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 曾本之又开始给人写信了,他一提笔便会自动写下这句不知写了多少遍的话。 接下来,那些先前也曾写过许多次的内容依次出现在笔下,就在他签上自己的名字, 并准备回到开头,写上收信人的名字时,他突然像从前那样,丢下右手的笔,左手 拿起写满字的信笺,三下两下又撕碎了。之后,曾本之在桌面上重新铺开信笺,略 一凝神,竟然将在郝嘉墓前吟诵过的《春秋三百字》重写了一遍。写完后,曾本之 手里的笔悄然滑落在砚台里,整个身子也随之滑落在身后的藤椅中。等到他重新站 起来,整理信笺时,才发现有几滴泪水洒在上面。 曾本之没有再犹豫,将信笺对折之后,装入早已准备好的信封,再封好口,不 待糨糊干透,提笔在信封上写下:“本省黄州城外禹王城楚墓遗址处养蜂汽车所载 养蜂人郝文章学棣亲启。” 做完这些,曾本之便出门往位于黄鹂路西段的东亭邮局走去。 曾本之很清楚有人跟在身后,一路上走得不紧不慢,直到进了东亭邮局大门, 才紧走几步,赶在盯梢者出现之前,将那封信丢进邮筒。随后他离开邮局,来到楚 学院。无论是男是女,盯梢者都只能跟踪到大门口。甩掉盯梢者,曾本之反而感到 特别孤独。 今天是星期一,马跃之又没来。 星期一铁定要来的万乙更是一直没见到人。 曾本之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待着,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盯着曾侯乙尊盘彩色照片 发呆。 情况的确像安静偷听郝文章与曾小安说的那样,办公室里挂着的曾侯乙尊盘彩 色照片是后来拍摄的,相比最早拍摄的那幅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各种细微的差异, 曾本之早已烂熟于心。因为担心被别人发现,挂在办公室里的曾侯乙尊盘照片,是 他所允许的最后一次抵近拍摄。此后,大家便严格遵守经曾本之建议后作出的禁止 抵近拍摄的规定,哪怕是一年一度的正式检测,都不再有照片存档了。 安静说得很对,曾本之确实想在有生之年,将曾侯乙尊盘找回来,只要找回曾 侯乙尊盘,被人用来顶替的曾侯乙尊盘是如何出笼的也会跟着真相大白。就心理准 备而言,曾本之坚信自己与曾侯乙尊盘的缘分不会就此了断,当年自己亲手将曾侯 乙尊盘从齐腰深的泥水中抱出来,那种激动与兴奋,至今犹存。这种奇遇不是有人 想毁掉就能毁掉的。曾本之苦苦寻觅了二十年,终于能够断定,这事与老三口脱不 了干系。在江北监狱与老三口仅有的一次见面,让他觉得这个人还没有到那种利欲 熏心十恶不赦的地步。 在最寂静的时候,曾本之努力回想与老三口见面时的点点滴滴,老三口隔着铁 窗说过的一些话已经变得模糊,唯独临别时突然唱起来的那首“花儿”,仍旧清晰 地留在记忆中,不管是旋律还是韵味,不管是神态还是动作,没有丁点儿的丢失。 某个时刻,曾本之居然将老三口唱过的那首“花儿”哼出声来。就在这时,有人在 外面轻轻敲了几下门。曾本之开门一看,站在走廊上的人是沙海。 几句客气话说过,沙海就将自己的来意挑明了。 沙海要说的这事与他的本职工作和业余爱好都没有太多相干,是他自己觉得奇 怪才专门跑来与曾本之说说。前几天,他们接到上级指示,要江北监狱的青铜工艺 品车间暂停制作其他产品,上百号人,大小十几个化铜炉,也不管是失蜡法,还是 范铸法,全部用来仿制一种既奇异又复杂的“一号产品”。沙海指着曾侯乙尊盘彩 色照片说,所谓“一号产品”其实就是曾侯乙尊盘。 曾本之关切地问:“有没有仿制成功的?” 沙海说:“成功个屁,天天都有人将顶级的铜料熔化后,倒进模型里,待扒开 来看,除了废渣还是废渣。” 曾本之又问:“都有哪些人?” 沙海说:“除了监狱里的服刑人员,经常去那里的人有现场总指挥的郑雄,技 术指导是万乙和一个叫易品梅的女人,还有老省长和那个看上去比老省长还要牛气 的熊达世。” 曾本之沉吟起来:“这两个人怎么会搞到一起?” 沙海说:“看得出来,他俩是一边合作,一边争斗。好像都在防范对方可能打 埋伏,每次两个人都是一起来,一起看监控录像,一起用磅秤称铜料和废铜渣。” 曾本之说:“他们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要求?” 沙海:“若有具体要求也不会告诉我,不过,有一次我听他俩在那里相互打气, 说十二月底以前完成任务肯定没问题。” 曾本之笑了笑:“真是无知者无畏呀!” 沙海走后半小时,曾本之也下楼往家里走。回家吃过午饭,在沙发上歪着眯了 一小时,又在书房里对着曾侯乙尊盘的黑白照片发一个小时呆,接着便同安静一起 出门。到小区门口后,安静向右拐,去学校接楚楚;曾本之往左边走,今天是星期 一,他要去东湖边的老鼠尾看看能不能收到用甲骨文写的第三封信。 夏天还在武汉三镇上空盘旋,但从水面上吹来的清风越来越多,柳树低垂的细 叶尖上已经看得见秋天即将到来的暗示。可以断定,盯梢者就在两棵香樟之间站着 或者坐着。曾本之渴望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准确地说,是邮递员的脚步声。 四点了,没有。四点十分,二十分,三十分,四十分,五十分,始终没有。曾 本之只好踏上失望的归途。 一进家门,楚楚就扑上来抱着曾本之,问妈妈到底什么时候回家,下周三学校 要开新学期首次家长会,他希望妈妈去,班主任也希望妈妈去。曾本之想也不想就 说,最迟这个周末,妈妈一定会回来的。楚楚高兴地跳了起来。安静却在一边发愁, 曾本之敢如此果断地答应楚楚,万一曾小安回不来,就太伤孩子的心了。曾本之就 将给郝文章寄信的事说了一遍,连内容都说了。为了让安静放心,曾本之还一点余 地不留地说,这个周末,如果见不到曾小安的人,自己就去黄州城外的禹王城,将 他们接回来。 曾本之进了书房,两道目光触到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上。想了整整一夜,他提 起笔给郝文章写了第二封信: 公元前七○六年,楚伐随,结盟而返;公元前七○四年,楚伐随,开濮地而还 ;公元前七○一年,楚伐随,夺其盟国而还;公元前六九○年,楚伐随,旧盟新结 而返;公元前六四○年,楚伐随,随请和而还;公元前五○六年,吴三万兵伐楚, 楚军六十万仍国破,昭王逃随。吴兵临城下,以“汉阳之田,君实有之”为条件, 挟随交出昭王,昭王兄子期着王弟衣冠,自请随交给吴,岂知随对吴说:以随之辟 小,而密迩于楚,楚实存之。世有盟誓,至于今未改。若难而弃之,何以事君?执 事之患不唯一人,若鸠楚境,敢不听命?吴词穷理亏,只得引兵而退。随没有计较 二百年间屡屡遭楚杀伐,再次歃血为盟。才有了后来楚惠王五十六年做大国之重器 以赠随王曾侯乙。 信封上的格式文字与前一封信完全相同。 接下来,曾本之要做的事就是天天去楚学院,上班时间没到,他就在办公室待 着,下班时间过去很久,他还待在办公室不肯走。从周二到周五,每天如此。 到了周六,他还是老早就在办公室忙着给自己烧水泡茶,然后拿出那块透空蟠 虺纹饰附件残片,在光线最好的地方,对准最好的角度,一个人细细琢磨。 临近十一点时,走廊上忽然有动静,先是电梯到达的响声,然后是两个人的脚 步声。很快脚步声就到了门口。曾本之抬头一看,站在那里的是楚学院的老门卫。 老门卫怯怯地告诉曾本之,不是自己不尽力,而是实在拦他不住,被他硬闯进来。 说完,老门卫往旁边一闪,眼前站着郝文章。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曾本之看了看郝文章,郝文章也看了看曾本之,四目 相对时,郝文章已自然而然地走到曾本之面前。 曾本之说:“你收到我的信了?” 郝文章说:“昨天收到一封,今天早上又收到一封。然后我就赶回来了。” 曾本之说:“我一直没有错看你,只有你能读懂我的心事。” 郝文章说:“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曾本之说:“半小时或者十分钟。” 郝文章说:“您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曾本之说:“听小安的妈妈说,你在禹王城楚墓遗址上铺着彩条布,是不是老 三口对你说了什么,你用彩条布作掩护,夜里悄悄地发掘?” 郝文章说:“是的。我与他同囚室八年,前四年他一直防着我,以为我是什么 人派来的杀手。后四年他不将我当杀手了,但也只限于成为两个有相同趣味的青铜 器物的爱好者。老三口后来说,如果我再陪他四年,他会将自己晓得的秘密全部告 诉我,让我成为高处不胜寒的青铜重器权威。前些时,有人让他保外就医。老三口 一边说大事不好,一边心存侥幸地要我等他回来。为了不让我走,临出囚室时,他 终于透露了这么一点,还说我在那里一定能找到可以震撼整个青铜重器学界的宝物。” 曾本之说:“找到宝物没有?” 郝文章说:“没有。可能先前是有东西藏在那里,但被别人抢先取走了。小安 说老三口是骗子,可我还是愿意相信他。在盗墓江湖中老三口已经算是最好的人了。” 曾本之说:“我同意你的判断。老三口没有骗人,但他不晓得埋在那里的宝物 已经被他妻子华姐取走了。” 郝文章说:“您怎么晓得的?” 曾本之说:“因为那宝物现在我这里!” 曾本之挪开桌面上的几张稿纸,露出他先前一直在观看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 片:“你拿去吧,它本来就是老三口送给你的礼物。我也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过,我觉得这东西在你手里一定有用处。” 从曾本之手里接过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后,郝文章抢着看了几眼:“您这是 从哪里得来的?能做出这些东西,就能做出曾侯乙尊盘呀!” 曾本之说:“你闻一闻就晓得,这种气味是禹王城一带特有的。” 这时,走廊上又传来电梯到达的声音。郝文章刚将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装进 牛仔腰包里,熊达世就出现在门口。 不请自来的熊达世带着两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人还没有进屋,便大声笑起来: “还是曾先生有魅力,坐在办公室里,想见什么人,就能见到。不比我们,辛辛苦 苦找了这么久,就是见不到庐山真面目。若不是本人与二位有点儿缘分,只怕真要 三生有幸才能见得着曾先生的高足!” 一看对方上来就将目标对着自己,郝文章也不示弱:“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道 不同不相为谋!” 熊达世依然在笑:“俗话说殊途同归,文章先生没必要将话说死。” 郝文章转身向曾本之说:“曾先生,学生郝文章因一念之差,造成如今这种天 壤之别的局面,不过这八年也没有白活,我会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的。” 郝文章摆出一副往外硬闯的架势,他一伸手想分开挡在面前的那两位女子,没 想到伸出去的手像是碰到一根水泥柱子,没拨开别人,自己反而差点跌倒。 郝文章瞅着熊达世说:“你说实话吧,想要我干什么?” 熊达世说:“本人有三顾茅庐、也有月下追韩信之意,请文章先生给个面子, 帮忙解决燃眉之急。” 郝文章说:“你们搞的那一套我插不上手。” 熊达世说:“文章先生也太小看熊某了!虽然我们出身有差别,却有着相同的 兴趣与追求。我也是说话算数的汉子,当着曾先生的面,我向你保证,按年薪三百 万人民币付给你报酬。不过,我希望能用两个月完成任务,不足一个月的按一个月 计算。若是两个月完成任务,多给一个月的报酬作为奖励。” 熊达世做了一个手势,旁边的两个女子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地夹着将郝文章带 出门外。郝文章叫了几声:“姓熊的,你这个鼻屎,老子还没答应哩!” 电梯一响,整个六楼归于平静。 剩下两个人时,曾本之气恼地说:“你这人太不讲理了!” 熊达世平淡地回答:“现在不讲理,是为了将来更讲理。” 曾本之说:“即便有理我也不会同你们讲。” 熊达世说:“那也未必。您还记得那天晚上在医院打点滴时与我们待在一起的 那个云南人吗?他也说过不同我讲理,结果人被大货车撞死不说,那套九鼎八簋又 回到我手里了。” 曾本之说:“你想讲什么道理?” 熊达世说:“在你面前我只讲曾侯乙尊盘!” 曾本之说:“讲这个我愿意,讲三天三夜我也愿意。” 熊达世说:“很好,有机会我们去人民大会堂讲一小时二十分钟。” 曾本之说:“还是去国家博物馆为好!” 熊达世狂笑着走出门去,头也不回地上了电梯。 曾本之用了半个小时才使自己归于平静,当他决定回家时,才想起忘了问郝文 章是独自回来,还是同曾小安一起回来的。 二十五分钟后,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 曾本之按过门铃后,楚楚在对讲机里欢天喜地地说:“外公太厉害了,说妈妈 什么时候回家,妈妈就真回家了!” 一种喜悦漫上心头,曾本之刚进门,曾小安便迎上来问:“爸爸,你为什么要 让郝文章自投罗网?” 曾本之还没来得及说话,曾小安的手机就响了。 是柳琴打给她的。柳琴家楼下的盯梢者突然上楼送了一束康乃馨给她,很抱歉 地说,这些时多有打扰,请原谅自己的公事公办。柳琴就猜测曾小安他们要么已经 公开露面,要么被那些人逮住了。曾小安说柳琴全猜对了,她自己明目张胆地回家, 郝文章被人明目张胆地带走。 曾小安与柳琴说,同时也是说给曾本之听。 昨天,郝文章收到曾本之的第一信,便心神不宁地要回武汉向那些盯梢者自首, 被曾小安坚决拦住。没想到今天一早,又收到曾本之的第二封信。在郝文章眼里, 这既是人格呼唤,又是命运安排。郝文章独自一人拦了辆出租车跑回武汉,刚刚爬 上楚学院六楼,就被那个乔装打扮成国师的家伙软硬兼施地弄走了。 柳琴在电话里劝曾小安,既然姓熊的是公开弄走郝文章,说不定还是有求于郝 文章,应当可以放心。转而柳琴又问养蜂汽车的事,曾小安说已将汽车还给养蜂场 了。 等曾小安与柳琴说完,曾本之迫不及待地告诉她,自己有点想不通,过去八年, 曾本之曾无数次设想,等到与郝文章在日常环境里与自己重新面对面时,如何开口 说第一句话。曾本之实在没有料到,真见面时,最异常的恰恰是一切来得太平常了, 既没有叫郝文章坐,也没有给郝文章泡茶,更没有说只言片语的客气话。突然之间, 说见面就见面了,临别时,还将那块被自己当作宝物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送给 他。过去那些年,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瓜葛,若明若暗的奥秘,仿佛就此消失殆尽, 呈现在两人之间的是那种碧空如洗的洁净与单纯。 曾小安告诉曾本之,自己在养蜂汽车上天天问郝文章,当年像神经出了毛病那 样去偷曾侯乙尊盘,是不是在演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郝文章矢口否认,那时候, 他主要是觉得与其天天泡在办公室与郑雄明争暗斗,不如下决心做一件别人不愿做 也做不了的事。所以,别人说他盗窃国宝曾侯乙尊盘时,他便将错就错地认了。 说到最近写给郝文章的两封信,曾本之承认,到这种节骨眼上,他非常希望能 与郝文章形成某种默契,希望郝文章能被熊达世那伙人找到,也希望郝文章能成为 熊达世那伙人针对曾侯乙尊盘的某种企图的一部分。郝文章果然如他所料,完全按 照他的所思所想步步前行,他为自己有如此贴心、如此优秀的女婿而自豪。 曾本之说最后这句话时,因为高兴而将声音提得很高。 安静连忙用手指向儿童房,提醒曾本之这些话暂时不要让楚楚听见。 曾本之刚回过神来,楚楚已出现在儿童房门口,说是有道数学题不会做,要曾 本之教教他。曾本之进去后,楚楚将儿童房门反锁上,又将手指放在嘴唇上,用很 小的声音告诉曾本之,自己刚刚发现了一个秘密。随即楚楚站到写字台上面,从书 柜顶层的《红楼梦》里取出一个小本本,上面赫然印着“离婚证书”四个字。打开 来看,里面写着曾小安和郑雄的名字。 曾本之揉了揉眼睛,再看日期,居然是八年前,楚楚刚刚满月之际。 曾本之沉住气,反过来问楚楚,为何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去。楚楚答不出来,小 脸憋得通红。曾本之心知有事,便刻意板着脸追问。楚楚只好坦白说,同桌的苏苏 今天写了一封“情书”给他,他怕弄丢了,又怕大人们晓得,就想将“情书”藏在 大人们都看过的《红楼梦》里,这才发现妈妈的秘密。曾本之看过苏苏写给楚楚的 “情书”:一张白纸上,一个身子画成心形的小女孩牵着一个也将身子画成心形的 小男孩的手。曾本之没有笑,他让楚楚将曾小安的《离婚证书》放回原处,将苏苏 写给他的“情书”另找一个地方藏起来。最后,还同楚楚拉钩发誓,今天的事绝对 不和任何人说。 接下来三个星期一的下午,曾本之一次不落都在东湖边的老鼠尾待着。随着失 望次数增多,曾本之开始怀疑,还有没有用甲骨文写的第三封信? 郝文章被熊达世带走后的第四个星期一下午,曾本之出小区门沿着黄鹂路往东 湖方向走了不到二百米,一辆警用轿车突然停在身边。沙璐打开左边车门,从驾驶 座上跳下来,绕过车头将不知所措的曾本之扶进警用轿车。上车之后,曾本之才发 现,马跃之在后排坐着。正要说话,忽然发现沙璐正猛打方向盘,将警用轿车掉过 头来。 曾本之着急地说:“不行,我有重要的事,要去老鼠尾!” 马跃之在一旁说:“不就是去等那甲骨文写的信吗?守株待兔的事,今天就不 要做了。” 曾本之更急了:“那可不行,万一错过了呢?” 马跃之说:“本之兄真是老糊涂了,你可以去邮局查询呀,再不然下个星期一 再去等就是了,是你的信,别人也领不走。” 沙璐的车开得飞快,一会儿就拐了十几个弯,直到看到谭鑫培公园,曾本之才 明白到了他和马跃之都不熟悉的郊区江夏区。在两边都是蔬菜和水稻的乡村公路上 走了约十公里,沙璐将警车停在一处岔路口。 沙璐一声不吭,两眼死死盯着那条公路。 曾本之和马跃之心里猜测这事与万乙有关,嘴里却不想明说。 不远处出现一辆商务车,沙璐马上紧张起来,待商务车离开还有百米左右,沙 璐突然启动警车将公路堵得死死的。沙璐终于开口说:“有劳二位在车里看着,作 个见证。”说完,沙璐下车大步走向那辆商务车。 “美女警官,我这是哪里违章了?”一个戴墨镜的男人从商务车副驾驶座车窗 里探出头来说。 沙璐正要伸手拉开车门,车门被从里面推开。 万乙跳了下来,不解地问沙璐:“你怎么在这里?” 沙璐躲开万乙伸过来的手:“我为什么在这里,你心里不明白吗?你说说,车 里还有什么人?” 话音刚落,一个女人从商务车里钻出来:“我叫易品梅,是万乙博士的同行。” 万乙将沙璐拉到公路边说:“易博士是郑雄郑会长请来的专家,安排我们在这 里搞研究。” 这时,戴墨镜的男人从商务车的副驾驶座上跳下来,毫不留情地站到万乙和沙 璐中间,嘴里不停地重复两个字:“纪律!纪律!”易品梅走上前来,猛推了那戴 墨镜的男人一把,同时伸手将沙璐拉过来,告诉她,这些时间万乙除了工作就是给 有个当警察的女朋友写情书,还说待任务完成后,回去时给她一个惊喜。 沙璐还没来得及体会喜悦的滋味,那辆外形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如幽灵一样出现 在商务车后面。 熊达世从越野车里走出来,将沙璐看了几眼:“我早就发现你在盯梢,想不到 还敢跑到这里来,若不是看你叔叔的面子,你这台破车也许只剩下四只轮子了。” 沙璐不甘示弱:“你敢再嚣张,小心有人将你的尊容连同你的豪车在武汉违规 九十四次的记录全部贴到互联网上!” 熊达世顿时语气软了下来,他拉开警用轿车车门:“想不到哇想不到,身家值 多少个亿的两位泰斗,居然委身于这种破车里!既然到这里来了,就请二位泰斗一 起赏光去喝杯茶!” 沙璐对曾本之和马跃之说:“去就去,我的车有卫星定位,还有警用电台,不 怕有人捣鬼!” 三辆车依次驶入一处有卫兵荷枪实弹站岗的大门。大门后的山沟很深,山脚下 的房子很老旧。曾本之和马跃之同时想起来,当年抗美援越时,武汉三镇的人都晓 得在江夏区的某个地区有家兵工厂,专门生产高射机枪,据说运到越南去打美国鬼 子的飞机。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那家兵工厂,看情形十分萧条。 汽车在一处车间门口停下来,正赶上一辆卡车在卸铜料。 熊达世见了便大声问:“郑会长在哪里?” 郑雄从车间里快步走出来,见到曾本之他们,脸上的表情很诧异。 熊达世迎着郑雄问:“我们那边已在用第二车铜料了,你们这也是第二车吗?” 郑雄一边点头,一边问曾本之:“你们怎么来了?” 熊达世抢着说:“在路上碰着,就邀请他们过来看看。” 郑雄只好带着大家在车间里转了一圈,不用介绍曾本之也看得出来,车间里近 百号人分成十个班组,每个班组做的都是同一件事:用失蜡法仿制曾侯乙尊盘。听 那些人说话时的口音,基本上是河南南阳一带的人。曾本之装作吐痰,将身子探出 车间后门,只见山崖下的一个角落里堆着一大堆浇铸工艺失败产生的废铜渣。 郑雄措辞谨慎地介绍,自己是按照曾本之提出过的假设方案实施的:先将曾侯 乙尊盘最复杂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分解成若干部分,又将每个部分分别做成蜡质 纹样,再将所有蜡件一个一个地连接为一个整体,最后用泥浆一点点一层层慢慢地 制成一座完整的泥范。为了摸索出经验,十个班组按不同的数量对透空蟠虺纹饰附 件进行分解,希望能找出最合适的分解数量。 郑雄的话,勾起曾本之心中之苦。当初因为成功仿制曾侯乙编钟而信心满满, 对仿制难度空前绝后的曾侯乙尊盘有些轻看了,一着不慎提出这种设想,造成后来 这种骑虎难下步步被动的局面。思想越多他越是明白这种方式的不可操作性,且不 管那些弱不禁风的蜡质附饰会不会在用泥浆制成泥范的过程中坍塌变形,单单让浇 铸下去的铜液如人所愿地曲曲弯弯到达必须之处,便是一厢情愿的异想天开。 假如回到春秋楚国,为得到国宝中的国宝、重器中的重器,用失蜡法制作曾侯 乙尊盘,一千次中很难有一次成功,那就再增加十倍,一万次中总会有一次成功, 就算楚地的王者们能有耐心如此等待下去,任凭工匠们在那里凭侥幸做事,但在春 秋乱世各地君侯都对稀有青铜实行贸易禁运,为了一套温酒的尊盘而空耗许多战略 物资,肯定不是年年都要面对战火的王者们的选择,剩下来可供选择的方法就简单 多了,成功者赏,失败者斩,果真如此这般采用失蜡法,只怕楚地的工匠早被杀光 了。 曾本之开始对郝文章心怀期待,与失蜡法采用整体浇铸的方法不同,范铸法是 将十分繁杂的大型物体分解十几个或者几十个小型部分,再将小型部分做成相应的 陶制模型进行浇铸,成功一块就等于成功了十几分之一或者几十分之一。华姐送给 曾本之,曾本之送给郝文章的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就是这样的小小成功, 积少成多,积沙成塔,最终将一个个小的成功焊接在一起,就有可能大功告成,只 要将曾侯乙尊盘盘口上那一圈最难仿制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仿制出来,就等于曾侯 乙尊盘仿制成功了。 临出车间大门时,曾本之忍不住问郑雄:“郝文章呢,怎么不见他的人?” 郑雄看了看熊达世后才回答:“他不在我这里。” 熊达世不紧不慢地说:“是这样的,我与老省长商量后决定的,曾侯乙家的事 也得引入竞争机制。我俩各负责一摊。老省长与郑雄郑会长已经是搭档了,郑会长 又是失蜡法的坚定执行者与捍卫者,所以,老省长便挂帅带上郑雄郑会长在这里进 行失蜡法试验。我们是二选一,剩下来的只有范铸法了。正好郝文章是质疑失蜡法 而认可范铸法的,所以我就千方百计地将他找来,在江北监狱那边,也是百十来号 人,十个班组,进行范铸法试验。” 曾本之问郑雄:“你的老省长呢,怎么也不见人?” 郑雄说:“老省长与熊大师有约,每三天同时去对方的现场查看一次,熊大师 来我们这里,老省长自然就去熊大师那里了。万乙和易品梅两位博士,是技术总监, 负责两边的技术监督。” 熊达世不无得意地说:“郑雄会长和郝文章老师都说,我们这两处的青铜制作 规模,加起来已相当于当年楚国的青铜制作规模了。因此说成是举楚国之力不为过 吧,楚国当年能做成的事,我们为什么就做不成呢?” 易品梅站出来说:“我们两个管技术的,万乙是乐观派,我却是悲观派。能不 能成功,真的要看天意。光是做模型的材料就够折磨人了,当年的楚国大地,空气 的湿度,地表的温度,肯定与现在不一样。做模型的沙土中各种物质成分构成,就 说铝和汞这两种让青铜大师又爱又怕的物质,做模型之前是多少,绝对没有人晓得, 特别是汞,铜液一浇下去,汞就汽化了,看不见了,找不着了。还有铝,做青铜少 不了铝,可铝又会在铸造过程中形成气阻,只要有一点点气阻,这曾侯乙尊盘上的 透空蟠虺纹饰就会变成破破乱乱的丝瓜瓤。这么多人弄了这么长时间,一点进展也 没有,我都想打退堂鼓,回家去当家庭主妇。” 万乙连忙说:“其实,一开始我是悲观派,易品梅是乐观派,后来我们的角色 发生转换,她接受了我先前的看法,我接受了她先前的观点。我相信技术的突破就 像飞机在天上飞行那样,只要飞出对流层,到了平流层,就会顺利起来。再说,到 目前为止,还只是我们这些小字辈在折腾,曾老师还没有出手指点哩!” 被易品梅的话说得满脸不高兴的熊达世,用极快的速度走到一旁对那个戴墨镜 的男人说了几句什么。回过头来,听到万乙的话,他马上笑着说:“到了关键时候 一定要请曾先生出手相助。” 曾本之像是没有听见,突然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走到警车旁,大声说:“今 天是小外孙的生日,我得赶回去陪他吃蛋糕。” 沙璐到底是当警察的,马上意识到什么,不仅迅速打开车门,还打开警用电台, 与同事应答了几句,告知自己的方位。 熊达世挥挥手,让站在车头前面戴墨镜的男人闪开。 出了兵工厂大门,马跃之才问,曾本之刚才为什么突然要走。曾本之也不清楚, 只是猜测,大家在一起说得正热闹时,突然发现郑雄不断地朝自己使眼色。曾本之 下意识地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便想到三十六计走为上。 车开得飞快,驶上一○七国道时,沙璐关掉警报器后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告诉 曾本之和马跃之,她与万乙拥抱时,万乙小声责怪他们不该自投罗网,要她赶紧带 两位老师离开,熊达世早就要老省长一起想办法,将曾老师弄进来,给仿制曾侯乙 尊盘的工作,增加一个最大的保险系数。因为郑雄坚决不同意才没有行动。郑雄的 理由很简单,如果曾老师有办法仿制曾侯乙尊盘,十几年前就动手了,而不会等到 现在。 马跃之说,关键时候郑雄还能如此说话,可见他还没有泯灭天良。 见曾本之没有作声,马跃之和沙璐的话题已经转到交通违章上面。马跃之不相 信熊达世的豪华越野车有接近一百次的违章记录,他以为沙璐是在吓唬熊达世。沙 璐说是真的,为了查清楚万乙的行踪,她试着以车找人,果然发现郑雄、熊达世和 老省长的车,都有在兵工厂出来那段公路上的超速记录。仅在这一处,熊达世的车 超速次数就有二十几次。她还发现万乙与易品梅坐着那辆商务车总是出现在这条公 路上,这才决定请马跃之和曾本之出面,一是作个见证,二是想好好教训一下万乙, 没想到差点将两只老绵羊送进狼窝。马跃之安慰沙璐说,当着大家的面,将仿制曾 侯乙尊盘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未必不是好事。 见曾本之仍旧一声不吭,马跃之就让沙璐先送曾本之回家,回过头来再送自己。 眼看就要到曾本之的家了,马跃之实在忍不住问:“本之兄,用大跃进时代大 炼钢铁的方法仿制曾侯乙尊盘,有没有成功的可能?” 曾本之答非所问:“跃之兄,没有收到的信真的可以去邮局查询吗?” 马跃之对曾本之有些不满:“你这人怎么如此弱不禁风,一点小意外就吓走了 魂。” 曾本之说:“我问你的话,你怎么不回答。邮局里可以查快递和挂号信,难道 他们提高服务水平了,连普通的平信也能查询了?” 之后,曾本之没再说什么,下车,上楼,进了家门。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快。只要是星期一,曾本之必定按照习惯去东湖边的老鼠 尾独自待一下午。同样是等待,同样等不来第三封用甲骨文写的信,曾本之本当一 次比一次焦急,事实正好相反,曾本之的心情一次比一次轻松。 这天晚上,曾本之告诉安静,他终于想清楚那两封用甲骨文写的信出自谁的手 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三十分,曾本之准时去楚学院六楼的“楚弓楚得”室,刚打开 门,还没来得及对着曾侯乙尊盘彩色照片凝思,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这种小心 翼翼的敲门声,曾经是曾本之最熟悉不过的。曾本之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推门进 来的果然是郑雄。 郑雄谦卑地说:“曾老师早上好!” 曾本之无动于衷地回答:“郑会长早上也好!” 郑雄更加卑谦了:“我给曾老师送院士申报登记表来了。” 说着,郑雄就将一沓表格递了上来。 曾本之看也没看就说:“你是有其他事情吧,不妨如实说来听听!” 郑雄说:“到底是老师,不用多说,您就明白我的心思。的确,我们遇上大难 题了。那天您离开兵工厂后,老省长和熊达世一起给我们下死任务,十月底必须将 曾侯乙尊盘仿制成功。如此才能在春节以后派上大用场。您也曾教过我们,像老三 口那种级别的青铜大盗,想将一件新做的伪器作旧,起码也要三个月时间。老省长 和熊达世预留的三个月,就是为了给仿制的曾侯乙尊盘作旧。现在离十月底只有最 后几天了,万般无奈,只好求曾老师再次指点迷津!” 曾本之说:“你当众献媚说某某某是当代的楚庄王时怎么不请我指点迷津?你 钻头不顾屁股想当会长时怎么不请我指点迷津?你下四十五岁进水果湖五十五岁进 北京的决心时怎么不请我指点迷津?” 郑雄说:“那时候是犯糊涂!” 曾本之说:“要我指点迷津也未尝不可,不过你得将马老师请来,我们三人当 面,将一笔旧账算清楚。” 郑雄一边答应一边往外走去接马跃之。出门不到五分钟,两人就进来了。 三个人围着沙发坐下,曾本之看了马跃之一眼,又看了郑雄一眼:“我说话算 数,只要你将郝嘉当年的死因说清楚,我就帮这个忙。” 郑雄小声地叫起来:“大家都晓得,他是跳楼自杀的呀!” 曾本之说:“这个不用你说,我们只想弄清楚,是什么原因造成他跳楼自杀, 是不是有人出卖了他,或者说是陷害了他?” 郑雄说:“我明白您所指的是什么。郝嘉当年以第一副院长的名义带领全院的 人上街,这些都是明明白白的事情,不存在什么出卖、陷害呀!” 曾本之说:“你不要装糊涂,后期你是专案组成员,当时的政策你能不清楚? 对任何人的指控都得有录音、录像或者照片作为依据。我记得当时你有一部傻瓜相 机,你也跟着郝嘉他们上街了,后来你说相机在长江大桥上不小心弄掉了。” 郑雄说:“的的确确是弄掉了。” 曾本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自己的照片,指着左上角的一个斑点说:“郝嘉死后, 专案组要结案,你的老省长是当时的专案组长,为了让我这个第二副院长签字确认, 他给我看过几张在长江大桥上拍摄的照片,那些照片,每张的左上角上都有一个类 似的斑点。他没有说是谁拍摄的,只是凭此证明他没有冤枉郝嘉。这么多年,我一 直在楚学院里寻找有类似斑点的照片,我坚信那些照片一定是楚学院的人拍摄的。 我的这张照片也是你拍摄的,今年清明前,整理办公室时,才从一只旧笔记本中找 出来。我这样说了,你大概就会明白,为什么从那时起,在你面前我的脾气突然变 坏了!” 马跃之张了张嘴像是要说话,曾本之拦住他,说是今天特地请马跃之来,只是 先让他当个证人,接下来他俩再单独说话。 曾本之继续对郑雄说:“郝嘉是好人,也是真正的男人,当年他将所有事情全 揽在自己身上,坚持说自己是主持工作的副院长,是他下命令让所有人去上街的, 天大的责任由他一肩扛起来。你,郑雄,还有你给我拍的照片都在这里,我只想听 你说一句实话,郝嘉是不是你出卖的?” 郑雄说:“您为什么要揪着我不放呢,其实我内心里也很苦呀!” 曾本之说:“我要你说实话,还有一个原因,尽管后来是我推荐你当楚学院院 长,但我总觉得以我的力量不可能让你从一个普通的研究员,一跃成为一院之长, 我想这中间是有蹊跷的。那次事件后,种种不被信任的阴影还笼罩在楚学院。你能 脱颖而出,是不是因为出卖郝嘉有功而得到额外嘉勉?” 郑雄说:“听您这样的话,真的让我无地自容。楚学院院长一职,传统上是由 青铜重器这条线上的人担任,您年事渐高不得不退居二线,剩下来的这帮弟子,除 了我,您也没有别人可选择。” 曾本之说:“这句话可以列入年度最无耻语录。坦率地说,我不是选择你当院 长,而是选择曾侯乙尊盘当院长!同样,我不是选择你做女婿,而是选择曾侯乙尊 盘做女婿!这句话也可以列入年度最无耻语录。我俩扯平了!我不用出卖二字,我 用揭发二字行吗?我再问你,你有没有向专案组揭发郝嘉?” 郑雄沉默了一阵才说:“您真的有办法仿制曾侯乙尊盘吗?” 曾本之说:“只要你够坦白,我就有办法。” 郑雄说:“算上今天,离月底只剩几天了,与您一起工作生活这么多年,我怎 么就没有丁点察觉您还留着锦囊妙计呢?” 曾本之说:“你也没有料到因为鼻屎院士之事被我撵出家门吧?” 郑雄说:“我是没有想到让别人最羡慕的院士称号,你那么反感。” 曾本之说:“趁我现在对你还不像院士名头那样反感,你赶紧说吧!” 郑雄看了马跃之一眼,再看曾本之一眼,几经反复之后,终于开口说:“是我 干的!” 屋子里突然变得比冰窖还冷。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跃之霍地站起来,拿起一茶 杯狠狠摔在地板上。像是连锁反应,曾本之也将自己面前的茶杯摔碎了。最后是郑 雄,他没有摔茶杯,他摔的是茶壶,连同半壶水一起砸在地板上。 “我也是逼上梁山!”郑雄几乎要哭了,“那一年我才二十出头,哪见过这种 世面,加上师母成天追着我问,曾老师会不会像郝嘉那样被隔离审查?小安还不到 十岁,也拉着我的手要我保护爸爸。我一心急,就把那些照片交上去了。” 片刻寂静后,三个人一齐动手,将地板上的茶杯与茶壶碎片收拾干净。 重新坐定,曾本之像冰雕一样对郑雄说:“找一个那两个家伙既不在兵工厂也 不在江北监狱的日子,你向他们宣布曾侯乙尊盘仿制成功了。” 郑雄瞪大了眼睛:“那俩人昨天刚去了北京,可他们回来后要看实物!” 曾本之说:“这好办,就说埋在地下了。天下的青铜伪器不是都要作旧吗,三 个月内,多埋一天就会更像真的一些。” 郑雄说:“以后呢?” 曾本之说:“以后有以后的办法。” 郑雄想了想,觉得也只有这样,说不定还能置于死地而后生。当着曾本之的面, 郑雄立即给老省长打电话,说是曾侯乙尊盘仿制成功了。屋子里的人都能听到手机 里传来既惊喜又怀疑的声音,老省长说他和熊达世马上飞回武汉。按照曾本之所设 计,郑雄要他俩不必改变行程,因为赶时间,他直接将仿制的曾侯乙尊盘进行作旧 了,赶回来也看不见。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老省长在那边骂郑雄太胆大妄为了。骂 着骂着,老省长的口气就和缓下来。后来才知道老省长正与熊达世在一起,熊达世 在旁卜卦说是大吉,他才相信郑雄了。不过,他俩还是坚持要回来看看,哪怕看一 眼那处作旧用的粪坑。 曾本之不想说这些了,一转话题突然问郑雄:“现在你还相信失蜡法吗?” 郑雄长叹一声:“说实话,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就像我与曾小安的婚姻。我 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郑雄说,从上大学开始,不管持什么观点的老师,都说古今中外从无例外,人 们总是用身边容易得到的材料和最熟悉的方法来制作自身所需之物,能有简单有效 的方法,就绝对不冒险使用复杂而又没有把握的工艺。可是突然间,曾本之独出心 裁提出了失蜡法的假设,从殷商到春秋,从无失蜡法的文字记录,也没有失蜡法的 实证之物的发现。通过这些时亲手仿制曾侯乙尊盘,让他更加明白,用失蜡法浇铸 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比在街上花两元人民币买一张彩票却中了两亿元大奖还要难。 能够制成透空蟠虺纹饰附件的楚国工匠,绝对不会蠢到有现成的范铸法不用,而用 失蜡法。 曾本之的心里为之一震。 郑雄要走,曾本之没有挽留之意,他拿起郑雄送来的厚厚一沓申报院士的表格, 装进一只文件袋里,让郑雄从哪里领来的,还到哪里去。 郑雄那比青铜还要沉重的两条腿好不容易挪到门口,又犹犹豫豫地停下来。 曾本之明白他心中所想,就说:“万不得已时,你可以找郝文章。哪怕他们非 要看你仿制的曾侯乙尊盘,他也有办法。不过你要小心一点,他可不是一般的人, 对你来说他是名人之后。” “不就是郝嘉的私生子吗,我早就看出来了。” 说完这话,郑雄不再犹豫,两腿变成了弹簧,嗖嗖几下就走得不见了。 整个六楼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后,马跃之说:“曾侯乙尊盘的事明明八字没有 一撇,你让郑雄说是仿制成功了。万一人家非要看实物,又如何是好?” 曾本之请马跃之不要着急,就在办公室里静观其变。 下午五点整,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是郑雄打来的。 郑雄和郝文章刚刚送走欢天喜地的老省长和熊达世。他们二位从北京飞回武汉, 直奔人去楼空的兵工厂。仿制曾侯乙尊盘的车间里只剩下郑雄一个人,其余的人, 包括万乙和易品梅都被郑雄放走了。江北监狱那边也是如此,偌大的青铜工艺品车 间只剩下郝文章一个人。郑雄按曾本之的话说了,并将一处事先准备好用来作旧的 臭粪坑指给老省长和熊达世看。那二人坚决要将臭粪坑里的所谓曾侯乙尊盘挖出来 看一眼时,郑雄便将郝文章从江北监狱叫了过来。 电话里郑雄很平静地说,他实在没有想到,郝文章真的拿出一块用青铜制作的 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他更没想到老省长和熊达世会激动得眼眶都湿了。郝文章 将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收回去时,老省长和熊达世同时问,曾侯乙尊盘的成功仿 制,是用失蜡法,还是用范铸法。 郑雄让郝文章回答。 郝文章毫不犹豫地说出三个字:范铸法。 郑雄将全部经过说完之后,郝文章也拿过手机说了几句,他请曾本之转告曾小 安,自己一切都好,接下来还要在兵工厂这里守着臭粪坑,直到所谓仿制的曾侯乙 尊盘作旧期满。曾本之当然明白,这是郑雄将他扣作人质。 马跃之颇为叹服地表示,真没想到曾本之原来是老奸巨猾。 老奸巨猾这个词,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 马跃之如此说曾本之,却是万分合适。 事后证明,曾本之要马跃之来办公室见面,不全是给郑雄说清楚往事的过程当 证人。当年郝嘉跳楼自杀的背景原因,在楚学院早已不是秘密,大家都明白郑雄是 脱不了干系的,只是缺少让郑雄亲口承认的直接证据。 郑雄离去后的沉默没有延续太长时间,马跃之还在慢慢品茶,曾本之像是突然 来了兴趣,要与他比一比书法。 曾本之如此要求也有他的道理,马跃之总说自己存有古董墨和老宣纸,又不是 搞收藏,更不是想升值赚钱,不如趁现在还拿得动毛笔,赶紧过把瘾。说着,他就 去整理桌面,将一应毛毡、毛笔和砚台准备齐全。马跃之没办法,只好去“楚才晋 用”室取了一支乾隆年间的古董墨,还有半刀上世纪八十年代安徽泾县生产的红星 牌宣纸。马跃之不仅心疼墨,更心疼纸。他说,有人用收藏茅台酒和黄金来保值, 这些东西的升值空间都不如红星宣纸,一刀一百张的红星宣纸,上世纪八十年代只 卖百把元,现在每一张价格都在千元人民币左右。马跃之表面上心疼那些宝贝宣纸, 曾本之想研墨时,他又担心将古董墨弄坏了,非要亲自动手研。不一会儿,砚台里 的水就被研得浓稠黑亮,屋子里还有一股幽幽的墨香。 看看墨研得差不多了,曾本之也不客气,拿起一支兼毫毛笔放入砚台,将墨吸 饱后,再在砚台将笔锋反复捋顺,用千钧之力在裁好的斗方上写下两句话八个字: “题花赋草,镂月裁云。” 这边马跃之也不示弱,他不再研墨了,找了一支纯羊毫毛笔,如行云流水一般, 也在新铺的斗方写下两句话八个字:“天资流丽,莞尔率真。” 写完之后,他俩将各自的斗方用小磁铁吸压在铁皮资料柜上,再退后几步,不 知是夸自己,还是夸对方,二人都说了一声好。接下来还是曾本之先写。 这一次曾本之还是如法炮制,在斗方上写道:“暖阳千树,凉月一窗。” 接下来马跃之也跟着在方方正正的宣纸写上:“天光十万,独上心灯。” 曾本之一边写一边念:“明月清风,温酒研墨。” 马跃之一边念一边写:“瘦草修长,繁花圆润。” 曾本之还没写就念道:“光阴很瘦,指缝太宽。” 马跃之没提笔就念道:“芳菲过去,暗香留心。” 像有点累,曾本之再次提笔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马跃 之研出来的墨香,怎么如此熟悉?说完他又写道:“荷风几叶,吹老江湖。” 马跃之反而是若无其事,他站到曾本之挪开的位置上,将曾本之放下的笔拿起 来,也像是自说自话,天下之墨,凡是用心研的味道自然一样。说着他也写道: “千秋逐鹿,一世倾情。” 曾本之写得慢,好久写出:“笨牛瘦马,骨傲心贤。” 马跃之写得快,一挥而就:“石野山雄,小楼天净。” 曾本之非常自信地写下:“春光小雅,秋水豪华。” 马跃之不甘示弱地写了:“清风两袖,好月一庭。” 曾本之有点像要收手了,闭目静思一会儿,才动笔写:“民有田舍,邦存史诗。” 马跃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想也不想便浓墨泼就:“慕古怀远,会心行文。” 看着满屋的书法,闻着满屋的墨香,曾本之轻轻一笑:“跃之兄才华确实在老 朽之上,你每一幅的书形字意,都在我之上,今天我是完败了!” 马跃之忽然大笑起来:“本之兄承让了,真正完败的人是我马跃之!” 曾本之说:“跃之兄如此谦让,就等于是小看我曾本之了。放心,我曾本之不 是小肚鸡肠之人。” 马跃之的面色变得凝重了,重新铺上一张宣纸,与先前他写的行草不同,也与 曾本之写的行楷不同,这一次,马跃之屏息凝神地写下四个甲骨文文字:楚弓楚得。 写完之后,他还回到“楚才晋用”室,取来一枚印章盖在上面,留下一个色泽朱红 的人名:郝嘉。 “这是你在下个周一将要收到的第三封用甲骨文写的信。用不着麻烦邮递员了, 我将它提前送给你。”马跃之长吁一口气说,“没想到本之兄设了这么雅致的一个 圈套让我来钻。马某不服不行啦!” “你是老谋深算,装神弄鬼,比我好不了多少!我们两个如此莫逆,有什么不 能当面说,要绕这么古怪的一个大圈子?”曾本之说着,真的有些来气了。 “夫妻之间有些话还不能说得太直接,何况那时候,大家都觉得你眼看着就要 当院士了。”马跃之要曾本之先说清楚,“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曾本之说:“先前我只是想,这用甲骨文写信的人,第一要很了解我和郝嘉, 第二要有一肚子好学问,第三要有某种与我和郝嘉相关联的想法。记得我将第一封 用甲骨文写的信揣在怀里同你见面,你说起话来有事没事总往甲骨文上绕,再加上 你一下子就闻出了那封信上的墨香。真正让我起疑心的是那天沙璐带我俩去兵工厂, 我要去老鼠尾时,你突然冒出一句,不就是去等那甲骨文写的信吗?守株待兔的事, 今天就不要做了。还说就算错过了也可以去邮局查询。连我家楚楚都晓得,一般平 寄的信是没办法查询的。你也晓得这甲骨文写的信在我这里有多么重要,可是你当 时说话的口气就很不正常。” 曾本之停了片刻,又说:“经过前思后想,我终于明白了,不是你有老宣纸, 也不是你有古董墨,更不是你也能写写甲骨文,当然这些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最 重要的还是我过七十岁生日那天,你看我的那种悲喜交加的眼光,而且你从头到尾 都没有说一句完整的话,呆呆地在那里想什么心事。所以,我才断定,你一定晓得 我以为你不晓得的那个秘密!你想帮我揭开这个秘密,哪怕揭不开也算是作了最后 努力。我说得对不对?那个秘密,是你说,还是我说?” 马跃之盯着曾本之,曾本之盯着马跃之。 二人对视了好一阵,还是曾本之先开口:“博物馆现存的曾侯乙尊盘——” 马跃之接着说:“是假的!” 到底是相知之人,不需要太多客套。曾本之再问,马跃之便和盘托出。 对于郝嘉之死,马跃之更多是对死因有怀疑,直到郝文章因为盗窃曾侯乙尊盘 被捕入狱,他才开始怀疑曾侯乙尊盘本身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博物馆馆藏的国宝级 青铜重器中,为什么独独要将曾侯乙尊盘一次次地送到楚学院进行年检,虽然有说 法,是为了向青铜重器研究权威曾本之表示敬意,但这个道理太牵强。追究之后, 马跃之更是得知,这是曾本之和郑雄执意坚持,博物馆才不得不如此行事的。这些 只是开场白,真正让马跃之认定曾侯乙尊盘有假是他去曾本之家里串门,发现书房 里挂着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与曾本之办公室里挂的曾侯乙尊盘彩色照片存在一些 差别,他再去博物馆仔细看过实物,发现也与曾本之家里挂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 有差别。让马跃之产生怀疑的还有曾本之的家庭。郑雄虽然比郝文章早十年到楚学 院,但在学问上先来的反而不如后到的,在爱情上也是这样,郑雄以学生身份,出 入曾家,将十来岁的小师妹守护成大姑娘,却不如后来的郝文章,以迅雷不及掩耳 之势展开了与曾小安的热恋。然而,一场看来不是太大问题的问题,将郝文章送进 监狱,爱情上一直不如意的郑雄反而抱得美人归。这些都让马跃之觉得,这场看似 美满的婚姻与爱情,不是阴谋就是阳谋,不是无奈就是无情。能够造成如此局面, 核心只有一个,那就是曾侯乙尊盘出了问题! 曾本之当然感谢马跃之,正是以郝嘉的名义用甲骨文写的第一封信促使他下定 决心,哪怕身败名裂也要将真正的曾侯乙尊盘寻找回来。 他心里早就有了基本思路,曾侯乙尊盘的丢失,肯定发生在二十年前的夏天楚 学院闹事的那一天。那天正好安排将曾侯乙尊盘送到楚学院检修。国宝送来后,突 然传出郝嘉带着楚学院的人出了学校,后来又集体去了武汉长江大桥。等到也去了 现场的安保人员想起检修的事赶回楚学院时,曾侯乙尊盘已经被人用足以乱真的伪 器替换了。知道这件事的人理论上只有三个:第一个是首先发现出了问题的曾本之 ;第二个是与曾本之形影不离的郑雄,因为他至少能听到曾本之发出的那声感天动 地的惊呼;第三个便是曾本之不得不告知的郝嘉。虽然没有明确分工,自曾本之主 持仿制曾侯乙编钟成功之后,楚学院上上下下形成一种默契,其中也包括曾本之的 礼让,从一年一度的检修起,凡是与曾侯乙尊盘有关的事情都由郝嘉主持。其中很 显然,曾本之和郑雄之间肯定存在某种默契,在找到曾侯乙尊盘之前,先不曝光伪 器的事。 然而,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对郝嘉的打击却不是一般默契就能化解的。 从伪器的出现开始,郝嘉的内心就渐向死灰,在这一点上曾本之和马跃之的看 法是一致的。加上院方的审查、杨医生的死,以及杨医生所生儿子的失踪,郝嘉生 命的崩溃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曾本之说,郝嘉自杀后,我将追查曾侯乙尊盘的重点放在老三口身上,因为郝 文章进监之前,也发现送来检修的曾侯乙尊盘有问题。他悄悄问过我,被我痛骂了 一顿。我不想让他卷入这件事,没想到他竟然走了极端。都怪我,有一次与他聊天, 谈到何时立项仿制曾侯乙尊盘,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要他留意一个外号叫老三口的 青铜大盗。可能他将我随意说的当成暗示,所以才有这样的牺牲。“ 马跃之说:“郝文章这样做也不失为没有选择的选择。如果他一直待在楚学院, 不定会与郑雄发生什么冲突,弄得不可收拾。” 曾本之说:“幸好楚楚是郝文章与小安所生,我这心里多少还有些宽慰。” 马跃之瞪大眼睛:“你说什么,楚楚是谁的儿子?” 曾本之说:“我和安静也是最近才晓得的。” 马跃之说:“老三口死了多时,你难道还没有弄到一点有用的线索?” 曾本之说:“有,就是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至少我们必须相信,有人 制作了第二套曾侯乙尊盘。” 曾本之的手机铃声响了,是许姬发来短信,说自己有事想见曾本之一面。曾本 之告诉马跃之,许姬是郑雄的情人。曾本之一边与马跃之商量见不见许姬,一边说 他总是觉得郝嘉的墓是被郑雄破坏的,或许郑雄也在跟踪华姐,想通过华姐,找到 可能被老三口盗走的曾侯乙尊盘的线索。郑雄若是独自寻获曾侯乙尊盘,不用说别 的意义,仅仅是公开披露的新闻效应,不知会将郑雄捧红到何种程度。不一会儿, 许姬的短信又来了,说她已到楚学院门口,有急事必须当面说清楚。 不到十分钟,走廊上就响起电梯到达的铃声。 许姬出现在“楚弓楚得”室里时,脚下还没站稳便急急忙忙地掏出一封信,说 是郑雄藏在冬天穿的登山鞋里,被她无意中发现了。 许姬发现的信是华姐写给曾本之的。 曾本之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他早就觉得华姐不会什么话都不留下,就跑到云 南为丈夫报仇。 华姐显然收到曾本之放置在郝嘉墓地里的信了,开头就说,谢谢曾本之的提醒, 同时又表示了必死的决心,说老三口惨死之后,这种提醒对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华姐也清楚曾本之装作是无意中遇见她,其实是经过精心谋划的,目标是老三口和 可能被老三口掌握在手里的曾侯乙尊盘。这也对应了老三口为了保护她,表面上拒 绝她的探视,私下里,譬如趁沙海请老三口鉴定青铜器真伪时,在沙海家里悄悄见 面。华姐从老家来到武汉夫妻团聚的第二年,老三口就被关进江北监狱。老三口在 武汉这边的事情她了解不多,尽管这样她还是得知,当初郝嘉曾联手老三口,在某 个地方悄悄仿制曾侯乙尊盘,而且老三口手里肯定已经掌握有曾侯乙尊盘。这些话 是老三口在老鼠尾野餐时亲口对华姐说的。华姐在信里说,自己最后一次与老三口 见面时,老三口十分肯定地说,所有关于曾侯乙尊盘的秘密都已告诉曾本之了。至 于曾本之如何理解,能不能理解,那是曾本之自己的造化,怪不得别人,既然曾本 之是众星捧月一样的青铜重器学界的泰斗,绝对不应当被一个小小的盗墓贼所设计 的游戏所难倒。 在华姐信的最后,披露了一个惊天秘密。当年在江湖中崭露头角的老三口,先 于所有人发现了曾侯乙大墓,并为此设计了一套堪称完美的盗墓方案。如果没有那 些突然冒出来的铁道兵在附近修铁路,那些旷世青铜重器本可以由老三口独自拥有, 老三口也可以凭借这些旷世国宝,弃暗投明成为像曾本之一样的学界泰斗,广受世 人尊敬。老三口后来之所以与郝嘉暗中合作,是怀有报复之心的,同时,也有炫技 因素。老三口想以一个盗墓贼的身份完成史上第二套曾侯乙尊盘,来羞辱曾本之等 所谓的权威泰斗。 合上华姐来信的那一刻,曾本之终于明白,老三口的种种怪异举动,不过是无 法把握自我内心的一种挣扎。曾本之由此感觉到一种欣慰,庆幸自己在人生的最后 时段作出唯一正确的选择。 曾本之将华姐的信还给了许姬。同时,他又将八年前曾小安和郑雄就已办妥离 婚手续的真相告诉了许姬。作为回报的这条消息,让许姬又喜又惊,其中之喜自不 待言,让她惊讶的是,这些年来,郑雄为何没有在自己面前有任何蛛丝马迹的吐露。 曾本之和一直在旁听的马跃之冲着许姬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许姬却流下忧伤的眼泪, 她开始怀疑郑雄是否真心想娶自己。很快许姬就将泪水擦干了,临走时,还细声细 气地表示,从现在起自己也要对郑雄多留一个心眼。 许姬刚走,曾本之站起来将用磁铁吸在铁皮文件柜上的书法,小心翼翼地整理 了一遍,让它们显得更整齐一些。曾本之越看越满意,就对马跃之说,这十六幅斗 方,他俩各写了八幅,不如找机会办一个“才高八斗”书法作品展。马跃之表示, 真的要办展览,也只能叫“才高七斗”,他和曾本之哪能与七步成诗的曹植相提并 论。 这时,郑雄和郝文章的电话来了。 通完话,曾本之和马跃之没有显得太高兴。 安静下来后,两个人坐在一起,慢慢地将新沏的一壶茶喝去半壶。马跃之将手 里的茶杯放下,又马上拿起来,他说:“本之兄说到才高八斗,让我想到另一种赌, 我觉得你是在玩一场千年豪赌!” 曾本之将一口茶徐徐地饮了,才回答:“金融大鳄们喜欢玩对冲基金,我也想 试试青铜重器能不能玩一玩对冲!” 马跃之说:“你真的有把握,玩得过那些野心家和阴谋家?” 曾本之说:“我不能不坚信,青铜重器只能与君子相伴!” 马跃之说:“也好!人生逢赌就要赌,再不赌就没机会了!” 曾本之说:“你赌的是我,我按你的意思做了,你已经赢了!我赌的是那一伙 人,不管自己能不能赢,但决不能让他们赢!” 马跃之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曾本之说:“你得帮我拿着老三口给的钥匙,去找那把锁!” 说话之间,马跃之的表情严肃起来。他当然明白,曾本之要找的那把锁是指悄 然失踪二十多年的曾侯乙尊盘。二人继续讨论了半小时,将所有与老三口有关的线 索全部梳理出来,从老三口在探视时唱“花儿”给曾本之听,到华姐将透空蟠虺纹 饰附件平白无故地送给曾本之,就连郑雄转发给曾本之的关于华姐死讯的短信,都 找了出来,其程度已堪比大海里捞针了。 走廊里又响起电梯到达的声音,接着就有脚步声,曾本之猜得很准,他说是万 乙,万乙便真的出现在门口。因为郑雄和郝文章先前来过电话,说起已将包括万乙 在内的所有人全部解散了。万乙将郑雄解散他们的理由说了一遍,又说,决不相信 郑雄所说的,曾侯乙尊盘已仿制成功。兵工厂这边的失蜡法也好,江北监狱那边的 范铸法也好,二者最后一次浇铸曾侯乙尊盘的结果,他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从 模型中取出的青铜器件,仍旧与先前差不多,浇铸得最好的,也是垃圾级的。 曾本之不与他说这些,而是问易品梅去哪里了。万乙说,所有参与仿制曾侯乙 尊盘的人像是紧急遣散,被直接送到机场或者火车站,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接下来的日子,曾本之只在家里、楚学院和博物馆三处徘徊。每到周一下午, 则继续去东湖边的老鼠尾凝思一样等待什么。时间不是一天一天地流逝,而是一个 星期一个星期地流逝,然后是一个月一个月地流逝。十一月底,东湖边除桂树、香 樟和女贞子等冬青植物仍旧绿茵茵之外,那些高大的白杨与梧桐已经是满树金黄了。 到了十二月底,东湖边的景致更迷人,冬青植物一如既往不改青翠,先前满是金黄 的白杨与梧桐,连同像山岭一样连绵起伏的无边无际的湿地杉一起变化成朱红,将 整座东湖镶嵌出一圈圈一层层的蕾丝边,说迷人时便迷到骨子里去了。 元旦的第二天又是星期一,天上下了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曾本之再去东湖边 的老鼠尾时,一清二白的东湖又是另一番景象。从习惯来老鼠尾静默至今,仿佛头 一回看到洁白与清幽相映衬,一种从未有过的寂寞油然而生,以至于令曾本之悄然 落下一串泪珠。曾本之后来才明白,那一刻自己的情绪深陷绝境,整个人被实实在 在的绝望控制了,哪怕是当初发现曾侯乙尊盘被人偷梁换柱,也不曾如此过。他紧 闭双眼,任凭泪水一颗颗地滚落在雪地里。雪不厚,也不深,泪水滴上去了无痕迹。 这样的时间不算长,他就看到一股雪的旋风贴着湖面优雅地飘过来。那一刻,突然 从曾本之心里涌出最早从老三口那里听过的“花儿”。 湖边的风很大,雪花毫不留情地扑打在曾本之的脸上,融化后像泪水一样洒在 雪地里。一曲“花儿”唱罢,曾本之情绪好了许多。临回家时,曾本之冲着东湖吼 了一声,不管有多少鼻屎捣鬼,他都会找回曾侯乙尊盘,他没有说曾侯乙尊盘有多 重要,也没有说曾侯乙尊盘对于尘世象征着什么,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努力去找,拼 了老命也要去寻找。 时间过得越来越快,眼看就要过年了。 这天,曾本之正在“楚弓楚得”室苦思冥想,文化厅的老关书记突然来了。一 起来的还有郑雄。老关这时候来也是惯例,年底了,官员们再忙也要抽身去看望各 个行业的旗帜性人物。说是突然也不尽然,见到老关,曾本之才想起来,楚学院负 责行政工作的人昨天与他打过招呼,说关书记今天要来看望他和马跃之。老关说了 一堆祝福的话,最重要的是转达庄省长对曾本之的问候。曾本之不看郑雄,他要老 关捎一个感谢给楚庄王的转世灵童。老关一愣,马上明白这话是揶揄郑雄的。 临去看马跃之时,老关又征求意见,往年总是元月底给曾侯乙尊盘作检修,今 年元月底赶上大过年,这检修之事是提前几天,还是往后推迟到二月初?曾本之故 意问郑雄的意见。郑雄说可以提前,曾本之一摆手说,不行,还是往后推迟为好。 老关马上拍板,将曾侯乙尊盘检修的日子定在年后的二月六号,那天是星期一,是 博物馆的休息日。 郑雄跟着老关去了马跃之的“楚才晋用”室,中途又溜回来怯怯地问曾本之, 给伪器作旧的时间就要到了,到时候老省长和熊达世见不到实物,可就麻烦了。曾 本之说没有就是没有,什么麻烦都不在乎。郑雄急了,提醒曾本之,只要博物馆馆 藏的曾侯乙尊盘是伪器的消息一传开,曾本之最在乎的名节就会真的变成鼻屎。郑 雄还说,他不会再与曾本之说这事,必须要说曾侯乙尊盘的真伪问题时,他会让郝 文章捎话过来。曾本之的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有将想说的重话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