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整整八年,曾本之没有到博物馆看过曾侯乙尊盘。 昨天晚上曾本之打电话约马跃之今天上午到省博物馆看看。九点整,省博物馆 正式开门,他俩径直进到空无一人的曾侯乙馆,又直奔曾侯乙尊盘。 只看了一眼,马跃之就说:“你办公室的那张彩色照片与曾侯乙尊盘太像了!” 马跃之话里有话,还有一层是说与曾本之家里的黑白照片不太像。 马跃之大概也是随口说说,站了一会儿,又另发感慨:“当初看曾侯乙尊盘没 觉得特别,等到将天下的青铜重器看多了,回头再看这个宝贝,才觉它们实在太神 奇,太不可思议了!春秋时期各种东西都很简明,为什么要将曾侯乙尊盘做得如此 繁缛!不怕你笑话,每次见到曾侯乙尊盘,我心里就会产生改行的想法。哪怕现在, 只要能够倒退二十年,我一定会拜你为师,改行研究青铜重器。” 曾本之郁郁地说:“你这是折煞我!” 马跃之想起什么,格外认真地问:“总听别人说,当初曾侯乙大墓出土的青铜 重器摆在一起时,就有一股紫气升起来。后来查证,紫气是从这曾侯乙尊盘中冒出 来的。你见过没有?是真的吗?” 曾本之说:“你怎么记忆力这么差,这么多年,你年年都要变着法问这个问题, 你想想我什么时候说过没有这事?我一直在说确有其事,你怎么就不相信呢?” 马跃之说:“不是不相信,实在是不敢相信。江山社稷,在于重器,这能生出 紫气的曾侯乙尊盘只怕是王者之器!” 曾本之说:“紫气东来那是古人的讲究,现在空气污染如此严重,随便找家化 工厂看,哪一家不是遍地冒紫气!” 马跃之说:“此紫气非彼紫气也!” 曾本之说:“说出来只怕你更不敢相信,我上一次看这尊盘还是八年之前!” 马跃之瞪大眼睛说:“你没说错吧,八十天还差不多,鬼才相信你整整八年没 有看这尊盘一眼!” 曾本之说:“我说的是实话,从郝文章被判刑入狱后,万不得已必须来曾侯乙 馆,我也会绕着这尊盘走!” 马跃之说:“以往这些青铜重器都要送回楚学院进行年检,后来博物馆自己有 研究所了,但曾侯乙尊盘还是年年送到楚学院,接受你的检查,难道你会看也不看?” 曾本之说:“我不看,检查的事让郑雄动手。” 这时候,只见万乙走了过来。远远盯着曾本之,待走到曾侯乙尊盘面前,才冲 着曾本之和马跃之点点头。这以后,万乙便旁若无人地贴着防护玻璃看那曾侯乙尊 盘。 马跃之对万乙的奇怪感觉正是从此时开始的。他有意无心地问:“曾侯乙尊盘 果真是不可仿制吗?” 曾本之同样将大部分注意力用在万乙身上,他随口说:“对于我来说是这样。 世界之大,不定会从哪个角落里冒出一位旷世奇才,轻而易举地就将这不是难题的 难题化解了。” 这时一个挂着“志愿者”胸牌的女子靠近了万乙。曾本之认出她是沙璐,不由 得吃了小小一惊。回过神来的万乙自然是大吃一惊,下意识地问沙璐来省博物馆干 什么。 沙璐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拿到志愿者证。” 听说沙璐瞒着万乙暗中学习文博知识,就是为了来省博物馆当一名志愿者,曾 本之和马跃之都有些感动。 “当交通警察的人一天到晚都不清楚自己忙成什么模样了,还有空化妆和读书, 与这样的女人相爱一场肯定错不了。” 马跃之拉着曾本之走开了。 这一走,便走到楚学院。半路上,先是在省博物馆院内碰到文化厅关书记。关 书记带几位杭州客人来博物馆参观,见到马跃之,非要他陪着去丝绸馆,给客人们 讲讲楚地古丝绸。马跃之很少碰到对古丝绸感兴趣的人,便丢下曾本之,跟着关书 记往回走。 从侧门出去要经过停车场,曾本之正走着,迎面来了一辆外形像装甲车的越野 车。如果副驾驶座上的披着齐肩长发的男人不放下车窗冲着他笑一笑,越野车再豪 华十倍也难引起曾本之的注意。此刻他发现,这辆越野车的外形太像美国军队的装 甲车,所挂的车牌是“京”字开头的。曾本之马上想到昨天在圆缘招待所听那瘦男 人说过,华姐失踪后,有一辆挂北京车牌的外形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在附近转了好 久。 曾本之略微停留了一下。挂北京车牌的越野车上的人显然是省博物馆的熟客, 只要交五元钱停车费,就可以通过地下车库的通道进到省博物馆院内。几分钟后, 曾本之看到那个留着披肩长发的男人,从院子里面的那扇小门里钻出来,晃晃悠悠 地朝着曾侯乙馆所在的博物馆主馆走去。 或许是受到下意识的控制,曾本之即刻转身再次经过侧门,进到位于主馆右侧 的曾侯乙馆。不出所料,那个披肩长发男人,正在九鼎八簋展台前站着,那样子极 为专注。曾本之不再多看,快步走出了主馆。 经过此番周折,曾本之还是比马跃之早两个小时回到楚学院。在这段时间里, 他首先认定披肩长发男人肯定是青铜重器道上的,至于是红道、白道,还是黑道, 将来会有机会弄清楚的。凭此预感,曾本之认定,正是这个人的出现才导致华姐匆 匆离开。接下来他将署名郝嘉用甲骨文写的第二封信,还有华姐转送给他的那块透 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重新回忆了几遍。等到重新与马跃之见面时,已临近十二点 了。 与马跃之一起回到楚学院的还有万乙和沙璐。 沙璐心情不错,作为志愿者,上午她竟然在省博物馆为两拨人作了义务讲解。 沙璐一高兴就要请大家吃饭,拿起电话就订餐。时间不长送餐的就到了门口,沙璐 下去拿上来四份麦当劳套餐。 吃完麦当劳,沙璐起身告辞,见万乙还在那里发呆,马跃之便支使他送沙璐下 楼。 曾本之说:“要不饭后我们先睡一会,谁先醒就叫谁!” 曾本之回到“楚弓楚得”室。楚学院大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建成的,从启 用之日开始,曾本之就待在六楼的“楚弓楚得”室,那些人称一言九鼎的关于青铜 重器的学问,都是在这间屋子里完成的。 前后只睡了二十分钟,曾本之就醒了。曾本之出门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再去 敲马跃之的门,门上挂着“楚才晋用”。这座大楼落成初期,为了显示与众不同, 也不知是谁最先提议,大家一致同意,所有办公室一律不编号码,而用带楚字的成 语制成门牌挂在各自门上。六楼最南边只用作曾侯乙尊盘年检的房间为“楚璧隋珍”, 紧接着是万乙的现在使用的“楚乙越凫”,然后就是曾本之的“楚弓楚得”,再往 北去的就是马跃之的“楚才晋用”。 见曾本之怔怔地望着自己,马跃之说:“我从昨晚等到现在,有话你请讲,有 歌你请唱!” 曾本之终于开口说:“我收到第二封信了!” 马跃之说:“昨天下午吗?” 曾本之说:“是的。当时万乙也在场。” 马跃之说:“好准确呀。我还以为像曾侯乙尊盘那样,人世间独此一份。没想 到还真有人给你写第二封信。” 马跃之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取出一张信笺,那种感觉与曾本之给他看过的第 一封信所留下的记忆完全相同:宣纸旧得发黄,却有着罕有的异香。 与第一封信相比,马跃之对第二封的好奇心,比先前增加了好几倍。马跃之明 白,曾本之找上他,除了彼此之间的信任之外,也是因为整个楚学院,没有谁比他 更适合分析研究这甲骨文书信。 用泾县宣纸制作的信笺,经历至少二十年岁月之后,其质地有了奇妙变化,手 指触摸页面,如同轻风吹过丝绸,勾起一种柔到骨子里的情愫。还有那些漆黑墨迹 与洁净纸面相交相斥的边缘,浅眼一看如婴儿秀目,白无瑕,黑也无瑕,且因白处 洁白,幻化出黑处甚至比白处还要清明的感觉。如果看得深了,又会发现黑与白的 交会,恰如少妇那若即若离的妩媚,因为墨迹漫渗自然产生的柔美墨线,仿佛是由 那数不清的多情媚眼串联而成。最后是那印章,篆刻名家用刻好的印章在纸上打一 方印通常得一个早上,写有甲骨文的信笺上的这方印,不可能是用了一个早上才打 上来的。然而,那上面的“郝嘉”二字,任何刀法改变所导致的细微变化,都能清 晰地表现出来。究其原因除了纸是老宣纸,那印泥一定是十倍于老宣纸年头的老印 泥。在老印泥里朱砂已不是珍贵原料,那些体现篆刻刀法的细细密密的灿烂微点, 平铺处如星斗满天,到了边缘又似一河两岸,能够形成这种特殊效果的是那些在多 少年前就拌进老印泥中的黄金粉末。 楚学院古丝绸、古漆器研究方向的最高权威,并客串研究古代印刷的马跃之, 将用甲骨文写的第二封信看了半天后,又要求再看看用甲骨文写的第一封信。经过 反复比较,所得出的结论,与曾本之自己的判断完全一致:两封信毫无疑问地出自 一个人的手,所用宣纸、墨、印泥和信封也完全相同。 轮到研究那四个甲骨文文字时,除了“天问二五”本身的含义,还要考虑到前 次研读第一封甲骨文信件时,曾本之和马跃之所说的话,是否被写信人得知,从而 在这四个甲骨文文字中有所暗示。 与昨天曾本之与万乙在东湖边的老鼠尾商讨时一样,马跃之也是首先抓住“二 五”做文章。不同的是,他想到的不是“二五仔”,而是“二五耦”。“二五仔” 是出现时间不长的俗语,“二五耦”则是春秋战国由来的成语。 马跃之脸上露出一丝诡笑:“说实话,郑雄当楚学院院长那一阵,从一楼到五 楼都有人在背后用这个成语形容过你们翁婿。六楼嘛,要说也只有我了,我只同意 一半。‘耦’字本义是指高古时期二人共同执耜耕地,后来演变成对狼狈为奸的比 喻。你与郑雄都是研究青铜重器,互相间配合不默契怎么行?” 曾本之说:“其实那一阵我心里也很无奈,按惯例,院长一职向来是由青铜重 器研究方向的人出任。可郝文章被判刑入狱,剩下来的只有郑雄,也是因为没得选。” 马跃之说:“你觉得‘天问二五’四个字是骂人的吗?我觉得不像!” 一旦回到用甲骨文写的四个字上,两个人不免迟疑。既然是“天问二五”,表 明有与天对谈对饮的慷慨之心,就应当指向较为重大的事情。如果是家长里短的琐 事,或者是机关单位鸡零狗碎的杂事,即使是性格偏执的人,也不会将其上升到要 用甲骨文书写“天问”的高度。 如此绕来绕去,二人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绕回到先前。当初“拯之承启”四个 字出现之时,他俩曾盼望死去二十年的郝嘉再次来信。在研读“拯之承启”时,曾 本之和马跃之曾预计,郝嘉的灵魂应当能够听见他俩私下说过的那些话。“天问二 五”确实包括了那个时间里两个皓首老人的犹豫与恍惚。 没有退休的人都下班了,他俩还在楚学院六楼“楚才晋用”室说话。若不是安 静打来电话,他俩甚至没有察觉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 因为郑雄从外地打电话给安静,安静才打电话给曾本之。 安静将郑雄的话转告曾本之,说有相当级别的官员打电话给文化厅关书记,询 问曾本之的动态,重点了解曾本之最近一段为何频繁出现在江北监狱门口。曾本之 问安静,郑雄对这件事反应如何。安静说,说不准,感觉上郑雄有些着急。 曾本之也知道这事在电话里无法细说,就叫安静多做点饭菜,让曾小安送来, 晚上他和马跃之、万乙有事要研究,可能要熬一下夜。 “一连三天,你天天去江北监狱,监狱门口的摄像头肯定盯上你了。像你这样 说不出正经理由,却总在监狱门口晃悠,不将你当作怀疑对象那才怪呢!” 万乙听到马跃之最后这句话,借口上卫生间,起身往外走。 马跃之盯着万乙的背影,问曾本之,这位万博士对“天问二五”有何看法。曾 本之就将昨天下午他们想到的“二五仔”告诉了马跃之。 马跃之说:“从‘二五仔’到‘二五耦’,也就一字之差,所指的也是不同类 型的坏人。如此看来,郝嘉的灵魂在提醒我们要防灾避祸了!” 曾本之说:“天灾易躲,就怕人祸!” 马跃之说:“人祸也能防范,就怕遇上心魔!” 走廊上的电梯响了一声。马跃之说:“小安送吃的来了!” 见大家兴致勃勃吃着自己带来的饭菜,曾小安忽然要万乙将“楚乙越凫”的门 打开,想进去看看。万乙看了看曾本之,又看了看马跃之。曾本之没有反应,马跃 之却明显地点了一下头。万乙往外走,曾小安跟在后面,“楚乙越凫”的门一开, 她就让万乙回去吃饭,自己一个人在这屋里待一会儿。 “楚乙越凫”剩下一个人时,曾小安眯着眼睛,一点一滴地追忆,一丝一缕地 回想。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有些熟悉也有点陌生的荷尔蒙气味轻轻地袭来,曾小 安有些陶醉,她曾经如此痴迷于这种气味,以至于每一次还没有离开,她就在心里 盼着下一次相聚。她喜欢堆积在这间屋子里的所有拥抱,她留恋遍布这屋里每一个 角落的长吻,让她刻骨铭心的还有那一场场早已融入这墙、这壁、这地板、这玻璃、 这办公桌和小木床上的深情与欢爱。 从郝文章被警察带走,曾小安已经有八年没进这个门了,没想到室内还保持着 当初的样子。她马上想到只有曾本之才有能力在如此长的时间里,不让别人动郝文 章用过的一片纸。 最让曾小安惊讶的是,她最后一次进这办公室时,郝文章正在看一本关于青铜 重器的书。此时此刻,这本名为《楚系青铜重器研究》的精装书仍平放在书柜里, 打开的那一页上用红色问号标记出来的那段文字依然显赫而醒目:“曾侯乙盘尊是 先秦失蜡法铸造最成功、最繁复的一件,工艺已达炉火纯青的程度,以至今天可以 复制出与古音相同的编钟,而想复制这具器物,却无人敢于问津!”那一次,曾小 安深夜进这门时,郝文章正用红笔将对这段文字的质疑标记出来。没想到这一放就 是八年。 空气中的荷尔蒙气味让曾小安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幻。她感觉身后有人,她 想象这个人是郝文章。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曾小安的肩上,曾小安回过头,出现在她 身边的是曾本之。 “爸爸!”趴在曾本之肩上的曾小安一声叫罢,仿佛要将压抑八年的情绪全部 释放出来了。 曾小安如此难过,大大出乎曾本之的意料。曾小安曾在省外办工作得很好,也 不知为什么,突然就不想干了,硬要去考华中师范大学现当代汉语文学专业博士, 居然一考就中。通过这件事曾本之更加认为曾小安遇事拿得起放得下,心理素质极 好,各方面承受能力超强。这突如其来的脆弱反应,反而让曾本之不知如何是好。 哭了好一阵,慢慢归于平静的曾小安,指着屋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说给曾 本之听。哪些是她陪郝文章到商场买的,哪些是她送给郝文章的。轮到介绍杂物柜 里的一只砂罐时,曾本之主动说,这是从家里拿来的,砂罐失踪后,安静总说是不 小心打碎后偷偷扔掉了,没想到是被曾小安连汤带罐一起拿到这里来了。曾小安最 后才介绍平放在书柜里的那本书。 曾小安将红笔标记的那段文字念了一遍:“爸爸不要生气,郝文章几次同我说, 你的那个失蜡法论断太牵强,只有理论,没有实物支持!” “你是不是一直在支持他的观点?”曾本之盯着曾小安问。 “也不全是,我只是支持他的精神。我不喜欢男人随声附和!” “说实话,我也不喜欢这样的男人。” “你再发个话,让他们将这间办公室给郝文章留着!” “我想好了,如果郝文章能回楚学院,就将我的‘楚弓楚得’给他用。” “爸爸,我可是将你说的话都当成圣旨!” “但有个前提,他不是说失蜡法没有实物支持吗?他必须用实物来支持曾侯乙 尊盘不是用失蜡法铸造的。” 曾小安上前一步,紧紧搂住曾本之:“我一直在郝文章面前解释,爸爸绝对不 是老顽固。爸爸没有支持郝文章,一定有不能支持的理由。我会再与郝文章说,爸 爸现在支持郝文章,一定有必须支持的理由。” 曾本之以为曾小安说完这些之后,就会松手,想不到她的双臂搂得更有力了。 “爸爸,你也要支持女儿!” “那是必然的!这是我十二级台风也吹不倒的优良传统!” “那好,我现在正式坦白,八年前我就是在这张床上怀孕的!” “谁?郝文章那小子吗?” “我告诉他,只要是我的孩子,你都高兴当外公!” “你说的是楚楚?楚楚是在这儿怀上的?” “是的。我们当时就商量,如果我怀孕了,孩子就取名叫楚楚!” “郑雄晓得吗?” “结婚之前我就告诉他了。” “他怎么能饶过你?” “他要的是你,娶我只是一个借口。” 曾本之忍了半天终于还是骂了一句:“鼻屎!” 曾小安动了恻隐之心:“郑雄也不容易,八年来他没碰我一下,也没说过我一 句重话,一个大男人要做到这些也挺难的。” “研究青铜重器只是他进入仕途的台阶。” 曾本之提醒曾小安,郑雄出差回来之后,可能会有一系列事情发生,他要曾小 安往后说话做事谨慎一些,眼看郝文章就要出狱,曾小安对郑雄的态度有所缓和才 符合人之常情,可以分散一下郑雄的注意力,免得郑雄死盯着曾本之,让他没有整 块时间来做他想做的事情。 曾小安答应之后,曾本之便拉着她回到马跃之的办公室。曾本之拿出那块从家 里带来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先让马跃之看。马跃之看了足足五分钟后,才转 给万乙。 马跃之还在看时,万乙的双手就开始抖动,奇怪的是,一旦拿到那透空蟠虺纹 饰附件残片,万乙的双手反而不抖了。等到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放大镜后,整个 神情都沉浸在那残片里。 曾本之和马跃之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往走廊上走。他俩仿佛用了很长时间才走 到“楚璧隋珍”门前,并肩站在那里。隔着窗外许多灯光倒影的东湖,对岸的珞珈 山像一个郁郁寡欢的男人站在夜幕中,山下的环湖马路上,亮着大灯的汽车像一串 串萤火虫。 马跃之终于开口说:“郝嘉被隔离审查的前一天晚上,我陪他站在这里看珞珈 山,他要我将那次事件的责任全推给他,我没答应,还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当时他 说,如果都是好汉,岂不是要天下大乱。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想到后来他就跳楼 了。” 曾本之没有觉得这时候提起郝嘉有什么不对,他说:“郝嘉也叫了我,但那天 晚上曾小安高烧到四十度,我和安静都在医院里陪着。第二天早上从医院赶过来时, 正好看到郝嘉从六楼飞下来。” 曾本之又用手摸了摸“楚璧隋珍”门牌,问:“那天晚上他叫你来有别的事吗?” 马跃之说:“没有。起码那时候我觉得没有。只是奇怪他没让我进屋,就站在 这里说话,而且一直在说你。” 曾本之说:“怎么以前你从未提起?” 马跃之说:“只是觉得没必要。因为郝嘉说的全是好话,从你俩第一时间赶到 曾侯乙大墓现场,到你主持仿制曾侯乙编钟,一句难听的话也没有。还说将来曾侯 乙尊盘的一系列问题还得靠你来完成。之前我隐约听说郝嘉在暗中发力,要攻克曾 侯乙尊盘的仿制难题,听他那样说还当是你俩之间的客套。” 曾本之说:“这不对!郝嘉这样说话一定有问题!” 马跃之说:“郝嘉死后好久,我才意识到他说这些话是有目的的,有可能还有 某种只有你俩心知肚明的隐情!” 曾本之说:“你早一点儿说就好了,不过现在说还不晚。” 马跃之说:“我以为你都晓得。郝嘉死后,专案组找我谈话时,我全都说了。 那一阵,楚学院的人只有你这个副院长被专案组所信任,没想到也是有条件的。” 曾本之说:“专案组本来想要我看材料,是我不愿意看。我故意将辞去副院长 之职的报告草稿放在办公桌上,他们肯定偷偷看过,所以才没有再勉强我。” 马跃之说:“说句不该我说的话,我总觉得郝嘉的死,至少有一半原因是与曾 侯乙尊盘有关。那天晚上,临走时,郝嘉突然对我说青铜重器都有瑞气,但是就连 国内最大的后母戊鼎、曾侯乙大墓中出土的整套九鼎八簋都比不过曾侯乙尊盘。他 亲眼见过有紫气金光从曾侯乙尊盘中冒出来。” 曾本之说:“郝嘉说的是实话,我也见过。曾侯乙尊盘出土时很湿,我们把它 放在桌上差不多快阴干时,郝嘉一不小心弄破手指,滴了几滴血在上面,顿时冒出 一股紫气。” 马跃之说:“这样我就能理解了。郝嘉还说下次博物馆送曾侯乙尊盘来此年检 时,要我替他将那个破烂玩意儿扔到窗外去,管他什么真理不真理,诡辩不诡辩, 全都摔个粉身碎骨。我还以为他是开玩笑,就对他说了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郝嘉听后就指着走廊让我离开。” 曾本之说:“郝嘉从六楼跳下来时,还有最后一口气,我听见他说,卿本佳人, 奈何做贼!原来是重复你说过的话。” 马跃之喃喃地说:“爱恨全是机缘,凡事都有因果!所以郝嘉死了二十几年, 还记着要给你写信。你看看,无论卿本佳人、拯之承启,还是奈何做贼、天问二五, 说起来都能成立,都是意味深长。” 曾本之没有想到看似互不相干的两件事,竟然被马跃之糅合到一起:“跃之兄 真有你的,难怪郝嘉要与你作最后长谈。你和郝嘉的意思是,曾侯乙尊盘的事我必 须管一管了?” 马跃之摊开双手说:“曾侯乙尊盘的事我只懂一星半点,不过从千头万绪来看, 无论如何你都脱不了干系。所谓解铃还得系铃人,郝嘉不在人世,过去曾侯乙尊盘 的事都是你说了算。就说刚才你拿出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给我们看,是什么意思 呢?你不开口,我们说得再多也不过是连鼻屎都不如的废话。” 走廊另一头突然传来万乙的叫喊声:“我不相信,真的不相信!青铜时代中国 的失蜡法去了哪儿?” 夜里的六楼十分寂静,让万乙的喊叫声非常震耳。 曾本之和马跃之快步回到“楚才晋用”室,万乙还在那里烦躁地蹦跳。见到曾 本之,万乙愣了一下,那忽忽而狂的劲头随之消失了:“曾老师,中国青铜时代真 的没有失蜡法吗?” 曾本之平静地反问:“这是学术问题,你干吗如此激动?” 万乙几乎在哭了:“请您再告诉我一次吧,中国的青铜时代到底有没有失蜡法?” 曾本之果断而轻松地说了两个字:“没有!” 一颗眼泪从万乙的左脸上缓缓滑过:“曾老师,您真的想否定自己吗?” 曾本之摇着头说:“我只是遵循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的古训。作为研究者如 果不遵循古训,青铜重器就会变成悬在头上的利剑!” 曾本之仰天说完这番话后,万乙已是泪流满面。 作为青铜重器研究方向的博士,万乙甚至比曾本之本人还清楚,在青铜学界达 成任何一种共识的难度,不亚于春秋战国时期楚对吴的征伐,而对一种共识的否定, 无异于秦对楚的吞并。在考古专业中求学近十年,万乙见过太多人不惜以终生作为 代价,试图让青铜重器学界接纳自己的学说,也见过太多的人不惜以血肉为力量, 抵抗青铜重器学界的众口一词。哪怕是一九三九年出土于安阳的司母戊鼎,后来被 证明“司”是“后”的误读,而应当称为后母戊鼎,除了中国国家博物馆所展出的 实物说明中作了改变,其余所有有过相关论著的人,都不肯在重版论著或者新的著 作中有所变更。曾本之的判断一旦被公开,可以想到的后果,首先是自身学术高度 的崩塌,就像一九九八年夏天簰洲垸长江大堤的溃口,区区一个小小的管涌便造成 万劫不复。其次是青铜重器同行们的愤怒,那些已经将自身高度与中国青铜时代辉 煌高度紧密相连的同行,绝无可能接受曾侯乙尊盘不是用失蜡法工艺制造而成的观 点,这样的否定太事关重大了。 万乙顾不上擦去眼泪,捧着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用放大镜对准各个部 位,一一指出,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蟠虺纹饰,哪些是范缝,哪些是焊痕,哪些是 浇口,这些痕迹的出现,是范铸工艺中先进行分型铸造,待设计好的分型全部铸造 好以后,再进行铸后组装的典型方法。 这时候的万乙,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只有眉眼间还留着一些诧异。 昨天听曾本之像是无意地说出青铜时代中国的铸造工艺中没有失蜡法后,万乙 想起曾经有过的疑问,并在互联网上再次细读了那个名叫易品梅的副研究员所写《 曾侯乙尊盘是失蜡法所不能完成的》的论文,直到见到这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 他心里才豁然开朗。去南京大学读博士之前,万乙曾专门到省博物馆观看曾侯乙尊 盘,此后几年一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以曾侯乙尊盘上的透空蟠虺纹饰之繁缛瑰丽, 如果真是整体采用失蜡法浇铸,只要有一处小小的失误,整件重器就会报废。因为, 想让在流淌过程中快速冷却的青铜溶液,流经那些弯弯曲曲却只有不超过五毫米直 径的模型,不产生气泡、空洞与堵塞,分明是不可能的。曾本之只说过在理论上这 是可能的,支持他的那些人却进一步说,在某某分之一的概率下,经过多次反复, 总会出现完美无缺的奇迹。这正是曾侯乙尊盘成为千古奇迹的原因所在。一种前所 未有的新生事物,其出现只是仰仗一时的运气,这显然有违科学进步的常识。相反, 眼前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却是科学进步常识的很好范例。将曾侯乙尊盘上的透 空蟠虺纹饰附件分解成若干小块,将每个小块上的蟠虺纹饰按一条或者两条为单位 进行再分解,直到分解成尽可能简单的形状后,再制模、制范,并进行浇铸,如此, 即便有某些甚至是成批的小件铸成品成为废品,只要挑选出完好无缺的铸成品,就 不会对后来整件重器造成损坏。随后的工艺完全相反,只需将最小的分解单位,选 最好的铸成品,用插接、铆接、焊接和铸接等方法,依次进行铸后组装,就能完完 全全地排除不合格的组件,最终造出完美无缺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整体和整个曾侯 乙尊盘。 想到这些,万乙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至于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来历,曾小安先将华姐以这件看上去没有多大用 处的破铜烂铁相赠的经过说了,曾本之接着将华姐突然失踪,外形像装甲车的越野 车的突然出现,自己在省博物馆遇上的那个乘外形像装甲车的越野车专门参观青铜 重器的披肩长发男人等简略地说了一遍。 说完这些,曾本之心里像堵上一块石头。 万乙没有察觉到这种变化,急切地表示自己曾经在黄鹂路上遇见过这辆外形像 装甲车的越野车。曾小安随后也说自己开车时,在这一带多次碰到过这辆挂北京车 牌的外形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在武汉三镇,这种越野车远比奔驰和宝马车打眼,看 上一次就能记住。 在曾本之的沉默中,万乙兴致勃勃地将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分析给大家听。 在万乙看来,这块透空蟠虺纹青铜残片的铸造时间也就二三十年,残片上没有 任何泥土痕迹,反而能够清楚地看见残留在各个角落里的少量型砂。此外,残片上 因为氧化或者腐蚀产生的铜锈也很少,由此可以表明,残片是在条件较好的室内环 境下保存至今的,如果是在野外,又没有掩埋在泥土之中,这不到半个巴掌大的残 片,早已腐蚀得面目全非了。无论是从理论上,还是从实物上,这块透空蟠虺纹饰 附件残片的出现,已经颠覆或打破了既往关于曾侯乙尊盘不可仿制的神话。 万乙说:“如果猜测得更大胆一点,或许已经有人将曾侯乙尊盘复制出来了, 只是出于某种原因需要秘而不宣!” 屋里没有第二个声音,大家都在听万乙说话。 说到最后,万乙难免有些沮丧。青铜工艺问题他刚刚有所明白,忽然发现还有 比青铜工艺更难弄明白的现实难题:即便是按照青铜大盗们的规矩,越是稀有之物 越要做得不留任何蛛丝马迹,果真有人成功仿制出曾侯乙尊盘,就应当将铸造过程 所用到的物品全部销毁,能砸成粉的一定要砸成粉,然后才能撒进粪坑;砸不成粉 的青铜残渣则要重新回炉,熔化成普普通通的原始铜材。只有那些不上斤不上两的 青铜毛贼,才会将刚刚学会的招式反复使用,或是做几十件青铜镜,或是做几十件 青铜剑,拿到一些刚开辟的旅游景区兜售,用不了几天就会被人识破。像这种能够 仿制透空蟠虺纹饰附件的人不但是青铜大盗,而且一定是此中骨灰级人物。从青铜 毛贼修炼到骨灰级青铜大盗,不可能一时一事就能造就。既然经过了太多艰险,就 不可能不懂得本行本业中的规矩,更不可能在仿制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曾侯乙尊盘时, 将一块完整的相关残片托人转交给曾本之这样的权威专家,这已经不是故意留下破 绽了,如果不是出于某种原因留下一条破解的线索,那就只能理解为作为青铜大盗 的另一方,公开向以曾本之为代表的青铜学者这一方下战书! 最后这句话,又让万乙热血沸腾起来。 回过头来再看曾本之,那样子比刚才又忧郁了许多。 经过一阵必要的沉默,大家似乎了解到曾本之忽然变得忧郁的原因。几个人互 相看了看后,马跃之像是得到大家的授权,再次提起“解铃还得系铃人”。他说在 别人心上系个铃容易,解开系在别人心上的铃也不难。难的是解开自己系在自己心 上的那只铃。曾本之这辈子在自己心上系的最大的铃,正是那国宝级的青铜重器曾 侯乙尊盘,他说是用失蜡法铸造的,别人就将失蜡法写进青铜史,写进教科书,一 传十、十传百地将失蜡法一步一步地宣传为青铜时代的伟大发明。昨天在沙海家里, 曾本之有意借三山纹镜和水波纹镜,在万乙面前放出汉代以前没有失蜡法之说。这 看似随口说的话,却将万乙吓坏了!这么大的铃系上不易,解开更难! 马跃之说,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曾本之将大家弄来是为了开新闻发布会,宣布 自己在青铜重器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这话听上去像是开玩笑,但也是百分之百的 真心话。以曾本之在青铜重器学界一言九鼎的地位,青铜时代中国的制造工艺中不 存在失蜡法的判断一旦公开,所伤及的不仅是众多同行同道,连研究丝绸与漆器的 人都会被波及。作为曾本之的同事兼老朋友,马跃之很佩服,廉颇老矣,还有勇气 与力量否定自己用毕生付出所取得的成果,这一点并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马跃 之要在座的各位,先不要将今晚的事说出去,特别是万乙,不仅不要往外说,还要 身体力行,按照自己对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理解,尽可能自己动手进行透空蟠 虺纹饰附件局部的仿制,到时候再用实物来说话。 曾本之摇摇头后终于开口表示,他不同意马跃之的判断,他相信在事实面前, 同人们都会有所认同的,毕竟个人荣辱事小,历史真相事大。如不使真相大白,等 到四脚朝天无力左右世事了,反而会弄得遗臭万年。 曾本之说:“别人可以不说,万乙是一定要说的,而且要与易品梅说。说的时 候讲点策略,就说是私下讨论时我说过中国的青铜时代没有失蜡法工艺,但不要说 已经有人仿制出透空蟠虺纹饰附件了。” 曾小安不同意:“你不要将万乙弄得像郝文章那样,让别人以为他是个出卖恩 师的‘二五仔’!” 曾本之长叹一声:“有些事只有等郝文章出来后,大家见了面才能说清楚。不 过,眼下我确实不想将事情弄得太大。万乙,你要记住我的话,这透空蟠虺纹饰附 件残片的事,哪怕是在沙璐面前也不能说。刚才跃之兄要你马上学着仿制,其实完 全没有必要,这东西本来就是仿制品,将它拿在手里谁看了都得服气。我想,将来 会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将它公之于世!” 夜已经很深了,从马跃之的办公室出来,走到电梯门前,曾本之让曾小安和万 乙先下去,自己还要和马跃之单独说几句话。 电梯下去后,曾本之小声说:“我有种预感,那个老省长拼着老命成立什么青 铜重器学会,一定还有别的目的。什么青铜重器学会,那是鼻屎学会!真正的目标 一定是曾侯乙尊盘!” 住东湖边什么都好,唯一缺憾是天气变坏之前,人的呼吸会显得沉重一些。大 约是要落雨了,这几天曾本之一直觉得呼吸不畅,有时候还明显感到胸闷。郑雄打 了几次电话,一会儿说马上回武汉,一会儿又说暂时回不来,还要陪老省长去一个 地方。自从将自己多年前力主曾侯乙尊盘是用失蜡法铸造的观点否定之后,曾本之 忽然觉得楚学院变得十分陌生,有两次都走到附近了,又转头折返回来。在家里他 也是这样,以往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里,现在为了不去面对挂在墙上的曾侯乙尊 盘黑白照片,他不得不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陪安静看那些无聊的电视剧。 这天上午,曾本之计划去省博物馆。他记起那辆挂北京车牌的外形像装甲车的 越野车,就想再去看看,或许还能碰上那个留披肩长发的男人。曾本之不急不慢地 走到省博物馆的停车场,才转了两圈,手机就响了。接听后,才知是黄州的同行打 来的,他们那里发现一座被盗掘的楚墓,想请曾本之过去看看。曾本之想也没想就 答应了。对方说十分钟后有车过来接,他才明白对方其实已到了楚学院。曾本之让 对方将万乙叫上。 曾本之回家与安静说过,往皮包里放上几样日常要用的东西,便到楼下等。时 间不长,一辆商务车开到曾本之面前,万乙果然坐在车里。跟下楼来的安静将万乙 叫到一旁再三交代,曾本之这两天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身体不好,总是闷闷不乐, 她要万乙多留点儿心,特别是不要让他往古墓里钻。 他们从江南的武昌出发,先过江到汉口,再沿江北公路直接到离黄州城只有十 几公里的禹王城遗址。被盗掘的楚墓就在遗址附近。曾本之绕着那座楚墓看了一阵, 又不顾万乙的阻拦,从小小的盗洞钻进去,将墓室仔细察看一番。按照春秋时期的 礼制规定:天子用九鼎,诸侯用七鼎,大夫用五鼎,士用三鼎或一鼎,这种楚墓充 其量不过是只用三鼎或一鼎士一级的。曾本之将每一个细节都看了又看,除了盗贼 留下一只矿泉水瓶,墓里面的随葬品已被盗窃一空。 从墓里出来,曾本之仰天长嘘一声,像是深呼吸,又像是长长的叹息。 从黄州市赶来陪同的几个人,赶紧围上来,一口一个曾老师,问他是不是哪里 不舒服。曾本之反过问他们,墓都盗空了,还叫他来看,是不是想试试这把老骨头 有没有散架!那些人赶紧赔不是,并请他到黄州城里休息。曾本之哪里肯听,这就 要返回武汉。到这一步,领头的当地文物局漆局长只好将曾本之请到一旁,小声地 请他先在这附近走一圈,其余的话回到市里再说。 曾本之将信将疑地跟着他们在这块野地里走了一圈。途中,他发现一处比平地 略高的土丘有些异常,漆局长在背后小声请他不要停下,就这样慢慢往前走。一圈 走下来,一行人都上了车。一住进市内的黄州宾馆,漆局长支开所有人,这才将真 相告诉曾本之。 近一阵,黄州一带突然来了几个专门倒卖青铜器的人。经过追踪,发现他们盯 上了禹王城遗址旁边的一座楚墓,也就是曾本之刚才发现的那处小土丘。漆局长连 同有关部门的人秘密商量几次,凡是盗墓贼盯上的古墓,或者说是经由盗墓贼发现 的古墓,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会放手的,即便是长年安排人值守,盗墓贼们也会找 出破绽动手。如此没完没了地玩猫抓老鼠的游戏,索性长痛不如短痛,将楚墓公开 发掘了。只是国家有规定,为了更有效地保护地下文物,除非是抢救性发掘,否则, 非经国家文物局批准,不得对其进行发掘。漆局长他们就设想,将曾本之请来,到 楚墓附近走一走,让那些倒卖青铜的文物贩子以为文物部门也发现这座楚墓了。如 此一来,那些人就会抢先下手盗掘。到时候,不仅可以将盗墓贼一网打尽,还可以 向上报告,对这座楚墓进行抢救性发掘了。黄州虽然是一座文化古城,近些年来一 直没什么文化热点,博物馆里别说是国宝级文物,就连一级文物也是从省里借来展 出的。如果运气好,能从这座楚墓里挖出几样青铜重器,成为黄州镇城之宝,其祥 瑞之气会让黄州城的文化面貎有大的改观。 听这一番话,曾本之又好气又好笑,他没想到自己来黄州的主要任务是做钓饵。 漆局长与他的谈话还没有结束,万乙就敲门进来,像是若无其事地告诉曾本之, 他看见一辆挂北京牌号的外形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停在隔壁那栋别墅楼前。 曾本之听罢问漆局长:“上午看的那个楚墓盗了多长时间,有半年没有?” 见漆局长点了点头,他又说:“这就是缘分了,前些时,有人请我去鉴定青铜 镜,有一只从前没见过的三山纹镜,从痕迹辨认,应当是禹王城一带出土的。如此 看来,这三山纹镜应当是从这座楚墓中流失出去的。可惜呀,不然漆局长管辖的博 物馆里就会有自己的一级文物了。” 漆局长在一旁懊恼不已,曾本之又说:“一只三山纹镜其实不算什么。万博士, 你说说看,三山纹镜还有何奇特之处?” 万乙连忙回答:“龙要与凤配,山要和水共。三山纹镜本身就是稀世之物,如 果再配上水波纹镜,山水合璧,那才是一方水土的大吉祥。楚人习俗虽然不是一定 非要用对镜,但在以往发掘的有七鼎以上陪葬品的楚墓中,曾经见到过对镜。” 这时候外面又有人敲门,漆局长看了看手表,说大概是办公室的人找他。门开 后,果然如漆局长所说,办公室的人走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熊达世来了!” 漆局长无奈地起身向曾本之解释,熊达世是个在北京路路通的半仙,北京有些小院 里的人都叫他熊大师,会气功治病,又能看风水面相,他来黄州,人还没到,就有 几个电话从北京打到黄州。办公室的人接着漆局长的话解释,像熊达世这类难缠的 客人来黄州,领导一般都让漆局长先出面。 漆局长离开后,曾本之免不了问那个临时来陪同的人,漆局长是何许人?陪同 的人告诉他,漆家从上世纪二十年代起,直到现在,都是黄州方圆二百里的龙头老 大,当年是红白黑三道通吃,后来黑白二道被消灭,漆家更是一家独大。近几年略 差一些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起来黄州一带名人挺多,武汉也好,北京也 好,那些有武警站岗的大门小院,只有漆家人可以自由进出。以漆局长的个性,肯 定先要给这个熊大师一个下马威。 正说着,漆局长回来了,只见他满脸不屑,进门就说:“什么狗屎大师,江湖 那一套,我家老太爷后来都不玩了。也不知黄州是什么地方,敢跑来狐假虎威!” 看曾本之很认真地看着他,又说,熊达世其实也没有硬碰硬,就让办公室的人先陪 他去东坡赤壁看看,也好用苏东坡的千古辞赋镇一镇其身心里的妖邪。 果然,从东坡赤壁回来,熊达世说话口气收敛了许多,实话告诉漆局长,自己 在武汉听说黄州这边发现一座楚墓,特地过来看看,有没有让人眼睛一亮的青铜重 器。 曾本之就找了个理由,要漆局长派辆车,让万乙悄悄跟着,看看那家伙到底想 干什么。漆局长笑得很开心,说自己和曾本之一样怀疑熊达世,早就安排人了,如 果万乙愿意,到时候一起去就是。 万乙他们走后,曾本之待在房里静想,一座早先盗过的楚墓,一座防着不让人 盗的楚墓,虽然都不是特别重要,曾本之还是觉得其中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还未理 出头绪,万乙就回来了。 万乙告诉他,熊达世坐着那辆挂北京牌号的外形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在黄州城 里转了一阵后,在东坡赤壁门口与一辆挂武汉牌号的越野车会合,然后就去了林家 大垸,将林彪家的几间破房子从里到外,从山上到山下看了三个小时。回来的时候, 他们将车开到新发现的那座楚墓附近。熊达世下车与越野车上的两个人拿着照相机, 像是拍摄田园风光,在楚墓周围折腾了好一阵。 多年来,曾本之经常参加野外考古发掘养成了习惯,使得他在年老之后仍旧是 只要有个枕头,不管床硬床软都能睡得很香。这天夜里他却睡意全无,好不容易睡 着,便梦见华姐站在一处楚墓上唱“花儿”,旁边还有人敲着编钟给她伴奏。等华 姐唱完“花儿”之后,那些人又一只一只地将编钟搬回楚墓。刚刚搬完,华姐又要 他们再搬出来,说自己还有一首“花儿”没有唱。那些人不想搬,华姐就对他们说, 这首没有唱的“花儿”是最好听的。那些人只好重新搬出编钟,陪着华姐唱“花儿”。 敲着敲着,编钟变成了曾侯乙尊盘,而且还不断地往外冒紫烟瑞气。 黎明时分,外面下起雨来。 听着雨声曾本之总算彻底睡着了。再醒来时,发现有些不对劲,都上午九点钟 了,怎么没有人来打招呼,就连万乙都不见了人影。他将手机打开后,一下子蹦出 两条短信。一条是万乙的,另一条是漆局长的。两个人说的是同一个意思:昨天夜 里禹王城楚墓被盗了,文物局的人加上万乙全部去了盗墓现场,待他们将盗墓现场 保护好之后,再请他过去指导。曾本之下楼吃早餐时,留意看了下隔壁的别墅,那 辆挂北京牌号的外形像装甲车的越野车不见了。 回到房间,等到快十一点钟,外面响起敲门声,曾本之以为是万乙他们来接自 己,房间门还没有完全打开,一个身穿雨衣的女人便低头从门缝里钻进来。曾本之 一看,站在面前的正是华姐。 华姐身上尽是泥巴,她顾不上说别的,要曾本之帮忙买几件普通的女人衣服, 自己先洗个澡,等他拿衣服回来换上。曾本之还算镇静地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去 了最近的服装店。 华姐洗完澡,穿上新买的衣服,坐在曾本之面前时,仍旧难掩脸上的恐慌。 曾本之一问,华姐就说了实话。 夜里禹王城楚墓被盗,是华姐带人干的。昨天上午曾本之去那里查看时,她就 坐在不远的一辆载客三轮车上。一帮人动手盗墓,是事先就计划好了,并非漆局长 所设想的那样是受到曾本之到来的刺激而贸然行动。在华姐的计划里,无论发生什 么事,昨天夜里都得动手。天黑时,她安排人将文物局花钱请的两个看守用酒灌醉。 半夜时分,楚墓上的封土就被揭开。临要动手打破墓顶盖时,因为时间紧迫,华姐 不得不采用微爆破的方法,在少量炸药引爆的同时,另有人在公路旁点燃一辆摩托 车,让听见动静的人以为是有摩托车发生爆炸。就在这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即将得 手之际,黑暗之中突然冲出几个身穿警察制服的人。这种时候,哪怕是遇上真警察 也是要拼死打斗的,更何况在打斗之中发现半路来袭的那些人是装扮成警察的同行。 此时楚墓已经大开,没有参与打斗的华姐趁乱在棺椁的头部附近找到一面青铜镜, 赶在真正的警察到来之前悄然离开。之前华姐就探听到了曾本之来此的住处,不如 索性用曾本之当保护伞,等过了风头再离开黄州。 曾本之很想问华姐,她怎么就能断定自己不会将她交给警方。华姐主动说,她 不清楚曾本之是否值得信赖,不过老三口曾经给她留下锦囊妙计,其中就有遇到紧 急情况时,可以找拿到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青铜重器专家,对方肯定会尽 一切努力帮忙的。 曾本之一边看华姐拿出来的那只青铜镜,一边问:“那天你怎么好生生一点预 兆也没有,就突然离开了?” 华姐说:“就因为听到你唱那首‘花儿’。不瞒你说,这也是我与老三口的约 定,当初我们就说好,只要有人在我面前唱这首‘花儿’,那就是有险情将要发生, 我就必须躲开。” 曾本之说:“你反而跑到黄州来盗墓,这不像是躲避呀?” 华姐说:“这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当初他带我来这里看过这座楚墓。真有自 己必须躲避的紧急情况发生时,一定要先来将这座楚墓挖开。” 这时候,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声。 曾本之到窗边看了一眼,那辆挂北京牌号的外形像装甲车的越野车不知从哪里 回来了,正缓缓地停在隔壁别墅前面。曾本之让华姐也看了看,然后问她对这辆越 野车有无印象,华姐坚决地摇了摇头。曾本之让她再仔细看看,之后她摇头的样子 更加坚决。曾本之相信华姐说的是真话,但他实在不明白,老三口既然察觉到危险, 让华姐逃避,为何还要她跑到黄州来盗墓,明明可以轻松脱身,却要弄得危机四伏, 此中缘由太令人费解了。 此次行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华姐冒险盗来的那只青铜镜却让人一目了然。 曾本之那爱不释手的样子足以说明一切。望着手中的铜镜,曾本之不能不记起 沙海无意购得的那只三山纹镜。在铸造工艺上,这两只铜镜高度相似,不能不让人 觉得它们出自同一时期,同一位青铜大师之手。还有铜镜背部,除了纹饰,其他特 征与那只三山纹镜同样高度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沙海手中的铜镜是三山纹,华姐给 他看的这只铜镜是水波纹。如果说,三山纹镜在多少年前的一部青铜著作中还有所 提及,这水波纹镜虽然实物较多,但无一例外全是汉代以后的制成品。曾本之由三 山纹镜的认证推断,这只水波纹镜不可能是后来制成而放进楚墓的。世上没有两片 完全相同的树叶,世上也没有两只完全相同的铜镜,这是铸造工艺和后来的打磨工 艺特性所决定的。既然同一时间里做不出两只完全相同的铜镜,哪怕是汉代的造镜 高手,也不可能将新的青铜镜做得与在楚墓中掩埋的青铜镜一模一样。如此就必须 认定,这只水波纹镜是与三山纹镜同期的,这样的认定将会引起楚学研究的不小震 动。 如此类推,曾本之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沙海,前些时,沙海买的那只水波纹镜, 有极大的可能是两千多年前的珍品。像水波纹镜这类的青铜器不会因为春秋时期的 典籍中没有记载就不存在。正如曾侯乙尊盘,从前也是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暗示其 存在,如果没有实物出土,谁也想象不到世界上曾经有过如此神奇的青铜重器。曾 本之后悔自己当时太武断了。 看一看手中的水波纹镜,再想一想这件事的古怪,曾本之决定将从沙海那里听 来的关于老三口的事告诉华姐。在说这件事之前,他再次请华姐将那个开着挂北京 牌号的外形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到处跑的熊达世好好回忆一下,是否真的没有任何交 集?曾本之越问,华姐否认得越坚决。曾本之只好直言相告,华姐突然失踪前后, 这辆特别打眼的越野车,在江北监狱或者说是在她当初经营的那家小招待所门前转 悠了好长时间。在这辆越野车出现之前,有人从北京打电话来,让江北监狱的管理 层安排老三口接受某个人的探视。此人接连要探视三次,都被老三口断然拒绝了。 据估计,如果从北京打来电话的人口气足够坚决,此人大概已用某种名义进到监狱 的核心区域,或是直接在囚室与老三口会面,或是隔着紧闭的铁门彼此用目光交流 一番。曾本之与老三口会面,是在此后的第三天。曾本之因此思索,被老三口拒绝 的那人会不会是某种威胁的预兆?否则,老三口怎么会突然同意接受自己的探视, 并要唱一首“花儿”带给华姐呢? 曾本之后来说的这番话让华姐感到了震撼。 华姐下意识地盯着曾本之,脑子里终于有记忆像气泡一样冒出来:老三口被抓 起来判处无期徒刑前两年,夫妻俩经常在东湖边的老鼠尾野餐。有一次,老三口突 然对华姐说,有个被人唤作熊大师的家伙,喜欢摆弄歪门邪道,从今往后我们得小 心一点!老三口当时说得格外认真,眼睛里还闪过一丝惊慌。 曾本之问:“你们经常去老鼠尾野餐?” 华姐说:“也就是刚来武汉的那两年。” 曾本之说:“你们是哪一年来的?” 华姐说:“老三口比我早几年来武汉,我来了也有二十多年了。我一辈子也忘 不了,来武汉第一天认识的第一个人是郝嘉,没想到只见一面他就跳楼自杀了。” 曾本之说:“你还晓得郝嘉什么?” 华姐说:“仅此一面之交。” 见华姐情绪平缓一些,曾本之突然说:“这姓熊的叫什么名字,记得起来吗?” 华姐下意识回答:“老三口没有说,只是称姓熊的为熊大师!” 曾本之说:“你听错了,不是熊大师,而是熊达世!” 曾本之将华姐再次叫到窗边,隔着半透明的窗纱,将那辆挂北京牌号的外形像 装甲车的越野车重新看了一阵,华姐不知不觉地喃喃自语起来。 她说老三口做事一向果断,极少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唯独对仿制九鼎八簋 的态度例外。在她的记忆中,老三口多次说过今后若有灾祸临头,仿制九鼎八簋一 定是主要的诱因。 从华姐的口中得知,老三口干这一行,不全是为了钱。如果只是为了钱,他们 夫妻俩早就发财了。老三口仿制各种各样的青铜重器,也不仅仅是为了捉弄那些半 吊子的青铜重器专家,他太想表现自己高超的青铜铸造工艺了。老三口仿制九鼎八 簋,诱因是曾侯乙大墓中出土的那套九鼎八簋。现今各地博物馆馆藏的九鼎八簋只 有为数不多的几套,在这些已知的九鼎八簋中,曾侯乙大墓中出土的这一套是最奇 妙的。老三口从不仿制秦鼎,他不喜欢秦鼎的样子,圆滚滚的像大肥猪。楚鼎不一 样,楚鼎最迷人的不是那些千奇百怪的纹饰,而是像华姐那样有些丰润又不失妩媚 的小蛮腰。一只楚鼎摆在那里,眼前出现的是男性雄浑与女子柔美的结合体。老三 口一气呵成地造出自己所梦想的九鼎八簋,随后按照习惯做法,将其埋进一处已被 古人盗掘过却还没有被当时其他人发现的楚墓里。过了十几年,老三口才授意他人 暗中放出口风,接下来的情况有些出乎意外。老三口原本希望以假乱真的九鼎八簋 能被某家中小型博物馆收藏,可最终却被盗墓者用高价卖给某位民间收藏家。 华姐说,让老三口后悔且略有害怕的正是高价买到假九鼎八簋的那位收藏家, 能够收藏青铜重器的个人必定是钱多得没处花,一个敢大把大把撒钱的人,同样敢 于使用大把的大刀和小把的小刀,而不去想再多的钱也买不回一个人的性命。 由此,曾本之推测,老三口之所以答应见曾本之,并且唱“花儿”给曾本之听, 正是因为熊达世的突然出现。既然熊达世都能找到监狱里,监狱外面的芸芸众生更 不在话下。 推测到底只是推测,接下来情况会如何发展很难说得准。 两个人正在低头沉思,曾本之的手机响了。是万乙打来的,漆局长已经派车来 接,要曾本之到盗墓现场看看。曾本之要华姐在屋子里待着,千万不要露面,有什 么事等自己回来再说。 在前往禹王城的路上,曾本之将自己的思绪重新整理了一下。按照他的预计, 既然是老三口设下的机关,一般只有一件青铜器物是真的,而这件水波纹镜已被华 姐抢先一步拿走,剩下来的就只有那些以假乱真的仿器了。时间不长,曾本之就到 了被盗楚墓现场。一眼看去就知道确实是青铜大盗老三口惯用的手法。 别的青铜大盗喜欢去那些顶级的遗址保护区下手,那种地方只要稍有得手,样 样东西莫不是稀世珍宝。老三口与这些人不一样,他从不去纪南城遗址或曾侯乙遗 址,这些国宝级的遗址,看守得严密不说,学界中人也研究得较为透彻,老三口所 擅长使用的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的伎俩,极易被人识破。正因为如此,老三口才别出 心裁,专门选择像禹王城这类只有看专业书籍,或者查阅地方志才有可能知道的地 方悄然布局。少则过七八年,多则十几年,老三口才会安排人一点点地放话,直到 有感兴趣的人找上门来。用现在的话说,待人家付过信息费,他才将地点说出来。 老三口也是讲规矩的,他会在提前布局的楚墓里,放上一只真正的青铜镜,华姐抢 先拿到的那只水波纹镜,正是其所布疑局的关键。作为最常见的青铜器物,青铜镜 是人们了解得最多的。又因为青铜镜作为主人生前的心爱之物必须随葬,所以无论 青铜镜如何珍贵都不能传世。正是由于这一点,盗墓贼都以青铜镜来判断墓葬的年 代,以及随葬品的真伪。这也符合普遍的规律:在有限的时间里,最简单的办法往 往是最可靠的。正是因为要弄到真正的青铜镜,老三口不得不做一个名副其实的青 铜大盗,用所得到的青铜镜来掩护自己仿造的青铜重器。如果老三口只是提供信息, 指明楚墓所在何处,再严酷的法官也无法作出无期徒刑的判决。 盗墓现场被盗掘的楚墓里只剩一只甬钟,因为甬钟太重太大,不方便拿着飞跑, 在盗墓现场对打的那些人都没有选择它。曾本之像是完全没有专业经验的外行者, 大步走进墓室,二话不说就将甬钟从泥土中拎了起来,使劲扔到一处没有烂泥巴的 草地上。 这一次,漆局长不干了。他迎上来几乎是质问曾本之,作为鼎鼎大名的青铜重 器专家,何以干出如此蠢到极点的事。曾本之平静地回应,正因为自己在青铜重器 这一行里干得久了,他才不屑在那些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的垃圾上面 浪费精力。漆局长听懂了他的话,失望地说,天下还真有将青铜重器造假当成艺术 事业来做的人! 漆局长挥手让现场所有人都撤回黄州。 半路上,曾本之几次与漆局长说,一会儿还有事情需要他帮忙。 曾本之所指的本是华姐,他要漆局长帮忙,是想弄一辆车,将华姐送到她想去 的地方。回到宾馆,打开房门,却发现屋子里不仅空无一人,连华姐换下来的脏衣 都不见了,曾本之替华姐买的那些衣物也没有留下一根纱。曾本之下意识地自言自 语:“人呢,华姐人呢?”漆局长不理解,这套带会客室的客房里,怎么还会有别 人?曾本之在房里转了好久,忽然听见卫生间里传出细微的流水声。曾本之再次进 到只有几平方米的卫生间,像是来了灵感,忽然想起自己离开房间时,马桶还是好 好的,一滴水也不漏,此时却有一股不断线的小水流从水箱里汩汩地流进马桶。曾 本之上前搬开水箱盖一看,顿时眼前一亮。 华姐从被盗楚墓中抢到手的那只水波纹镜,赫然躺在清水之中。 曾本之没有多说什么,他将水波纹镜交给漆局长,让他记录在博物馆的馆藏文 物档案中。 漆局长一边喜出望外,一边惊讶不已,他不明白曾本之足不出户,从哪里弄来 如此宝贝。问过几次,见得不到回答,漆局长便改问曾本之,先前说的要自己帮什 么忙。曾本之让他暂且记下这笔账,说不定哪一天,真的有事需要麻烦他。 曾本之说这话心里想到的是那只被他摔在地上的甬钟。 完全是凭直觉,在曾本之的相关经历中,青铜重器的某些造假者几乎就是春秋 文化的痴迷者,让只供王者使用的甬钟出现在一座普通的楚墓中,如此对历史常识 的违反,不像是青铜重器的仿制高手所为。 在这个问题之外,曾本之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他告诉漆局长:“如果有人想要 这只甬钟,你可以答应,但要对方拿差不多的东西来换。” 没过多久,漆局长就回应说:“真的有人要这甬钟!” 曾本之说:“是那个从北京来的熊鼻屎吧,如果是他,你让他拿一只春秋时期 的水波纹镜来换。如能得到第二只水波纹镜,就不愁没有镇馆之宝了。” 曾本之还惦记着沙海花费十万人民币购得的水波纹镜,被自己说成是拙劣的仿 制品。不知就里的熊达世想要得到那只青铜甬钟,果真按自己教给漆局长的方法, 不得不去找到沙海强买那只水波纹镜,不仅是对沙海的一种补偿,更为自己再找沙 海询问狱中事情提供了一种保证。而最最重要的是,如此珍贵的青铜镜,由博物馆 收藏才是最可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