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楚楚想妈妈了,放学后非要曾本之和安静带自己去找柳琴奶奶,说柳琴奶奶肯 定知道妈妈去哪里了。 马跃之和柳琴住在水果湖一带的张家湾小区。出租车刚停到小区门前,曾本之 和安静牵着楚楚的手从出租车钻出来时,迎面碰上了那个叫许姬的女人。 安静觉得许姬冲着自己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便满腹狐疑地告诉曾本之,近几 天自己每次出门就会碰上这个女人,这女人的眼神里好像能读到什么。曾本之不想 生出太多枝蔓,就说自己没注意到,还要安静下次再碰到时,给个提示。 马跃之和柳琴住在七楼,因为没有电梯,很不方便。在别的事情上马跃之都与 曾本之攀比过,也抬过杠,唯独在房子问题上没有多说一个字。马跃之和柳琴原本 可以住得比曾本之和安静好,曾本之他们买房子时,马跃之也想买。柳琴却不同意, 非要等着省直机关分新房给她。当初,水果湖的房价也没超过三千,还是臭烘烘一 片烂泥田的黄鹂路东段这处小区,每平方米售价居然要三千八。如今,这处小区的 房子每平方米到了两万二,还只有买家,没有卖家。张家湾小区的房价只涨到一万 二,却是只有卖家,没有买家。 满头大汗的楚楚在前面敲开门后,从柳琴腋下钻进屋里,熟练地将空调上的设 定温度从二十六调低到二十。 客厅里摆着一些土特产,那种零乱的样子,一看就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地板上 有一层无人打扫而积存下来的灰尘,让各种各样的鞋印隐约可见。曾本之和安静不 约而同地将目光抬高一些,盯着那本介绍养蜂汽车的挂历。楚楚比他们反应快,拿 起茶几上的一盒西药,大声说:“这是我妈妈吃的药,抗花粉过敏的开瑞坦!”曾 本之和安静低头一看,楚楚说得一点不错。 安静拿起一瓶饮料,看上面的商标标志是大崎山,就问:“你们不是说去随州 的大洪山吗,怎么去了黄州的大崎山?” 柳琴搪塞说:“这大洪山、大崎山,还有大别山,我一直老爱弄混,分不清哪 是哪。” 楚楚禁不住开口问:“柳奶奶,我妈妈呢,她去哪里了?” 柳琴一把搂过楚楚,贴着他的耳朵说:“这事要问你外公外婆!” 楚楚说:“是妈妈要我问你的。有一天,妈妈说要给自己放假,如果宝贝想妈 妈了,就找柳琴奶奶。” 柳琴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冰激凌,放到楚楚手里。 趁楚楚忙着对付那盒坚硬的冰激凌,曾本之将许姬说过的话,对大家说了一遍。 说最近自己只要出门就会有人盯梢,眼下这种情况,显然是曾小安和郝文章的失踪 引起的,确切地说是有人急于想找到郝文章。 不用说太多,马跃之就明白了,作为与青铜大盗老三口同一囚室的狱友,郝文 章可能掌握着某些人急于想知道的有关青铜重器方面的秘密。能将郝文章控制住, 就等于控制住那些价值特殊的秘密。 这时,门铃忽然响了。柳琴刚刚将门拉开一条缝,便惊诧地大声说:“哟,是 郑雄郑会长,这么重要的贵客,是不是找错门了?” 郑雄在门外说:“我来看看马先生,有事向他求教。” 郑雄进屋,见到曾本之,立即显出一丝惊讶,却像是装出来的。 曾本之心里有数,一定是得到跟踪者的报告,郑雄才能如此精准地把握自己的 踪迹。曾本之板着脸没有当面戳破郑雄。安静拉着楚楚去了马跃之的书房。柳琴拿 了一瓶矿泉水递给郑雄,随即取下介绍养蜂汽车的挂历也进了书房。 客厅里只剩下三个男人,大家都不说话。 这种无形的较量持续到后来,率先表示和解的只能是郑雄。 一瓶矿泉水快喝完时,郑雄终于开口说:“没想到曾老师也在这儿,请曾老师 不要生气,我来是向马老师通报我们省申报院士的相关情况。省里初步拟定了一个 四人名单,未来真正申报的只能是两至三人。目前的情况,曾老师在这个名单中排 在第三位,属于可以申报也可以不申报的范围。省里的想法是能申报的尽量申报, 但又要求听取各个专业中有影响力的专家们的意见。马老师是楚学研究方面的泰斗 级人物,省里想听听您的意见。” 马跃之端坐在沙发上,一字一顿:“郑会长的意思是说,省里想看看楚学院一 个姓曾一个姓马的两个老家伙是不是也像别的人那样,心甘情愿地往那‘二桃杀三 士’的陷阱里跳?” 曾本之盯着郑雄问:“来这里有什么事?说完了,从哪扇门进来就从哪扇门出 去!” 见郑雄愣住了,曾本之又说:“你不好意思说,我就提示一下,你是一路盯梢 盯到这里来的吧?” 郑雄否认:“我也是快到楼下了,才晓得您在马老师家。天气这么热,一般人 都不会串门的,我想或许你们的事情我还能帮得上忙,就上楼来了。” 曾本之说:“我们这里没有你帮得上忙的事情,请你马上离开。” 郑雄几乎叫了起来:“院士的事是真的!您不要因为别的事情我没办好,而错 失机会。” 曾本之正要再说狠话,被马跃之拦住:“这里的主人姓马,还是由我做主为好。 郑雄,按照你说话的逻辑,天气这么热,本来就不应该串门。你刚到楚学院上班时, 曾来过我家一次,事隔二十多年,你又来我家干什么?” 郑雄说:“第一件事我已经说了,还有第二件事,我想问问柳琴阿姨,曾小安 和郝文章在哪里?” 柳琴从书房出来,不客气地回答:“我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你。” 郑雄冷笑一声:“柳琴阿姨小看郑雄了,刚才我进门时,正好看到墙上的挂历, 一开始只是觉得新鲜,养蜂都有专用汽车了。后来你将挂历收起来,我也只是觉得 奇怪,等到这两盒开瑞坦跳进我的眼睛里,让我想起曾小安经常服用这种抗过敏的 西药,于是我就记起那个著名的典故:此地无银三百两。如果我的推测没错,曾小 安这时候一定开着那辆养蜂汽车,与郝文章一道奔驰在希望的田野上!” 柳琴突然脸色绯红。 郑雄继续说:“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有一阵曾小安身上总有一股蜂蜜气味。 有一次,楚楚还大呼小叫地从她的包包里发现一只蜜蜂。当时我还以为她在帮你卖 蜂蜜,原来你们早就在策划如此诗情画意的私奔。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们,有几 个不太好惹也是有通天本事的人,正在动用一切力量搜查郝文章,将来会不会发展 到通缉我也不清楚。” 安静一定是在门后听着客厅里的动静,这时候再也按捺不住地钻出来,冲着郑 雄说:“人家又没有做犯法的事,凭什么搜查,凭什么通缉?” 郑雄依旧按照自己的方式说话:“二位老师,二位师母,老三口的真正死因, 你们应当比我清楚。郝文章与老三口同居一间囚室,老三口一定会将自己的秘密说 给郝文章。我猜测,那些将老三口灭口的人,很难说会不会将郝文章灭口。” 曾本之说:“你是不是也不希望让那个恩宠你的人见到郝文章,怕人家得到郝 文章后,就将你当作垃圾抛在一边?” 郑雄说:“我只担心郝文章被强行拉进来后,会造成不必要的破坏。我的建议 是,至少半年之内,不要让他们找到郝文章。” 不待有人下逐客令,郑雄主动起身往外走。 其他人都在原地没动,郑雄缓缓地将门拉开一道缝,半个身子已在门外了,又 突然扭过头来,声音哽咽地表示,他可以在曾侯乙尊盘面前发誓,绝对没有陷害郝 文章的意思。 说完这些,郑雄的眼眶里已经满是泪水。 随着门缝彻底合上,屋子里陷入一种少有的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又有人敲门。 大家都以为是郑雄返回来了。 柳琴打开门,外面站着的是沙璐。 不待别人问,沙璐就哭着说:“万乙失踪了!” 屋子里的人异口同声地说:“不会吧,要出事也轮不到他!” 沙璐喝了一口柳琴递过的酸梅汤,接着说:“前天他对我说,要到江夏参加一 个青铜重器方面的研讨活动。下午与他通电话时,他正好在报到。晚餐后再打电话, 电话就关机了。” 曾本之说:“你先别急,这种事瞎着急也没用。依我看,那个有关青铜重器的 研讨活动是真的。前天下午,一位外地来的研究青铜重器的年轻学者给我打电话, 说是来武汉了,刚下高铁就向我报到。我让她安顿下来后再联系,有机会再见面聊 一聊。算起来也有两天了,她却一直没有再联系我。对了,就是前不久在宁波开会, 跃之兄也见过的易品梅。 马跃之也说:“既然活动是真的,沙璐你就不要瞎着急。说不定是出于保密需 要,才让关手机的。现在各行各业中形形色色的间谍太多,青铜重器方面更是如此。 如果这个活动是要解决曾侯乙尊盘的仿制问题,别说让关手机,就是关几天禁闭也 是可能的。” 听大家都往好处说,沙璐很快就释怀了,便转过来问曾本之,那天夜里从九峰 山公园回来时,他曾说过,这几天要经常过去看看。自己现在正好有空,如果曾本 之想去,就开车送他去。 曾本之望着马跃之,邀请他一同去九峰山公园。 柳琴让沙璐先下楼去将车内的冷气打开,免得热着两位老人。 沙璐刚走,安静追问柳琴:“你还是接着先前的话说,曾小安他们去哪里了?” 柳琴说:“本来我与曾小安说好,她去我安排的那家养蜂场,开一辆养蜂汽车 到大崎山,这样我也好去找他们。没想到曾小安一见到郝文章,就将这话丢在脑后。 我估计,是郝文章让她将养蜂汽车开到别的地方去了。” 曾本之对柳琴说:“你要是真不晓得,那我就明白了,郝文章一定是让曾小安 将养蜂汽车开到有楚墓的地方去了。” 马跃之想也不想就说:“从大崎山到黄州,只有禹王城那一带有楚墓。” 曾本之说:“那些楚墓是已经被发现的,说不定还有我们没有发现但被盗墓贼 们发现的。郑雄不是说,有人怀疑老三口将什么重要秘密告诉郝文章了,这是完全 有可能的。” 这时,楼下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响。估计是沙璐在催他们。曾本之和马跃之连忙 下楼,沙璐的红色轿车果然已停在单元门口。 红色轿车行驶到武汉大学后面,马跃之在后排座上小声问曾本之:“那个叫易 品梅的女博士,真的来武汉了?” 曾本之同样小声回答:“你怎么连我都不相信,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马跃之说:“不早不晚,偏偏轮到你申报院士,他们就将反对失蜡法的人集中 到一起,针对性很强啊!” 曾本之说:“他们嘴里的院士,已经和鼻屎没有区别了。我在想他们如此兴师 动众,有可能是在破釜沉舟,想毕其功于一役,将曾侯乙尊盘仿制出来。” 马跃之说:“这是好事呀,你不是说过,这辈子若见不到曾侯乙尊盘仿制成功, 就会死不瞑目。” 曾本之说:“普天之下但凡穷尽精华而为之的物品,一定是非凡之人作非凡之 用。那些家伙凡事所用的手段可以说是穷凶极恶,如果用在曾侯乙尊盘上,那可不 是什么好兆头!” 马跃之说:“你是担心他们会将曾侯乙尊盘当作祥瑞之物,奉献给那些有着狼 子野心的人?” 曾本之说:“正是这样。所谓祥瑞只是一种文化暗示,但是,很多时候,暗示 是可以变成某种神秘力量的。” 马跃之说:“即便有幸仿制成功,也是假货,不仅不会助力,还会削减他们的 势力。” 曾本之说:“万一他们将博物馆里的曾侯乙尊盘替换了呢?” 马跃之盯着曾本之看了半天才说:“本之兄,你可是真敢想!” 曾本之轻叹一声说:“跃之兄若是对郑雄有深入了解,就会明白他是何等的胆 大妄为!加上那个操纵破烂学会的胆大包天的老家伙,使用这类手段并不是太难的 事情!” 马跃之突然严肃起来,说话时嘴唇离曾本之的耳朵更近:“本之兄,我再问一 遍,当初曾侯乙尊盘刚出土那一阵,是不是真的往外冒紫气?” 曾本之也学马跃之的样子,贴着他的耳朵说:“千真万确!最早是郝嘉不小心, 弄破手指,将几滴血滴进曾侯乙尊盘,尊盘里马上冒出一股紫气。因为觉得奇怪, 我有意弄破自己的手指,也滴了几滴血进去,曾侯乙尊盘里同样冒出一股紫气。” 马跃之猛地拍了一下座椅,沙璐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车身突然一晃,将马 跃之想说的话堵了回去。直到在九峰山公园门口下车后,马跃之才对曾本之说,这 件事他必须介入,否则对不起天理良心。 还没走到郝嘉的墓前,曾本之和马跃之就吃惊不小。待走到最近处,他俩更是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来是竖立的墓碑横卧在地上,墓碑前的小小祭台被翻了个 底朝天,就连用水泥封住的小小坟丘也被掀开,露出存放骨灰的青花瓷罐。不用找 人询问,曾本之也明白,有人发现了华姐的行踪。他试着找了几遍,自己留给华姐 的纸条不见了,如果华姐曾经给他留过纸条,当然也就不翼而飞了。 曾本之和马跃之正在相对无言,公墓管理员突然出现在身后,说:昨天下午, 有几个人来过这里,说是要重修郝嘉墓,将整个墓地能挖的挖开,能拆的拆开,捣 弄了半天。之后,那些人借口去运砂石水泥,就不见了人影。 曾本之估计这事是老三口离奇死亡的那天晚上,在医院里见过的那些人干的。 曾本之让公墓管理员暂且照看一下,回头他会找时间再来,重修郝嘉墓。 回来的路上,曾本之和马跃之各自想着心事,快到喻家山路时,车载收音机开 始播送全国高速公路交通情况。曾本之恍惚听到播音员说,杭瑞高速昆明市官渡区 发生一起严重车祸,一辆宝马越野车与一辆大货车发生碰撞后造成侧翻,大货车的 女驾驶员和宝马越野车内一男一女共三人当场死亡。曾本之心里一惊,觉得播音员 说的那辆宝马车牌号有些熟悉,他晓得这样的信息还会重播,要马跃之和沙璐也注 意听。等到电台重播全国高速公路的交通情况,只几句话就说得车里三个人耳朵都 竖了起来:今天上午G56 线(杭瑞高速)云南省昆明市官渡区段下行处发生一处严 重车祸,一辆云南本地牌号的宝马越野车,被一辆挂湖北牌号的大货车追尾后失控, 翻过护栏掉入一百多米深的山谷,车上一男一女当场死亡。肇事的大货车也撞断护 栏坠落谷底。另据本台得到的最新消息,驾驶宝马越野车的男子,是昆明当地身家 过亿的著名收藏家,同车的女子亦系著名文物鉴定专家。虽然肇事的货车女驾驶员 身份待查,但据可靠消息称,警方已找到一份遗书,该女子自称华姐,与所撞击的 宝马越野车车主有杀夫之仇。 曾本之忍不住要马跃之打电话给柳琴,再要柳琴打电话给郑雄,让郑雄通过他 的渠道打听一下在G56 线杭瑞高速云南省昆明市官渡区段车祸中死去的,是不是老 三口的妻子华姐。很快,柳琴就回电话说,郑雄已告诉她:在杭瑞高速公路昆明市 官渡区段车祸中死去的收藏家,正是从熊达世那里得到所谓九鼎八簋的那位;制造 这起车祸的大货车驾驶员,正是老三口的妻子华姐。 电话里,郑雄还略显得意地说了一句,人生最妙不可言的感觉是坐山观虎斗。 本人华姐,甘肃定西岷县清水村人,自十八岁起因唱花儿与何向东相爱至今, 夫妻二人都爱研究青铜,为求真经,偶尔侵扰先古冥寢,都是用自身本事去发现的, 从不贪他人之功,更不图他人之利。后来形势遭逆袭,原因是丈夫何向东年少得志, 江湖上难逢对手,免不了炫技,故意恶心那些恶心之人,从而招来夺命之灾、杀身 之祸。为此我想得心痛,那些企图窃民窃国的大盗为何总要追杀只是小偷小摸犯点 小错之人。何向东罪不当死,留下华姐孤单在世更是悲凄。今来昆明只为替丈夫讨 还命债。至于当死之人搜罗九鼎八簋是何企图,不关我的事,也不是我管得了的事。 华姐以一死换一死,我不怪别人,也望别人不要怪我。 回到家,华姐的遗书变成手机短信,从郑雄那里传到曾本之他们手里,在一片 叹息声中,迅速转变为对曾小安和郝文章的担忧。只不过这一次大家的情绪更加焦 虑。老三口这辈子相处时间最长的两个人,妻子华姐随他去了,如果那些想从郝嘉 墓地找出什么秘密来的人仍旧贼心不死,唯一值得追踪的线索只有郝文章。 在四个人当中,曾本之和马跃之相对冷静一些,觉得郝文章充其量只是了解某 些秘密,就算有灾有难,也不会危及生命。而柳琴的直觉是曾小安没事,郝文章大 难临头;安静的直觉是曾小安和郝文章都在劫难逃。 在白鹭街与惠明路路口的一家餐吧里,为了安抚两个女人,曾本之和马跃之用 各自擅长的方式卜了一卦,结果都是一样:明明是大凶的事情,卦象却是大吉。 饭后,安静和柳琴突然表示,要结伴去美容店做美容。 天气还是那样热,早上预报会带来降温的凉风还没有出现。餐吧里挤满了人, 很难看出有没有人在盯梢。曾本之他们站在街边,叫到出租车,柳琴抢着对司机说, 先去黄鹂路西段的一家美容会所,再去楚学院。柳琴的声音很大,那对比他们晚二 十秒出来的情侣完全能够听清。 出租车在湖北日报社靠黄鹂路的侧门前停下,然后掉头回到东湖路上,将曾本 之和马跃之送到楚学院。提前下车的安静和柳琴,步行走到美容会所。 进美容会所之前,柳琴回头看了看,正午的太阳最厉害,街上几乎没有行人, 一向拥挤的黄鹂路难得有空荡荡的时候。柳琴和安静在美容会所一楼休息室等候美 容师时,一个打着小花伞的女子推门进来。柳琴马上朝安静使了个眼色。安静会意 地认出来,这女子正是刚才跟在身后从餐吧里出来的那对情侣之一。 接下来的情况变得比较有趣。两位美容师将柳琴和安静带进同一间美容室,只 给她俩作了一遍乳房按摩。随后的角色就开始发生变化,柳琴和安静让两位美容师 反串顾客,待她俩出门后,再反锁上门,在按摩床上至少躺一个小时,这期间不管 谁来,都要说成是顾客没穿衣服,不能开门。一小时后,两位美容师就可以出门接 待下一位顾客。美容师难得碰上这种单照签却不用动手的好事,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道理。 柳琴带着安静悄悄地出了美容会所的后门,钻过一处绿篱的缝隙,又翻过一道 垮塌的院墙,穿过一家看上去是培训销售人员公司的旧楼,从围墙上的窟窿里窜到 一处较大的小区,再从小区侧门出来穿过东亭路,来到看过路牌才晓得的沱塘路。 按照柳琴的设想,她们应当在沱塘路上搭乘出租车前往黄州。 柳琴解释说,这条路是曾小安偶然发现的,曾小安也是心情烦闷时才走这条路。 她经常在做完美容之后,拉着柳琴沿着这条路散步。 一出沱塘路就是宽阔的中北路,柳琴和安静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黄州方向。离 黄州还有二十公里,路旁出现的地名牌上写着禹王城三个字。安静和柳琴同时大叫 停车。下了车发现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想找人打听什么地方有楚墓,可公路 上除了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连摩托车都没有,更别说行人了。好在柳琴还有别的 办法,她在路边的蔷薇花上找到几只采完蜜的蜜蜂,便跟着它们飞行的方向走去。 山川空寂,草木如眠,只有蝉鸣,连狗都不叫。 穿过一处树林,四周的蜜蜂多了起来。 柳琴在前,安静在后,二人沿着小路往山坡上走,忽然从看不见的山坡那边传 来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 “文章,起风了,好凉快呀!” “这北风一刮,三伏天就过去了。” 听着这声音,安静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二人小心翼翼地绕过山坡,透过一丛灌 木可以看见一辆养蜂汽车停在一片蜂箱中央。紧挨着养蜂汽车的地面铺着一层彩条 布,上面搭着一顶简易帐篷,一对戴防蜂面罩的男女正在帐篷里用摇蜜桶取蜜蜂。 安静和柳琴绝对不会认错,这两个太像养蜂人的男女,就是曾小安和郝文章。 安静用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柳琴不要说话,她想听听曾小安和郝文章在说些 什么。 “这些年你在监狱里想什么啦,想我吗?” “不想。” “我不信。” “真的,我不敢想,要是成天就为你想来想去,还活得下去吗?” “那你想什么?” “瞎想,有一次看到一张旧报纸,说你们家附近的一条街改名叫翠柳街,让我 笑了半天。” “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想想,那条街上都是什么单位?街口南边是湖北日报社,北边是文化厅, 文化厅隔壁是作家协会和文联,背靠背的是新华社,这些单位里都是些文化人。记 得我们第一次散步走到那条街,那时还叫东亭小路,你要我小心点,这条街上随便 一个老男人或者老女人,都有可能是名作家,别做不雅的事成了他们笔下的反面角 色。” “你说了半天,我一点不觉得好笑。” “如果那条街不改名,还叫东亭小路就不好笑,可不知那几个改地名的人是不 是脑子进水了。要是脑子进水了还可以原谅,因为那是身体出了毛病,就怕他们是 当年闹‘文革’的红卫兵。当年的红卫兵无论什么事都要另立山头,只有给本地文 化单位门上贴的对联是一致的:庙小妖风盛,池浅王八多。所以,我猜他们是讨厌 文化人,故意取名为翠柳街,暗指花街柳巷,讽刺文化人不是婊子就是嫖客。” “真是瞎说,人家取名是有来历的,有句唐诗叫‘两个黄鹂鸣翠柳’,你们楚 学院旁边街道叫黄鹂路,隔壁的街当然可以叫翠柳街。” “我们总算想到一起了。那诗的下一句不是‘一行白鹭上青天’吗,水果湖边 上有条白鹭街,省委省政府门前那条街也是在白鹭街隔壁,为什么不叫青天路呢?” 曾小安真的笑了起来。郝文章自己却没有笑,他低着头,用防蜂面罩挡住曾小 安的视线。曾小安笑了好一阵,直到发现有泪水从郝文章的防蜂面罩里流出来,她 才收起笑容,将郝文章紧紧搂在怀里。郝文章不想让曾小安看清楚自己的痛苦,继 续将眼睛盯着地面。 “人在监狱里可以想清楚很多平时没法想清的事。譬如以往武汉人总爱说,汉 口出商人,武昌出才子。以前不识庐山真面目,也跟着别人这样说,是因为只缘身 在此山中。在监狱里待了几年后再看外面,才发现武昌的才子变成了商人,汉口的 商人变成了骗子。” 曾小安几次想到打断他的话,又有些于心不忍。 “我们隔壁号子里关着两个银行高管,因为放贷给那个上过福布斯富豪排行榜 的商人而被捕入狱。那家伙先送人家几十万现金,再拿到违规贷款,后来受到检察 院追查,他居然说是人家主动放贷,并从中索贿。听说在洪山监狱还关着两个也是 被这骗子所害的银行高管。我只说商人,不说才子。我若是说才子如何变成商人, 你会以为我在影射谁!” “我晓得你不是说爸爸,但我还是要告诉你,爸爸已经改变观点,同意你以前 提出来的假设,他也觉得青铜时代中国的铸造工艺中不存在失蜡法。” “那次他去江北监狱探视,我就觉得他心里已经妥协了。” “你别他他他的,就叫爸爸!我的爸爸,楚楚的外公,就是你的爸爸。” “在监狱里待八年,前四年一直想报仇,后四年变成了自省。说正经的,不是 受你的启发,完全是我自己在监狱里想到的,还有一种叫院士的人……你不要误会, 我不是讽刺曾先生。” “曾先生不是你叫的,叫爸爸!我才不误这个会呢。爸爸早就表明了态度,所 以才将那家伙从我家撵了出去。” 突然,从养蜂汽车的另一边拥出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走到离蜂箱两三米远的地 方。一个长得像秃鹫的男人独自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抬脚踢了一下蜂箱:“这是什 么地方——”话音未落,一大群蜜蜂从蜂箱里钻出来,吓得那人抱着头往后退,直 退到觉得没有威胁的地方才继续说,“这是什么地方你们难道不晓得?这下面是楚 墓,墓里面全是国宝。你是没文化还是怎么的,看不见那边竖着的警示牌吗?” 曾小安有些紧张,郝文章却若无其事,一边摇着摇蜜桶一边说:“这蜂箱里养 的不是中蜂,是意蜂。意蜂的攻击性只比马蜂差一点点,最好不要招惹它们。” 像秃鹫的男人说:“你也要小心点,我们的攻击性也不弱。” 郝文章轻描淡写地回答:“我看你们这模样既不像保护文物的,也不像是盗墓 贼。要不我先作个自我介绍,我是刚从江北监狱里出来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们 呢?” 像秃鹫的男人说:“你在江北监狱待过?我怎么没见过你?” 郝文章说:“看来我们是江北监狱的战友了。你在里面待了一年还是两年?” 像秃鹫的男人说:“既不是一年,也不是两年,是一年零六个月。” 郝文章说:“明白了,你糊纸盒子,我在里面翻砂化铜,自然见不着面。” 像秃鹫的男人说:“佩服佩服!只有服重刑的才去化铜翻砂,你是死缓还是无 期?” 郝文章说:“那倒没有,本来是八年,后来又加了三个月。” 郝文章从养蜂汽车上拿出刑满释放证明文件,隔着蜂箱朝像秃鹫的男人晃了两 下。 在这样的狱友面前,像秃鹫的男人不禁肃然起敬:“这破纸看着让人恶心,老 大你留着它干什么?小弟我一出那地狱一样的大门,就将它当作卫生纸揩了屁股。” 养蜂汽车那边又冒出一个穿警服的人。 隔着老远,穿警服的人就冲着像秃鹫的男人叫:“你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想 敲诈勒索?” 像秃鹫的男人嬉皮笑脸起来:“胡警官不要用老眼光看人,你不是说监狱是所 大学校,江北监狱又是学校中的学校吗?我要是不在这么好的学校里长进一点,那 就太辜负你们的栽培了。我是来咨询的,若是合适,也弄辆养蜂汽车,周游全国各 地,玩也玩了,还有钱赚。” 被称作胡警官的人哼了一声说:“我看你是贼心不死,又想当采花大盗。我把 话说在前面,不许对养蜂师傅有什么企图。养蜂师傅你贵姓?” 郝文章说:“我姓郝。” 胡警官将郝文章用武汉方言说的“郝”听成了“贺”:“贺师傅开着汽车带着 妻子出来放蜂,真让人羡慕,不过我要提醒你,这地方是受文物法保护的遗址,为 了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请你挪个地方为好!” 郝文章主动回答:“国家没有哪个法规不让在古文化遗址里面放养蜜蜂,有些 地方还鼓励人家来放养蜜蜂,甚至还按放养蜜蜂的箱数给人家现金补助。因为蜜蜂 会传花授粉,提高农作物的产量,帮助植物更好地繁殖生长。” 胡警官笑起来,继续称郝文章为贺师傅:“你这样子不用看也是一个风里来雨 里去的放蜂人,不像我旁边的这个家伙,脸色白得像是死人,一看就是从监狱里出 来的。不过,我也是例行公事,上面既没有通缉令,也没有正式通知,只是传话下 来,让留意一个刚从江北监狱里放出来的男人,转了一圈,听说有人带着一个大美 女,开着汽车放蜜蜂,觉得好奇我就过来看看。不过,我还是提醒贺师傅你,让美 女待在荒郊野外,总是让人没有安全感。”说完,摸了摸腰间的手枪,顺着来路离 开了。 像秃鹫的男人带着另外几个人消失后,柳琴和安静长出了一口气。 郝文章却像没事一样,拍了拍曾小安的肩膀,又搂了搂曾小安的腰,最后用自 己那爬满蜜蜂的面罩碰了碰曾小安戴着的同样爬满蜜蜂的面罩,如此奇特的亲吻将 曾小安逗笑了。 躲在暗处的柳琴和安静免不了悄悄叹息,说郝文章太可爱了。 柳琴和安静小声说话时,曾小安和郝文章已经在议论老三口了。他俩先前肯定 已经议论过,所以曾小安仍旧表示,自己还是不太相信老三口是死于一场蓄意安排 的谋杀。说了一阵,曾小安就想打开手机,发短信或者打电话问问柳琴。郝文章赶 紧拦住她,说江北监狱里的狱友,有相当多的人在逃跑时因为使用手机而暴露行踪。 郝文章相信,受到牵连的柳琴这时候一定受到全方位的监控,稍不小心就会掉进别 人陷阱。 提起这些,曾小安有些嗔怪郝文章:“都怪你不让去大崎山,否则柳琴阿姨一 定会想办法与我们联系的。” “柳琴阿姨联系不上你不要紧,曾先生最了解我,真有急事时,他会找到我们 的。” “好吧!你怎么晓得爸爸最了解你?” “我不是替曾先生辩护,或者是安慰自己,当初警察抓我时,曾先生本不应当 保持沉默。曾先生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是因为老三口被关在江北监狱,曾先生 希望能有一个最可靠的人去接近他。” “为什么?” “可能与曾侯乙尊盘有关,也可能无关。之所以我不想离开江北监狱,也是因 为一直没有找到答案,于心不甘!” “还以为我怀孕了,你怕挨爸爸的揍,才躲到那个谁也找不着的鬼地方。” 郝文章明白这话是说笑:“别的人都以为我是质疑失蜡法才与曾先生产生冲突, 其实那是表面现象,真正原因是我发现曾侯乙尊盘有些不对劲。” “你与爸爸说过吗?” “说过,就在曾先生的‘楚弓楚得’室,当时只顾上说话,直到曾先生怒吼着 要我走开,郑雄跑出来相劝时,才晓得郑雄一直在里面的休息室里帮曾先生整理资 料。” “你有什么想法,可以找机会与爸爸细谈,为什么非要偷曾侯乙尊盘呢?” “那天发生的事情太奇怪了,按道理,将曾侯乙尊盘这样的国宝级文物搬到楚 学院作例行检查,保安措施是很严格的。但是那天,什么都是敞开着的,担任安全 保卫的人,负责例行检查的人,全都不见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你应当听说了,为 了保护曾侯乙尊盘,‘楚璧隋珍’室里不得放任何金属的或者坚硬的东西。也不知 是哪条神经出现错乱,我居然将曾侯乙尊盘抱出‘楚璧隋珍’室,进到我的‘楚乙 越凫’室,想用小刀或者起子从上面弄一点青铜料下来,拿到外面去测量一下同位 素碳十四,鉴别它的真假。” “那你为什么要将曾侯乙尊盘藏起来呢?” “那么小的屋子,将曾侯乙尊盘放在墙角用报纸盖起来算是藏吗?我刚将曾侯 乙尊盘抱进‘楚乙越凫’室,就发现情况不对,本想送回‘楚璧隋珍’室,听到走 廊里有郑雄他们的声音,一时间乱了方寸,做了不该做的错事。到楚学院工作之前, 我先后十次自己买票到博物馆看曾侯乙尊盘,心里还觉得越看越亲切。到楚学院工 作后,再去博物馆看到曾侯乙尊盘,忽然发现情况有些不对。那时候觉得不对,是 觉得曾侯乙尊盘的样子怎么像女明星,化妆前和化妆后是有区别的。不信你回家看 看曾先生书房里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再看看曾先生挂在‘楚弓楚得’室里的曾 侯乙尊盘彩色照片,就能体会到那句名言:天下没有两件完全一样的青铜重器。后 来觉得不对,是觉得抱在怀里的曾侯乙尊盘不应当是假的。如果是后来新铸的伪器, 肯定要重于原器。真正的青铜重器,在地下埋藏两千多年,经过缓慢的腐蚀表面会 略有膨胀,比重也有所下降,不仅有轻的感觉,用手摸上去还有柔的感觉。新铸的 伪器给人的感觉正好相反,抱在怀里明显觉得滞重,摸起来也有明显的艰涩感。” “你这样绕来绕去地说话,到底是想表明什么意思?” “我也一直没有想明白。说曾侯乙尊盘是真的吧,为什么曾侯乙尊盘实物与你 们家书房里的曾侯乙尊盘照片不大一样?说是假的吧,从各方面去看又像是真的。 而且,如此国宝中的国宝,真的要有假,早被别的青铜重器专家察觉了。” “你没看到爸爸特意在那张黑白照片上写的字,那是一九七八年曾侯乙尊盘刚 出土时拍摄的。” “我当然看清楚了,问题是照片也好,实物也好,又不是女大十八变的人,小 时候的照片与长大后的照片肯定不一样。剩下来的解释,要么曾侯乙尊盘是孙悟空 的金箍棒,能够随心所欲地变化,要么黑白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盘与博物馆里的曾侯 乙尊盘并非同一件实物。” “郝文章,这话太吓人了,你是非要让我觉得你不是患偏执就是患抑郁不可吗?” “亲爱的小安,你听我把话说完。有句名言:是真人,说常话。青铜重器与人 一样,真的青铜重器经过两千多年的氧化腐蚀,敲打起来发出的声音里有一种浑浊 韵味。反过来一切新铸伪器的叩击声,都有清脆的质感。你晓得当初曾先生为什么 那样喜欢我?” “我当然晓得。你刚来上班时,正赶上给曾侯乙编钟做年检。爸爸特意带你去。 后来爸爸在家里说,你的天分在郑雄之上。妈妈不同意,还与爸爸争论。妈妈有些 偏爱郑雄,说你不乖巧,遇事不会转弯。” “我的脾气是不好,这都是从小当孤儿闹的。那一次,曾先生先让我听了他主 持仿制的曾侯乙编钟的声音,再让我去听从地下出土的曾侯乙编钟的声音,然后问 我,有没有听出什么不同的东西。我也是胆大,说仿制的曾侯乙编钟声音浪漫抒情 悦耳养心,出土的曾侯乙编钟声音有种山风刮来的旷野上山水泥石的鲁莽。曾先生 当时没作任何评论,临出博物馆时,他像是有意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觉得那 是曾先生对我的看法的非同寻常的认可。还有,曾先生一向不屑于谈论如何区分青 铜重器的真伪,那一次他却手把手地教我,告诉我青铜重器在土中埋了几千年,闻 起来会有一股泥土气息。新铸的仿品如果不作伪,会有一股很浓的金属气味,想要 作伪就免不了要使用酸盐硇砂等化学物品,哪怕埋上几十年,仍有一股酸气味。” “听完这些话,我觉得你们翁婿俩像是有什么默契?” “你别瞎猜,如果真有默契,那一定是冥冥之中有人在作安排。” “我想问你一句话,你要保证不生气。” “我向曾侯乙他老人家发誓,决不生气。我将这辈子所有怨气恶气全丢在江北 监狱里了!” “柳阿姨和妈妈常在一起议论,说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不会是哪个总是闹绯闻的明星吧?” “做梦去吧!柳阿姨和妈妈说你长得很像爸爸以前的同事郝嘉!” 一阵凉风吹过来,柳琴和安静轻轻颤动一下。 戴着防蜂面罩的郝文章则像遭电击那样,停下正在摇蜜的动作。整个静默的时 间不算长,也不算短。被凉风吹过的山坡,先前的高温又减退一些。 柳琴和安静挨到很近的距离,互相问对方,自己什么时候说过郝文章的长相很 像二十多年前夏天跳楼自杀的郝嘉。 养蜂汽车那边,郝文章终于说话了,他没有对曾小安的说法作出反应,而是让 曾小安将摇蜂蜜的工具全部收起来,下午好好休息,晚上还要接着干昨天晚上没有 干完的事。曾小安也没有追着问自己提及的问题。两个人忙了一阵,将一应工具以 及新鲜得不能再新鲜的蜂蜜收拾好,又从养蜂汽车上的贮水箱里放出一些水洗漱。 也不知郝文章附在曾小安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曾小安轻轻捶了郝文章一下,转 身钻进养蜂汽车上的休息室。 柳琴伸手拉了安静一把,小声说:“我们走吧!”两个人转身离开山坡,顺原 路穿过树林,回到公路上,立即拦了一辆出租车回武汉。 喘过气来的安静抢先问柳琴:“我什么时候说过郝文章的长相像郝嘉?” 柳琴说:“是呀,我什么时候说过郝文章的长相像郝嘉?” 安静说:“话说回来,我心里一直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不敢说出来。” 柳琴说:“不瞒你说,我家马先生倒是说过一次。是我不让他再说此事,我觉 得,如果郝文章真的与郝嘉有什么关系,将来肯定会闹出大事来。” 安静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当年郝嘉与姓杨的女兵相爱,说不定生了私生子!” 安静的话将她自己和柳琴吓了一跳。 出租车停在沱塘路口时,安静看了看手表,如此一来一去,刚好用了三个小时。 安静和柳琴沿着那条秘密通道回到美容会所,见那个形迹可疑的年轻女子还在 沙发上坐着,故意冲着她招了招手。 从美容会所出来,两个人去对面的超市买了几样蔬菜,然后各自回家。 安静进家门后,见曾本之正在给楚楚报听写,耐心等到结束,见曾本之还像平 常那样要往书房去,便忍不住问他:难道没有觉得今天的老婆与昨天有什么不一样 吗?曾本之看了两眼,说安静这次做美容的效果比较好。安静哭笑不得地告诉他, 自己根本没有做美容,而是去了一个他想不到的地方。 曾本之马上敏感起来:“难道你去了禹王城?” 安静得意地说:“你还算了解自己的老婆。” 曾本之大为惊讶。听安静说完自己与柳琴这一路上的情形后,曾本之不得不承 认,纵然是没有经过任何风雨,也没有见过任何世面的女人,一旦下定决心做与自 己关系重大的某件事,那突然爆发的能量足以震撼所有的男人。 安静越说越放得开:“你觉得郝文章的长相像郝嘉吗?” 曾本之下意识地回答:“像!” 安静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曾本之仍旧是下意识地回答:“郝文章来楚学院报到时,就觉得他眼熟,后来 看多了就想起郝嘉。” 安静说:“那你为什么从不同我说?” 曾本之有些警觉了:“等我发现他长相像郝嘉时,你已经不大喜欢他了。而且 你是那么喜欢郑雄,希望郑雄做你的女婿。” 安静说:“那你是不是很早就晓得郝嘉有个私生子?” 曾本之说:“不是的。我也是前些时听华姐说,郝嘉死前给他爱过的杨医生所 在医院打电话,医院的人说杨医生自杀了,还说杨医生曾经有过一个男孩,很小的 时候就失踪了。我怀疑是她那个当团长的丈夫将孩子送到孤儿院了。郝文章就是在 孤儿院长大的。” 安静说:“如果郝文章真的是郝嘉的私生子,我们怎么办,小安怎么办?” 曾本之说:“如果真是那样,曾侯乙尊盘的事就更好办了。” 在书房里,安静面对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静默了一阵,突然对曾本之说,她想 起《三国演义》中周瑜打黄盖的故事。曾本之马上反问安静,是不是觉得当初郝文 章偷曾侯乙尊盘被判入狱八年,是他俩合伙上演的一出苦肉计。不等安静回答,他 接着表示,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想去看,当初自己与郝文章之间没有任何默契。 安静说:“郝文章为何在曾小安面前说,因为你在不停地暗示,他才背上这副 十字架的?” 曾本之说:“只有这样想,才像是郝嘉的儿子。因为我做不到郝嘉那样,所以 我只能后退一步,选择喜欢一个像他那样的年轻人。” 安静说:“我再问一件事,曾侯乙尊盘的问题,郑雄晓得吗?” 曾本之百般无奈地点了点头。 安静说:“那我再问你,博物馆展出的曾侯乙尊盘,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曾本之用不大的声音说:“假的。它不是从曾侯乙大墓中出土的。” 安静说:“那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曾本之声音低沉:“郝嘉跳楼的前一天。” 安静说:“郝嘉也发现曾侯乙尊盘是假的?” 曾本之说:“我告诉他的,我不能不告诉他。那一次曾侯乙尊盘送来检验时, 正赶上楚学院的人都在外面闹事,连负责安全保卫的人也都跟着去了。没想到有人 趁乱钻进‘楚璧隋珍’室,将临时放在那里的曾侯乙尊盘偷走。等到负责安保的人 想起来,赶回楚学院,也没细看,就将冒名顶替的曾侯乙尊盘拿回去,放在博物馆 里继续展出。半个月后,我陪客人去博物馆,才发现情况不对。郝嘉这时已被隔离 审查,院里的人只有郑雄进了专案组,想要见到郝嘉只能通过郑雄,但是郑雄又得 在一旁看着我们。所以,郑雄也就晓得这个秘密了。” 安静说:“郝嘉突然跳楼应当与这件事有关!” 曾本之说:“不只是这样。郝嘉被隔离审查之前,刚刚得知他爱过的杨医生割 腕自杀了,他与杨医生的私生子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我分析,郝嘉跳楼的原因几 方面都有。” 安静说:“那我就想不通了,明明有人将曾侯乙尊盘仿制出来了,还偷天换日 地进了博物馆的展柜,你们还在那里红口白牙地说,曾侯乙尊盘不可仿制?” 曾本之找出几张郝嘉跳楼后楚学院的人用傻瓜相机拍下的现场照片,在围观的 人群中,就有老三口。在那张安葬郝嘉的现场照片上也有老三口的身影。曾本之觉 得这种事肯定不会是偶然发生的,特别是他主持仿制曾侯乙编钟大功告成后,郝嘉 私下发誓一定要用一己之力,将更难攻克的曾侯乙尊盘仿制出来。所谓一己之力当 然是不可能的,那意思是说不依靠国家资金,也不依靠楚学院的人力,如此就只有 借助那时候已经在江湖上很有名气的老三口的力量了。 曾本之说:“你没看到你丈夫每天用二十小时来思考这事!前些时,刚刚想明 白,这事可能与老三口有关,没想到那么有名气有能力的青铜大盗,却被一场奇怪 车祸不声不响地弄死了。” 安静说:“不过老天爷还是可怜好人,派了一个郝文章来。虽然解铃还得系铃 人,像老三口这样的系铃人死之前,总会给别人留点解铃的线索吧。他们夫妻俩绝 对不是坏人,不会将事情做得那么绝。” 曾本之让安静将郝文章和曾小安的话重复一遍。安静说,郝文章表示下午要好 好休息,晚上还要接着干头天晚上没有干完的事。曾本之想起华姐在那里挖过一座 由老三口设局的楚墓,便大胆地推测,铺在养蜂汽车旁边的彩条塑料布下面,有一 座同样由老三口设局的楚墓。或者不是楚墓,但与青铜重器有关联的某种东西。如 果老三口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坏人,只是出于别的原因,才发动这场既以曾侯乙尊盘 作为武器,又以曾侯乙尊盘作为目的的暗战,那他一定会对曾侯乙尊盘有着可靠的 布局与安排,就像禹王城楚墓中预先埋下的真的青铜镜和假的甬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