。 曾本之一进家门,就用座机给安静打电话,响了一阵无人接听,他又拨打曾小 安的手机。曾小安听到他声音后,小小地吃了一惊。待曾本之说过自己是搭熟人的 便车回家后,曾小安一连叫了三声好,还说自己和妈妈索性就在圆缘招待所吃午饭。 曾小安要曾本之自己动手煮些速冻饺子对付一餐,晚餐时再做好吃的犒劳他。放下 电话后,曾本之去厨房看了看后,没有煮饺子,而是用两只鸡蛋蒸了一碗鸡蛋羹, 再用葛根粉冲了一碗糊糊喝了下去。 葛根粉是随州博物馆的人送给他的。 不久前,随州博物馆的一大帮人来家里坐了半天。正好曾本之有些上火,嘴唇 上长出几个泡泡,领头的副馆长便不厌其烦地介绍,这葛根粉是随州当地大洪山出 产的,从小到大,只要觉得身体内上火了,就用少许凉水化几勺葛根粉,再用开水 冲成糊糊,如果夜里放在外面让露水露一夜,清火的效果更好,基本上只要一碗就 能解决问题。曾本之当然明白其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两年,曾本之不时听到风声,随州那边有人在悄悄地仿制曾侯乙尊盘。曾侯 乙大墓本归随州博物馆管辖,当年曾侯乙大墓的出土文物被尽数运到省博物馆后, 作为出土地的随州各界一直心存不满。仿制曾侯乙编钟,他们也没能插上手。作为 随州人,挑难度最大的曾侯乙尊盘进行仿制,如此思路实属正常。绕了几次圈子之 后,他们才如实说了仿制曾侯乙尊盘的经过。忙了几年,用曾本之设想的失蜡法试 验了几回,结果都不尽如人意,特别是那些透空蟠虺纹饰,其惨不忍睹之状,比倒 掉不要的废铜渣还要难看。曾本之将那些记录失败惨状的照片一一看过,心中滋味, 复杂得连自己都分辨不清。曾本之没有安慰那些人,也没有鼓励那些人。那些安慰 和鼓励的话,都是郑雄说出来的。 郑雄当时也在座,他说随州博物馆各位精神可嘉,先前仿制曾侯乙编钟,花费 了几百万人民币。那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钱,时至今日,真想复制曾侯乙尊盘, 没有三千万元做相关费用,根本就动不了手。 三千万元!是老省长亲自打电话,要他牵头办青铜重器学会时提起的。后来, 郑雄从老省长那里接下青铜重器学会会长之职时,其账户里马上得到了三千万元款 项。 这三千万元经费,是要郑雄确保曾侯乙尊盘复制成功吗?一想到这些,曾本之 的脑子就变成了那碗用葛根粉调成的糊糊。 时间不长,他突然清醒过来,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对方的手机彩铃是一 首歌:“素坯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曾本之一下 子喜欢上这两句歌词。 手机里响起万乙的声音:“曾老师,我是万乙!” 曾本之说:“现在是一点三十分,三点三十分,我在东湖边的老鼠尾等你!” 挂断手机之后,曾本之便出门往东湖走去。 天气依然很好,春天去了,夏天还没到。东湖周边,前些时珞珈山下的樱花开 过了,还要再过一段时间,隔湖相望的梨园才会鲜艳起来。梨园的花不是梨花,而 是牡丹花。开在长江南岸这个叫梨园的小地方的牡丹花,是洛阳之外的最美去处。 如此春夏两不管的时节,才是武汉三镇雅致与浪漫的最佳表现。 曾本之很快就将黄鹂路东段走完了,路的尽头是小梅岭,小梅岭下边是东湖。 每一次,只要走到这里,曾本之的脚步就会慢下来。如果赶上小梅岭上开满梅 花,曾本之的脚步还会更慢,在湖水清雅与梅花醇厚的双重芳香中,在石牌坊前作 稍许停留,摸一摸,抚一抚石柱上的那些不可能是苔藓却太像苔藓的岁月痕迹。再 往前走就是可竹轩了,这是这条路上唯一一处总是招来大批游客的地方。可竹轩里 游人如织,可用他的眼光去看,依旧像刚刚发掘出来的曾侯乙大墓那样幽静、幽沉 和幽深。或许是因为那七棵巨大的桂树掩映,或许是因为那两棵在天际里紧紧相拥 的古朴香樟荫护,还有那虽然不足以称为是竹海,却比竹海更能使人感到的清爽, 让一所小院独得了满城无处落脚的清幽。再往前,在曾本之一步步的期盼中,白墙 灰窗碧瓦红柱的先月亭,在天地边缘一样的小小沙滩上如期而至。 二十年来,准确地说,是从郝嘉跳下楚学院六楼以后,几乎每个星期一的下午 两点三十分,他都要独自来此小坐,放松自己的神经,因为在周末的人潮最高峰之 后,下拨人潮汇聚之前,唯独这个时间,最具东湖气质的这处弹丸之地,多数时候 空无一人。 二十多年前,曾本之喜欢上这个地方时,自己也说不上理由。那年清明节,楚 学院的一帮人到东湖踏青,几乎是信步之间,曾本之第一次走进老鼠尾。无论是来 过此地的人,还是没有来过此地的人,全都习惯性地跟着最先说出老鼠尾的那个人, 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实在有些不雅的地名。唯独郝嘉例外,他用深情的目光远远地盯 着先月亭,慢慢地、轻轻地、很抒情地说了一句:这是一枚等着我们来发现的楚简 啊!郝嘉的话引起年轻同行的普遍欢呼,他们像东湖的浪潮一样拥着郝嘉,向先月 亭下的小小沙滩跑去。没有随大流儿的只有郑雄,他耐心地跟在曾本之后面。曾本 之问郑雄为什么不向前跑,他不紧不慢地回答,相比楚简,自己更喜欢青铜重器。 楚简的意义是上面的文字,青铜重器却是一切意义的本身。 老鼠尾又到了空无一人的时候。 在东湖细细密密的动静中,出现一声清朗的呼唤。 是万乙如约前来了!站在丝丝垂挂的柳树林中的曾本之,却没有作任何反应。 本来走得很近的万乙,又叫了两声,见曾本之丝毫没有搭理的意思,便知趣地 后撤到一棵体形较大的柳树后面。 万乙将自己与曾本之第一次单独见面,视为青铜重器泰斗给自己上的第一堂课。 站了十几分钟后,他有些认同如此独特的授课方式。凭水而立的曾本之像青铜重器 那样中正肃静,隐约可见的表情像青铜重器那样坦荡深厚,风在动,水在动,花草 树木在动,唯独一动不动的是曾本之身上那种独步天下的气韵。用最近几年流行的 语言格式来说:懂与不懂,青铜重器都在那里;看与不看,青铜重器都在那里。 静待之时,万乙的手机有了动静。当交警的女同学沙璐发短信问他找到老鼠尾 没有。没过多久,沙璐再次发短信问,以曾本之的年纪,既不钓鱼,又不是练气功, 更不是黄昏恋,一个人跑到老鼠尾待着干什么,还要叫上年轻人?对沙璐发来的短 信,万乙全用一个“嗯”字作答。 万乙收起手机时,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四十二分。这时一个背着绿色挎 包的中年男人从桂树和香樟树荫中钻出来。很快万乙就认出来出现在老鼠尾的第三 个人是邮递员。 不等万乙上前阻止,邮递员已经大声叫喊:“曾教授,又有你的信!” 好久不见动一下的曾本之立刻转过身来,冲着走到近处的邮递员点点头,再用 邮递员递过来的笔,在快递邮件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曾本之拆开信封,取出一张与先前那信一样旧得发黄、一样有着异香的信笺。 但是,用甲骨文写的四个字,变得完全不同了。 万乙后来才知道,在他看来,“省博物馆背后进东湖公园大门过小梅岭和可竹 轩道路尽头俗称老鼠尾的半岛最前端先月亭前,周一下午四点四十二分独坐在此的 曾本之先生亲收”,如此古怪的通信地址,实在是天下罕有,事实上却是曾本之在 此地收到的第二封信。 接下来万乙了解到信中言简意赅的内容与前次一样,只有四个依旧用甲骨文写 的文字。 再往下万乙又知道这用甲骨文写信的人,死于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候, 万乙离上小学,还有两三个月。那场没有任何仪式的生命终结场面,直到上大学时 万乙才有所耳闻。至于“郝嘉”这个人名,则是万乙在南京大学读博士时听到的。 来楚学院工作后,万乙一直小心翼翼,不去触碰那些与楚学研究没有直接关系的人 和事。出现在致曾本之先生的信件上的那方红彤彤的印章,让万乙终于在郝嘉曾经 工作过的地方接触到“郝嘉”这个名字。 偏西的太阳将先月亭影子的顶尖精准地投射在两只蚌壳上。 曾本之想起来,这两只蚌壳正是第一次收到甲骨文书信时,自己随手扔在那里 的。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初自己一共扔了四只,四只蚌壳在先月亭顶尖的影子里 形成不太规则的四边形。也许另外两只已被别人用来打水漂了。曾本之再次捡了两 只蚌壳,分次扔过去,只有一只扔对了地方,另一只偏得较远,在斜阳的照耀下, 闪着细微的五彩之光。扔对地方的那一只蚌壳,与先前保留下来的两只蚌壳形成了 等边三角的形状。 四只蚌壳不再形成四边形,但在曾本之看来,一切都是对上一次奇遇的复制或 者克隆。信封上的文字依旧是打印出的标准楷体汉字,信笺中书信正文依然是用甲 骨文竖着写下的四个字,旁边则是那枚熟悉的红色印章。 曾本之唤过万乙:“你认识这些甲骨文吗?” 邮递员已经走了,老鼠尾上只剩下两个人。 万乙说:“太复杂的甲骨文我不敢认,这四个字刚好认识。” 万乙说出来的,经过曾本之确认的四个甲骨文文字是:天问二五! 万乙忍不住问:“郝嘉不是早就跳楼自杀了吗,怎么还能写信给您,而且还是 用甲骨文?” 曾本之答非所问说:“刚才让你独自在一旁久等,是想让你学习冥想。对青铜 重器进行研究,准确地说,只有青铜重器本身才是老师,像我们这样的老朽都是不 够资格的。青铜重器既没有七情六欲,也没有喜怒哀乐,不会说大道理,也不会作 小暗示,除了冥想,很难有其他沟通的方式。” 万乙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曾老师指点。” 就在万乙以为曾本之不会对前面的问题作出回答时,曾本之突然反问:“你也 以为死去的人真的不能质问活着的人吗?” 万乙说:“那倒不是,死亡本来就是对生存的警示!” 曾本之说:“郝嘉用甲骨文写‘天问二五’四个字,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万乙想了想才说:“按风水学的解释,二是病符,五是五黄星,表示五种毒虫 聚在一起。五黄二黑同在一宫,在此宫中坐卧行事之人,不是身体健康受到损害, 就是要遭‘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殃,所以说,二五交加必损主。” 曾本之不动声色地说:“是不是还有别的所指?” 万乙又沉思一阵说:“我有个博士同学,是广东人,遇到令人愤慨的事情时, 往往脱口就说,佢不惜卖友求荣做二五仔,真可恶;二五仔可耻,一定唔做。一开 始大家都不懂什么叫二五仔,后来才晓得,这话是清朝时南方天地会的切口暗语, 意思指告密者、叛徒、出卖组织的内奸和专门在人后说是非的人。” 曾本之点点头说:“这样想来就有意味了。二五仔指的是清朝康熙年间的一个 叫马宁儿的人。马宁儿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因为干下罪大恶极的事被逐出山门。 马宁儿不思悔过,还怀恨在心,引清兵入山,将试图与天地会联手反清复明的少林 寺,一把火烧得精光。马宁儿在少林寺中武功排名第七,二加五等于七,所以后人 才说马宁儿是二五仔。” 万乙说:“曾老师,您应当晓得郝嘉是不是有所指呀?” 曾本之说:“是不是有所指,最清楚的是你所研究的青铜重器。” 万乙说:“从学这个专业开始,就听老师说,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直到进 了楚学院才知道这话是您教给大家的。” 曾本之说:“是不是我说的不要紧,只要大家达成共识就行。” 万乙说:“青铜重器确实是历史中的君子。没事时我作过一些统计,从殷商周 到春秋战国,青铜时代真正的强豪无一不是品行端正的君子。” 曾本之说:“很好啊,如果你从那些青铜重器里,看出来哪个是楚庄王,哪个 是楚穆王,你才能成为研究楚学的王!你应当这样去做,只要你这样做了,谁也抵 挡不住!” 曾本之说最后这句“谁也抵挡不住”时,明显有一串颤音。 万乙感觉到了,便立即说:“楚何以为王,值得研究,以研究楚而为王的人则 是‘二五’!” 曾本之摇摇头说:“你误解了。想要从事楚学研究,先要以心为楚,只有成为 我心之王,才能深入到青铜重器的内核中。” 万乙有些惶惑:“什么叫以心为楚?我该怎么做?” 曾本之说:“我也不能确定,这些年我一直在尝试,如何做才不会误入歧途, 或者迷途知返。” 万乙认为曾本之是在谦虚。他心里很感动,真正有学问的人,才会如此谦卑至 上,如此小心谨慎,若非省博物馆每逢周一都要关门休息,他一定要从此时此刻起, 天天与曾侯乙尊盘等青铜重器做伴。 停了停,曾本之吩咐万乙,那封甲骨文书信,暂时不要告诉其他人,说不定往 后还会有类似的信件,等到能将这事看出一些眉目了,再找个合适的机会与有关人 员详细说明。 万乙自然没有异议,一方面这事本来就属于自己不该管的事,更何况当事人是 楚学界的无冕之王。另一方面,万乙虽然初出茅庐,但与这一行中的各色人等虚虚 实实地打过多年交道,对与考古有关的灵异之事时有耳闻。以往他是不敢全信,也 不敢不信。今次亲眼目睹,一个死去二十多年的人,突然用甲骨文写信,寄到一个 莫名其妙的地方,被人恰到好处地收领。万乙内心的感受变成了不敢不信,也不敢 全信,对他来说,最好的办法是静观其变。 在起步往回走的最后一刻,曾本之突然问:“刚才你说要常去看看青铜重器?” 万乙马上回答:“我已经去看过二十次了。虽然每天去看看做不到,但我争取 往后每周去看两次。” 曾本之说:“记住我的话,多看看曾侯乙尊盘!” 曾本之从东湖边的老鼠尾直接回到家里。 按平时的习惯,安静和曾小安,加上放学回来的楚楚,这段时间是家里最热闹 的。曾本之在楼下按门铃没有人应,他掏出钥匙打开单元门,上楼再打开家门,才 发现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将刚刚收到的用甲骨文写来的第二封信与先前收到的 第一封信放在一起收藏好,回头再看曾侯乙尊盘照片时,赫然发现在照片下面的低 柜上面放着一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的残片。 站在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面前,曾本之怔了好几分钟。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后又将自己的双手合在一起, 相互揉搓了好一阵,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 毫无疑问,这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制成时间不会很长,与真的青铜重器 相比,时光留在上面的痕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如孔雀绿一般的锈蚀,幼稚得就像 留在婴儿粉嫩脸蛋上的菜汤。反过来,那些拐弯抹角处没来得及除去的残余的铸造 型砂,则像睡眼惺忪的少年脸上的眼屎。 曾本之将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放回原处后,从书房走到客厅和阳台,然后又 经阳台和客厅,回到书房。如此来回走了几遍,当他再次拿起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 件残片时,其谨慎小心丝毫不亚于初次用手触摸曾侯乙尊盘。 与先前相比,再次观察之时,曾本之心静了许多,越看越觉得仿造这透空蟠虺 纹饰附件残片的人对青铜制造工艺不是一般的娴熟,也不是特别的娴熟,而应当称 为出神入化。曾本之看了看,又想一想,再看看又再想想,如此反复多时,有时候 心情很好,有时候心情又会很沉重。好的时候像是又要动手发掘一座三千年前的青 铜大墓;沉重时,宛如耗尽心血却发现有盗墓贼比自己早两千年先行进入古墓,只 留下一些白骨作纪念。 实际上,无论这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是真是假,在曾本之眼里都是前所未 有的巨大挑战。在已知的出土青铜重器中,曾侯乙尊盘上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是 绝无仅有的。曾侯乙尊盘出土后,正式和非正式的仿制一直没有中断,其结果却是 千篇一律地将好好的青铜材料弄得像是一堆工业垃圾。从理论上讲,能够制造出这 块婴儿巴掌大小的透空蟠虺纹饰,就能仿制出曾侯乙尊盘上的全部透空蟠虺纹饰附 件。只要仿制出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曾侯乙尊盘的其余部分就不在话下了。 一句话:曾侯乙尊盘的至尊地位,除了其构思巧妙、器型复杂、组件繁多、至 今仍令人叹为观止外,更在于尊与盘上各有一圈独一无二的透空蟠虺纹饰。那些若 龙若蛇的微小的青铜构件,互为依偎,争相缠绕,宛如混沌初开之际,天地晴明, 龙蛇腾飞,万物竞逐。从出土至今已经三十多年了,其繁其复,其纷其杂,即便是 曾本之这样最有心得的研究者,也没弄清楚那些若龙若蛇的细微的青铜构件到底有 多少。不是数不清,而是看不清。数得清的是曾侯乙尊盘上那些向外的透空蟠虺纹 饰,而那些包裹在内层紧挨着曾侯乙尊盘主体的透空蟠虺纹饰,非但肉眼看不见, 就连X 光机也无能为力。 另一方面,即便按照八九不离十的模样进行仿制,其铸造工艺也是一个难以解 决的大问题。正如随州当地人试着仿制的那样,由于透空蟠虺纹饰的构件只有几毫 米粗细,并且无一不是高度弯曲的形状,首尾相连,环环相扣,中间不得有任何另 起炉灶重新再来的断头。从理论上讲,越是复杂的青铜重器,越是要用造型精密的 失蜡法进行一劳永逸的铸造。然而,在一千多度高温下化成液态的青铜溶液,浇铸 到复杂得如同渔网的模型中,既不能像自来水那样心甘情愿地受到控制,也不愿像 山间流泉那样自由散漫地流淌,无论模型做得如何精妙,到头来本想得到的透空蟠 虺纹饰附件,无一不是用青铜铸造而成的一团乱麻。 曾本之不得不去想,最有可能将仿制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拿回来的人是郑 雄。 作为青铜重器研究领域的后起之秀,同时又是楚学界现任最高领导人,任何与 曾侯乙尊盘相关的研究成果,郑雄都会高度重视,何况是曾侯乙尊盘上最为重要的 透空蟠虺纹饰附件仿制品。这在过去多少年中,早被无数事实所证明。在既往所有 已知透空蟠虺纹饰附件仿制事件中,郑雄虽然表情上不比曾本之高兴,却绝对比曾 本之担心。 前几天,郑雄在河南,分别去过郑州之外的洛阳与安阳,飞到南京之后,又转 飞长沙,回头还要去昆明。下一步是继续跟着老省长在飞机经停重庆时小住一天, 还是直接回武汉要临时才能确定。郑雄将自己的日程用手机短信发给了曾本之,尽 管有些粗略,却便于记住。曾本之没有作任何回复,更没有打电话去细问,但他心 里却很清楚,郑雄他们去的这些地方,都是青铜重器的重要出土和收藏地点。 曾本之将放在一旁的手机拿起来,找到郑雄发来的短信,从头到尾重新看了一 遍,并再次推开曾小安的卧室门,确信没有郑雄的行李,这才用自己的手机拨打郑 雄的手机。一会儿,郑雄就在那边说话了。曾本之照例先问他回来没有,然后又问 他何时回,之后才问他是不是在外地用快递寄了什么东西回家。听郑雄回答说没有, 曾本之便将电话挂断了。 此后,曾本之更加急切地想知道,安静或者曾小安,从哪里弄到这透空蟠虺纹 饰附件残片的。他先打安静的手机,再打曾小安的手机,不同的彩铃分别响了好久, 都没有人接听。曾本之只好再打,轮到曾小安的手机彩铃响起时,终于有人接听了, 却是楚楚的声音。说起来才知道,他们三人在附近的一家电影院看电影。楚楚说, 外婆和妈妈都不想到外面来接电话,非要他拿着手机到外面来与外公说话。 与楚楚说过话后,曾本之才发现冰箱上用磁铁粘着一张纸条,上面清清楚楚地 写着,柳琴弄了几张电影票,约他们去看电影。晚饭要稍晚一些,若曾本之不想等, 冰箱里有他爱吃的冰镇甜米酒,再用微波炉热几片面包对付一下。 看过纸条后,曾本之便出门往电影院走,为了早点弄清楚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 片的来历,他不想在家里傻等。穿过省美术馆门前的广场,十分钟不到,到了他要 去的电影院。 一进门就看到马跃之正在那里大把大把地嚼着爆米花,手边还放着一杯可乐。 马跃之也看到曾本之了,马上解释说,因为银幕上那些假模假样的滥镜头,恶 俗得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他便借口放映厅里空气流通不好,一个人跑到外面来。曾 本之不与他说这些,问清楚柳琴和安静她们在哪间放映厅,就要往里走,却被电影 院的工作人员拦住。 恰巧曾本之也打消了进电影院的想法,不明不暗的电影院里,说话不方便,不 如就像马跃之,在外面等她们。 曾本之也要了一包爆米花和一杯可乐,与马跃之对坐下来。 聊了两句闲话,曾本之突然问马跃之:“这些年来,我的那些赖以安身立命的 理论,你是完全相信、不完全相信,还是完全不相信?” 马跃之被这话问愣了,眨着眼睛问:“现在是陪家人看电影的时间,你怎么突 然问起这种即便是在百分之百的学术活动中也没法说清楚的事情?” 曾本之马上说:“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要将老同事当作普通的学术竞争 对手,更不能像某些人那样有目的地恭维我,活到这把年纪,该得到的都得到了, 不该得到的也不可能再得到,何不放开手脚,拿出英雄气概来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马跃之被这话弄激动了,说:“老曾呀,你自己心里搁着问题,却要别人替你 写答案。除非你先说出来,我才能帮你辨真假是非。” 曾本之自然不肯:“若老马还是从前的老马,就请现场作出判断,然后我们再 说别的。” 马跃之不吃这一套,直截了当地表示:“今天是星期一,你肯定又去了东湖边 的老鼠尾,肯定收到第二封用甲骨文写的信,而且这封信里肯定有让你曾本之极其 为难的内容。我说得对不对?” 马跃之一连用了三个肯定,也没有打动曾本之。 曾本之继续在那里强迫马跃之当场表态,为了显示力度,他一把接一把地抓起 爆米花塞进自己嘴里,一把爆米花吃完,还要喝一大口可乐。马跃之也不示弱,他 用同样的方式回敬曾本之,那样子就像年轻时玩得高兴了聚在一起赌酒。 爆米花没吃完,可乐也没喝完,电影就散场了。 最先出来的柳琴见他俩的样子有些奇怪,就问为了什么。马跃之看着曾本之, 曾本之看着马跃之,二人还没想出话来回应,安静和曾小安带着楚楚也出来了。 一看到他俩的样子,楚楚就说:“外公和马爷爷在比赛吃爆米花。” 此话一出,他俩同时笑起来,都说还是楚楚最聪明。 安静带着楚楚先回家去了。曾本之和曾小安跟在马跃之和柳琴后面走到美术馆 前面的广场上也分开了。没走几步,曾小安便轻轻地挽起曾本之的手臂。父女俩相 互依偎着在广场上漫步,过了半小时,才走上回家的路。 看得见家的窗口了,曾本之才轻轻地问:“小安,这些年你心里是不是很苦?” 曾小安轻轻地回答:“我心里再苦,也没有爸爸心里苦!” “爸爸是在求索,不是苦!”曾本之也将曾小安的手挽紧了一些。 “就因为爸爸还要上下求索,我心里的这点儿苦才算不了什么,充其量不过是 儿女情长罢了!” “小安,你骂爸爸了!” “爸爸不要这样想。骂你的话,早在郝文章进监狱的那一年骂光了。” “为什么后来不骂爸爸了?” “后来我才明白,爸爸除了有我这个独生女儿,还有一个独生儿子!也姓曾, 大号叫曾侯乙尊盘!” “看来我说女儿好一点没错。我估计,曾侯乙尊盘的事拖不了多久就能水落石 出,到时候女儿所作的一切决定我都会拼老命支持。” “爸爸找到仿制曾侯乙尊盘的方法了?” “是比仿制更加重要的事情!” “总不会发现曾侯乙尊盘本身就是伪器吧?” “你先不要问,再给爸爸半年左右的时间,就会有结果。” “如果这期间郝文章出狱了,我怎么办?” “万不得已时,你就去找柳琴,她肯定有办法!” 仿佛忘了先前急着去电影院的目的,一路走,一路说,都到了自家楼下,曾本 之还未提及那块出现在家中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 上楼进屋,安静从厨房里端出一碟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餐桌上,随口问:“你 们父女俩又嘀咕什么,有话不能回屋里说吗?” 曾本之说:“没什么,是我在问小安,书房里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是哪 来的?我去找你们就是想早点儿知道来龙去脉。” 曾小安会意地接着说:“我告诉爸爸了,青铜残片是江北监狱对门圆缘招待所 的华姐送的。华姐还说,她也是受人之托,要我们将这东西亲手转交给爸爸。我还 给爸爸唱了从华姐那里学来的那首‘花儿’!” 安静也跟着说:“说起来也真奇怪,这个华姐,我们与她前世无缘,今生无分, 偏偏一见如故。问起你为什么到她那里,她不仅说了上午你到招待所的事,还将你 和马跃之瞒着所有人,提前从宁波回到武汉,在她招待所里住了一晚的经过,一五 一十地说得清清楚楚。” 曾本之说:“我还是不明白,华姐为何要将这青铜残片送给我?” 曾小安说:“华姐说了,这事只有你和老三口两个人明白,别的人都是聋子的 耳朵只能作摆设用。” 曾本之沉吟了一阵开口道:“这事你们就不要管了,从今往后,无论谁来问, 你们都要说不知道!将一切问题往我这里推就行。”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桌面上写 了一个郑字,“对他也是一样!” 睡觉之前,曾本之一直在书房里将那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颠来倒去不厌其烦 地看了又看,他想自己应当尽早去圆缘招待所见见华姐,问清楚这块残片的真实来 历。 早晨,洗漱完毕,曾本之下楼来到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因为起得太早,在 车上迷糊了一阵,醒来时,出租车已停在江北监狱门口。 与前两次来这里的情形完全一样,还不到探视时间,漆黑的铁门前面就有不少 人在徘徊。曾本之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小心穿过街上的车流,来到圆缘招待所门前。 进门之前,看不出情况有变化。进门之后才发现,站在柜台后面的不是华姐, 而是一个瘦得像竹竿的中年男人。曾本之站了一会儿,瘦男人却像没见到一样,只 顾盯着手中的账本。 曾本之只好主动上前问:“华姐在吗?” 瘦男人的喉结动了几下,才反问:“你找她有什么事?” 曾本之见情况不对,马上编了个理由:“前天我在这里住宿,将手机充电器丢 在房间里,我打电话与华姐约了,她叫我今天来取!” 瘦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中的账本:“华姐跑了,除了这个,什么也没留下。 一只充电器要不了几个钱,重新买一只就是。” 曾本之心里一惊,估计瘦男人是房东,便试探着问:“还是麻烦你替我找一下。 我昨天打电话时,华姐正在准备交承包款,说是交完承包款就替我找。” 瘦男人看了看曾本之说:“若是华姐找着了,肯定要作交代的。她都没有交代, 我上哪里去找。虽然店是我的,这些年都被她承包了,什么事情都是她自己做主。” 曾本之说:“我听她说过。她不是要陪在江北监狱里服刑的老公才承包这店吗, 这么急着离开,是不是老公出狱了?” 瘦男人说:“鬼晓得是怎么回事!生意做得好好的,她也一直表态,老公虽然 被判了无期徒刑,但她不能给老公判个‘无妻徒刑’,所以,只要老公不出来,她 就不离开,一天到晚在监狱门口守着。昨天晚上,突然收到她的短信,她人已经离 开武汉,只带走收入的现金,其余添置的各种实物全部送给我,算是付给我的违约 金。真是撞到鬼了,干得好好的,老公也没有减刑出狱,就像有杀手追来一样。” 曾本之说:“如果你觉得太蹊跷,就应当报警!” 瘦男人说:“这还要你说,我报了三次警,警察才来。她平时用的东西,好一 点的都不见了,连放在床头柜上她老公的照片都拿走了。按警察的猜测,她老公是 青铜大盗,一定是有事情没摆平,仇家找上门来将她吓跑了。” 曾本之说:“听说她老公在江北监狱待了十几年,若有仇家,还会等到现在?” 瘦男人说:“你这个人,肯定只喝过自来水,不知道长江水是什么滋味!她老 公是江北监狱的狱宝!” 曾本之说:“华姐与我聊过,她老公在江北监狱青铜工艺品车间当技术员。” 瘦男人说:“技术员算什么,最牛的是当鉴定师!你想想,天下的青铜器,哪 一件不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有钱人花几百万、上千万买个古董镇宅传家,既害怕 政府查处,又怕上当买了假货,不敢明里找文物专家鉴定,关在监狱里的青铜大盗 就成了最佳选择。你再想想,华姐的老公有多难,遇上货真价实的自然没事,遇上 伪器就麻烦了,实话实说吧,买家感谢他,卖家就恨上他了;反过来,将假的说成 是真的,卖家当然高兴,万一哪天被买家察觉麻烦就大了!” 曾本之心里在哆嗦,他不得不承认,瘦男人的话不假。作为青铜重器的顶级专 家,他的心里有种滴血的感觉。 瘦男人继续说:“实话跟你说,我怀疑华姐突然失踪,与一辆外形像装甲车的 越野车有关。这么多年,这地方来过最高级的轿车也就是奔驰和宝马,可是昨天, 我来拿华姐上交的承包款时,居然有辆挂北京车牌的外形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在我这 小店门口转了好几次。当时我还和华姐开玩笑,问她是不是给老公戴上绿帽子了。 华姐很野地告诉我,她的那块宝地早就长满了绿青苔。” 从圆缘招待所出来,曾本之下意识地走到江北监狱门口,他在探视的人群中站 了一阵,终于还是离开此地,顺着大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本想查找透空蟠虺纹饰 附件残片的来龙去脉,却不料又陷入华姐失踪的迷茫中。 也不知走了多远,一辆红色轿车忽然在曾本之身边停了下来。 曾本之以为车上坐着的人又是昨天碰上的那个沙海,怀疑之际,车门一开,走 出来的竟然是万乙。 “曾老师,您要去哪里,要我们捎您一程吗?”万乙又指着驾驶座上那位穿警 察制服的女子说,“这是我高中同学沙璐,她叔叔昨天下午弄到一尊青铜鼎,非要 我过去看了看。” 沙璐赶紧跳下车,将用手机拍下来的青铜鼎照片给曾本之看。 曾本之扫了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华姐先前拿给他和马跃之看过的那尊可以乱真 的青铜伪器。在照片上,青铜伪器背后,还有其他几件青铜器,看样子也有真有假。 曾本之不由得在心里慨叹,青铜重器在暗地里疯狂流通,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只 要露面就能快速出手,这种状况是有些人急切地想将手里的赃钱洗白。 上了红色轿车,曾本之先问万乙:“你看过那件青铜实物没有?” 万乙看了沙璐一眼说:“看过了。但人家美女有话在先,无论真假,都要我说 成是真的。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将年代往后说了两千年。” 沙璐笑着解释:“我叔叔前几年玩麻将玩得太疯狂了,一家人想了许多办法, 才让他迷上青铜器收藏,当然不能轻易挫伤他的积极性。” 曾本之说:“玩青铜器比玩麻将更花钱。” 沙璐说:“我爷爷说过,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麻将玩得再精彩也上不了品位。 玩古董大不一样,特别是青铜重器,既能让人长心智,更能让人长心气,那些王侯 将相的励志故事会在不知不觉中给人以激励。” “你叔叔是不是叫沙海?” “是的!”沙璐开始直接问曾本之,“真像万乙说的那样,比青铜时代晚了两 千年的青铜鼎,还有没有收藏价值?” 曾本之回答说:“一件东西有价值和没有价值,不能只看流通性,还要看这件 东西对于某些人的意义。比如曾侯乙尊盘和编钟,一般的人都认为编钟的意义大, 在学者专家眼里,尊盘的意义远在编钟之上。我估计,可能是某个有事相求的人以 此物相送,希望得到某种通融与帮助。为了让你叔叔能够接受它,对方还会说这东 西不值钱,只能给屋子里添点儿与平常人家不一样的气象。” 沙璐一只手拍打着方向盘:“曾教授说得太神了,送青铜鼎的女人就是这样说 的。” 曾本之说:“钟鸣鼎食往小里说,也是一种大家气象,往大里说则是皇家气象。 一般人的家里摆上一尊鼎,如没有相应的底气,又没有相当的文化修养,弄不好就 会适得其反,好好的一尊鼎,就变成一种心理魔咒。 顿了下,曾本之突然问:“你叔叔还在不在家?我想见见他。” 沙璐说:“他有点儿发烧在家休息。” 沙璐拿起手机拨弄一阵,见她对着手机说话的模样,就知道对方没有拒绝。沙 璐收起手机,一打方向盘,将红色轿车掉过头来,对曾本之说,她叔叔准备迎接大 师光临陋室。 十分钟后,曾本之在万乙的照应下,从红色轿车里钻出来,站在一处有些老旧 的楼前。 不远处,沙海双手伸得长长的,快步迎上来,将曾本之的双手紧紧抓住,一连 说了十几个欢迎词。沙海住在七楼,也是这楼房的顶楼。曾本之爬起来略显吃力, 沙海不好意思地表示,当初分房时,只想到这房子差一点,但可以多要些面积,用 来安放这些年收藏的青铜器,早知今日,会有曾本之这样世界知名的大学者光临寒 舍,说什么也要选个电梯房。 上到七楼才知道,这一层的两套单元房都是沙海的。沙海打开左边那扇极为普 通的钢制防盗门,又打开一扇同样极为普通的木制房门,这才见到只有私人博物馆 才会安装的特制防盗门。进了这道门,便有一股熟悉的青铜气息扑面而来,待见到 屋子里近百件各式青铜器物,曾本之不由自主地说了声:“好气派!”不用沙海招 呼,曾本之主动将屋子里的各式青铜器物看了一遍,虽然伪器不少,但也有难得一 见的珍品。 沙海迫不及待地要曾本之评价一下。 曾本之却漫不经心地问:“沙局长收藏古董墨和老宣纸没有?” 沙海只能顺着回答:“我了解过,像我这房子的条件,这些东西没办法保存。” 曾本之又问:“是监狱里的老三口告诉你的吧?” 沙海脸色一红:“不敢隐瞒您老,我确实问过老三口,连他自己都不敢玩古董 墨和老宣纸,我就更不用说了。” 曾本之问这些话时,心里想着那封来历不明的用甲骨文写的信。只要老三口能 接触到古董墨和老宣纸,再加上同囚室的郝文章,完全有可能炮制出令曾本之百思 不得其解的怪信。曾本之不相信,沙海只是空口说白话地在高墙里面求教于老三口, 他心里有种感觉,关在江北监狱里的老三口,肯定来过这间私人博物馆。如此,曾 本之更需要有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用以证明监狱里没有古董墨和老宣纸,而且沙 海也不玩这些东西。 曾本之不再提古董墨和老宣纸了,他从靠墙的角落里拿起一只青铜镜:“只此 一件,便足以成为青铜收藏界的翘楚!” 沙海看了沙璐一眼。沙璐会意地说:“有专家看过这青铜镜,一口咬定说是伪 器,而且是当代伪器!” 曾本之明白沙璐所指的专家是万乙,便有意说:“万乙,你的看法呢?” 万乙说:“我觉得这青铜镜真不了。看上去,它是外形黑如墨漆,很像春秋战 国青铜镜中的‘黑漆古’,但它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错误,‘黑漆古’青铜镜又叫四 山纹镜,是因为背面的山字形图案都有四个,可这只青铜镜上的山形图案只有三个。” 曾本之说:“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万乙说:“锈蚀的状况也有问题。” 曾本之说:“你说的这两点初看像有道理,其实不然。就说锈蚀吧,很多人习 惯以是否锈迹斑斑来判断青铜器真伪,其实这很不科学,像沙局长收藏的这只青铜 镜肉眼几乎见不到锈蚀,很容易被当成近代仿造的,却不知道造成锈蚀的原因在于 掩埋环境。完全相同的青铜器,由于掩埋环境不一样,有的锈蚀成堆,有的完好如 初。比如省博物馆收藏的国宝级青铜剑越王勾践剑,那上面更是连丁点锈蚀都看不 见,外行人都说那是因为制造材料特殊,其实铸剑的材料大都相差无几,工艺也大 致相似,只是后来掩埋时的环境不同,别的青铜剑被锈蚀得破烂不堪,越王勾践剑 却完好无损。再说三个山字形的图案,迄今为止有记载的科学发掘,从未见过一例 实物。有空你看看《中国铜镜图典》一书,其中有一例图案正是三山纹镜,但没有 说明实物的出处。在我看来,这只青铜镜的关键在于它背面有明显的范缝,表明它 是用范铸工艺造的。由于是用范铸,也就很难避免战国时期的青铜镜普遍存在的背 面造型模糊不清的缺陷。根据这两点就能判断,沙局长收藏的这只青铜镜是极为罕 见的战国三山纹镜‘黑古漆’!如果没有这道范缝,如果没有背面的造型缺陷,那 就要考虑是用失蜡法制成的。果真那样的话,这只青铜镜就只能是伪器了。” 万乙在那里思索时,沙海早已将那只青铜镜抱在怀里:“若不是曾教授慧眼识 珠,我真要将它当成凑数的破烂货了!” 曾本之伸手想再看看时,沙海竟然有些舍不得,宁肯双手捧着让曾本之看。 曾本之一边看一边问:“这只三山纹镜你是怎么得到的?” 沙海说:“那天我和你女婿郑雄一起开会,中途开溜到徐东古玩市场转了一圈, 有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在路边摆了两样青铜器。我见这只铜镜有些特别,就有意先同 他谈另一件青铜剑。那青铜剑一眼看上去就基本能确定是伪器,对方开口要两万元。 侃来侃去,总算降到一千五百元,我才装着无意地问这铜镜怎么卖。对方说至少要 八百元。我就答应青铜剑可以按一千五百元算,不过得捎上这只铜镜。就这样我们 成交了。” “青铜重器蒙羞,实为国家之耻!”曾本之长叹一声。 沙海连忙说:“遇上曾教授就算是万幸了!” 一旁的沙璐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万乙猛地伸出手来,将她的嘴紧紧捂住, 用最低的声音数落沙璐:“不就是想知道三山纹镜值多少钱吗?这样的俗事不可在 曾本之面前流露出半个字。像这种稀世珍宝,已经不是几百万就能定价的。” 这时候,曾本之已经走到一尊楚鼎面前,一看上面有三道整齐的锉痕,他更加 明白这是华姐送给沙海的,却故意问:“这种伪器足以乱真。它有来历吗?” 沙海说:“实不相瞒,这是别人免费相送的,她老公关在江北监狱里。对了, 就是您刚才提到的叫老三口的妻子。小万老师先前过来看过,也说是伪器,如此我 也就放心了。” 曾本之说:“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伪器。” 沙海笑着说:“他们却口口声声说是真的,青铜大盗说的话确实不能全信。” 曾本之说:“她送这东西与你,是不是有事相托?” 沙海说:“怎么说呢,说是有事相托也可以。昨天傍晚,那个叫华姐的女人, 突然背着这东西来家里,说是有什么急事,要离开汉阳一阵。还说她这一走,那些 凶神恶煞的狱友无人打点,万一她丈夫在监狱里受别人欺负,希望我能秉公办事, 不能让她丈夫吃亏。” 曾本之说:“她送你这么大一个家伙,就只说这些话?” 沙海说:“大概是这类意思吧。她感觉到自己离开这一阵,丈夫可能有某种危 险,才来找我帮忙的。说实话老三口一直是我们重点保护的对象,首先,监狱的青 铜工艺品车间生产一些仿古器物,主要靠他作技术指导。其次,他在外面那么些年, 经手的青铜器有真有假。凡是江湖上的恩怨情仇,哪有不想报复的。郝文章之前的 那个狱友就曾差点将他掐死,理由是嫌老三口的鼾声太大,但我们一直怀疑背后有 更深的原因。这也是我们让郝文章同他做狱友的重要原因之一。” 沙海已经停下来不说,见曾本之还盯着自己,只好重新开口:“我不说您也能 想象得到,过去没这个条件,现在的监控技术先进许多,遇到疑问可以上一些特殊 手段。一般老牢头都会在新狱友面前将自己吹嘘一通。当初,老三口总在郝文章面 前吹胡子瞪眼,屡屡放出大话,说公安、司法部门都不敢放他出江北监狱,因为国 家文物局给他们发了秘密文件,只要他一出江北监狱大门,不说全中国,起码半条 黄河加半条长江的青铜重器历史都要重写,半数博物馆的青铜重器只能扔进长江黄 河里堵管涌和溃口。” 曾本之说:“这话肯定是言过其实,但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些新建的博物馆, 不管是政府办的,还是民间办的,的确存在一些真伪并存的情况。” 沙海迟疑一下,还是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听监控人员说,他们还听到老三 口对郝文章说,省博物馆展出的所谓国宝级青铜重器中也有伪器。可惜那一阵录音 设备出了故障,不然我可以放给您老听听。” 曾本之轻轻一笑:“假作真时真亦假,凡事都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真理有时候 可能用来吹嘘,真相却是掺不得丁点儿其他东西。” 沙海说:“不瞒您说,从听到老三口吹这老大的牛后,我每个星期都要抽半天 时间去省博物馆待着,按说我对青铜重器也不算太陌生吧,每一次我这双眼睛都瞪 得冒金花,也没看到任何蛛丝马迹。” 曾本之转而吩咐沙海:“就算我管闲事,郝文章也好,老三口也罢,都是青铜 学界的厉害角色,如果他俩有风吹草动的事,麻烦你及时与我通个气,行不行?” 沙海说:“这有何难,只要曾先生不怕麻烦!” 粗略看了一圈,再也没有见到令曾本之眼前一亮的青铜物品。 这时,沙海的手机响了,几句话一说,就能见到他脸上露出许多兴奋。他要沙 璐替自己照顾一下曾本之,自己到隔壁屋里接待一个客人,很快就会回来。临出门 时,又特地嘱咐沙璐,不要过来打扰他们。 沙海一走,沙璐就猜,沙海是不是又收到什么青铜宝物了。 空闲之际,曾本之想试着找一找老三口来过这里的证据。他依次将每件青铜都 抱起来,里里外外地看一遍。时间不长,曾本之忽然在一只残缺不全的汉代铜鼎中 发现一条脏兮兮的布团。他伸手拉出来一看,竟是一条女人内裤,上面沾着黏乎乎 的东西还是湿的。曾本之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丢下那条女人内裤, 转身就往门外走。 万乙先陪曾本之下楼,到了刚才坐过的那辆红色轿车前,他们才想起来,沙璐 没来,想走也走不成。 曾本之让万乙在红色轿车旁边等着,自己走几步,在小区门口等他们。 出了小区,曾本之却没有停留,仍旧继续顺着大街向前走。说是散步,也不全 是。他心里想着事,特别是沙海所转述的老三口的那番话,有可能就是在沙海的私 人博物馆里说的。自己刚刚看到的那条女人内裤,肯定与沙海无关,也与沙璐无关。 曾本之大胆推测,昨天下午华姐与老三口来沙海的私人博物馆里见面时,只能抓住 沙海短暂离开的几分钟时间匆匆苟合,沙海重新露面时,华姐慌慌张张来不及穿上 内裤,只好随手藏在那里。也只有如此,老三口说的那话,才没有录音。如果有录 音材料,依步骤报送有关部门,一听说省博物馆的国宝级青铜重器有假,岂不是要 掀起轩然大波,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楚学院。作为所谓的顶级青铜重器专家,自己更 是这类风口浪尖上的第一人。如此,他不能不联想到,接连出现的两封甲骨文信件, 虽然只有“拯之承启”和“天问二五”八个字,其中意义却是似有似无地存在某种 联系。再加上无缘无故地从华姐那里跑到自己手中的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 果真这一切都是上苍有意安排的一场特殊的较量,以自己垂暮之年的这副骨架,真 不知能否顶得上去。但不管会发生何种风暴,这都是自己最后的博弈,如果现在顶 不上去,将来就更不乐观了。 想到此,曾本之情不自禁地长叹起来。 一声叹息未完,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在身边响起。 曾本之扭过头来,正好看见曾小安从香槟色越野车里探出头来。 也不用她说什么,曾本之就上了车:“你怎么敢来这里,不怕被老妈发现?” 曾小安说:“是她要我装着路过这里将你捎回家。我都在这一带转一百圈了, 才找着你老人家!” 曾本之说:“你有个好老妈,我有个好老婆,只可惜郑雄没有好岳母的命!” 曾小安不接他的话,只顾说自己的:“我又顺路去探监了,郝文章还是不肯见 我!” 曾本之说:“我猜他心里一定在想,有些事情是需要独处才能处理好的。” 不等曾小安回应,曾本之的电话响了。 是万乙打过来的,问清楚位置后,要来接他。 放下电话后,曾本之要曾小安开车先走,自己坐万乙他们的车回去,他还有些 话要在车上与他们说说。 等候万乙他们时,曾本之收到一条短信,是万乙发来的:“曾老师,您离开之 后我们才知道,沙璐的叔叔刚刚买下一只青铜镜,是真是伪我不敢断言。沙局长说, 这只铜镜与那只三山纹镜是天作之合,是某种天赐与暗示。实际上他是花了十万元 买下来的,对外只说是一万元。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是沙璐让我请求你,就按照 沙海的思路对付一次。”曾本之收起手机,不由得轻轻笑了笑。 时间不长,沙璐的红色轿车就开过来了,曾本之拉开车门在后排坐下来。同样 坐在后排的沙海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青铜镜,请曾本之帮忙看看。 曾本之上下看了两眼,甚至没有用手摸一下便说:“沙局长是此中行家里手, 想必也知道规矩。青铜鉴定虽然只是看几眼的事,也是有价的。就说三山纹镜,如 果没有十万红包,别人是不会作如此确定之说。所以,我想与沙局长作个交换,我 不要钱也不要物,只要沙局长再告诉我一些关于老三口的事。” 见沙海一个劲地摇头,曾本之接着说:“沙璐也是有过婚史的,我就不拐弯了。 昨天下午,华姐来你的私人博物馆,是不是与老三口秘密见面,还在你那屋里做爱 了?你可能还不晓得,我可是看见女人用过的东西了。她来送楚鼎给你,又将自己 的内裤丢在你屋里,除了她一直等待的丈夫,想必不会有第二个男人让她如此。” 沙海终于讪笑了一下:“曾教授说的极是。这些年我没做任何渎职的事,更没 有贪污受贿,就是利用职权,将老三口带到家里来看看自己收藏的青铜古董,顺便 让他们夫妻见上一面。以往几次我都寸步不离,昨天下午,我让老三口来看三山纹 镜。华姐进屋时,我正好有个重要电话要接,也就出门几分钟,没想到他们将时间 抓得这么紧,动作这么快!” 曾本之表示能理解沙海对青铜重器的痴迷,同时也希望沙海的这种痴迷能为青 铜重器研究作点儿实际的贡献。在曾本之的追问之下,沙海脸带苦色地表示,平时 老三口只在青铜工艺品车间干些技术活,活一干完,便回到自己的囚室里不出来, 像个傻瓜一样,盯着房顶发呆。曾本之便提醒他,老三口如此这般,更是有事,他 一定是怕时间长了自己的记忆力减退,在那里重复背诵某些关键的东西,譬如密码 暗号等。沙海想了想,还是想不起什么特别的。 过了一会儿,沙海总算想起一件事来:“前几天,有个电话通知,说是老省长 第二天要来监狱视察,事到临头老省长没有来,说是有事改期以后再安排。但是那 一天,临时又有通知,这次倒是说得很清楚,人家来是专门探视老三口的。哪想到 我们刚通知老三口,他突然叫肚子疼,倒在地上死活不肯出囚室一步,实在没办法 只好由他去。” 曾本之说:“第二天,他却答应见我,是不是?” 沙海说:“是这样的。” 从表情上看,曾本之似乎觉得交换条件还不错。只见他拿起沙海手中的青铜镜, 指指点点地说:“这叫水波纹镜。沙局长是受了吉祥之意的诱惑,以为自己有了一 枚三山纹镜,再配上一枚水波纹镜,既得山,又得水,是为大吉之兆。古典青铜多 为王侯将相之物,实在是太容易使人心生杂念了。实话对你说吧,这东西只配放在 地上做垫脚石。” 沙海一脸疑惑地说:“您刚才不是说了,楚国灭亡之前的青铜没有用失蜡法铸 造的。您看看这几处明显的范铸痕迹,您老可是说过,有此范缝的青铜,一定是楚 国灭亡之前的。” 曾本之说:“这就是人的狡猾之处了。一般人只想到用失蜡法仿制青铜比较方 便,也容易出效果,却不去想,也有人辛辛苦苦地操持范铸方法,如此才能欺骗有 较高青铜修养的人,赚更多的钱。我把话说在前面,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听说某人 手里有一枚山形纹镜。你想要时,人家出价肯定与你买的这枚水波纹镜差不多。问 题出在水波纹镜的水波上,对三山纹镜的肯定是先前有过它的图案。水波纹镜也有 图案,只可惜图案明指这种形状的青铜镜,出现在汉代以后,而汉代以后青铜器制 造普遍采用没有范缝的失蜡法。” 沙海正在有些将信将疑,忽然收到一条短信。 徐东古玩市场的一个小老板刚收到一只山形纹镜,问沙海有没有兴趣看看货。 沙海将短信给曾本之看过,曾本之让他回复说,自己收藏了一只水波纹镜,如 能配成“山水无上”当然最好,只是又发现一只楚鼎,上面的铭文正好有自己的名 字,这样的缘分自然不能错过,所以想将水波纹镜转让出去,也请对方帮忙与有兴 趣的买家沟通一下。对方很快回复一个“好”字。 将这事处理完毕,曾本之才说明其中道理:作伪之人断断不会批量制造,那样 容易露出马脚。正如陷阱不能多挖,挖多了就会被人发现,就没有人上当了。像这 类凤求凰的器物,更是只可做一对,因为收藏者是将凤求凰的故事不断讲给人听的。 一传十,十传百,如果凤求凰的东西多了,难免不引起别人怀疑。如今沙海这只 “凤”不想求“凰”了,手里还拿着“凰”的人就会先将他的“凰”卖出去,回头 再引诱这只“凰”来求沙海手里的“凤”。所以,沙海剩下来只需要守株待兔,等 下一个买家找上门来,将这枚现代版的水波纹镜出手就行。 沙海从心里感激不已,但也觉得疑惑,为什么事情巧合得如此厉害。曾本之告 诉他,做这种骗局的人,是从买家对“凤”的态度来决定“凰”的出手时间。不过 这一次,对方发生了错觉,不知道沙海的兴奋是那枚三山纹镜诱发的,就想趁热打 铁,一鼓作气彻底拿下沙海。反过来,如果沙海当时表情平淡从容,接下来“凰” 的出现就会是漫长的三年或者五年。恍然大悟的沙海不由感叹,如果曾本之也来做 倒卖青铜器物的事,只怕大部分文物市场都得关门。 曾本之摇摇头说:“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这就像对蟠虺的看法,有人说是龙, 有人却要说成是蛇。龙蛇虽然同属同科,却非同类。” 说话之间,沙璐早已将红色轿车掉过头来,回到沙海家的楼下。 沙海心怀感激地下了车,正在招手时,曾本之突然问他先前得到的那只三山纹 镜:“真的是你在徐东文物市场里淘到的吗?” 沙海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曾本之又问:“卖三山纹镜的人有什么特征?” 沙海想了想说:“听他说话的口音,像黄州一带的人。” 曾本之马上想到,郝嘉死后的第二年冬天,黄州城外修公路时,虽然刻意绕过 禹王城遗址,施工时还是挖出几座楚墓。曾本之闻讯赶去时,已有出土的青铜器物 遭人哄抢。这三山纹镜可能就是没有追回的那些文物中的一件。曾本之觉得沙海的 判断很对:“应当是这样!黄州一带的出土文物,如果没有彻底清洗,闻起来会有 一种酸味!”曾本之要沙海好好珍惜,这也许是他与青铜重器最重要的缘分了。 往回走的路上看上去没有别的事情,但在曾本之心里,先前还模糊的许多事情, 似乎有了眉目。曾本之甚至大胆推测,老三口之所以突然愿意见自己,并且还说自 己来得太迟了,其背后的原因,或许是老三口不愿见的那个探视者,让老三口预感 到某种东西,而不得不将自己当成围魏救赵的最后手段。 沙璐的红色轿车从省博物馆门前右转进入黄鹂路东段,很快就到曾家楼下,眼 看曾本之要下车了,万乙突然抬起头来问:“曾老师,你刚才是不是两次对沙璐的 叔叔说,汉代以前青铜铸造工艺中没有失蜡法?” 经过一阵小小的沉默之后,曾本之才一字一顿地回答:“是的。我说过这话。” 万乙小声地提了一个要求:“曾老师,你能重复一遍吗?” 曾本之面无表情地说:“青铜时代中国的铸造工艺中没有失蜡法!” 听闻此言,万乙张得大大的嘴巴,许久无法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