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郑雄以三天乘两次飞机的频率,跟着老省长,跑了差不多半个中国。所到之处, 除了出席欢迎宴会便是参观博物馆,宴会上的菜肴各地有各地的特色,博物馆却不 同,那些能体现本土文化的文物,他们基本上是走马观花,将省下来的时间全用在 青铜重器上。老省长很在意自己给自己任命的青铜重器学会名誉会长头衔,别人称 呼老省长时,他一定要认真纠正,说自己现在最在意也最让自己觉得快乐的是青铜 重器学会名誉会长。老省长真的对青铜重器有兴趣,一路看过来,天天都是乐呵呵 的。 在昆明时,有人对他说,南宋之后就失踪的和氏璧在云南出现了。老省长毫不 在乎,还引用清帝乾隆的话说,所谓卞和献玉只是韩非子的警世寓言而已。将昆明 各处博物馆的青铜重器看完后,他俩便飞到重庆。通过老省长的言谈举止判断,这 最后一站才是此行的重中之重,先前跑的那么多路程都是一种铺垫。飞机刚落地, 接待方传来消息,让他们赶紧转机飞到北京。 到北京的第二天中午,老省长听说那个叫熊达世的人从武汉回到北京,也要过 来等着见老省长想见的那人。离开武汉之前,老省长在水果湖的一家酒店里与此人 匆匆见过一面,后来在飞机上与郑雄聊天,只要提到这个人,嘴角上就会挤出几道 不屑的皱纹。老省长用郑雄的话说此人是当代的混世魔王,靠着装神弄鬼的邪术混 迹在京城。还说,姓熊的去武汉本意是想分青铜重器学会这块蛋糕的。老省长本不 想与此人有过多交集,无奈对方先行告诉接待方,声称自己与老省长很熟,有些事 情还需要与老省长合作。负责接待的人就安排他们共进午餐。一开始郑雄还以为大 家在说什么熊大师,直到姓熊的赶到酒店,他才明白,那姓熊的只是名字与大师二 字谐音。不过,郑雄很快就有新的明白,以负责接待工作的这些人的身份,断断不 敢对熊达世直呼其名。当他们言必称熊达世时,其实喊的是熊大师。 老省长与熊达世如期见面,寒暄一阵,明知熊达世在武汉待的时间不算短,作 为地主的老省长却不关心他在武汉的情况。酒至半酣时,熊达世突然说,自己到武 汉的主要目的是访问林家大垸,从文化上对当年林家的兴衰因果作些破解。没想到 赶上黄州附近发现一座楚墓,墓室不大,封土也不多,盗墓贼只用一夜就挖开了, 如此简陋的墓室里面却有不少青铜重器,最不可思议的是还有一只甬钟。 闻此,餐桌上的目光全部对准了郑雄。郑雄解释说,这种情况偶有发生,原因 很多,主要有三种:第一是从前的盗墓贼将零散盗得的青铜重器集中暗藏于此;第 二是有造假者企图鱼目混珠将仿造的青铜器物预埋于此;第三个原因是,如果这些 青铜重器是原封未动的,放在两千年前不是谋反就是僭越了,既让死者享用人生不 曾有过的荣华富贵,又能防范丑行败露祸及子孙,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墓地造得普 普通通像是平常百姓的小型墓。 不知为什么,郑雄此话一出,餐桌上的气氛显得有几分尴尬。 老省长拿起酒杯与大家碰了一下,然后说:“一只甬钟埋在死人身边叫什么僭 越,也就是乡巴佬想讨个吉利!这次我们走了几个省,见到的甬钟有几十只。老熊 啊,你驱车一千多公里,从北京到武汉,捡到一只甬钟,还不晓得是真是假,就以 为得了一个大便宜。一般盗墓贼都不止这个水平,就算你的水准下降了,那也不要 以为我们的水平也痴呆荒废了!” 熊达世哈哈一笑说:“到底是省长级的大人物。实话说吧,甬钟的事只是个开 场白。实话告诉你们,这次来武汉,林家大垸只是目的之一,还有一个目的是去南 漳县!” 老省长不解地问:“你去那么偏僻的地方干什么?” 熊达世说:“春秋时期的南漳县可是赫赫有名!” 老省长望了望郑雄,郑雄在餐巾纸上飞快地写了三个字,让服务员送过去。老 省长看了一眼,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和氏璧?对,和氏璧的产地在南漳。老熊, 你可不要吓唬我,说你找到和氏璧了!” 熊达世没有马上回应,继续说:“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八个字的出处?” 老省长有些迟疑地说:“这是秦始皇所用玉玺上的八个字!” 熊达世追问道:“那玉玺是用什么做的?” 老省长说话更谨慎了:“传说是秦始皇让宰相李斯用南漳县出产的那块和氏璧 雕刻而成。” 老省长事后评价,此时的熊达世说起话来像小人得志那样张狂:“和氏璧的故 事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说了。我只说说这玉玺的传承。公元前二○六年,刘邦率兵 攻入咸阳,秦王子婴为了保命,将和氏璧做的传国玉玺献给了刘邦。后经西汉、三 国至唐代,在历朝历代动荡战乱中,传国玉玺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不断易手,到 隋炀帝败时,被他的老婆带着逃到突厥。待唐太宗出兵攻打突厥,传国玉玺才得以 重回中原。唐朝垮台后,传国玉玺被后唐皇帝所得。公元九三四年,后唐末帝李从 珂自焚而死,传国玉玺从此不知去向!和氏璧也好,传国玉玺也好,算起来传世一 千多年,失踪一千多年,是不是到了重现人间的时候?” 屋子里的人都没有接话。 熊达世也不再往下说。 郑雄小心翼翼地问:“这么说,你好像知道和氏璧的下落?” 熊达世说:“我话里有这意思吗?” 郑雄说:“话里面没有,但你脸上的表情是这样说的,否则你无缘无故去南漳 干什么?月是故乡明,玉是故乡灵。熊老板一定是带着和氏璧去它的故乡培植元气!” 熊达世大笑三声:“郑会长到底是读书人,跟人跟得准,看人也看得准!” 说话之际,熊达世从带在身边的手包里取出一只丝绣锦袋,轻轻放在桌面上: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前些时,我在昆明泡了半个月,才看到这稀世之宝一眼。 后半个月,我弄了两辆大卡车,将我收藏的顶级青铜重器,包括一整套九鼎八簋, 从北京运到昆明,人家才同意换给我!” 老省长没有作声,只是慢慢伸手过去。 不等老省长的手指碰到锦袋,熊达世就将其推开:“郑会长说得好,月是故乡 明,玉是故乡灵!这和氏璧刚到我手里时,总觉得阴阴的,就像生了病一样。后来 我就想到,和氏璧在外流落两千六百年,是不是该回故乡补充元气。所以,我就开 车去了南漳。说来奇怪,我什么也没做,就是每天清晨放到地上接接露水,才三天 时间,和氏璧就变得比少女的乳房还迷人。我一共让和氏璧接了七天甘露,七天之 后就将和氏璧用锦袋包起来,连我自己都没有再看一眼,就等着大福大贵之人来开 大吉大运!” “月是故乡明,玉是故乡灵”!郑雄信口说出来两句话,让熊达世敬佩不已, 在他离开酒店之前,至少重复了一百次。 老省长不只是那顿午餐没有吃出味道,随后在北京的每一餐,哪怕吃重庆火锅 时用特辣的底料,吃起来也如同嚼蜡。一餐餐地吃,一天天地等,老省长想见的人 总也见不着,不是说在开会,就是说有事。 晚到的熊达世,反而在他之前见到他俩都想见的人。 终于等来召唤,老省长反而变得闷闷不乐。 老省长估计,熊达世已将那个丝绣锦袋中的宝物让他想见的那个人“剪彩”了。 果真是用和氏璧雕刻的传国玉玺,谁见了都会迷上那种瑞气。 这天,老省长一直等到北京的上空尽是霓虹灯光时才垂头丧气地去餐厅吃晚饭。 吃得好好的,老省长忽然一拍筷子,小声骂了一句脏话,然后说:“姓熊的有野心, 想当国师!” 郑雄一听就劝他:“就算姓熊的真的找到用和氏璧做的传国玉玺,是真是假谁 也说不准,搞不好就像宋朝的哲宗皇帝,自己弄了个传国玉玺,当朝的人都不相信, 还非要别人考证后说是真的。真正用和氏璧做的传国玉玺既是镇国之宝,又是亡国 之物,当初随盛唐而逝,归来之日也必须是盛世。但什么是盛世?盛世要有哪些标 志性的东西?老百姓吃好喝好穿好住好,天上没有大灾,地上没有大难,这还不能 说是盛世。盛世的第一标志是像李唐那样一连几代代代都出明主,再有像曾侯乙尊 盘这样重现人间的国之重器,千年之后还能像俗话说的那样来一点类似紫气东来的 东西,也可以算是盛世的一种标志物。” 郑雄的话将老省长说得一愣一愣的。愣过之后,他要郑雄将这些话再说一遍。 说到后来,老省长也说了实话,他不希望郑雄再在熊达世面前卖弄什么才华,像 “月是故乡明,玉是故乡灵”这样的话。老省长形容郑雄的这两句话,给所谓的和 氏璧玉玺起码增色一百倍,而熊达世以后更会用这两句话在京城忽悠出许多名堂来。 老省长要郑雄往后学会惜墨如金、惜字如命,像当代的楚庄王、二十一世纪的楚庄 王之类的话,不要轻易说,更不要对那些来得不明、去得不明的人说,要将好听的 话、精彩的话,都留给青铜重器学会,留给曾侯乙尊盘。 第二天的早餐时分,郑雄请老省长下楼去餐厅时,敲了几遍门,没有人答应, 打房间电话也无人接听。他让服务员开门进去看看,房间里空无一人。郑雄一点不 着急,他马上明白,老省长一大早肯定接到约见的电话。郑雄在餐厅里慢慢地享用 每一样服务,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刚走出餐厅,迎面遇上从外面回来的老省长。 老省长开口就说,拿好行李马上去机场。待乘电梯上楼回到房间,老省长才将 满脸的不高兴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听老省长说,果然是昨天半夜忽然接到通知, 他一大早准时赶到见面地点,所见到的却只是大秘。老省长想见的人太忙,临时有 事不得不爽约,让老省长将想说的事一一告诉大秘。 老省长将满肚子不高兴带上了回武汉的飞机,从起飞到降落没有搭理郑雄不说, 途中还罕有地冲着空姐吼了一声。飞机落地,老省长刚打开手机就接到一个电话, 之后脸色马上变了。郑雄头一次见到老省长的模样如此谦卑,听完电话的老省长心 情大好。 从机场的贵宾通道出来,上了接机的轿车,老省长才笑容可掬地告诉郑雄,此 行虽然没有见到最想见的人,但今天早上的谈话,秘书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并及 时报告上去。刚才那个电话就是人家亲自打来的,不仅表示歉意,还一再将老省长 的话,提升到另一种高度。说是古往今来,但凡镇国之宝,无一不是亡国之物,反 过来,那些亡国之物往往又能变为镇国之宝。所以,当初随盛唐而逝如今随盛世而 归的应当是更高境界的东西。如果真有青铜古物能升腾出紫色瑞气,哪怕需要一定 的条件,对那些敢向霸王争天下、不向恶魔让寸分的人来说,至少也是一种心理吉 兆吧。老省长根据此话判断,人家虽然没有明说什么,暗中指向十分明确,能升腾 出紫色瑞气的还有别的什么呢?到这一步,老省长才透露,成立青铜重器学会这步 棋,也是人家指导过的,包括经费,也是人家向有关方面打过招呼。 老省长唯一不高兴的是,人家也明确建议,用最大的诚意来与熊达世合作。人 家说这话的理由是,要想解决一个世界性难题,单靠一两个专家的力量是不行的。 郑雄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似乎指向曾侯乙尊盘。 传国玉玺后来又雕刻了不少,仅由清帝乾隆钦定的国玺就有二十五方。而像和 氏璧那样的传国玉玺,更接近于传奇。世界上真正用来传承的独一无二的国之重器 唯有曾侯乙尊盘,国之重器的境界,再也没有比这更高的了。正因为曾侯乙尊盘举 世无双,从一出土便成了国宝中的国宝。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实际上能够亲手触摸 曾侯乙尊盘的只有包括曾本之和郑雄在内的极少数人。就连这样的极少数人,也只 有在重点文物的例行检查时才有机会,先从防护展柜中取出曾侯乙尊盘,再运到楚 学院六楼的“楚璧隋珍”室,由戴着手套的曾本之率先触摸并仔细观察之后,郑雄 等人才可以在曾本之的指点下轻手轻脚地进行下一步的观察检查。无论是谁,想要 在曾侯乙尊盘上做手脚,无异于天方夜谭。 一想到这里,郑雄的额头上就开始冒冷汗。 好在老省长仍旧沉浸在突然降临的喜悦之中,没有发现郑雄神情的异常。 郑雄一进家门,就被曾小安堵在门口低声质问,是不是他在背后捣鬼,郝文章 明明刑期满了,为着一件小事,又被追加半年监禁。郑雄很清楚这时候说什么也没 有用,索性不作任何争辩,只是希望曾小安不要闹,只要曾小安不闹,他会想办法 让郝文章减刑,实在减不了刑,也要让他获得假释,提前出狱。 摆脱曾小安的纠缠,郑雄赶紧联系曾本之。 在电话里,郑雄问曾本之要不要自己也来黄州帮忙。曾本之说没有大不了的事, 自己明天就回家。到了第二天下午,他又说自己明天就回家。那样子完全是郑雄的 翻版。 曾本之待在黄州也不是完全没有必要,他将华姐留下的水波纹镜交给漆局长的 当天,熊达世就亲自出面与漆局长谈交易,希望得到那只被曾本之当成垃圾的甬钟。 漆局长按曾本之吩咐的,要熊达世用一只春秋时期的水波纹镜来换。熊达世也知道 春秋时期没有水波纹镜,还以为漆局长是借故推脱,不想将甬钟给他。漆局长就将 华姐留下的水波纹镜给他看,并说水波纹镜出土时,本来有一对,另一只被人盗走 了。漆局长想将它们找到一起,成就另一种意义上的破镜重圆。这边熊达世刚刚答 应,得到消息的曾本之就让万乙通知沙璐,再让沙璐告诉沙海。沙海完全按照曾本 之所设计的,装作舍不得,逼得替熊达世出面谈交易的人,从一万元起价,一路提 到十二万元人民币才算成交。沙璐打电话告诉万乙,沙海现在已将曾本之奉为神明。 在操盘买卖水波纹镜的同时,曾本之一直在寻找华姐失踪的线索。他怀疑华姐 是被心怀企图的某些人带走的,否则她会从容不迫地带着水波纹镜悄无声息地离开。 如果华姐是被人带走的,那些人还算斯文和客气,没有破门而入,这样华姐才有时 间将水波纹镜藏在马桶的水箱里,还故意让其漏水,以提醒曾本之。曾本之没有报 警,甚至连真相都没有告诉漆局长,他不想将这事弄得满城风雨,是因不能确定华 姐是否真的遭到绑架。曾本之以怀疑趁房间里没有人时、有人偷偷进来翻动过皮包 为理由,要漆局长出面将酒店的监控录像调出来看看。真从监控里调看时,才发现 事情太巧了,曾本之不在房间的那一阵,这栋别墅停了十五分钟电,原因是控制开 关跳闸了。 又拖了几天,郑雄急了,再打电话时就说有急事必须尽快见到曾本之。 想不到曾本之却一反常态地戏谑起来,反问他:“是曾侯乙尊盘被盗了,还是 郑会长要升职为郑省长了?” 郑雄着急地说:“是的,有人想在曾侯乙尊盘上做手脚!” 曾本之说:“你不是早有断言,能在曾侯乙尊盘上做手脚的人还没有出生吗?” 郑雄说:“曾侯乙尊盘上能不能做手脚,您比我清楚一百倍。我说的那些话, 哪一句不是您的意思?” 曾本之说:“我说过武汉三镇有楚庄王的转世灵童吗?我说过要你当那个鼻屎 学会会长吗?” 郑雄说:“您老人家行行好,先不说这个,如果您决定不再像以前那样信任我, 为了曾侯乙尊盘,请您最后相信我一次!” 见郑雄真的急了,曾本之答应明天一定回武汉:“明天是郝嘉的忌日,我们在 九峰山见面!” 从黄州回武汉的路上,曾本之同万乙聊起了郝嘉。 万乙早就听说过郝嘉,先前碍于师生辈分,不敢贸然打听,好不容易等到这个 机会,自然要追根究底。按曾本之的说法,楚学院真正的全盛时期,是他和郝嘉同 时出任副院长那一阵。那几年人人热衷做学问,治学态度格外严谨,同时又保持着 充分的学术民主。 曾本之用了三个“如果郝嘉不死”来谈郝嘉。 第一个“如果郝嘉不死”是说,在青铜重器研究方面的成就自己肯定不如郝嘉。 曾本之说这话时,神情是由衷的,他一再说郝嘉是青铜重器研究领域百年不遇的人 才。因为天分高,就难免恃才傲物。才子嘛,总要比别人浪漫一点。第二个“如果 郝嘉不死”是说,郝嘉若是还在人间,仿制的曾侯乙尊盘肯定早已公之于世了。当 初主持仿制曾侯乙编钟的人本应当是郝嘉,也是因为太有天分了,当时的领导表面 上没说话,内心里并不喜欢他。再加上郝嘉在发掘曾侯乙大墓时,与铁道兵部队的 一位女卫生员偷情,引起部队方面的不满,逼着楚学院处分了郝嘉,这才给了曾本 之机会。好在曾本之还算争气,将这件事做得很完美。但在郝嘉那里,情况就不一 样了。一方面继续研究青铜重器,还放话说,要用一己之力将曾侯乙尊盘仿制出来。 第三个“如果郝嘉不死”是说,郝嘉之死看起来前因后果明明白白,实际上玄而又 玄,以郝嘉的为人,心高气傲不假,敢于出头也不假,真的只是为了那些楚学院的 同事们不受牵连,而以自己的死来一了百了,那也太小看了楚学院的同事。郝嘉死 之前和死之后,他们大都主动去找“专案组”,说自己去长江大桥上躺了一天一夜, 不涉及任何人的串通与鼓动。 曾本之告诉万乙,郝嘉高喊“鼻屎”二字,从六楼上飞翔而下后,趴在地上, 用最后的力气伸出三个手指。他希望万乙能用年轻一代人的思路帮忙想一想,这到 底是何意思。万乙想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 车到九峰山一带,路边忽然出现许多苍松翠柏,连天上的白云都肃穆起来。九 峰山公园是武汉三镇在江南的最大公共墓地。在数不清的墓碑中穿行一阵后,曾本 之忽然停下来,双脚并拢冲着一座极为普通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说一声:“郝嘉 兄,本之老弟来看你了!” 曾本之弯下去的腰没有直起来,在墓前连问了三个为什么。第一问是,郝嘉卷 入学院事件后,并没有失去做人的分寸,绝不会因为暂时不如意便拿生命做赌注, 为什么郝嘉一反自己为人的风格了?第二问是,想要跳楼是郝嘉自己的事,可为什 么别人从楼下经过不跳,非要等曾本之从楼下经过时刚好落在他面前?第三问是, 郝嘉一向是言必信、行必果,既然说过要仿制曾侯乙尊盘,前后好几个年头,按道 理应当有些东西可以说了,为什么就不肯对任何人吐露一个字呢? 曾本之说完想说的话,回答他的只有山坡上随意纵横的南风,以及夹在南风中 的一缕醉人的微香。 万乙有意提醒说:“有个女人像是往这边来了。” 曾本之回头看了看,问万乙:“你认识她吗?” 万乙说:“不认识,她手里捧着一束鲜花。哎,她怎么转身往山上走了?” 曾本之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在高处的山坡上闪了几下就不见了。片刻后,女人 消失的路上出现一群人,领头的是马跃之,之后依次是柳琴、安静、曾小安,与曾 本之有约的郑雄略显尴尬地跟在最后。走到郝嘉的墓碑前,大家表情肃然,依次摆 放手中的鲜花,再后退几步站成一排,深深地鞠躬三次。 不待别人说什么,曾本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声音低沉地吟诵起来。 别如隔山,聚亦隔山,前世五百次回眸,哪堪对面凝望? 一片风月九层痴迷,两情相悦八面爽朗,三分江山七分岁月,四方烟霞六朝沧 桑,生死人妖五五对开,左匆匆右长长。二十载清流,怎洗涤血污心垢断肠?十万 不归路,名利羁羁,锦程磊磊,放眼狂傲,低眉惆怅。 憾恨暗洒,从雁阵来到孤雁去。思潮悲过,因花零落而满花乡。江汉旧迹,翩 若惊鸿。佳人做贼,丑墨污香。千山万壑难得一石,五湖四海但求半觞。漫天霜绒 枫叶信是,姹紫嫣红君子独赏。 觅一枝以栖身,伴清风晓月寒露,新烛燃旧情,焉得不怀伤? 凭落花自主张,只温酒研墨提灯,泣照君笑别,岂止无良方! 宿茶宿酒,宿墨宿泪,今朝方知昨夜悔。秋是春来世,春是秋重生,留一点大 义忠魂,最是重逢,黄昏雨巷,朦胧旧窗。 曾本之在黄州待了几天,抽空写了这篇怀念郝嘉的《春秋三百字》。 时值六月初夏,曾本之的吟咏却像秋风那样感人肺腑。马跃之本想用自己的手 抓住曾本之的手,不知为何,两人突然拥抱在一起,虽然不发一声,却已老泪纵横。 一个佩带红色臂章的公墓管理员走过来,指着墓碑问:“他是你们的什么人?” 站在最边上的郑雄回答:“同事!” 话音刚落,曾小安就补上一句:“是亲人!” 曾本之对大家说,本来自己只约了郑雄来这里,既然大家不约而同都来了,也 可以当作天意使然。说着,他掏出用甲骨文写的第一封信,递给站在身边的曾小安, 曾小安看过后,又递给安静,安静同样看了一眼,又递给柳琴,最后由柳琴递给真 正看得懂甲骨文的郑雄。 郑雄看看信,又看看墓碑,再回过头来重新看看那封写给曾本之的信,脸上的 表情,除了惊讶再也没有其他。等到第二封用甲骨文写的信递到郑雄的手上时,先 前所有的惊讶在脸上扭成一团。 一直没有说话的安静忽然惊叫起来:“老曾,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死了二十多 年的人给你写信,太吓人了!” 马跃之与安静开玩笑:“要不你当面问问郝嘉,活着时不写信,为什么要等到 死了二十几年才想起来写信?” 柳琴也插进来说:“你这个郝嘉,你敢装神弄鬼我也不依你!我和老马结婚时, 你喝醉了,抱着我不放,非说我不是姓柳,而是姓杨。还说我穿军装的样子比穿婚 纱好看。你要是再借酒装疯,我就将你第二天的道歉退回去。” 曾本之接着柳琴的话说,郝嘉是人醉心不醉,当初在曾侯乙大墓发掘现场,确 实有一个姓杨的女兵,是在附近修铁路的铁道兵部队的女卫生员,面相一般,但气 质特别好,郝嘉十分迷恋她。女兵小杨对郝嘉也动了心,郝嘉手分明是好好的,她 却借着替他包扎伤口,一块纱布缠了又拆,拆了又缠,一弄就是半个小时。但是那 个女兵被死了老婆的团政委看上了。曾侯乙大墓发掘完毕的那天晚上,郝嘉也喝醉 了,因为那天晚上女兵小杨真的和团政委结婚了。 话题又回到用甲骨文写给曾本之的两封信上,安静和柳琴都想知道前一封写的 四个字和后一封信写的四个字,各是什么意思。曾本之就让郑雄解释给她们听。即 便在这种时候,郑雄也要在曾本之面前谦虚一下,说自己刚好认识这八个甲骨文文 字,前面四个字是说要开始拯救某个人或者某件事情,后四个字的意思复杂一些, “二五”是南京人经常用来贬人的话,原来的典故是说,有两个人因为同一件事在 皇帝面前同时邀功献媚,并要赐赏五百贯铜钱,皇上就每人赏了二百五十贯。后来 南京人将二百五简化成二五。武汉人也经常骂人是二百五,意思是一样的,都是骂 人神经病,将自己卖了还帮别人数钱。“天问二五”当然就是谴责那些没骨气喜欢 邀功献媚的人。 曾本之要郑雄帮忙想一想,这两封信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还解释之所 以先前没有将第一封信及时给郑雄看,是因为那时他还认为可能是媒体精心设计的 某个娱乐陷阱。 “难道没有别的线索吗?如果有别的线索也许就好办一些。”沉思时,郑雄像 是自言自语,“像这种没头没脑的事,只能凭直觉判断。依我看,这两封信可能与 曾侯乙尊盘有关!” 所有人都在看着曾本之,只有万乙大声问:“何以见得?” 郑雄说:“我说过,我只是凭直觉!” 曾小安非常罕见地夸奖郑雄:“郑会长这话不错。两封信,八个甲骨文文字, 是要拯救遭到天谴的献媚者。说小一点儿在你们楚学院,说大一点儿在你们青铜重 器研究领域,最有皇家气象,最具王者风范的只有曾侯乙尊盘。谁有本事将这件能 使紫气升腾的宝器,作为最大的媚献给谁,那才是要用甲骨文作为底气才可能拯救 的!” 此言一出,便得到马跃之的喝彩:“到底是曾本之的女儿,每个字都说到点子 上了。” 郑雄也说:“小安的分析不无道理,这些时我在外面出差,也是感觉到那些在 千里之外发生的种种琐事,每一件都关系着曾侯乙尊盘。” 于是郑雄说了熊达世与和氏璧传国玉玺的事,也说了自己和老省长这一路走了 几个省市,到过十几家博物馆,所看的全是青铜重器。无论是与自己说,还是同别 人聊,老省长不知不觉地就会提及曾侯乙尊盘。 曾本之问:“你认为他想干什么?” 郑雄说:“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马跃之在一旁不满起来:“小郑啊小郑,你总是喜欢下意识地玩些不必要的聪 明。弄一个青铜重器学会,一下子就有三千万资金到账,你不会想不到接下来会干 什么吧!” 郑雄说:“我真的不敢想,一想到这些身上就出冷汗。” 说话时,郑雄的脸色真的变白了,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马跃之有些诧异地说:“青铜重器学会虽然大名鼎鼎,却是上不挨天,下不沾 地,既管不了省博物馆,又不能插手考古发掘,剩下来就只有一件事值得做却没有 人做……” 大家都盯着马跃之,等他说出那句到了嘴边的话。 马跃之将在场的人依次看了一遍,“正厅级的青铜重器学会,三千万大笔资金, 除了仿制曾侯乙尊盘,做任何其他事情都不合适。” 曾本之随后问郑雄,出差回来急着要见自己,是不是预感到老省长要他操盘仿 制曾侯乙尊盘。郑雄点过头后,汗水也流得少了。曾本之让他不要太着急,凡事总 有解决的办法。能够动手仿制曾侯乙尊盘总是好事,成与不成,都会给青铜重器研 究带来重要进展。 郑雄小心翼翼地问:“果真这样,到时候您可不可以亲临指导?” 曾本之反问道:“你以为你们的老省长会让我去?我把话说在这里,用谁不用 谁,那家伙一定打好了腹稿,他的名单上不可能有我。而且,一定要求你在事成之 前严守秘密!” 曾本之停顿了一下,转过身来对着郝嘉的墓碑说:“郝嘉兄,曾老弟一直记着 你说过的话,与青铜重器打交道的人,心里一定要留下足够的地方安放良知!” 曾本之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是沉甸甸的。 眼看快到中午了,安静和柳琴觉得大家对郝嘉的心意也到了,就要曾本之和马 跃之回家休息。特别是曾本之,几天不在家,更需要回家调养。曾本之却不肯,他 要马跃之留下来,一年当中就这一天,要好好陪陪郝嘉。听到这话,郑雄和万乙也 要求留下来。曾小安觉得曾本之可能还有其他事情要办,便劝安静和柳琴坐自己的 香槟色越野车先回家去。三个女人离开不到十分钟,郑雄就接到老省长的电话,要 他马上赶到东湖宾馆,有重要事情需要决定。 郑雄走的时候显得很无奈。 剩下三个人时,马跃之让万乙到公墓入口处的小卖部买回三份盒饭。 进入到六月中旬,梅雨季节开始后,武汉三镇有雨时凉快,雨停之后的气温虽 然才三十度,然而空气中的湿度都在百分之九十左右,野地里热乎乎的湿汽使人头 晕气短。 无论马跃之如何劝说,曾本之就是不肯离开。曾本之要在这里等华姐,他相信 早先看到的那个女人就是华姐。 万乙只好不停地去公墓入口处的商店里买冰镇矿泉水,熬到下午三点钟,华姐 终于现身了。 华姐像是没有看到他们,径直走到郝嘉墓前,将手中的鲜花放在墓碑前,点燃 几炷香烛,然后深深鞠躬三次。华姐边鞠躬边说,去年的今天她来时,曾说过希望 今年能和老三口一起来看郝嘉,可是事与愿违,老三口还在监狱里出不来,她只好 又是一个人来。不过她让郝嘉放心,只要她活着,一定不会忘记老三口的吩咐,年 年今天都会来祭拜的。 做完所有仪式,华姐才转身问曾本之:“你怎么晓得我要来这里?” 曾本之说:“事先不晓得,来了之后看见你在躲闪便晓得了。那天在黄州你也 躲得好快!” 华姐说:“我是不想给你添麻烦。那天你刚离开房间,房间里就没有电了。接 着就听见有人在外面拨弄门锁,幸好被服务员发现。我一看情形不对,就找机会跑 了出去。” 曾本之说:“你干吗将水波纹镜留给我?” 华姐说:“我晓得你不会私藏水波纹镜,一定会交给博物馆。到时候展出时, 在上面写明它的出土时间和地点,不就等于说,同一座楚墓里其他青铜重器也是真 的吗?这是老三口教我的妙招!” 曾本之说:“果然是妙招。不过你们也不要将别人想得太弱智!老三口仿造的 青铜重器往往落入奸佞之徒手中,这些人人性不足,兽性有余,一旦发觉上当了, 后果会不堪设想。” 华姐说:“江湖上的事我一个女人哪里搞得清楚!我只听老三口的,他叫我怎 么做我就怎么做。不过,会唱‘花儿’的女人也不是好惹的,真到急眼时,‘花儿 ’也会杀人!” 曾本之说:“黑有黑的规矩,白有白的标准,你们还是好自为之吧!我再问你, 听你刚才说的祭文,你丈夫与郝嘉的情分不一般呀!” 华姐说:“岂止是这个,我自己也很看重他。听老三口说,郝嘉是个心比天高 命比纸薄的男人,事业上比不过曾先生你,感情上更是备受打击。你只晓得郝嘉爱 过一个女人,姓杨,一直在部队里当医生,却不晓得这些年他一直在找这个女人。 郝嘉跳楼的前几天,终于找到那个女人所在部队医院的电话,他满怀希望地拨通电 话,却听说杨医生不堪丈夫的打骂,用手术刀割腕自杀了。郝嘉用老三口的‘大哥 大’打电话时,我就在旁边。当时我刚下火车,人有些不舒服想呕吐。郝嘉打电话 之前,还要老三口带我去医院看看是不是怀孕了。打完电话他就变了个人,要不是 我和老三口使劲抱着他,当时他就会学杨医生用刀割破自己的手腕。想不到后来他 还是跳楼了。” 一旁的马跃之惊得张大了嘴巴。 曾本之咬着牙问:“郝嘉没有问对方,杨医生有没有留下儿子或者女儿?” 华姐说:“郝嘉问了,对方说杨医生有过一个男孩,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这 也是杨医生割腕自杀的原因之一。” 马跃之说:“郝嘉与杨医生认识了十多年,仅仅因为旧时恋人的自杀,他也要 跟着自杀,这道理虽然说得过去,但还是难以让人心服口服。” 华姐说:“我晓得你们一直在这里等着就是要问这些。我晓得的都告诉你们了。” 曾本之说:“可你一直没有回答我,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是从哪里来的?” 华姐说:“晓得的放在肚子里不说,又不能长成宝物。” 见华姐真的要走,曾本之就说:“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老三口是不是仿制过 一套九鼎八簋?如果是老三口仿制的,说不定真有杀身之祸。先前收藏九鼎八簋的 就是你在黄州差点碰上的那台外形像装甲车的越野车的主人,他用这些仿制品与别 人手里的宝物作了交换。对方拿到这些东西后,说什么也会请行家看一看,万一看 出破绽,那就大事不好了!” 华姐说:“好不好我都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真到那种关键时候,我们就在这墓 碑下面互相留个信吧!” 出门几天,家中一切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私下里曾小安说了那么多与郝文章不 同寻常的事,曾本之同样看不出她和郑雄的关系与以前有何明显不同。名义上的一 家人,好几天没到齐,趁着大家都在,安静做了一桌好菜。五个人围坐在一起时, 曾小安拿来一瓶红酒,说是好久没有这么轻松了,今天要好好喝几杯。 几杯后,曾本之问郑雄:“白天人多嘴杂,你是不是还有话没有说?” 郑雄说:“是,还有一件重要事情。” 曾本之说:“是不是有评院士的机会了?” 郑雄说:“老省长要我赶到东湖宾馆,就是告知这件事,经过他的努力,考古 专业好不容易才增加一个院士名额。” 晚饭后,曾本之一头扎进书房,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呆呆地望着墙上挂着的那 幅曾侯乙尊盘的黑白照片。到了十一点,郑雄像往常一样在外面轻轻敲了两下门, 提醒他该休息了。曾本之明白郑雄的意思,吃晚饭之前,郑雄就请他明天上午到省 博物馆看看,老省长想在那里当面与他说说话。 黑白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盘在灯光下闪着奇异的光泽,先是像星光,后又变得像 荧光,再往后又成了霓虹灯光。曾本之眨了一下眼后,发现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盘全 是泪光。等到发现自己脸上也挂着泪花,他赶紧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从黑暗到光明,只隔着一个梦。 第二天曾本之一进到省博物馆院内,郑雄就从主馆的台阶上跑下来接着,那样 子不用多说,一定是那个叫老省长的人先到了。郑雄扶着曾本之,穿过主馆大厅, 来到曾侯乙馆,绕过金碧辉煌的曾侯乙编钟,径直站到曾侯乙尊盘面前。 老省长慢慢转过身来,郑雄赶紧上前作了介绍。曾本之不冷不热地说:“谢谢 你那次不请自来,给老朽的生日多凑一份热闹。当时就觉得你很眼熟,怪我记忆力 不好,直到昨天晚上才想起来,你我其实早就认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你是 不是带专案组来楚学院住了一阵?” 老省长说:“曾先生记忆很准确,正是那一次,我将你们六楼的‘楚馆秦楼’ 会议室做了临时办公室。” 曾本之说:“那时候你的嗓门真大,你在六楼东头的‘楚馆秦楼’会议室冲着 别人吼叫,我都要将自己屋里的那只修补过的楚鼎用双手护着,担心它会被震碎!” 老省长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职责所在,不敢懈怠呀!” 曾本之说:“郝嘉当时跳楼可是很大的事情,我还以为专案组的负责人会受处 分,没想到哇,真的是人要有青云之志,还要有青云之路!” 老省长说:“曾先生当然不晓得当年的那个秘密,还不到五十年,有些档案还 不能解密。我这个专案组长虽然看过那些档案,也不能信口开河。我只能说如果郝 嘉不跳楼,楚学院院长肯定不会姓曾。” 曾本之说:“若不姓曾,而是姓郝,对我和大家都是一大幸事。” 两个气质完全不一样的男人正在唇枪舌剑暗藏话语机锋,从曾侯乙馆门口进来 一群身着警服的年轻人。见领头的女子是沙璐,曾本之心里突然轻松起来。沙璐在 曾侯乙尊盘面前站定后,开口几句话就将老省长他们吸引住了。 “各位警花警草,本人信奉一言九鼎,因恋上青铜重器,虽是二八佳人,却三 下随州,四会曾侯,五探古纪南城,六游盘龙城,七拼八凑,好不容易考中这省博 物馆的志愿者,今天是我第十次作义务讲解…… “在青铜时代,楚地制造的青铜重器,奇美浪漫更具艺术气韵。而秦地制造的 青铜重器,凝重霸道带有威胁压迫的政治特色。所以,才有后来者生发出来的感慨, 假若当初不是秦而是楚来统一中国,或许有更多的民主自由,少许多血腥屠杀。以 在这里展出的曾侯乙墓出土的文物为例,计有青铜礼器、酒器、水器等,一共六千 二百三十九件,总重量十点五吨。大家可以看我手指的方向,那里有两个酒器之王, 一只高一米二五,重三百二十七点五公斤;另一只高一米二六,重二百九十二公斤。 如此巨大的酒器,装起酒来足以慰劳一支大军。本警花提请各位警草记住,在冷兵 器时代,一根打狗棍就相当于你们现在的佩枪,一把青铜剑相当于一挺机枪,一柄 青铜斧更等于一门大炮。假如当年楚地之人将这十几吨青铜全部铸成兵器,足够装 备一支精锐之师。据此类推,国家绝对禁止发掘的楚国首都纪南城遗址中,或许掩 埋着百倍千倍于曾侯乙墓中的青铜重器,如果铸成兵器又能装备多么强大的楚军! 遗憾呀遗憾,咱们楚人的祖宗,一年也炼不出一百吨的青铜原料,不将它们做成兵 器,却制成鼎簋鉴缶钟等毫无还手之力的礼器。当然,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大老秦得到江山,却存活得很短。大老楚失去了威权,却在文化中得到永生。几个 月之前,我也像你们一样,只晓得曾侯乙编钟。可如今我懂得了,曾侯乙编钟只是 皇冠,曾侯乙尊盘才是皇冠上的明珠。 “迄今为止,已经出土的青铜重器,除了曾侯乙尊盘,其余的都能仿制。比如 曾侯乙编钟就是由国家出资金,由青铜重器权威曾本之先生挂帅仿制成功的。其余 难度稍低一些的,国家没有组织仿制而出现的仿制品,则是由青铜大盗们自发制造 的。唯独曾侯乙尊盘,国家想仿制,青铜大盗们也想仿制,从一九七八年出土到现 在,已经过去三十多年,谁也没有做成功。好喝点小酒的警草们记好了,曾侯乙尊 盘其实就是一套酒具。《楚辞·招魂》记有‘挫糟冻饮,酎清凉些’,说的就是夏 天在盘里放凉水,用来冰镇装在尊里的酒。到了冬天,则往盘里放热水,用来温热 尊里的酒。俗话说,冷酒伤肝,热酒伤肺,没有酒伤心。从这尊盘的用途可以看出, 大楚家的王侯们,宁可伤肝伤肺也不想伤心。现在我要掉书袋子了,先说这尊,尊 体通高三十点一厘米,口径二十五厘米,底径十四点二厘米,重九公斤,尊体上面 装饰有二十八条蟠龙和三十二条蟠螭。它是用高低两层透空附饰组成的,内外两圈, 每圈有十六个花纹单元,每个单元又由形态各异的四对变形蟠虺组成,每只蟠虺又 各自独立,互不依附。每条蟠虺的下端由弯曲不规则的小铜梗连接在外层器壁上作 支撑固定。再说放置在下面的盘,它也是由盘体和各种纹饰附件组成,风格和结构 同上面的尊是一样的。通高二十三点五厘米,口径五十八厘米,重十九点二公斤, 盘上有龙五十六条,蟠螭四十八条。这些是看得见、数得清的,并不包括尊与盘的 口沿上那些细小蟠虺,如果将尊和盘上如同丝瓜络子一样的透空蟠虺纹饰也算在一 起,总数起码在一千以上。这一千以上的数字仅仅指立体或透空的蟠虺,不去考虑 那些平雕与浅浮雕的蟠虺纹,那些就像东湖里的波纹,无法统计。” 接下来沙璐开始提及博物馆进门处放置的青铜重器介绍资料,上面写有曾侯乙 尊盘的制造工艺是失蜡法。实际上这种结论的基础是建立在沙漠之上。在青铜时代, 汉口北郊盘龙城出土的钺,不是用失蜡法铸造的。汉阳西北一百多公里的荆门包山 二号墓出土的凤纹薰,也不是用失蜡法铸造的。云南晋宁石寨出土的持伞女铜俑, 湖南宁乡出土的四羊方尊、人面方鼎,醴陵县出土的象尊、豕尊、牛尊,还有衡阳 越人墓葬中的提梁卣,从理论上讲,这些青铜国宝都是最该用失蜡法工艺制造的, 用失蜡法工艺制造出来的青铜器物,表面形状要精美许多。而实际应用的范铸工艺 制造的青铜器物,难于做到精确,表面上也免不了粗糙麻粝。 沙璐停顿了一下:“那个时代的青铜工匠们为何要舍其优而用其劣,原因在于 那时候没有这种被后人称为失蜡法的铸造工艺。” 沙璐分别看了万乙和曾本之一眼,将声调提高了许多:“中国的青铜时代不存 在失蜡法铸造的器物,不仅春秋战国没有,直到南北朝时期都没有,如果那时候工 匠们流行使用失蜡法工艺,北魏就不会出现那么多面目不清、形象模糊的小型站板 凳的佛像了。” 大概是发现有人要发问,沙璐说自己晓得对方想问什么:“既然中国的青铜时 代没有失蜡法,曾侯乙尊盘的制造工艺就容易解决了,因为如此顶级的青铜重器铸 造工艺,绝对不是三五年乃至三五十年就能完善的。在高古时代,类似的文明进步, 没有三五百年是不可能完成的。所以,曾侯乙尊盘也就无法像过去大家所认定的那 样,是由失蜡法铸造的。既然中国的青铜时代不存在失蜡法,剩下的问题就不是问 题了,作为国宝中的国宝,曾侯乙尊盘只能用青铜时代十分完善的范铸工艺铸造而 成。不能因为欧洲的青铜时代普遍流行失蜡法,便盲目地认为此工艺高人一等;同 样也不能认为,中国的青铜时代只有范铸工艺便是低人一等!” 沙璐终于将曾侯乙尊盘讲解完了。 见曾本之仍旧不动声色,老省长便鼓着掌上前一步,挨近沙璐,问她从哪里学 到这些知识的。沙璐说三人之行必有我师。老省长指着曾本之问她是否认识。 沙璐说:“只要与青铜重器有缘的人,没有不认识曾老师的!” 老省长说:“你认识曾老师,却又当他的面否定失蜡法,难道你不晓得失蜡法 是曾老师这辈子安身立命的学问吗?” 沙璐瞪大眼睛看看老省长,再看看曾本之,过了好一阵,她才冲着人群叫道: “万乙!你给我站到前面来!” 人群分开一道缝后,万乙不好意思地走到沙璐的面前。 沙璐几乎是咆哮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非要我在曾老师面前这样说? 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吗?” 老省长转而问万乙:“你怎么发现曾侯乙尊盘不是用失蜡法铸造的?” 万乙说:“道理沙璐都说了。具体的原因是,这透空蟠虺纹饰附件上有范铸的 痕迹。” 隔着防护玻璃,万乙将范铸的痕迹指给老省长看。老省长的视力早已退化了, 看不清楚那些细小的痕迹,便要一直铁青着脸的郑雄上前来看。 郑雄勉强看了几眼,不屑地说:“现在的博士真像武士,做学问在其次,胆大 妄为和哗众取宠才是首要的。不定哪天有人会说,青铜重器是外星人留在地球上没 有带走的玩具。” 老省长对郑雄的回答不满意:“我只要直接回答,是,还是不是!” 郑雄这才斩钉截铁地说:“曾侯乙尊盘从出土以来,从没有人对曾先生的论断 提出过疑问。” 老省长又问曾本之:“曾先生对自己安身立命的学问还是那样信心满满吗?” 曾本之凝视着曾侯乙尊盘:“不是我无法回答,而是你提问的方式不对。一个 人的信心只属于这个人,与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老省长说:“眼下你的信心肯定会影响万博士。” 曾本之回应时加重了语气:“你又错了。做学问不比官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一人遭殃株连九族。官场中人有没有才能在其次,跟对人才是头等重要的本事。” 他俩说话之间,沙璐已带着她的同事往九鼎八簋展柜那边去了。老省长的心思 被沙璐的讲解吸引到九鼎八簋展柜,吸引他的还有沙璐嘴里不断冒出来的“僭越” 二字。 就像有人故意拿着什么东西往某个痛点上捣弄,沙璐每说一次“僭越”,老省 长的嘴角就会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 沙璐对“僭越”二字的解释也很有说服力,她说,是你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 这不仅仅指用非法手段谋取皇权帝位,现实生活中,用不正当手段获得官场和职场 利益,用卑鄙下流的方法骗取爱情都是“僭越”。图谋发动宫廷政变,取王者而代 之的“僭越”,弄不好就会诛灭九族,一般人哪敢冒这个险。官场与职场的“僭越” 较多,也容易获得所谓的成功,万一丑行暴露付出的成本与代价也不会太高。最常 见的是“二奶”与“小三”们的“僭越”,无论输赢,下场都是让水晶一样的美丽 心灵,变成专门杀死爱情的毒药,变成专门陷害自己的魔鬼。 关于“僭越”,沙璐是从九鼎八簋开始说的。她本指爱情是人生中的九鼎八簋, 一番讲解说完,让人觉得她话里有话。同事中有人打抱不平,说当不成皇帝,弄一 套九鼎八簋放家里摆摆阔、过把瘾,也可以说是人生中的一件快事。小孩子过家家 当皇帝,一人一回轮流转,不就是一场游戏吗?先前的男同事刚说完,就有女同事 表示反对,说很多事情一开始都是闹着玩的,玩着玩着就弄成真的了,特别是办公 室恋情,哪个不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开头,慢慢地什么姐弟恋、黄昏恋、老牛吃嫩 草等等,不该当真的全当真,不该“僭越”的全“僭越”了。譬如最近本市某位鼻 屎处长,就和一位上挂锻炼的女科长“僭越”了。沙璐的同事们发出一阵哄笑。 一直表现得极不高兴的郑雄终于逮到机会,板着脸责备一直在身边陪同的博物 馆方面的人,博物馆又不是娱乐场所,不能因为鼓励有兴趣的人来当志愿者,就羊 肉狗肉萝卜白菜一锅烩,除了进场机制,还要有退出机制。博物馆里任何一件展品 的解说词,每个字都要经得起推敲,无论专职讲解,还是志愿者的讲解,绝对不允 许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对这样的事情必须是零容忍。 博物馆的人会意地不停点头。 郑雄还想说什么,九鼎八簋展柜那边又有动静了。 一个操昆明口音的中年男子问沙璐,僭越一词的本义是现代西方社会所不允许 的,西方国家人人都有当总统的可能,哪怕是七八岁的孩子说自己想当总统,旁边 的人不但不会举报他想僭越,还会鼓励他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沙璐还算聪明,不 与陌生人正面纠缠,问清楚他是昆明人,这才反过来问他,云南一向是山高皇帝远, 从宋元的大理王到民国的云南王,云南人一向有搞独立王国的习惯。他的家里大概 已经摆上了九鼎八簋,否则就不会对“僭越”二字如此敏感。中年男人则反问沙璐, 自己的模样与九鼎八簋所需要的身份是否相符?沙璐哼了一声说,除了眼前这套九 鼎八簋,其他所谓九鼎八簋对任何人都合适,因为那些东西是百分之百的伪器。中 年男人不服气,凭什么沙璐没见过别的九鼎八簋就敢说是假冒伪劣产品。沙璐回答 说,收藏青铜重器的人只有两类,一类纯粹是文化爱好,另一类则是为了贪欲。前 者讲究随缘,后者受着欲望的驱使,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他人精心设计的陷阱。 一直在侧耳细听的曾本之没料到沙璐会说出他所没有想到的理由。 沙璐告诉那中年男子,青铜时代,长江黄河两水四岸小国众多,贵族之间的战 争很多,一旦灭了对方的国,只是将其国君当作俘虏带回,不会动不动就诛灭整个 王族。但有一点是必须要下狠手的,那就是,毁其宗庙,迁其重器。作为重器中的 重器,国在九鼎八簋在,国灭九鼎八簋灭。只要夺到手,就成了普通青铜,再回炉 做成兵器,再去毁别国宗庙,迁别国重器。断断没有替人家好好保存,让那些成了 亡国奴的人成天惦记如何复辟的道理。而眼前这套九鼎八簋,若不是同尊盘、编钟 等一起从曾侯乙大墓里发掘出来,她都要在怀疑二字后面,再加上三个问号。 中年男子听罢有些恼羞成怒,但不是针对沙璐的,否则就不会在临走时对沙璐 说声谢谢。 曾本之只注意中年男子,没有发现身后郑雄与老省长在一旁小声说话。事实上, 一旁的郑雄和老省长几乎同时判断,操云南口音的中年男子,就是熊达世用九鼎八 簋换得和氏璧玉玺的原主人。一个人说,看来熊达世有麻烦了。另一个人说,只怕 不是麻烦,而是灾难。正是熊达世三个字让曾本之突然警觉起来。 “谁有麻烦,谁有灾难?”曾本之随口问了一句,不待别人回答,又说,“如 果这个云南人与熊达世有什么冲突,一定与九鼎八簋有关!” 郑雄和老省长有些惊讶。老省长问曾本之,怎么知道熊达世的。曾本之也不隐 瞒,就将在黄州的那点儿事一一与他们说了。听曾本之提及那只甬钟,郑雄和老省 长都笑了。接下来他们也将熊达世同一个云南人做交易的事说了一遍。在讥笑熊达 世将黄州禹王城楚墓里预埋的仿制甬钟,当成青铜重器这一点上,三个人的心情没 有多少区别。 老省长自然不会在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上多费口舌,突然问曾本之:“这曾侯 乙尊盘真的不可仿制吗?” 曾本之想也不想就回答:“世界上的东西,只要是人做出来的,一定可以复制。” 老省长又问:“真的动手,需要多长时间?” 曾本之说:“完成全部工艺,半年时间就差不多。当然,能不能仿制成功是另 一回事,我说的是工期。” 老省长不解地问:“仿制曾侯乙编钟怎么花了几年时间?” 曾本之说:“仿制曾侯乙编钟用在铸造上的时间并不长,但编钟是要按音阶发 音的,为了调音多花了许多时间。曾侯乙尊盘没有调音的问题,只要工艺对路,从 制模到浇铸,要不了多长时间。” 老省长说:“当初请你当会长,你没答应。能不能请你当顾问?” 曾本之忽然变了语气:“难道你不怕我这老朽会坏了你们的好事?” 老省长笑了笑:“听郑雄说,你想申报院士,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我在北京有 几个说得上话的好朋友,必要时可以替你打通一下关节。搞学术研究的人,能弄上 一个院士头衔,比顶着厅长和部长的乌纱帽还管用。” 郑雄补充说:“老省长一直很关心您,总在问您生活上还有什么需要照顾的。 我就提了一下院士的事,老省长马上打电话到北京,找了好几个人打招呼。” 曾本之有些不屑:“听你们说话的意思是我不够资格,还需要你们帮忙走后门?” 三个人正在尴尬,曾侯乙馆外面响起争吵声,听动静是博物馆负责人要取消一 位志愿者的资格,收回其佩戴的胸牌。不一会儿,沙璐突然跑过来,冲着郑雄说: “我晓得是你在捣鬼,凭什么让博物馆取消我的志愿者资格?” 郑雄面无表情地说:“博物馆不是吉庆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可以说!” 沙璐任性地说:“我明白了,你是靠失蜡法起家的。我说曾侯乙尊盘不是用失 蜡法制造的,是在砸你的饭碗。你以为不让我当志愿者就能封住我的嘴吗?等着瞧, 回头我就上微博,贴到互联网上去。” 郑雄真的生气了:“不要以为穿着一身老虎皮我就治不了你。再不走,我就让 你们局长来领人!” 老省长这时出面做好人:“姑娘,你也不要太无知者无畏了,青铜重器的事还 是要听专家的。还是回去补补课,过些时再来重新面试吧!”又劝郑雄,“专业选 手也不要太不将业余选手当运动员了,凡事都要以理服人。若是连一名博物馆的志 愿者都说服不了,你们的理论就需要完善。” 这时,老省长的秘书小余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边递上手机,一边小声告诉老 省长,熊达世有事找。老省长对着手机说了十几个单声节的嗯字,最后说:“欢迎 来武汉,下飞机后先见面再说,我请你吃饭。” 在曾侯乙馆转了一阵,临分手时,在郑雄的暗示之下,老省长再次提及申报院 士之事,他说自己在岗和不在岗时,只要与院士二字有关的事情,从来都是百分之 一百二十地认真对待,希望曾本之自己至少要有百分之百的认真态度,能不能当上 院士是一回事,想不想竞争院士则是另一回事。 曾本之无法否认,每次听到院士二字,自己的心跳就会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