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连几个星期,曾本之没有做过一件像样的事情,大部分时间里都在静思,如 果换成普通人也叫发呆。静思也好,发呆也罢,每到需要作决定时,曾本之便发现, 要割舍那些与“院士”名利相关的东西,自己还少了一些力量。他明白,郑雄在这 种时候抛出申报院士的招数,其真正目的是不让自己出面否定失蜡法。一旦失蜡法 被考古学界打入冷宫,相比年事已高的曾本之,整整年轻一代的郑雄们所受到的负 面影响显然更大。想当年,为捍卫失蜡法,郑雄挺枪立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那些被击败的人就成了他一生的对手,反扑过来会酿成郑雄的灭顶之灾。 实在无法作出决定时,曾本之便让思绪回到最近发生的事情当中,特别是对万 乙的感谢。 原来沙璐在曾侯乙尊盘面前的那番讲解,都是曾本之通过万乙设计安排的。那 天晚上,在得知老省长约见后,曾本之给万乙打电话,让他将青铜重器的一些鲜为 人知的知识教给沙璐。在省博物馆与老省长等人见面后的第二天上午,他在楚学院 的“楚弓楚得”室,将万乙好生褒扬一番,不仅说万乙深刻地领会了自己的意思, 只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将沙璐调教得如此老练,更惊叹沙璐将那么复杂的曾侯乙 尊盘讲解起来,如行云流水般通畅。 曾本之有时间静思与发呆的原因还在于郑雄最近非常忙。郑雄所忙的三件事, 分别是曾本之、安静和曾小安各自重点关心的。 第一件事是曾侯乙尊盘,这是曾本之最关心也是最复杂的。郑雄首先要灭火, 不使中国青铜时代没有失蜡法以及曾侯乙尊盘不是用失蜡法铸成的观点,在学界形 成气候。其次是曾侯乙尊盘的仿制。这事本是曾本之挑起来的,看见郑雄为此四处 灭火,他却没有坚决制止。至于仿制曾侯乙尊盘,郑雄只要有空总会说上一两句, 曾本之同样没有表现出想深入听下去的兴趣,他关心的只是事情的进展。至于他们 的仿制是用失蜡法还是范铸法,他从不过问。 第二件事是申报院士,这是安静最关心的。郑雄为此还找过自己吹捧过的“楚 庄王的转世灵童”。事情也是太巧,郑雄正在与安静说,申报院士需要省里提名, 庄省长的秘书小李就打来电话。李秘书这一次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前次郑 雄为庄省长儿子上的考研辅导课效果很好,他要郑雄准备一下,再去庄省长家,给 庄省长的儿子再上一堂辅导课。当着安静的面,郑雄在电话里与李秘书谈及曾本之 申报院士之事,请他提醒一下庄省长,方便时给有关部门打个招呼。 第三件事则是曾小安最关心的。郑雄曾经答应过她,要让郝文章提前出狱。郑 雄真的找了早先开会时有过几面之交的监狱管理局沙海副局长,并从他那里得知在 省博物馆里当众否定失蜡法的沙璐是他的侄女。沙海答应帮忙,毕竟郝文章是由于 一件小事上的失误而加了半年刑期,只要有像郑雄这样的人作担保,提前释放的可 能性很大。 郑雄在这几件事上都是竭尽全力。 此外,还有几件相关的事情。首先是曾本之,无论安静如何与他讨论申报院士 之事,他都保持着不置可否的平静心态,待安静说累了,走开了,他必定要用笔在 手边的白纸上写下鼻屎二字,并在后面再写一串问号,写完之后再将这纸撕成碎片, 扔进卫生间的马桶里放水冲走。其次是安静,在得知曾小安要郑雄保释郝文章后, 不止一次地劝郑雄千万不要做傻事,明知郝文章是自己的情敌,却还要帮对方,那 是既害自己,又害郝文章和曾小安。还有曾小安,她特别不希望这时候就开始仿制 曾侯乙尊盘,她觉得应当等郝文章出狱后,由郝文章来操持这事。郝文章入狱之前 曾对她说过,自己有八成把握将曾侯乙尊盘仿制成功。 几个星期后,曾本之的沉静发呆倏地醒了。一次,在饭桌上,同着全家人,曾 本之将拿在手里的筷子猛地往桌面上一拍,用霸气十足的嗓门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 话:“从今往后,在这个家里谁也不许再提院士二字!”曾本之用左手指着安静说, “你是第一个要当心的,我不管你在这家里有多么重要,只要你敢提这两个字,你 就给我滚出去!”接着他又用右手指着曾小安,“你也一样,只要你敢漏一次口风, 这屋里就没你的位置。” 隔了片刻,曾本之刚要去指郑雄,没想到郑雄抢在前面反问一句:“您一向最 佩服夏鼐院士和贾兰坡院士,是不是从今往后,也只称夏先生和贾先生?” 曾本之听出了话里的讥讽,一下子火从心起,快步走到客厅打开门,眼睛盯着 郑雄,手指门外:“滚出去,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郑雄像是失去反应能力呆呆地站在餐桌旁,好一会儿,才一步步地往门口走去, 双腿刚刚迈过门槛,曾本之就将门啪地关上,只听得异样的一声响,像是碰到了郑 雄的脚后跟。 曾本之站在原地没动,屋里的人也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没有任何动静。 过了十几分钟,忽然有人在外面敲门。曾本之随手打开门。 郑雄站在门口:“我的皮包忘了拿,晚上还有事情要办。”曾本之还没开口, 楚楚已将皮包从曾本之的腋下递给郑雄。郑雄接过皮包,转过身去,又突然扭头回 来,摆出冲着曾本之大喊大叫的架势,最终还是将高高举起的手轻轻放下,用稍大 一些的声音说:“我在你面前做牛做马伺候八年,真没想到你一个滚字就将我打发 了!” 这是郑雄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没有用敬语“您”称呼曾本之。 郑雄走的时候有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随着电梯门缓缓关上,留在六楼上的 只有一派寂然。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从“6 ”变成了“1 ”。片刻后,又依次从 “1 ”变成了“6 ”。门开后,出来的不是郑雄,而是傍晚外出散步回来的邻居。 见曾本之站在门口,邻居递上一把钥匙,说是刚才在楼下,郑雄让他带上来交给家 里人的。 这时,曾小安的手机响了。郑雄发来短信:“已托邻居将你们家的钥匙交回。” 看着干干净净的一行字,曾小安有些不敢相信,短短几分钟郑雄就变得如此平静, 开始改称“你们家”了。曾小安将手机短信拿给曾本之看。曾本之将手机上每一个 字都当成一百个字来看,看完,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时间里,家里的人各忙各的,好像与以往没有多大区别,只是临近睡 觉时,曾本之还待在书房里习惯地等郑雄来道晚安。郑雄没有来,他竟然觉得有些 不踏实,但接下来曾本之一天比一天睡得好。曾本之睡得越香,安静失眠得越厉害。 她以为郑雄在外面待到第三天就会灰溜溜地回来,暗地里准备好了郑雄喜欢吃的几 道菜。然而郑雄一直都没有露面。 这天夜里安静彻底失眠了,凌晨三点,突然将曾本之弄醒:“都怪你,将好生 生的一个家闹得乌七八糟,害得我七天七夜没有睡一个好觉!” 曾本之倚着床头说:“七天七夜算什么,我可是整整八年没有睡一个好觉!” 安静说:“你以为你八年来每天夜里做噩梦我心里就没事?选郑雄当女婿是你 最后拍板的,你也不能全怪我!” 曾本之说:“我说过责怪你的话吗?” 安静说:“你说了反而没事,就是因为你从来不说,我心里才更难过。” 曾本之说:“你不要瞎想了,只要小安不怪我们,做父母的就不要互相指责了。” 安静说:“也怪我,当时只想着郑雄处处维护你,抬举你,不像那个郝文章, 天天冲着你叫阵。” 曾本之说:“小安的事都怪我,你就不要乱想了。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自私, 对名利想得太多。这么多年,你一直在背后催促郑雄,要他出面将我弄成院士。我 没劝阻就是因为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东西。现在终于放下来,心里反而踏实了!” 安静说:“你真的不想当院士了?” 曾本之说:“真的不想!” 安静忽然来气了,不过不是冲着曾本之,而是冲着柳琴。安静觉得,曾小安三 十岁了还没消散的青春叛逆心理,与柳琴这位忘年交有着莫大关系。特别是在郑雄 与郝文章的问题上,柳琴从未出过好主意。曾本之一直没有作声,直到安静说完, 才将不久前曾小安在“楚乙越凫”室所说的秘密告诉安静。 安静惊愕地问:“他俩结婚这么多年,碰都没碰一下,那楚楚是如何生下来的?” 曾本之说:“楚楚的亲爸爸是郝文章,小安是怀上楚楚后才同郑雄结婚的。小 安说,她唯一感谢郑雄的是,郑雄晓得这些后还坚持同她结婚。” 安静说:“郑雄晓得小安怀着郝文章的孩子,为什么还要指控郝文章盗窃曾侯 乙尊盘?” 曾本之说:“事情可能更复杂。郝文章有可能是为了曾侯乙尊盘,因为之前我 同郝文章说过,如果不努力,可能有盗墓贼先于我们仿制出曾侯乙尊盘,而最有可 能仿制出曾侯乙尊盘的盗墓贼就是关在江北监狱中的老三口!” 安静说:“难道郝文章是主动要求坐牢,到监狱去拜老三口为师?” 曾本之说:“仅仅是这样反倒是简单了,就怕还有比这种估计复杂得多的情况!” 安静说:“看来小安是死了心只为郝文章活着了,只是这个郑雄,这样活受八 年罪是为了什么呢?” 曾本之说:“因为他娶的本来就不是小安,而是糟老头曾本之,是那糟老头既 要名誉又要地位的私心杂念,是用学术做跳板的春秋梦!” 停顿了下,曾本之又说:“我现在最后悔的是当初不该选他接任楚学院院长。” 安静说:“你打算将他怎么办?” 曾本之说:“解铃还得系铃人。” 安静轻叹一声说:“这样也好,免得将来只能由曾小安独自面对。” 安静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这时,门铃响了。安静穿着睡衣跑到客厅门后拿起 听筒,一个女人在楼下用武汉方言对她说,有封信塞进她家的门缝里了。安静低头 一看,门底下果真有一信封。她拿起来看,上面写着“曾本之夫人亲启”。打开来, 是一沓照片。第一张是一辆郑雄专用的黑色轿车从楚学院驶出来;第二张是黑色轿 车正驶入一处叫“白玫瑰花园”的居民小区;第三张是郑雄从停在白玫瑰花园内一 座公寓楼前的黑色轿车里钻出来;第四张是郑雄在门牌号为502 的房门前与一个年 轻女人礼节性亲吻;第五张还是这两个人在门口亲吻,只是年轻女人穿的是睡衣, 脸上还没来得及化妆;第六张变成了郑雄开车门上了自己的黑色轿车;第七张是郑 雄开车驶出白玫瑰花园;第八张是郑雄开车驶入东湖宾馆;第九张是郑雄下车走进 作为青铜重器学会办公地点的别墅。从照片上的时间来看,前四张是前天傍晚下班 时拍摄的,后五张是昨天早上上班时拍摄的。 安静看完后,叫过曾本之。曾本之仔细看了看:“这下子你我不用再想郑雄在 哪里吃哪里住了!” 安静说:“先前还以为他在我们家忍气吞声,其实是在外面逍遥快活。可是谁 这么无聊,偷拍这些东西?幸好我们让姓郑的走了。如果现在再撵他走,那也太丢 曾家的人了。” 曾本之说:“我推测这事是万乙的女朋友沙璐干的。她是交通警察,跟踪汽车 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那天她带着同事到博物馆参观,郑雄指使人当面没收她的志 愿者证书,她当时就说一定要让郑雄出丑!” 安静说:“我晓得了,那天晚上你打电话给万乙,让他找沙璐,没想到你也会 搞阴谋诡计!” 曾本之笑说:“没想到你还会偷听我打电话!” 安静也笑了笑。 曾本之说:“你还偷听到什么了?” “还听到你说梦话了!” 曾本之说:“我在梦里说什么了?” 安静说:“你说曾侯乙尊盘是假的!” 曾本之伸手捂住了安静的嘴。安静挣脱后压低声音:“我都没有当真,你当什 么真?连楚楚都晓得梦是反的,你干吗紧张得要死?” 曾本之再三问安静,确信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自己说过的梦话之后,郑重地告 诫她,虽然自己说的是梦话,也切不可外传,否则会出大事。见安静被吓得面色发 白,又安慰说,只要她继续装糊涂,别节外生枝,一切按自己的思路去做,应当会 有一个比较理想的结局。 安静还要说什么时,曾本之的手机响了。 是万乙,要曾本之马上下楼,他在小区门口的街边等着,有要紧事商量。 曾本之下楼走到街边,停在那里等他的是沙璐的红色轿车。沙海在后排坐着, 曾本之上车时,他不停地抱歉,不是自己不懂事,实在是担心被人看到不方便下车。 话音刚落,沙璐就将红色轿车开到东湖边,在东湖公园大门前,有意绕着那座巨大 的花坛转了几圈,这才将红色轿车开上绿荫浓密的沿湖大道。 沙璐将车速控制得很慢,很像是在看湖景。沙海先说起铜镜的事,他再三表示 感谢,一如曾本之先前预料的那样,前些时,果然有人找上门来要买他手里的那只 水波纹镜。他表示不肯卖,经过几次讨价还价,当对方出价到十二万时,他觉得人 家确是诚心实意,便转让给对方。曾本之故意逗他,这一进一出就赚了十一万,不 如辞了公职,专门去做古董生意。沙海瞟了沙璐一眼,不好意思地说,那水波纹镜 其实是花了十万元买的,因为听曾本之说是仿制,觉得很没面子,就少说了一个零。 两人笑了笑,然后说起正事。 昨天下午四点时,沙海突然接到让老三口保外就医的电话通知,紧接着就有人 来江北监狱办相关手续。沙海觉得这事有些奇怪,赶紧到监狱里问老三口。事实上, 狱医从未提出过相关建议,老三口本人以及妻子华姐更没有申请,但相关手续上用 的都是老三口和华姐,还有狱医的名义。自觉事态严重的老三口主动提及一个叫熊 达世的人,从去年开始,这个人就一直变着法子想来江北监狱探视老三口。老三口 还表示,自己早就预料到熊达世最后一定会采用保外就医这一招的,真到了这一步, 自己也就不再作何幻想了。沙海回来向上报告,说此事有些蹊跷,是否找个理由拖 一拖,没想到遭到当场训斥,要他别自作聪明,已经有人举报他,利用职务之便违 规与服刑的人员接触,借口学习考古知识,实际上是在买卖文物。沙海哪里敢再说 老三口的事。不过,在沙海提到有个叫熊达世的人很可疑,曾屡次申请探视老三口 之事时,骂他的人似乎采取默认的态度,这让他基本可以确定,背后操作这件事的 人是熊达世。 红色轿车沿着沿湖大道穿过东湖,一座以东湖命名的医院悄然出现在一片大树 背后。沙海说,被保释的老三口出来后就在东湖医院就医。沙璐会意地将红色轿车 开进去转了一圈。车上的人以往都从外观简陋的东湖医院门前路过很多次,竟然不 知道医院里面的环境极为优美。 曾本之认为:“这地方太僻静,容易发生意外。” 沙海也觉得,幕后操纵老三口保外就医的那个人,或许需要这种没有干扰的环 境。 从东湖医院出来,曾本之将熊达世用九鼎八簋从云南人手里换和氏璧玉玺的事 简单地说了一遍。曾本之估计,熊达世有能力也有胆量让老三口保外就医,肯定有 特殊背景。曾本之隐隐感觉,老三口可能摊上大麻烦了。在青铜重器这一行中,不 管红道、黑道、正道、邪道,从古到今还没有人仿制过整套的九鼎八簋。这话可能 有些绝对,但至少那些悄悄仿制过的人,没有让九鼎八簋进入到买卖与转让等流通 领域中。不流通就没有任何价值,一流通起来就会被人当作无价之宝。这些年来, 将整套九鼎八簋仿制到乱真的程度,身怀如此绝技的黑道中人唯有老三口。一些人 但凡上当太大,掉进陷阱太深,明白上当受骗后,那些虎狼之辈怎么会饶过本来就 在虎口里的囚徒老三口呢? 曾本之因此向沙海建议,要么也让郝文章保外就医,要么将郝文章提前释放。 郝文章与老三口同囚一室,二人之间可能会有某种默契,只要他俩还有机会继续接 触,说不定就有改变现状或者发现其中秘密的可能。沙海回答说,他正要告诉曾本 之,前两天也是上面的人打招呼,让他组织相关人员对郝文章加刑后的表现进行过 评估,已经确定将其提前释放。 了解到沙海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办,曾本之就让沙璐开车往九峰山方向去。 在九峰山公园门口,他让沙璐和沙海留下,只带万乙去到郝嘉的墓碑前。墓碑前有 一堆新近燃放的鞭炮碎屑,曾本之以为是华姐来过了,他在墓碑旁仔细寻找了好久, 也没有发现华姐有任何东西留给自己。按照先前的约定,曾本之在郝嘉的墓碑下面 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关于老三口被保外就医的事情。 离开墓地时,曾本之遇上公墓管理员。离得老远,万乙就从挎包里找出一瓶矿 泉水递上去。管理员主动将最近看到的情况说出来。让曾本之感兴趣的是管理员最 后说的那些话:前两天在郝嘉墓前放鞭炮的人不是华姐,而是一个看上去很像在本 省电视新闻中经常露面的男人。那男人不像一般官员,见到墓碑不是鞠躬,而是趴 在地上磕了三个长头。 管理员离开后,曾本之要万乙猜这个人是谁。 万乙有些犹豫,但还是认为这个人应该是老省长。他最近在互联网上检索到楚 学院的一些事,有人说,老省长的第一笔政治资本是二十多年前带专案组进驻楚学 院。还说,如果换了别人,郝嘉就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自杀。曾本之问他,网上有 没有提到别人。万乙更犹豫了,不过最终他还是回答说,有几个看上去像是本单位 的人在那里议论,靠着郝嘉之死捞到政治资本的还有别人,他们怀疑郝嘉就是被那 个人出卖给老省长的。 离公园大门已经不远,曾本之没有再让万乙猜测靠着郝嘉之死捞到政治资本的 另一个人是谁,反而问万乙是否知道,今天早上是谁往他家门缝里塞一个信封,里 面有偷拍的某某人在白玫瑰花园秘密购房包养情人的照片。 万乙还没开口脸先红了,冲着公园大门大吼一声:“沙璐!” 四个人重新回到车上。一路平静,眼看就要到曾本之的家了,万乙突然要沙璐 向曾本之道歉。沙海不明白,就问沙璐做错什么了。沙璐和万乙都不回答。回过神 来的曾本之轻轻鼓了三下掌。 红色轿车行驶不到一百米,曾本之就看到曾小安的香槟色越野车停在临湖的树 林边,人却站在离湖水最近的一棵树下。他让沙璐停车放自己下去,一边不停地叫 着小安,一边绕过众多的树木往湖边走去。曾小安肯定听到曾本之的叫声了,她伸 手抱着身边的柳树,却没有回头。曾本之有些慌张,一不留神被一根野藤绊住,差 点摔了跟头。好在距离很短,曾本之顺势紧走几步到了曾小安身后,还没来得及再 开口,曾小安就松开柳树,回过头来将曾本之紧紧抱住。 眼前的曾小安让曾本之不胜惊讶:在那张满是泪水的脸上,充满着八年中不曾 见过的笑意。 “爸爸,郑雄刚才来短信,郝文章要提前释放了!” 盛夏到来后,武汉三镇的气温第一次突破三十九度那天,沙海提前吐露的消息 兑现了。已在江北监狱服刑十几年的老三口,被保释到东湖医院就医。 三十九度高温持续到第三天,同样是提前吐露,沙海告诉曾本之、郑雄告诉曾 小安郝文章出狱的消息却没有下文。 曾小安不得不给郑雄发了一条手机短信:“骗子!” 不到十分钟,郑雄就回了一条:“这事真的不能怪我,郝文章宁可被关进单人 囚室,也不愿意在提前释放的文件上签字。” 从这开始,郑雄便反客为主不断地发手机短信给曾小安,要她想尽一切办法让 郝文章同意离开江北监狱。短信发到第十条,郑雄的语气就变了,字里行间出现近 乎请求的意思。这期间,曾小安再次到江北监狱探视郝文章,结果与先前如出一辙。 曾小安虽然没有见到郝文章,却从监狱警察那里打听到郝文章确实不肯离开江北监 狱。 气温攀上四十度那天,曾本之沉不住气了。起因是郑雄更沉不住气,自从被撵 出曾家之后,头一次打电话给曾本之,请他亲自去江北监狱,或者让曾小安去,再 不然就叫安静去,总之,无论如何都要尽快地将郝文章从江北监狱里弄出来,否则 后果难以预料。 曾本之下意识地将“出事”与老省长、熊达世,还有那被云南人用和氏璧玉玺 交换去的九鼎八簋联系到一起。曾本之与安静商量,想让安静同曾本之一道,以 “岳父岳母”的名义去探视郝文章,并劝他接受“提前释放”。安静死活不同意, 说起来也很有道理,之前安静在江北监狱万般无奈地探视过郝文章一次,当时郝文 章就将话说绝了,不会再见任何人。 无奈之时,曾小安想到了柳琴。 柳琴放下电话就来到曾家,细听了这事的来龙去脉之后,便自告奋勇去江北监 狱探视郝文章,万一郝文章还是不见,就让沙海打开后门带她去监狱内部,反正老 三口已经出来了,囚室里只有郝文章一个人,说话做事没有不方便的,说不定会有 奇效。 经过万乙、沙璐、沙海,还有郑雄之间一系列复杂的沟通,气温四十度的那天, 沙璐开车先到黄鹂路接上曾小安,再到水果湖张家湾小区接上柳琴,然后直奔江北 监狱。 临近中午,万乙打电话告诉曾本之,沙璐给他发手机短信说郝文章出来了。紧 接着马跃之也将柳琴在电话里与他说的话转告曾本之,柳琴多用了一个词说,郝文 章终于出来了! 曾本之松了一口气,就想去医院看看老三口。 安静没有答应,一是因为外面气温太高,二是要等曾小安回来,听听她的具体 说法。按原先商量的,郝文章出来后先在柳琴和马跃之家过渡一阵,待曾小安与郑 雄的婚姻用法律形式了结之后,再考虑让郝文章住到家里来。 下午三点,安静去学校接楚楚,一来一去花了一个半小时,听说依然没有曾小 安他们的消息,愣在那里好半天没有说话。见安静太过担心,曾本之便主动打电话 问马跃之。 马跃之回答说,午睡之前,柳琴与他通电话,说是正在美容院给郝文章做美容, 郝文章在监狱里关了八年,脸色比白血病患者还难看。曾本之将这些话转述给安静, 安静便放心地去厨房做晚饭了。曾本之到书房里独坐了一阵,不知为何,只要目光 一接触到挂在墙上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就会无缘无故地心跳加速。 晚饭时,门铃忽然响了。楚楚跑去接听后,说是柳奶奶同妈妈回来了。 不一会儿,柳琴上楼来了,跟在她身后的不是曾小安而是沙璐。 安静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他们呢?” 柳琴笑嘻嘻地要安静泡了茶再说。安静还没转身,曾本之已将两杯冰镇酸梅汤 递了过去。 柳琴告诉曾本之和安静,这会儿曾小安与郝文章正在户部巷大快朵颐。当年户 部巷刚刚被武汉的好吃佬们发现,郝文章自己抢着去了一次,还没来得及兑现带曾 小安去享口福的承诺,就被警察抓了起来。为此,曾小安在柳琴面前一次次地发誓, 没有郝文章作陪,这辈子绝对不会踏进户部巷一步。重逢之初,一做完美容,他俩 就先去了那里。 接下来沙璐讲了柳琴去江北监狱,接郝文章出来的过程。 开始,柳琴先以探视的名义去见郝文章,还特地说了自己和曾小安的亲密关系。 柳琴要求了三次,每次都被郝文章断然拒绝。第三次被拒绝后,柳琴灵机一动让沙 璐将警服脱下来与自己换着穿一会儿。然后要沙海带自己去监狱的管制区见郝文章。 沙海说什么也不答应,说怕闹出事来丢乌纱帽。僵持了一阵,沙海灵机一动提出用 提审的名义,将郝文章叫到办公室,反而比隔着铁窗的探视更方便说话。 很快,郝文章就被带到柳琴面前。身着警服的柳琴煞有介事地问了几句话,便 突然走上前去啪啪给了郝文章两记耳光,咬着牙说:“你打算这样混一辈子吗?你 以为躲在监狱里,外面的人就不会在心里压一块石头受累和受罪吗?现在你还只是 皮肉臭,再不从这里出去,就要臭到骨头里,臭了这辈子,还要臭下辈子。臭了自 己,还要臭子孙。”柳琴手指那些表格,“这里,你签字还是不签?要签就将爪子 伸出来。”见郝文章没有动静,柳琴又说,“你有个狱友吧,他只有一个人老珠黄 的老伴在外面,都咬着牙出去了。你只有他一半的年纪,外面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 女人在想你爱你,还有一个八岁的儿子等着叫爸爸,你却躲在这里享清静,这还算 个男人吗……” 气不打一处来的柳琴正在咬牙切齿,忽然脑后有股子阴森森的感觉。她回头一 看,身后空荡荡的,最近的物体似乎在两米外,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只残缺了三分之 一的青铜鼎。柳琴转过身来,刚刚看了郝文章一眼,那股阴森森的感觉又在脑后出 现了。柳琴后来对安静和曾本之说,自己真真切切地看到一个影子一样的东西在眼 前闪过,同时也明显感觉到有股冷风从脸上一扫而过,正是由于这股阴冷之气的阻 隔,柳琴从郝文章的脸上看到了郝嘉的模样。 柳琴解释说,自己都这把年纪了真没有必要装神弄鬼,但在沙海办公室的那一 阵,她认为自己的大脑被桌子上那块残缺的青铜鼎控制了,所以在郝文章面前说话 便十分放肆:“我忘了自我介绍,告诉你郝文章,老娘是曾小安最好的朋友,是曾 本之最好的同事马跃之的内当家,是上个世纪末的那年六月敢在楚学院楼下烧香, 纪念郝嘉去世十周年的那个泼妇。老娘在养蜂学会工作,是闻名水果湖的专门蜇人 的小蜜蜂。不信你出去后到汉口、武昌和汉阳访一访,这么多年因公因私死了多少 人,谁敢跑到死人单位去烧香祭拜?为什么没人骂没人拦?我一不问政治,二不管 经济,三不与郝嘉沾亲,我是发了一个女人的同情心,一个无儿无女无妻室的男人 死了十年,活着的人不能忘记了。郝嘉去世二十年时,托梦给我,说他在那边好寂 寞,好冷清,好想念从前的同事,我去烧香祭拜,我要烧几炷香,施几个礼才安心!” 柳琴正要再用“鼻屎”二字骂人,郝文章突然拿起放在手边的签字笔,在那几张表 格上唰唰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柳琴愣愣地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数落说: “我叫你签字你不签,我没叫你签字你反而抢着签,我说了这么多,是哪句话将你 的铁石心肠感动了?”郝文章不与她啰唆,转而问沙海,自己是不是自由了。沙海 一边点头,一边提醒郝文章,应当将囚室里的个人秘密也一并带走。郝文章说,他 的秘密全在监狱外面。 几个人正在说话,柳琴的手机响了,马跃之在电话里说:“你还在曾本之家吗? 赶快让他看武汉新闻!”武汉电视新闻正在播报:沿湖路上发生一起致人死亡的车 祸。 车祸发生时间为下午一点二十分。当时,一辆挂云南车牌的宝马越野车,失控 闯到人行道上,将一位中年男人顶到路旁的大树上,中年男人在猛烈挤压下当场死 亡。经检测肇事驾驶员血液中的酒精含量达到醉酒驾车标准。目前肇事驾驶员已被 有关部门依法拘留。经过核查,在本次交通事故中死亡的男子何某,系某监狱保外 就医人员。至于何某为何脱离相关监管,独自出现在东湖医院附近的沿湖路上,有 关部门正在进行相关调查。 曾本之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说:“是老三口!是老三口!肯定是那九鼎八簋惹的 祸!” 沙璐也从电视画面上看出问题来,由监控探头拍下来的高清画面中,那辆宝马 越野车本是由东向西,而出现在沿湖路的那个中年男人行走的方向则是由西向东。 相遇之际,车与人都有片刻停顿,像是问路什么的,又各自往前走去。本是背道而 行的宝马越野车,在监控录像中消失了一会儿,重新出现后变成由西向东行驶,在 离那中年男人不到十米的地方突然加速撞了上去。沙璐当交警多年,见过各种各样 的交通肇事案件,如此状况极有可能是有意为之。 曾本之坐不住了,要沙璐开车带自己去东湖医院看看,柳琴也执意跟了去。外 面的气温仍然很高,从出家门到上沙璐的红色轿车并打开车上的空调,不到十分钟, 曾本之就觉得胸闷难忍。 刚进一楼大厅,走在前面的柳琴差点与急忙迎上来的郑雄撞个满怀。 不待他们开口,郑雄抢先问:“曾老师,您怎么啦,心脏病又犯了?我带您去 看急诊!”然后不由分说,挽起曾本之的手臂就往最近的一扇门走去。走了几步, 郑雄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这里的情况太复杂,有机会我再与您说。这时候您千 万别卷进来,就说是心脏病发作了。” 郑雄连拉带拽将曾本之弄进急诊室,值班医生用听筒和血压表检查过,又要他 做心电图时,有些身份不明的人接二连三地进来查看。曾本之真的是心脏病发作, 从心电图异常的曲线能看出来。医生要曾本之住院治疗,曾本之却不肯,几经劝说, 他才同意挂几瓶点滴。 输液室里空位不少,沙璐看到有个挂输液瓶的男人非要紧挨着曾本之坐。时间 不长,沙璐发现那人的输液瓶上除了生理盐水并没有标记其他药物,便借故到护士 那里问了一下。护士实话告诉沙璐,从下午快下班开始,医院里就来了不少形迹可 疑的人,只要他们看到有病人来打针,就会有人假装中暑,挂上一瓶生理盐水守在 旁边。沙璐摸清情况返回输液室时,发现曾本之已与那个假装中暑的男人聊开了。 聊的是青铜重器。那个男人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有点像学生听老师讲课。 说着说着,曾本之突然问对方,见过九鼎八簋没有?那男人略显惊慌地用力摇着头。 又聊了一会别的,曾本之找准机会,再次突然问对方,是不是真的没有见过九鼎八 簋?这一次,对方脸上的惊慌更加明显。询问中,他看出对方是搞青铜重器这一行 的,不是收藏就是盗卖,也肯定见过九鼎八簋。第三次再问,那男人连借口都不找, 拎着自己的输液瓶让护士拔去针头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输液室。 正当沙璐以为没事时,从门口拥进来十几个人。那些人不管是先来的,还是后 到的,进到输液室后,便在曾本之身边站着,既是监视曾本之,又像是在互相监视。 曾本之将这些人反复打量几遍,才慢条斯理地说起来,在他看来,眼前这些人应当 分属两到三个团伙,虽然领头的不同,所做的事都一样,都是青铜重器的所谓爱好 者。一般玩青铜器的人不会聚集成这么大的阵势。故此,曾本之判断眼前这些人, 无论分成几个团伙,其共同目标极有可能是除了博物馆,别的地方难得一见的九鼎 八簋,也只有九鼎八簋才能让那些有着不同野心的人,肯花大价钱、费大精力组织 唯自己的命令是从的“青铜帮”。 曾本之说话口气很大,根本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但他还是留了一个心眼,没 有将老三口说出来。 趁曾本之暂不作声时,柳琴站起来,指着输液瓶上的小纸条,让那些人上前来 仔细看看,正在与他们说话的是谁。那些人看过,目光里少了些敌对,添加不少惊 诧。郑雄也过来了,霸气十足地要求他们马上离开,说曾本之是学术权威,不可能 与青铜大盗有任何瓜葛。 那些人离开输液室后,郑雄不再问曾本之的身体情况如何,转而告诉他,人称 老三口的何向东死了!在盗墓贼中赫赫有名的老三口死之前,一直受到这些人的严 密监视。郑雄只提及熊达世和用和氏璧玉玺从熊达世那里换得九鼎八簋的云南人。 曾本之随即打断郑雄的话,问没有说出来的第三个人是不是老省长。郑雄用不否认 来表示承认,并接着说,一个其貎不扬的人能够成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青铜大盗, 一定有其过人之处。老三口在沿湖路上被车撞死,郑雄代表老省长,另有两个人分 别代表熊达世和那个云南人,与办案警察一道将医院的监控录像反复看了几遍,竟 然找不到老三口从病房里脱身的丁点儿线索。那台有故意肇事嫌疑的宝马越野车, 从背后将老三口撞到路边的大树上,并挤成肉饼的录像,成了他最后人生的唯一记 录。 在一旁听得很仔细的沙璐不以为然地说:“现在的电子技术那么发达,想在监 控录像上动点手脚,根本不是难事。” 郑雄当然不会允许像沙璐这样的女子挑战自己,只对曾本之说:“在医院里监 视老三口的这些人,目的各不相同,不可能让别人在监控录像上做手脚。” 沙璐追问郑雄:“这些人中谁最厉害?” 郑雄没有作声,曾本之替他回答:“当然是熊达世。” 沙璐打了一个响指:“这就对了,熊达世是这些人当中最想将水弄浑的,水越 浑他就越好摸大鱼。” 经过沙璐提醒,曾本之也想明白了,老三口一死,熊达世用仿制的九鼎八簋换 得云南人那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和氏璧玉玺的事,就算不能画上句号,也可以画上分 号了。一想到此,曾本之便暗暗叫了一声:“不好!”他下意识地站起来,将郑雄 看了好一阵子,最终说:“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这一切是有人想借刀杀人吗?” 郑雄说:“您是说熊达世想要老三口死?” 曾本之说:“只怕不仅仅是这样,接下来就该那个云南人了!” 郑雄说:“有这么复杂吗?” “难道这比曾侯乙尊盘还复杂?”不待郑雄回答,曾本之又说,“为了曾侯乙 尊盘,我们必须将这事往最复杂处想!” 还想说些什么的郑雄,直愣愣地盯着曾本之,嘴巴半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输液室里安静的时候,老省长和熊达世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模样长得像缅 甸人的男子。不用介绍,曾本之也明白,一定是那个用和氏璧玉玺交换九鼎八簋的 云南人。 “哪来这么多的死人?”不待他们开口,曾本之先说。见大家都面面相觑,又 说,“难道你们的鼻子让鼻屎堵死了,闻不到自己身上尽是楚墓中腐烂的气味?” 那个云南人抢先说:“我明白,曾教授说我们都是盗墓贼!” 熊达世也明白过来了:“曾教授太幽默了。不过这也是大实话,天下的青铜重 器爱好者至少是半个盗墓贼!” 老省长像是为了表现得与众不同,说:“听说曾先生卜卦的水平很高,二位都 是我们青铜重器学会请来的客人,很想请曾先生当面赐教。” 这一次抢在前面反问的人是熊达世:“曾教授是说我们三个全部像死人,还是 说其中某个人像死人?” 那个云南人也说:“像死人的也就是熊大师吧!你看他那个样子,说话笑眯眯 的像个笑面虎,其实心里阴风飕飕,总在盘算如何损人利己。阴气太重的人离死不 远!” 熊达世忍不住冷笑起来:“京城各种豪门老子随便进出的有一百扇,我说的话 都贴着他们的心窝窝,从没有人对老子说过一句不信任!” 云南人也跟着冷笑:“你小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实话对你说,那只和氏璧玉玺被我下了蛊,谁挖陷阱害我,下场只会更惨!” 熊达世这次是放开来笑了:“我算是明白什么叫偏居一隅了!看来你是真的不 晓得,熊某本没有多大本事,是碰巧替某位大员解了蛊才打开京城大门的!” 云南人笑得比熊达世还起劲:“普天之下解得我这蛊的人还没有出世。我晓得 你想当国师,想将和氏璧玉玺送给能让你当国师的人。信不信由你,要是那个能让 你当国师的人倒了霉,我还是愿意替你们解开那蛊的!我在云南的老地方等着,不 过,条件依旧不变,还是九鼎八簋,这次必须是真的,如果再弄虚作假,就请你自 己将自己喂了玉龙雪山上的雪豹!” 云南人转身往外走的那一瞬间,上衣一晃,露出系在腰间的什么东西。 曾本之叫了一声:“留步!”他上前一步,用没有被输液束缚的右手,掀开云 南人的衣襟,露出一根龙纹玉带。曾本之边看边说,这种由七块方形带板与一块圭 形蛇尾板组成的玉带极为罕见,每块板上均雕琢有龙头回望纹图,每条龙又都是双 目圆睁炯炯有神,龙身在云中卷曲盘旋,四肢健硕,龙爪刚劲有力。将龙纹玉带做 得如此精美生动,唯有唐代以后的五代时期,留下一件存世。以曾本之的经验,云 南人腰间缠佩的龙纹玉带或许就是这唯一的存品。 闻听曾本之之言,熊达世和老省长眼睛的亮度顿时增强数倍。 到底是边地之人,脑子里没有过多的弯弯绕,听到像曾本之这样的权威盛赞龙 纹玉带,云南人便喜不自禁地表示,之所以将和氏璧玉玺出手,而将龙纹玉带时时 带在身边,是因为自己觉得后者才能让个人与家族兴旺发达,前者则是亡国亡君的 不祥之物。 一直不方便说话的郑雄,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他说:“玉是众多珍异之物中 最不易损耗的,又最容易吸取人体精华。当灵魂需要有物体作为依附时,玉器就成 了最优先的选择。古时候的帝王将相,大约是好坏参半。他们留下来的玉器,包括 其中的好运气与坏运气,好命运与坏命运,也会是好坏参半。所以,最可靠的还是 青铜重器,不是豪门搬不进去,不是盛世摆不出来。” 熊达世马上接过话题说:“如你所说,我可要后悔八辈子,不该用九鼎八簋换 什么和氏璧玉玺!” 云南人也跟着说:“我晓得郑会长是你的托儿,不管放屁打嗝都会向着你。别 以为该死的人已经死了,你我之间这事还没有完!就是将你们说得神乎其神的曾侯 乙尊盘给我也不行,我只要真正的九鼎八簋!” 白色衣裙在门口一闪,有护士领着沙海和老省长的秘书小余进来了。输液室里, 突然安静下来。等到护士拔下曾本之手背上的针头,拎着输液瓶走开时,输液室里 只剩下几个不用输液的人。 老省长朝沙海和余秘书看了一眼:“有什么情况明说吧。” 沙海看了看大家,说:“何向东的死因做了结论,普通车祸,肇事司机和车辆 都是云南的,司机走错路了,急着掉头,一不小心就撞着人了。” 云南人马上骂了一句脏话:“哪有这么巧的事?老子从云南来,他也从云南来!” “真想制造这样的车祸,得是很有钱的人。”老省长说话时,像是不经意地看 了熊达世一眼,随后便转过话题,“弄清楚没有,那家伙是如何从医院里逃出去的?” 余秘书接过去回答:“我在监控室里和沙局长带来的技术人员一起检查录像,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刚好下午一点整,有人影一样的东西从病房里飘出 来。除此以外,什么也没见着。” 老省长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些警察,就会拿鬼魂来糊弄人!” 熊达世趁机问:“何向东的亲属联系上没有?” 沙海说:“何向东在江北监狱关了这么多年,他老婆一直在监狱大门对面承包 一家私人招待所,也不知为什么,前一阵子突然失踪了,估计是实在熬不住同哪个 男人私奔了。” 云南人对这些话题都没兴趣,他对熊达世说:“我俩的事还没完,我给你半年 时间,地面上找不到真货,那就去地下找。至于你是去挖纪南城遗址,还是去抢省 博物馆,老子才不管。” 熊达世说:“为什么非要九鼎八簋,我另给你一只甬钟,行吗?” 云南人说:“你不是想当国师吗?怎么不替我算算时运,看看我的命运中是不 是只顺九和八?” 熊达世还想说话时,被曾本之拦住了:“你姓龙吧?” 云南人说:“是的,朋友们都叫我龙爷!曾教授替我卜卦了?” 曾本之说:“用不着卜卦,你这样子就像当年的云南王。” 云南人笑了起来:“没错,当年连蒋介石都要让三分的云南王龙云与我爷爷共 一个老太爷。彩云之南,只有九鼎八簋才配得上那样的气象。” 回到车上,柳琴说云南人的笑声里有股邪气。沙璐觉得那人比熊达世还要邪。 “不用等我们!” 曾本之一进家门,安静就将自己的手机举到他面前,上面显示的短信是曾小安 发给安静的。安静对其中的“我们”二字伤心得要命,虽然曾小安与郑雄闹翻了, 但二人的公开关系还没有斩断,就这样与在监狱里关了八年的郝文章待在一起,一 旦被人知道,也太有损书香人家的颜面了。 曾本之回家只待了半小时,就告诉安静,还有一件人命关天的事情要做,自己 必须出去一趟。说完,不管安静如何又拉又拽,曾本之坚决地开门出去,上了先于 他到达小区门口的沙璐的红色轿车。 曾本之坐定后才发现,让沙璐通知一起行动的万乙没有到。 不待曾本之发问,沙璐便着急地说:“万乙的手机打不通,说是关机了。可他 夜里一向不关机的。” 曾本之说:“下午他还打电话来问了几个关于失蜡法的问题。一个研究青铜重 器的穷博士,不会有事的,最大的可能就是手机没电了!” 时间已到了半夜,曾本之让沙璐将车开上沿湖路。等到路两边终于只剩下大大 小小的绿化树时,曾本之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对沙璐说去哪里,然而沙璐选择的 线路,与自己设想的丝毫不差。直到车停在九峰山公园门口时,曾本之开口问: “你怎么晓得我要到这里来?” 沙璐有点小得意:“您是大师,但也不要小瞧我这个小警察,当警察也要有天 赋!前些时您不是带我们来过这里,并且在这里遇上老三口的妻子华姐吗?老三口 死得莫名其妙,想要弄清楚其中玄机,就应该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来找线索!” 曾本之说:“你太聪明了。”他让沙璐在车上待着,自己到郝嘉墓上看看,最 多十分钟就会回来。 曾本之拿着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筒,走进公园大门。已是深夜,天上的星星看上 去是凉冰冰的,地上仍旧热得像蒸笼。墓地中间的小路不算宽也不太窄,一个人走 起来还是很轻松的。曾本之一步不错,半步没歪,稳稳当当地走到郝嘉的墓碑前, 用手电筒照了几下,便在墓碑底下摸索起来。找了几分钟,地上的石块和砖块全都 翻过来看过,墓碑上的缝隙也用草茎拨弄了一遍,除了几只甲壳虫,什么也没见着。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纸条,用手电筒照了照上面写的内容:“那 不是普通车祸,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谋杀,老三口死了,如果你知道曾侯乙尊盘的下 落,请赶紧告诉我,然后走得远远的,不要成为下一个目标!”确认无误之后,曾 本之将纸条塞进墓碑中间的缝隙里。 顺着沿湖路往回走到老三口被宝马越野车撞死的地方时,沙璐说:“曾教授, 我不是做学问的,说句不恭敬的话请您别介意。用警察这一行的行话说,我觉得在 您心里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那次您在我沙海叔叔的私人博物馆里看那些青铜重器 时,我就有这种感觉。” 曾本之说:“你觉得这秘密是哪方面的?” 沙璐说:“哪方面我不晓得,但肯定与罪恶无关,甚至还像是挺崇高的,有种 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 曾本之说:“你比万乙会说话,前些时,我说了一句中国的青铜时代没有失蜡 法,那两天他想问又不敢问,差点将自己憋死了。” 沙璐说:“我晓得,万乙当时几乎要崩溃了。直到现在,他还不敢百分之百地 相信,曾教授您会将自己毕生的努力否定得一干二净。” 曾本之说:“考古这一行,有发现就有否定,不否定就不能进步。曾侯乙尊盘 的出土将早先的很多东西否定了,等到某一年纪南城遗址完全发掘之后,只怕整个 楚学研究都要重写。与其让别人来否定,不如自我否定。那样,至少说明自己有所 收获,有所进步。” 沙璐说:“万乙很佩服您,他正在同时研究失蜡法和范铸法。” 曾本之说:“你们年轻,有的是时间,但要记住,时间不会自动转化为机遇。 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是让万乙研究青铜重器,就一定要好好珍惜,只管 将相关问题解决好,暂时不要顾及其他。”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到了黄鹂路上。忽然发现万乙站在小区门口。 沙璐等不及跳下车去,隔着车窗大叫:“万乙,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以为你也 出了车祸!” 万乙赶紧走过来,趴在车窗上解释,天黑时自己上卫生间,一不小心将手机掉 进马桶里了。眼睁睁看着手机没了,捞不起来事小,关键是手机上的电话号码也没 有了。又赶上后来看电视新闻,得知老三口出车祸死了,想与曾本之联系,又不记 得电话号码,只好坐公交车到东湖路,再步行来曾本之家。 已经是午夜了,地面上的温度依然灼热难耐。 曾本之看见沙璐目光里丝丝缕缕的温情,赶紧下车往小区大门走去。身后的红 色轿车在原地掉头,碾过双黄线,又往沿湖路驶去。盛夏的深夜,只属于这些精力 旺盛的年轻人。曾本之想起曾小安,并进一步想到郝文章。这两个年轻人现在在哪 里,该不会也在东湖边的某个地方吧? 曾本之希望他俩走得远一些!往西去,譬如到荆州!往北去,譬如到随州,往 东去,譬如到黄州!这三处楚学重地,对郝文章来说,至少可以是重回楚学研究的 出发地。 回到家,他没有按门铃,自己用钥匙打开门,客厅里留着一盏小夜灯。曾本之 换上拖鞋便往书房去,却发现安静正像自己平时那样坐在书桌后面,呆呆地看着对 面墙上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曾本之走过去,安静默不作声地伸出双手将他紧紧 搂住。 安静轻轻地说:“小安一直没有消息。” 曾本之同样小声地回答:“让他们过一阵二人世界的生活吧!” 安静又说:“郝文章不会恨我们吧?” 曾本之说:“不会,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只有他才能作这样的牺牲。” “我总觉得,在我们家还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大人物。”安静指着墙上的曾侯乙 尊盘照片,“就是它!别看它没有手脚,没有心脑,也没有五官,可我们家这些年 所有事都在受着它的指挥!” 曾本之说:“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我就担心你不理解,没想到你是嘴上不 说心里明白。” 安静扭过头来,看着曾本之:“那你告诉我,小安去哪儿了?” 曾本之说:“我猜想,柳琴肯定替她安排好了。” 接下来的日子,曾本之表面上很闲,每天上午和下午都去楚学院六楼的“楚弓 楚得”室待着,没有人说话时,曾本之时常对着墙上的曾侯乙尊盘彩色照片发呆, 只有上卫生间时,他才起身在走廊里走一走,或是顺便到“楚乙越凫”室,看看郝 文章八年前留下来的某些痕迹。从“楚乙越凫”室出来,曾本之一定要在“楚璧隋 珍”室门口站上一会。他有这间办公室的钥匙,但不想在这种时候打开这扇门。 曾本之还想有机会碰见郑雄,这也是他在楚学院待着的目的之一。郑雄一直没 有露面,连他的司机小胡也没来过。每次见到万乙,曾本之就想让他请沙璐查一下, 属于郑雄的那辆公务车这几天都停在什么地方。可曾本之到底没有开口,因为他觉 得或许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沙璐帮忙。 终于又到了星期一,高温退了些。上午曾本之照例去了办公室,横穿东湖路的 地下通道时,发现有个女人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曾本之当时没有在意,在“楚弓 楚得”室,他花了两个小时才写了一小段文字,也算是一篇文章的提纲,目的是对 自己在青铜重器学界安身立命的失蜡法进行重新认识。他写这些文字时,不仅手在 发抖,心也在发抖。终于完成后,曾本之忽然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既轻松,又空 虚。 马跃之一直没来办公室。省养蜂学会的全体人员去随州的一家汽车改装厂,考 察新款养蜂专用汽车,顺便上大洪山避暑。柳琴自己要去,还叫上了马跃之。 缺少了马跃之,楚学院六楼更显得高处不胜寒。 等到连万乙都不见人影时,曾本之心里不免冒出一丝对郑雄的怀念。 中午回家时,曾本之再次经过东湖路下面的地下通道,又发现了那个女人。这 让曾本之心里蹦出一个词:盯梢! 曾本之给安静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午后要出门办点事,午餐让安静随便弄一碗 冰镇绿豆汤,再加两只红心咸鸭蛋就行。曾本之故意让那个女人听见自己的声音。 回到家里,他吃完绿豆汤和咸鸭蛋,再出门时,才十二点三十分,正是一天当中阳 光最强烈的时候。没走多远,那女人就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曾本之装着没看见,背 着一只旅行包沿着路边的树荫往东湖公园走。按照自己的习惯,他沿着周一下午行 走的线路,不紧不慢地走到东湖边的老鼠尾,在先月亭里坐下来。正午时分,烈日 当顶,湖边的柳树几乎形不成树荫,除了先月亭,几米之外的大樟树下还有阴凉。 曾本之从旅行包里拿出事先备好的冰镇酸梅汤,小口小口地喝起来。那女人待在几 米外的大樟树下,不一会儿,就有噼噼啪啪的拍打声传过来,一听就知道那是穿裙 子的女人在与数不清的小咬们肉搏。一小时后,曾本之眯起眼睛倚在护栏上睡了一 会儿。之所以提前醒过来,是那个女人在大樟树下与小咬们搏击的声音太吵。曾本 之站起来伸了伸懒腰,从旅行包里取出一瓶驱蚊花露水和一瓶纯净水,走到大樟树 下。那女人只顾对付太多的蚊子和蠓虫,见到曾本之手里的花露水,几乎是扑上来 夺去,倒了半瓶在手臂脸庞和小腿上,使劲地揉搓。女人娇嫩的皮肤上,全是蚊子 和蠓虫咬出来的红疹,曾本之不免心生恻隐,将手里的纯净水递过去。 女人喝了几口水,身上大概好受了些,便开始指责曾本之:“你也是做外公的 人,七十多岁了,这么热的天气,不在有空调的屋里待着,一个人跑到这鬼地方, 是想遇艳还是想成仙?” 曾本之轻轻一笑:“看你模样还周正,跟着我这老头子干什么?我晓得你不是 警察,也不是私人侦探。恕我冒昧直言,请你回去告诉郑雄,对女人不能只是利用, 更要呵护!” 女人瞪着曾本之,好久才回答:“这件事与郑雄无关,是我自己心血来潮,趁 郑雄这些时不在家,想弄清楚你和他神神秘秘地到底在干什么。” 曾本之同样将女人看了好久才说:“你晓得我是干什么的?” 女人说:“当然,你是郑雄的恩师,是研究青铜重器的权威。” 曾本之说:“你这么辛苦跟着我,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 女人想了想说:“本来只是想暗中助郑雄一臂之力。这些时我天天跟着您,觉 得您是个好老师。所以,我很想请您同曾小安说说,既然将郑雄撵出家门,就早点 将有名无实的婚姻作一个了结。” 曾本之叫了一声:“你都跟踪我好几天了?” 女人说:“郑雄好几天不见人,我又没有太多的事,闲也闲着,就在这一带瞎 逛。” 曾本之停了一会儿才回应:“你的请求,我可以答应。但是,我也有个要求, 郑雄在干什么,我也不晓得。如果你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关于曾侯乙尊盘的消息,一 定要马上告诉我。” 女人说:“我这就告诉您,老省长好像在催郑雄,年底以前一定要尽快将曾侯 乙尊盘仿制出来。还说,这关系到大局。” 曾本之点点头:“我怎么称呼你?” 女人说:“我叫许姬,您就叫我小许吧!” 曾本之以为听错了:“许姬?你的名字真叫楚庄王绝缨之宴上的那个许姬?” 女人害羞地说:“郑雄也这么问过我。他还说您认为楚学千年,最美的女人不 是西施,而是许姬。” 曾本之愣住了。待清醒后,他让这个叫许姬的女人离开老鼠尾。 许姬走了几步,又转身走近曾本之,用极低的声音说,老省长和那个叫熊达世 的“熊大师”,都在寻找郝文章,悄悄地找了几天没有结果,从昨天起,开始半公 半私地动用公安警力,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郝文章。没等曾本之问其中缘故,许姬主 动解释说,他们认为郝文章与老三口在同一囚室待了多年,肯定对老三口有相当了 解,甚至有可能知道某些重要秘密。 曾本之谢过之后,再次请许姬离开老鼠尾。 曾本之希望在四点到四点三十分之间见到那个邮递员。天边有些黄昏的迹象, 地面温度仍旧居高不下。五点,抬眼望去,老鼠尾同样见不到第二个人,曾本之预 感到的第三封甲骨文书信没有出现,他不得不忧虑事情有些蹊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