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关书记一慰问,除夕就到了。 不管曾侯乙尊盘有没有下落,这年还是得好好过。一大早安静就拉着曾小安到 超市去买菜,母女俩一去就是半天,回家时已是上午十一点整了。 直到下午四点,她们将团圆饭做得差不多了时,曾本之才发现有些不对头,家 里只有四个人,可安静和曾小安准备的这顿团圆饭,多得有些不正常。曾本之想到 了,是不是曾小安想将郝文章叫来家里过年,又觉得这不可能,郑雄将他扣在兵工 厂里做人质,怎么可以轻易放他出来。曾本之刚想到这些,门铃就响了。楚楚跑过 去接听,然后欢天喜地地告诉曾本之,马爷爷和柳琴奶奶来了。 将他俩让到客厅里。大家正说笑,门铃又响了,楚楚又跑去听,然后报告说, 万乙哥哥和沙璐姐姐来了。万乙和沙璐进屋后刚在沙发上坐下,门铃又响了。楚楚 再次跑去听,听了好一阵,才回头说:“有个人,说是姓郝。我不认识他。” 屋里的人都将目光对着曾本之。楚楚按曾本之的手势按下绿键后,连忙跑进儿 童房,取出写着三十种青铜器名称的写字板,说是好久没来陌生人,这一次要好好 考考他。 很快那扇大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果然是郝文章。 楚楚迎上去说:“外公和我订的规矩,凡是陌生人来我家,必须将这三十个字 认全了才算是客人。” 郝文章笑着蹲在楚楚面前,看着他用手指指向一个个字,并依次读出来。 鼎、簋、甗、簠、彝、斝、尊、盘、觚、觯、罍、觥、卣、爵、矛、戟、剑、 钺、铙、钲、镦、铎、钩、铃、锸、耨、镰、耒、耜、锛。 整整三十个字,郝文章一口气念出二十九个。 眼看只剩下最后一个“锛”字了,楚楚突然一扔写字板,慌慌张张地跑到曾小 安身后躲起来。万乙和沙璐不明白其中缘故,笑着问楚楚为什么害怕。楚楚不敢回 答,将头深埋在曾小安怀里。 曾小安的眼睛突然湿润了:“是我告诉楚楚的,如果今天有人来家里,认出写 字板上的三十个字,那个人就是爸爸!” 曾本之一把将楚楚抱过来说:“楚楚,听外公的,他叫郝文章,是你的亲爸爸!” 万乙和沙璐不清楚背后的故事,却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便和其他人一道要楚楚 听外公、外婆和妈妈的话。楚楚终于将手伸向郝文章,眼睛却看着别处:“好吧, 我就叫他爸爸!”大家齐声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郝文章轻轻将楚楚拉到自己怀里:“孩子,你都长这么大了,爸爸 才头一回见到你。这些年,爸爸帮外公寻找曾侯乙尊盘去了,往后爸爸要好好心疼 你!” 楚楚低头说:“你骗人,曾侯乙尊盘在博物馆,不用你去找!” 郝文章说:“不信你问外公外婆妈妈,还有马爷爷和柳琴奶奶,爸爸真的是寻 找真正的曾侯乙尊盘去了!” 见楚楚不那么认生了,曾小安就叫他别缠着爸爸,爸爸头一次回家,还有很重 要的事要做,也还有很重要的话要说。说完,曾小安就朝郝文章盯着看。郝文章明 白她的意思,嘴唇哆嗦好一阵,才冲着曾本之和安静叫了声爸爸妈妈。 曾本之最想了解兵工厂那边的情况,就催着郝文章说一说。虽然很长时间不见, 真要说起来似乎也没有多少好说的。概括起来无非是整天装模作样地守着那座除了 粪肥什么也没有的粪坑,没人的时候,就将那只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拿在手里琢 磨。老省长和熊达世每隔十天左右,必定要到兵工厂巡视一次。每一次,他们都要 拍几张照片,等到下次来时再与亲眼所见的现场作对比,只要照片与现场不一样, 他们肯定会疑神疑鬼地查个底朝天,好在没有任何人动那粪坑。 郝文章说,过小年的那天他们又来,看了几眼后就没事了。闲聊之际,郑雄提 出来,郝文章在江北监狱里待了八年多,好不容易出来了,这头一顿团圆饭一定要 成全他。老省长信口答应下来,但要郑雄在兵工厂守着,让别的人顶替老省长不放 心。 曾本之接上话,他说郑雄这人品行上是有缺陷,但不能说是骨子里很坏。他担 心郑雄跟着老省长和熊达世,一旦下决心走他们那条路,以郑雄的才学禀赋,用不 了几年,熊达世就会连在北京城里讨杯水喝都难。 马跃之指着郝文章和曾小安说:“这些年来,我在本之兄面前从没说过郑雄一 句好话,幸好你俩替我争气,不然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在曾家大门里随便进出了。” 郝文章赶紧说:“要怪也只能怪我当年实在太笨,什么事情不好做,非要将曾 侯乙尊盘偷偷拿到自己屋里。话说回来,这八年与老三口同住一间囚室,从他那里 了解了研究室里没有的关于青铜重器的奥秘。” 马跃之说:“说句狠点儿的话,我都怀疑,是本之兄在使苦肉计,为了让你将 来能真正挑大梁,才送你去江北监狱拜老三口为师。” 郝文章说:“马老师这样说就是冤枉我和爸爸了。如果真有某种关联,也一定 是冥冥之中有某种力量在起这方面的作用。” 说话时,大家已围坐在桌边开始吃团圆饭。沙璐和柳琴多次将话题引到别的什 么上,譬如沙璐说,今年的雪特别多,气温也比往年冷很多。譬如柳琴故意问郝文 章,怎么就能将黄鹂路和翠柳街,与白鹭街联系到一起,而挖苦省委省政府门前的 大街不敢叫青天路。无论多么有趣,三言两语说完,一旦没有人及时找到新的话题, 接下来要说的话肯定与曾侯乙尊盘相关。 曾本之、马跃之、郝文章和万乙等四个男人都不善饮酒。一瓶白酒摆在那里, 喝下去的总共不到二两。柳琴几次提议,要郝文章和万乙给曾本之和马跃之敬酒, 马跃之拦住她,说:“今天是团聚的日子,但还不是男人们喝酒的日子,大家心里 还装着那件国宝,多一滴酒都装不下去,就不要勉强了。” 柳琴说:“华姐若在,这点酒早塞牙缝了。那一次,她请我们在她的招待所里 吃饭,一高兴,将两只扁瓶白酒几口喝下去。喝完了还给我们唱‘花儿’。” 说着话,柳琴将华姐唱过的“花儿”哼了几句。曾小安马上笑起来,“唱‘花 儿’还是我爸爸最拿手。” 曾小安一说,马跃之立即附和,他听过曾本之唱“花儿”,十分地道说不上, 八九分却是没问题。曾本之还想推辞时,楚楚站到椅子上,大呼小叫地非要外公唱 歌。 眼看没办法躲过去了,曾本之清清嗓子,将眼睛一闭便唱起来: 高高的山上有一窝鸡, 不知是公鸡么母鸡。 清朝时我俩亲了个嘴, 到民国嘴里还香着, 好像老鼠偷油吃哩! 余音缭绕之际,大家都在说好听的话,郝文章却在一旁发呆。曾小安悄悄捅了 他一下,郝文章下意识地脱口道:“爸爸的‘花儿’唱得不对!” 柳琴半真半假地说:“哪有你这么当女婿的,连好话都不会说。” 郝文章说:“是真的,老三口的‘花儿’不是这么唱的。” 见众人疑惑,郝文章说:“老三口的‘花儿’没有最后那一句!” 柳琴一愣,她看了看曾小安,曾小安也看着她。隔了好一阵她俩才表示,那一 次听华姐唱这首“花儿”,唱到“嘴里还香着哩”就完了,确实没有最后一句。 马跃之想起了华姐的信,若有所思说:“华姐最后写的信中,说老三口将所有 秘密都告诉本之兄了,也许老三口的秘密就藏在最后这句‘花儿’之中。可是,老 鼠偷了油吃,小嘴巴当然是香着的,这没什么不对的呀?” 楚楚晃着脑袋说:“这是脑筋急转弯,老鼠用什么偷油吃,用尾巴唦!” 屋子里的人全都怔住了。 片刻后,曾本之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对!老鼠尾!曾侯乙尊盘肯定被老三口 藏在东湖边的老鼠尾了!” 曾本之又将华姐亲口说过的,老三口进监狱之前,经常带她去东湖边的老鼠尾 野餐的事告诉大家。在座的人都相信曾本之的判断。在相信的同时,又有新的问题, 就算老三口真的将偷偷换走的曾侯乙尊盘藏在狭小的老鼠尾,再狭小的老鼠尾也有 七八米宽,两三百米长,在那么大的地方,找一个埋在地下只有塑料桶大小的曾侯 乙尊盘,除非有金属探测器,否则也还是一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于是,大家开始商量如何借金属探测器。 几个人说得起劲时,曾本之突然开口说:“我想再赌一次。不赌别的,就赌跃 之兄执笔用甲骨文写的两封信。” 马跃之说:“那是我胡乱写的,与曾侯乙尊盘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曾本之摇着头说:“到了我们这种年纪,往往会相信,世上一切事情,从来不 会是来无踪去无影,哪怕是一根飞丝也是有来由的。跃之兄信笔写的两个时间,相 差三十二分钟,却将先月亭尖顶的影子锁定在同一地点,如果曾侯乙尊盘真有灵性, 我愿意赌一赌,那就是曾侯乙尊盘在冥冥之中给我们的引领。” 屋子里顿时安静起来,从窗外传来熟悉的音乐声,邻居家的电视机开始播放春 节联欢晚会了。过了好一会儿,马跃之才说:“如果真是这样,回头本之兄一定要 让我们见识见识,曾侯乙尊盘到底有没有祥瑞之气。” 万乙性急:“要不我们现在就去老鼠尾挖挖看?” 沙璐瞪了他一眼:“哪有团圆饭没吃完就往外跑的?” 安静也说:“就算真的埋在老鼠尾,都埋了二十多年,也不在乎再埋几天。过 完年再说吧!” 大家一致同意,等到明天天亮之后操上挖地的家伙去东湖边的老鼠尾寻宝。 说归说,做归做。原说吃完曾家的团圆饭便各自回家的四位,都坐在那里不动。 说好晚上必须回兵工厂的郝文章,连坐都不坐,在一旁站着,浑身躁动不安。好不 容易等到晚上九点钟,看上去像是挺能沉住气的曾本之突然站起来,说一分钟都不 能等了,再等下去,不将人急死,也要急成高血压心脏病。 曾本之话一出口,屋里的人全都动起来。曾小安更是主动打开贮藏室,将考古 发掘必备的几样工具分给几个男人。除了安静留在家里照顾楚楚,其余的人分乘曾 小安和沙璐的车往东湖急驰而去。 除夕之夜,半开着的东湖公园大门没有人值守。经过小梅岭时,隔着车窗也能 闻到一股浓浓的腊梅香。已经有人在燃放鞭炮了,五花八门的焰火不停地升上天空, 将小梅岭下边东湖映照得有些怪模怪样。沿东湖的观景道路上只有树影没有人影, 曾小安将车开得飞快,经过海光农圃石牌坊时,右边的后视镜不小心蹭到石柱上。 曾小安停车下来一边摆弄,一边生自己的气,如此耽误了近二十分钟,才重新上车, 往可竹轩去,那里有个小停车场。曾小安松开油门,踩住刹车,正在减速,两股强 光灯柱迎面射过来。曾小安稍一愣,就有一辆黑色轿车从停车场里蹿出来,朝着相 反方向奔驰而去。 曾小安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是郑雄的车!” 车上的人不相信,都说这么晚郑雄来这里干什么。 曾小安停好车,让大家下车快些去老鼠尾。沙璐车上的人很快跟了上来。过了 可竹轩,又过了七棵桂树以及两棵香樟,后面的曾本之和马跃之刚看到先月亭,郝 文章已经在最前面连连叫道:“坏了!坏了!” 待曾本之赶上来用手电筒一照,先前他见到蚌壳的位置,被人挖出一个半人多 深的土坑。土坑旁边扔着一只厚厚的油布袋,里面的东西被人取走了,仔细寻找终 于又从油布袋里发现一封写给曾本之的信。 信很短,是老三口写的。 老三口预见到只有曾本之会发现这地方,他觉得自己也玩够了,不值得再玩下 去。本来他是想将曾侯乙尊盘还给郝嘉,没想到郝嘉那么不坚强,他只好将曾侯乙 尊盘还给曾本之。老三口还说,他估计曾本之十年之内应当可以找到曾侯乙尊盘, 他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那样他就能与青铜重器诀别,回家种花养鸟,让老婆再生 个女儿,唱唱“花儿”,过过小日子。 曾本之借着手电筒灯光读信时,郝文章在离土坑最近的水线上发现一把铁锹, 与他们从曾家贮藏室里拿出来的铁锹一模一样。楚学院的专业人员,报到上班的那 一天,都会领到一把这样的铁锹。铁锹的木柄上烙印着属于每个人的顺序号,如同 身份证号那样,终身不变。楚学院的人,除了万乙不太熟悉,其余几位,一看木柄 上的号码就明白,是郑雄抢先一步,将老三口藏在这里的曾侯乙尊盘取走了。 看看再也找不出什么东西,一行人垂头丧气往回走,男人们都不作声,三个女 人凑在一起,不停地唠叨,连曾本之都是刚刚想明白老三口布置的这些玄机,既不 知根又不知底的郑雄为何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至关重要的曾侯乙尊盘? 过了可竹轩,落在最后的郝文章忽然叫了一声:“我的手机呢?” 曾小安回头问:“你哪来的手机?” 郝文章说:“我回来过年时,郑雄送的,说是方便联系。” 曾小安说:“是不是掉在车上了?” 郝文章拉上曾小安往前赶,要早点到车上找到手机:“我怀疑那手机是窃听器, 郑雄正是窃听到我们的谈话,才抢先一步下手。” 郝文章的话立即引起大家的共鸣,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个人能力以及所掌握 的信息都远不如曾本之的郑雄,为何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到失踪二十多年的曾侯乙尊 盘。一想到郑雄送给郝文章的手机可能是窃听器,大家的脚步就加快了。 借着夜空中升起一团团焰火,能够看到停车场的汽车时,曾本之忽然要大家停 下来。曾本之同意那只手机是窃听器的假设,由于这个假设,他想到一个逼郑雄主 动现身的办法。曾本之说,从郑雄窃听到我们在谈话中分析出曾侯乙尊盘的埋藏地 点,到他带人来抢先挖掘,时间肯定不充裕,他更没想到我们会如此快地赶到老鼠 尾,如果不是曾小安的香槟色越野车与海光农圃石牌坊发生擦碰,耽误了二十分钟, 说不定正好在老鼠尾上堵住郑雄,所以,我们也可以为郑雄设下一个圈套,让郑雄 误以为老三口在那里埋藏着两套曾侯乙尊盘,接下来我们就主动了。曾本之将自己 的想法说了一遍,大家都觉得有道理,有必要再赌一次。 按照曾本之的计划,接下来,还是曾本之、马跃之和郝文章坐在曾小安的车上。 几个人上车前虚拟了一个小心翼翼地将曾侯乙尊盘放到后备厢里的场景:有人提醒 小心轻放,有人回答说放心不会碰坏的,若是还不放心,让曾小安以每小时五公里 的速度开车就是。上车后又用极为兴奋的口气说,幸亏没有等到明天天亮后再来, 否则曾侯乙尊盘肯定又要失踪了。还有人故意说,抢在前面扑了个空的人,肯定是 熊达世,这人身上有邪气,可能真有邪术,否则哪能如此凑巧,我们找到曾侯乙尊 盘的埋藏处,他也在同一时刻找到这里来了。说到最后,曾本之开始与马跃之商量, 如何处理找回来的曾侯乙尊盘。马跃之像模像样地建议,明人不做暗事,明天是大 年初一,也不管过去的许多担心顾虑了,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地将真正的曾侯乙尊盘 还给博物馆,既消解了二十年来浑身的晦气,也断了郑雄总拿这事要挟曾本之的念 头。曾本之连说了三声好。接下来,大家又冲着郑雄送给郝文章的手机表演了汽车 到曾家的地下车库,郝文章捧着曾侯乙尊盘回到曾家,并对安静说曾侯乙尊盘终于 找到了,曾本之与马跃之他们约定明天上午十点在博物馆见面等一系列动作。 表演刚结束,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就响了。 “郝文章,我在你说的青天路上等着,你马上来一趟!”不等郝文章作出回应, 郑雄就将手机挂断了。 依然是曾小安下楼开车,将郝文章送到与白鹭街毗连的省委省政府门前的那条 路上。除夕之夜路上车辆稀少,去时花了九分钟,回程还是九分钟,郝文章在郑雄 的车上与郑雄谈了五分钟,前后半小时不到,曾本之他们就晓得郑雄的底牌了。 郑雄起初真的相信自己没来得及将第二套曾侯乙尊盘挖出来。郑雄要郝文章转 告曾本之,他手里也有一套曾侯乙尊盘,谁真谁假都不清楚,用不着如此仓促地将 曾侯乙尊盘交出去,免得到时候又弄出新的惊天悬案。老省长和熊达世他们一直在 催促仿制曾侯乙尊盘,目的就是想用仿制的曾侯乙尊盘,将正在博物馆展出的曾侯 乙尊盘换出来。此事他们已经做好方案,别的地方无从下手,只有在博物馆的曾侯 乙尊盘送到楚学院年检时,才有可能找到下手的机会。以郑雄的经验判断,他手里 的曾侯乙尊盘可能是真的。能够利用老省长和熊达世的贪婪和狂妄,将真的曾侯乙 尊盘不动声色地归还博物馆,对自己,对他人,对青铜重器和楚学研究,都是有百 利而无一害的好事。其实,这事做起来并不难,曾侯乙尊盘送检之时,只要曾本之 按郑雄的暗示行事就可以了。按照曾本之的计划,郝文章表示决不相信郑雄手里还 有曾侯乙尊盘,这种国宝级的青铜重器可不是山寨手机,一做就是一批。万般无奈 之下,郑雄只好将后备厢打开,掀开崭新的羊绒大衣,露出包裹在里面的曾侯乙尊 盘。郝文章细细看了一遍,又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说是拿回去说服曾本之。一切 谈妥之后,郝文章将郑雄的手机还回去,说是自己有手机了,是曾小安给的。郝文 章拿出新手机给郑雄看,顺便打开音频播放,手机里立即传出郑雄刚才与郝文章谈 判的声音。这时,曾小安将香槟色越野车开过来,郝文章跳上副驾驶座后,回头警 告郑雄,不要对一个在江北监狱待了八年的男人玩花招! 说完郝文章冲郑雄诡秘一笑,所含之意尽在不言。郑雄忽然醒悟刚才盗听的电 话似乎有诈,却不由得有点儿想念起曾本之来。 回到家,曾小安用数据线将手机里的录音和照片全部拷贝到电脑上。望着电脑 屏幕上的曾侯乙尊盘照片,再看看挂在书房里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曾本之突然 满脸通红双手颤抖。安静慌慌张张地拿出几粒速效救心丸,却被他挥手打掉。见曾 本之将一双泪眼投向自己,郝文章连忙走上前去。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曾本 之张开双臂紧紧抱住。 这时,窗户外面的鞭炮声从断断续续变成连绵不绝。 零点的钟声响了! 身为楚学界最有影响力的老人,从初一开始,不断有人来家里拜年。无论认识 和不认识郝文章的人,曾本之都要大声地向对方介绍,说这是曾家的女婿,是小安 的丈夫,楚楚的亲爸爸。过完年假,初八那天上班,曾本之特地带上郝文章到楚学 院,从一楼开始,到每间办公室给同事们拜年。 转了一圈,上到六楼后,他俩先到“楚才晋用”室,给马跃之拜过年,然后再 让郝文章去“楚乙越凫”室向万乙问好。一进那门,郝文章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自 己离开这间屋子八年,一应摆设没有任何变化,连放在桌面上的台历,仍是当年自 己用过的,上面的日期也只翻到他被带走的那一天。万乙说,虽然这间屋子被分配 给他使用,因为曾本之的嘱咐,他没敢动一张纸片。回头郝文章哪天正式来上班, 他就将办公室原封不动地让给郝文章。 郝文章退了出去,回到“楚弓楚得”室,见屋子里多了两个人,一个是马跃之, 另一个人经过介绍,是文化厅党组书记老关。 曾本之说:“上面不是总在催,要我自己选个助手吗,我终于选好了,只有郝 文章最合适,希望你们尽快确定下来。” 又说:“这事你可以问问郑雄,他绝对会举双手赞成。” 老关说:“好好好,我争取用两个星期将这事确定下来。” 曾本之感谢,老关又说:“上次来我就发现你和马老师写的书法很有意思,这 样吧,我马上派人来将你们写的这些斗方拿去装裱,如果快的话,正月十五时,给 你们办个元宵节书法展。” 接下来,老关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支吾着吞了回去。曾本之要老关有话直 说。老关鼓足勇气说,经过各方面的考虑,并且报请省里批准,这一次,曾侯乙尊 盘还是送到楚学院年检,从下一次起改为在博物馆内部进行,到时候还是请曾本之 主持。曾本之同样爽快地回答说,可以,到时候让我的助手郝文章代表我去就行。 老关以为曾本之是反话正说,连忙解释,这样做并不等于降低楚学院在青铜重器研 究方面的权威性。曾本之大笑起来,说自己的意思是将郝文章推一推,不能再埋没 青铜重器研究方面的后起之秀了。 离曾侯乙尊盘年检的日期越来越近,二月四号这天是农历正月十三,曾本之同 郝文章刚到楚学院,郑雄就跑来了。先说了几句拜年的话,又说,曾本之提出来让 郝文章当助手的事,与有关领导说了,上面答应特事特办,下个星期就会让郝文章 去有关部门办手续。见郑雄接下来有犹豫,曾本之问郑雄,是不是曾侯乙尊盘遇到 问题了。郑雄坦率地告诉曾本之,先前设想的用老三口盗走的曾侯乙尊盘,替换博 物馆送来检修的曾侯乙尊盘的方案不行了。有关方面像是嗅到了什么风声,往年一 向只是派博物馆的安保人员跟随,这一次除了安保人员,还额外加派四名荷枪实弹 的武警士兵,两个士兵把守一楼大门,两个士兵在六楼“楚璧隋珍”室门口站岗。 见郑雄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曾本之动了恻隐之心,但还是试探地说:“何必 麻烦,你将手头上的曾侯乙尊盘送给想要的人就是。” 郑雄摇头说:“人家认准了,只相信博物馆馆藏的宝物。我手里的东西是在粪 坑里泡了三个月的伪器。” 曾本之说:“你将真相说出来,人家不就相信了!” 郑雄小声叫起来:“曾先生,您不能这样骂我!再怎么说我也跟您这么多年, 受您这么多的恩泽,哪怕是根烂了五百年的朽木头,也还有一块树结是硬的。这些 时,我一直在反省自己,还特地写了一个‘做老实人’的书法斗方挂在办公室里。 您放心,我了解您的心意,您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曾侯乙尊盘,说什么我也要帮您 了却这个心愿。” 曾本之见郑雄说的都是真话,就建议他提前一天,将被老三口盗走,二十多年 后才被他们弄到手的曾侯乙尊盘送到“楚璧隋珍”室。郑雄觉得奇怪,“楚璧隋珍” 室里光秃秃的只有一座用来放置曾侯乙尊盘的台面和几样检验用的设备,连只纸箱 都没有,提前将曾侯乙尊盘放进去,岂不是比掩耳盗铃的招数还拙劣。曾本之要郑 雄不要管这些,他想好的主意自然有这主意的道理,大不了就迷信一回,就当他会 隐身术。 曾本之说的提前一天,真要实施起来也就是明天,因为后天二月六号是曾侯乙 尊盘送检之日。郑雄做不了主,赶紧去找老省长,偏偏老省长跑到什么地方泡温泉 去了。郑雄花了一个小时打听到具体地点,赶了过去。 这天傍晚,郑雄从温泉赶回来,在楚学院门口横穿东湖路的地下通道追上步行 回家的曾本之。郑雄气喘吁吁的动静从身后传来时,轻轻扶着曾本之并不时与他说 着什么的郝文章转过身来下意识地做了一个防卫动作。追得很急的郑雄嘴里连连说, 自己有急事要与曾本之说。 通道一边的动静很大,有一个摆地摊卖楚鼎的男人,用小木槌在几块青铜残片 上敲击出很古老的声音。 平静下来的郑雄告诉曾本之,老省长刚开始不同意,后来终于同意了,不过老 省长不能完全做主,还要与作为合伙人的熊达世商量。说了半天,熊达世也从不同 意变为同意。同意归同意,他俩还是不放心,万里长征已经走到只剩下最后几步路, 万一出现差错,就不是肠子有没有悔青的问题。但时间又不等人,北京那边有人等 着曾侯乙尊盘发挥关键作用。商量到最后,才决定明天下班之前他们亲自押车,将 他们认为是仿制的曾侯乙尊盘送到楚学院,再留下郑雄值守,直到将此曾侯乙尊盘 与博物馆的曾侯乙尊盘互换成功…… 郑雄一再表明,他没有将曾本之的介入吐露给他们。 郑雄离开之后,曾本之开始了二十四小时的煎熬。在漫长的黑夜里,曾本之根 本无法合眼,一连两次共服下四粒安定也毫无作用,眼看脉搏与血压都变得越来越 不正常,安静几次要送他去医院,最后一次都将曾小安喊起来备车了,还是被曾本 之严词拒绝了。曾本之说的话很有道理,从曾侯乙尊盘离开自己的视野,至今已有 二十几年,如果再晚几年出现,自己也许就没机会亲手抚摸它了。他很庆幸曾侯乙 尊盘与自己的缘分还在。熬到天亮,他穿好衣服,进到书房面对曾侯乙尊盘黑白照 片坐下后,心情才稍稍平缓一些。 终于等到下午四点,曾本之一分钟也不耽搁,穿上大衣就往外走。 天气阴冷。经过东湖路地下通道时,那个摆着一只青铜鼎的男人还在那里敲打 青铜残片。郝文章忍不住朝那只青铜鼎看了两眼,然后追上曾本之问他的看法如何。 曾本之直到出了地下通道,来到楚学院门外,才回答,自己已经看过了就不要问别 人的看法。 楚学院楼上楼下都很安静,丝毫不像曾本之内心那样紧张。每隔十来分钟曾本 之就要从“楚弓楚得”室出来上一次卫生间,并绕到“楚璧隋珍”室门前看上一眼。 如此反复多次,电梯忽然响了,有人抱着一只纸箱走出来。紧接着又出来两个抱纸 箱的男人。最后出来的郑雄空着手,他对曾本之和郝文章解释,老关有事来不了, 就让郑雄做代表,将曾本之和马跃之的书法作品布置在楚学院,在内部展览一下。 这样做也是因为明天是曾侯乙尊盘最后一次送楚学院年检的日子,如此也算是一种 特殊的纪念。 郑雄特意打开一只纸箱,里面装的全是装裱好的书法作品。 走廊上的人忙着布置书法作品时,郑雄让曾本之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楚璧隋 珍”室,将一只没有打开的纸箱抱进去。曾本之会意地跟进去后,让郑雄和郝文章, 一个在门外守着,一个在电梯门口守着,只留自己一人在屋里。 曾本之独处的时间只有五分钟。 五分钟一到,曾本之就将门打开了。郑雄和郝文章进到“楚璧隋珍”室一看, 屋里空荡荡的,放在门边的纸箱子也是空荡荡的,除了早先一直放在屋里的几样必 不可少的检测工具,不用说曾侯乙尊盘,就连普通的烟灰缸也见不到。不仅如此, 曾本之脸上连日来的焦虑也一扫而光。 平静的曾本之,那模样可谓是心如止水。无论郑雄如何诧异,挂在曾本之脸上 的隐隐笑意都没有任何改变。郑雄和郝文章在屋子里看了十分钟也没看出破绽,不 得不同曾本之一道退出“楚璧隋珍”室。 郑雄站在走廊上小声问曾本之:“您真的将曾侯乙尊盘藏好了?” 曾本之说:“当然,我不可能将它扔到窗户外面。” 郑雄继续问:“为什么就一点痕迹也看不到呢?” 曾本之说:“你以为这二十年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依靠别人的摇唇鼓舌混日 子?” 郑雄不作声了,并且一直沉默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钟。 这期间曾本之回家去了,郝文章本想借故留在楚学院,与郑雄一起照看“楚璧 隋珍”室,以及被曾本之藏得找不见的曾侯乙尊盘,却又无法抗拒曾本之要他一起 回家的命令。曾本之说得也有道理,此时此刻,十个曾本之和郝文章加在一起,也 抵不上郑雄一个人。不是说郑雄防范能力有多强,而是郑雄将自己的前途与命运全 押在曾侯乙尊盘上,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走在路上,郝文章实在忍不住问曾本之,屋子里空荡荡的,怎么能将曾侯乙尊 盘藏得不见任何蛛丝马迹。曾本之回答说,世间之事原来都是极其简单,就因为人 们将其想复杂了。如果说,一间屋子藏不下东西,那就不用藏了,什么地方能存放, 便放在那里。郝文章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曾本之只好告诉他,当作检测台的 桌子不是有内斗吗,掀开桌面,刚好将曾侯乙尊盘放进去。郝文章对自己有些懊恼, 如此简单的方法,为何就想不到。 第二天是二月六号,也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曾本之和郝文章于八点整赶到楚学 院。刚到六楼,文化厅的老关书记就来了。隔着老远,老关就将手伸过来,并告诉 大家一个好消息,一会儿庄省长要来看曾本之和马跃之的书法作品展,并亲自宣布 同意由郝文章担任曾本之的助手。曾本之觉得奇怪,庄省长要看书法展,怎么这时 候才打招呼,也不通知马跃之。曾本之问了几遍,老关都坚持说,庄省长绝对是专 门来看书法作品,如果真有别的事,也是趁着元宵节顺便看望楚学大师。 八点四十分时,庄省长真的来了,轻车简从,除了秘书没有带第二个人。庄省 长把曾本之的手握了好久,说了好多称赞的话,而且当面宣布同意由郝文章担任曾 本之的助手。曾本之也想说句客气话,不想嘴一张竟然冒出一句:“你就是楚庄王 的转世灵童呀!”庄省长何等圆滑,马上回答说,到底是大师,随随便便说句话, 都有极深厚的文化底蕴。不待曾本之再开口,他马上转向郑雄,说自己一直想感谢 郑雄的考研辅导,他儿子已确定被武汉大学录取了。 接下来,老关便开始陪同庄省长看挂在走廊一边马跃之的书法作品。 这时,两个博物馆的安保人员上到六楼。曾本之很熟悉这套流程,不等人家开 口,就将“楚璧隋珍”室的门锁打开。安保人员很认真地查看一遍,包括一个人去 录像监控室,一个人留下来与之配合,确信没有任何问题后,用一张封条将重新锁 上的门封住,然后像钉子一样守在门的左右。 一看到安保人员在测试电视监控,郝文章突然满脸涨红。他三番五次想与曾本 之说些什么,都被曾本之平静的目光逼了回去。大概是受到郝文章的影响,郑雄紧 张的双手甚至有些颤抖。庄省长有些察觉,就问郑雄哪里出了毛病。曾本之抢在前 面说,自己年轻时也这样,一到曾侯乙尊盘年检时,心里就会紧张,一紧张手脚就 不听使唤,毕竟是国宝中的国宝,心里出现特别的异常也是正常的。 九点整,两名武警士兵出现在电梯口,随后又是两名安保人员,紧接着出现的 是一辆上面放着防爆保险柜的手推车,负责推车的是博物馆工作人员。一行人顺着 走廊来到“楚璧隋珍”室门口,由安保人员撕下刚刚贴上去的封条,又做了一套仪 式感很强的动作,将防爆保险柜打开,取出在博物馆展出的曾侯乙尊盘放在检测台 上。已经站到检测台前的曾本之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包括安保人员在内的 所有人员,全部退出“楚璧隋珍”室,并且将门关上。 屋内只留下三个人。 曾本之对作为助手的郝文章和郑雄说:“我明白你们为何紧张,是担心监控录 像在头顶盯着,没有机会下手。我们不是作弊,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在天意之 中,人在做,天在看,心中无鬼,百无禁忌。” 说归说,曾本之还是想到办法了,他要郑雄准备好将检测台上的曾侯乙尊盘抱 起来,郝文章则准备好将检测台台面掀起来,等自己用脱下来的大衣挡住监控探头, 他俩同时动作,将昨天下午预先放在检测台内斗里的曾侯乙尊盘,与刚刚由博物馆 搬来的曾侯乙尊盘迅速调换位置。说完,曾本之开始脱大衣,他刚撩开衣襟,不知 何处叭的响了一声,整个楚学院全部停电了。 屋里的三个人还没反应过来,门外就响起老关的声音。 大概是在门口担任守卫的武警士兵拦着不让进来,非要让老关报上姓名。哨兵 手里显然有一份事先备好的名单,老关报上自己的名字后,哨兵马上响亮地说: “首长请进!请首长带头遵守上级指示,只带一名客人入内!”接下来哨兵在外面 敲了三下门,继续响亮地说:“请专家开门,首长带着一名客人需要进来!” 郑雄伸手将门打开,老关带着庄省长走了进来。 老关马上声明,自己没有假借停电名义违反相关制度,实在是赶上了,这也算 是天意。郑雄不是说过,庄省长是二十一世纪的楚庄王吗,天意让庄省长穿越时空 回到楚国,零距离看看本来就是楚国国之重器的曾侯乙尊盘,也算是一件雅事。 说话时,庄省长已经伸手在摸刚刚摆放在检测台上的曾侯乙尊盘了。 曾本之正要阻止,庄省长忽然轻轻叫了一声,说是手指被曾侯乙尊盘上某个锋 利的棱角割破了。老关上前一看,庄省长的手指上果然有血渗出来。老关一点也不 着急,反而说,看来真是缘分了,早听说凡是前程锦绣大富大贵之人,指尖血滴在 曾侯乙尊盘里就会冒出紫气。老关不由分说,捏着庄省长的手指,挤出一滴血,无 声无息地掉进曾侯乙尊盘中。片刻后,也不知是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还是眼睛看 花了,真有一缕小小的紫气,从曾侯乙尊盘中袅袅升起。 前后不到五分钟,庄省长一直没有吭声。那缕小小的紫气刚一消散,满脸祥瑞 之气的庄省长便转身往外走。老关也跟着走了出去。 郑雄要去送庄省长和老关,被曾本之的目光留下来了。 事后算起来,由于曾本之不用脱下大衣遮挡监控探头,多出了一双手直接从检 测台内斗里取出预先放进去的曾侯乙尊盘,而不需要任何停顿,全部调换时间不会 超过二十秒钟。 电来时,屋子里的一切已经恢复正常。 郑雄很高兴,郝文章也很高兴。 被老三口盗走的曾侯乙尊盘在东湖边的老鼠尾埋了二十多年,得幸是用油布包 裹得十分严实,与失踪之前几乎无异。曾本之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笑意。整整一天, 曾本之中午都没有休息,午餐也只是喝了一杯牛奶,其余时间通过一支细小的毛刷 全部用在曾侯乙尊盘上。老三口不愧是骨灰级的青铜大盗,对曾侯乙尊盘的保护做 得十分细致。毛刷所到之处,就像男人的手指轻轻触碰美人肌肤,又像女人的指尖 轻轻寻觅片片花瓣。一别二十几年,总在记忆中的曾侯乙尊盘,重现眼前,曾本之 不免心存对老三口的谢意,如果不是老三口的此番义盗,这么多年,以曾本之一己 之力,能够对付熊达世那样惯于搞歪门邪道、偷天换日的贪贼,却无法应对某些强 权在握的明火执仗者。 曾本之全身心倾注在曾侯乙尊盘上。 老关对曾侯乙尊盘的关心也很多,上午来了三个电话,问检测情况如何。每次 都要附带着强调,庄省长本意是赶在元宵节这一天,慰问曾本之等老专家,见到曾 侯乙尊盘纯粹属于巧合,希望曾本之不要将这种巧合写进检测报告里。到下午,老 关不打电话了,亲自跑过来,在六楼守着。“楚璧隋珍”室门一打开,便第一个跑 进去,将曾本之亲自书写的检测报告细细看了一遍,上面确实没有关于庄省长与曾 侯乙尊盘接触的记载。 老关放心地说:“到底是权威专家,每一个字都十分有科学性。” 曾本之说:“写这个报告,不用科学,只讲事实。” 郝文章和郑雄则表示,除了我们三个,别的人确实与曾侯乙尊盘无关。 “楚璧隋珍”室门打开后,从东湖边的老鼠尾重新“出土”,再摆在检测台上 的曾侯乙尊盘,被曾本之亲手放进防爆保险柜里,最后在武警士兵和安保人员的护 送下,离开楚学院,返回博物馆。 老关转过话题谈起书法展,说庄省长对曾本之和马跃之的书法赞不绝口,不仅 说下次在美术馆正式展览时一定会来参加开幕式,还会拨一笔专款,为他俩出一本 精美的书法作品画册。 曾本之不随老关的语境走,继续说庄省长来楚学院的目的,百分之百冲着曾侯 乙尊盘。除了在楚学院,其他任何地方,非特定专业人员是不可能有机会与曾侯乙 尊盘亲密接触,更不可能将自己的指尖血滴入曾侯乙尊盘,试试传说中的效果。曾 本之说的最大的实话是,老关已到了比较尴尬的年纪,有如此贡献在手,进入水果 湖的机会也就牢牢在握了。老关对曾本之如此说话有些不高兴,又不能当面发脾气。 好在曾本之也没有太当真,毕竟庄省长的指尖血并非滴在他所珍惜的曾侯乙尊盘上。 到最后,曾本之还说感谢老关,停电停得太及时了,帮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老 关借着这个台阶,也反过来感谢曾本之的宽厚包容,让他终于见到传说中青铜重器 发出的紫色祥瑞之气。曾本之半是玩笑地告诫,这种事若是放在封建王朝,被皇帝 发现了,不仅会满门抄斩,还要挖祖坟毁龙脉。 老关讪笑而去,临走时,还记得与郑雄说,庄省长得知郑雄除了跟着老省长, 还与一个叫熊达世的有合作关系,便替郑雄担心,接连两次说到熊达世为人心术不 正,害人不浅。至于庄省长这话是要郑雄改换门庭还是有其他意思,他相信郑雄会 作出正确选择。 郑雄顾不上多想,老关一走,他就忙着将藏在检测台内斗里、由安保人员送来 年检的“曾侯乙尊盘”取出来装进纸箱里。郑雄抱着略显沉重的纸箱准备走时,曾 本之让他等等,想想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忘记了。郑雄眨着眼睛怎么也想不起来。 曾本之盯着郑雄看了又看,终于叹口气,挥手让他走了。 郝文章稍后问:“您让郑雄想什么?” 曾本之说:“曾侯乙尊盘回来了,你也回来了,我想让他在这屋里忏悔一下!” 郝文章说:“我猜他不是想不起来,而是不肯那样想。” 这天傍晚,曾本之离开楚学院回家时,每走几步就要往回看一看,眼睛充盈着 从未有过的柔情爱意。路过地下通道时,那个男人和他的那件青铜鼎还在那里。曾 本之和郝文章从身边路过时,那男人突然开口说:“两位先生,这么好的宝物就在 眼前,你们也不肯留步看上一眼?”郝文章想回一句什么,却被曾本之拉开了。 到家的第一件事曾本之就是让郝文章帮忙,从书房的墙上取下那幅挂了二十多 年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 安静和曾小安热烈响应,说如此最好,曾家人被曾侯乙尊盘困扰了二十多年, 也该解脱了。 因为是元宵节,又因为将真正的曾侯乙尊盘找回来了,安静和曾小安做了满桌 子好吃的菜,曾本之也破例喝了三杯酒。 一家人正在吃得高兴,郝文章突然一愣,随之脸色就变了。 曾小安最先发现,连忙问:“该不会又是曾侯乙尊盘出了什么事吧?” 郝文章盯着曾本之说:“按道理只有真正的曾侯乙尊盘才有可能冒出那么一缕 紫色瑞气?” 曾本之也怔住了:“是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如果是仿制的伪器,就不可能有 国之重器的能量!” 曾小安在一旁提醒说:“那天在养蜂汽车里,你说在江北监狱时,只要一提到 曾侯乙尊盘,老三口就会说,非大德之人,非得天助之力,不可为之!” 郝文章说:“是的,好多次,我故意激老三口,说他空有江湖上的盛名,其实 也不可能仿制出曾侯乙尊盘。每次他都用这话来回答,我以为他是在自吹自擂。” “非大德之人,非得天助之力,不可为之!”曾本之将老三口的话重复几遍后, 突然放下筷子对郝文章说,“你将华姐送我的那只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拿来看看!” 郝文章不敢怠慢,赶紧到书房里取,他刚将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拿到手,曾 本之已性急地跟进书房来。就着台灯灯光,曾本之将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拿在手 里,一边用放大镜盯着看,一边用细毛刷和牙签轻轻打理。 看到后来,曾本之慢慢抬起头来:“文章,这东西在你那里放了几个月,你应 当很熟悉它,说说你的看法吧!” 郝文章小心翼翼地说:“我还是想先听听爸爸您的看法!” 曾本之不高兴了:“你可不要向某人学习。当初你连失蜡法都敢否定,怎么现 在胆子变小了,不敢说真话了?” 郝文章看了看闻声赶过来的安静和曾小安,好不容易开口说:“爸爸,反正我 是学生,是晚辈,说错了我愿意认打认罚。一开始我也以为这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 片是新近仿制的伪器,可是后来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很像是有人故意将真品做得像 是伪器!所以,我认为它不是伪器而是楚国工匠用范铸工艺制作曾侯乙尊盘时,多 余下来的一小块真品!” 曾本之长叹一声:“人老了容易犯经验主义错误。你说得对,我被老三口骗了, 这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应当是真品!这家伙太聪明了,不只是聪明,简直是个 天才。别人只会绞尽脑汁弄假成真,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居然来个弄真成假。我被 他上了一课,还好,答案还算及格,郑雄他们拿走的尊盘也不是伪器,只不过不能 叫曾侯乙尊盘,而有可能是‘曾侯甲尊盘’或者‘曾侯丙尊盘’。而且那套九鼎八 簋也不是伪器,同样是真器。” 郝文章急了:“那我们该怎么办,是报警还是自己去追?” 曾本之想了好久才摇着头回答:“孩子,记住这句话,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 如果不是君子,青铜重器自己会作出选择!” 安静连忙说:“赶紧回去吃饭,好不容易轻松一下,可别又给曾侯乙尊盘弄得 一家人从早到晚紧张兮兮的。” 一家人重新拿起筷子,没吃几口菜,门铃突然响了。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自己是沙海,赶在过年的最后一天来给曾先生拜 年。 沙海一进家门,就塞了一个红包给楚楚。楚楚懂得客气,正说不要,门铃又响 了,来的人是马跃之和柳琴。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来曾家的目的,不尽相同,沙海是真的来拜年的。马跃之和 柳琴却是来祝贺曾侯乙尊盘的失而复得。曾本之想起什么,就让郝文章用自己的手 机给许姬发短信,问郑雄回来没有。一会儿许姬就回复说,郑雄刚与她通过电话, 老省长和熊达世让郑雄待在兵工厂,哪里也不能去。 曾本之与马跃之约定,明天上午去博物馆看刚刚检修过的曾侯乙尊盘。 第二天上午九点差十分,曾本之带着郝文章在博物馆侧门与马跃之会合,三个 人刚走到主馆的台阶下面,就看到老关紧跟着庄省长从高处匆匆走下来。曾本之正 在发愣,庄省长一大早跑到博物馆来干什么?庄省长已经冲着他伸出手来。曾本之 下意识地将手伸出去与庄省长握了一下。在他依然想不起要与庄省长说句什么话时, 庄省长已经依次握过马跃之和郝文章的手,真的有些像乘着战车的楚庄王那样,豪 情满怀地走远了。跟在后面的老关倒是抓紧时间说了一句话,庄省长刚刚表态了, 这一次曾侯乙尊盘的检修工作做得非常好,省政府要重重地褒奖曾本之。 这时候,穿长裙的博物馆副馆长像飞一样从高处跑下来。 副馆长激动不已,开口就说,曾侯乙尊盘太神奇了。副馆长是一早就被电话叫 过来的。今天凌晨四点,值班的两个安保人员巡查到曾侯乙馆时,忽然听到一阵细 微的鼓乐声。安保员找了半天,越是细听,越是找不到响声来源。副馆长说,更奇 怪的事情还在后面。天快亮时,两个安保员闻到一股异香,他俩寻着气味嗅过去, 发现那些香气都是从存放曾侯乙尊盘的防护柜里飘出来的。副馆长故意用戏腔说, 这怎么可能呢,防护柜的作用就是将外面的空气隔绝开来,里外空气不可能流通, 可是,那香气怎么能出来呢?昨天下午,曾侯乙尊盘检测完毕,放回来时,她也在 场,除了有轻微的青铜气味,绝对没有什么香味。 说完这些,一行人已经走进曾侯乙馆。马跃之趴在防护玻璃上看了一阵,回头 冲着曾本之和郝文章竖起大拇指,然后退到一边,很享受地看了一阵。 曾本之想起什么,就对陪在身边的副馆长说,这种事本不应该当成正经事向上 汇报的,谁碰见了,撞上了,那是谁的造化,如果弄得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着了迷, 天天夜里在曾侯乙馆里摆一张床,或者放上茶几,等着听仙乐闻天香,博物馆就成 了娱乐馆或者是算命馆。副馆长连忙解释说,老关就是这么吩咐的,还说这也是庄 省长的意思,不让声张,也不让外传。副馆长还追着问,这种事可不可以当真?曾 本之没办法,就让郝文章替自己回答,郝文章想也不想说,我们确实应当相信,世 间万物都是有灵魂的。 待了一个小时,三个人开始往楚学院去。在东湖路地下通道里,那个男人还在, 面前仍旧摆着那只青铜鼎。见到曾本之他们,那个男人继续重复着早先说过的话, 要他们停下来看上一眼,不要错过一生中难得的机遇。曾本之已经走过去十几步, 忽然退回去,破天荒地蹲在地上,拿起那只青铜鼎仔细看了一阵,回头又让郝文章 拿过去看。不等郝文章看完,曾本之就问那人,这青铜鼎卖不卖。那人回答说,这 要看对方出什么价。曾本之不假思索地说,人民币六百万元!那人马上从蛇皮袋里 取出一只十分精美的木匣子,将地上的青铜鼎装进去,再将它们一起装入蛇皮袋。 那人一手拎起蛇皮袋,一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曾本之,也不等曾本之说 什么,便扬长而去。 曾本之赶紧撕开信封,一看那些字,居然全是用甲骨文写的。 曾本之有意让郝文章看,并要他说说是什么意思。郝文章念一句,解释一句。 他们都没想到,这封信是老三口写给曾本之的。老三口坦白地说,那只用来替换曾 侯乙尊盘的尊盘是自己盗墓生涯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收获,因为盗得这只二千多年 的也许是“曾侯甲”,也许是“曾侯丙”的尊盘,老三口才决定收手不干。他认为 是老天爷的暗示,再干下去就是逆天了。同时,老三口要曾本之给送信人拿来的楚 鼎开个实价,让对方从此不求生活奢华,能过上殷实的平常日子就行,免得像他那 样铤而走险。 曾本之一想到这人应当是老三口的儿子时,便急忙往那人离去的方向追过去。 出地下通道时,已见不到一个人。曾本之忽然想起被郑雄偷走的那封信,华姐在信 中提到过,老三口本想回老家再生一个女儿的。既然是再生一个,那先前一定已有 一个儿子或者女儿。曾本之再次为自己的错过而惋惜。 东湖路上的风很大,潮湿的寒气有些逼人。 曾本之忽然问郝文章:“你还坚信曾侯乙尊盘不是用失蜡法制作的吗?” 郝文章果断地回答:“经过这次失败,我越来越相信,曾侯乙尊盘是用范铸法 制作的。” 马跃之接过话题代替曾本之问:“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 疑失蜡法的?” 郝文章说:“那一次,曾老师对我和郑雄说,为什么耕地的犁铧从古到今,仅 仅是将木制换成铁制,因为全世界的工匠都一样,不会做‘郑人买履’的傻事,自 己给自己找麻烦。譬如欧洲的青铜时代只有失蜡法,工匠们也都用得很熟练,这时 候,如果设想让某几个少数人用中国工匠中盛行的范铸法制作非常复杂的器件,无 异于痴人说梦。中国工匠们大概也是一样的,除非有更加方便简捷的工艺方法,否 则就不可能让他们放弃传统的工艺方法。我听得出来,曾老师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口 的话,那就是青铜时代的中国工匠普遍采用范铸法,怎么会有少数几个人异想天开, 突然用失蜡法制作国之重器呢?” 曾本之说:“我记得这话,不过我要纠正一下,那些话其实是我在心里的自言 自语,也不晓得是何原因,就从嘴里蹦出来了。” 过了几天的一个早上,曾本之看日历时想起来,如果郝嘉活着,今天该做七十 大寿了。正在暗暗伤感,曾小安过来与他说,今天家里人哪里也不许去,一切要听 她的安排。上午九点,曾小安一声令下,从曾本之到楚楚,都跟着她下楼上了香槟 色越野车。 驶到九峰山公园门口,老远就看见马跃之和柳琴、沙璐和万乙,还有沙海在朝 他们招手。到这一步,曾本之明白,大家都是相约来祭拜郝嘉的。 就在这时,曾本之的手机响了,里面传来许姬近乎哭泣的声音。许姬告诉曾本 之,郑雄高烧三十九度八,现在中南医院里躺着,她是趁着回家给郑雄拿换洗内衣 打这个电话的。 许姬说,昨天傍晚,郑雄接到老省长他们的通知,让将曾侯乙尊盘送到停在武 汉港的一艘邮轮上。一是为了避开火车站与机场的安检;二是听信熊达世所言,曾 侯乙尊盘要去的那地方,以及预备用曾侯乙尊盘做某种事情的人五行中缺水太多, 叮嘱必须全部走水路。郑雄弄了一条快艇,从上游的金口上船,顺水驶来,一直很 平安。经过武汉长江大桥时,也是风平浪静,偏偏一到长江和汉水交汇的龙王庙前, 快艇就不听使唤了。坐在船舱里的郑雄死死抱着装有曾侯乙尊盘的木箱,快艇越颠 越猛。郑雄后来说,突然之间,像有一只大手从江底伸出来,生生从他怀里夺过那 只木箱子,轰隆一声坠入江中。奇怪的是,刚刚还在猛烈颠簸的快艇,马上恢复平 稳。郑雄却惨了,快艇靠岸不久,他就发起高烧。许姬对曾本之说,她已经听夜里 赶到医院的熊达世说过,凡是掉进龙王庙一带江里的东西,除了龙王谁也无法捞起 来。而郑雄却一直在说胡话,非要跳进江里将曾侯乙尊盘捞起来。许姬打电话来是 想确认这种说法是不是真的。曾本之如实告诉她,可以查一查一九九八年夏天武汉 的抗洪资料,他记得当时所有的文章都说,就是一条千吨级的大船,沉入江底,也 无法打捞。在两江交汇处,对付江底暗流的唯一办法是将江水抽干。 许姬那边大概是不方便了,话没说完就将手机挂断了。 曾本之收起手机看着郝文章正要说什么,旁边的安静抢先说:“天意,一切都 是天意!” 郝文章顺着安静的话说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真是唯一的。” 与马跃之他们会合时,曾本之迫不及待说了这些事。马跃之淡淡一笑地说,该 天谴的一定会遭天谴,该天赐的一定会有天赐。 接下来,马跃之话题一转,问曾本之想清楚郝嘉最后时刻伸出三个手指是何意 思没有。曾本之毫不犹豫地回答,大年三十夜里,在东湖边的老鼠尾寻找曾侯乙尊 盘时自己就想明白了,郝嘉的意思一点也不玄乎,就是告诉别人,曾侯乙尊盘在青 铜大盗老三口手里。马跃之乐呵呵地说,本之兄遇事总比他高一头。 一阵风吹来,楚楚叫道,下雪了!那双伸向田野的小手中,果然捧着一朵近乎 蟠虺纹饰的小小雪花。 顺着天空中飘飘荡荡的雪花望去,走在最前面的曾本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 眼睛:曾经被破坏得乱七八糟的郝嘉的墓地,不仅修整一新,还有一大块被红布遮 挡着的石碑。大家站定后,安静将楚楚叫到前面,小声告诉他,这里埋葬着一个天 下最好的人,如果他没有死,今天就能吃七十岁的生日蛋糕。这个人是爸爸的爸爸, 也就是楚楚的爷爷。楚楚很乖,马上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待每个人在墓前说了各自 想说的话,曾小安和郝文章还有楚楚扯住盖在石碑上的那块红布,一齐用力掀开, 露出一座形状像曾侯乙尊盘的墓碑,上面雕刻着一篇赋。 到这时候,曾本之才明白,原来曾小安和安静一直在瞒着他重修郝嘉的墓地。 那篇赋是郝文章在养蜂汽车上写的,郝文章听说曾本之写了一篇《春秋三百字》, 便学着写了这篇《青铜三百字》: 历史这棵树上,青铜是早孕之花。人世那棵草下,青铜是先生之茎。 都说国之重器,鼎簋正如国色牡丹。原来人中圣雄,甗簠当比龙凤梧桐。 天涯相望檀香绕铜镜,琼楼玉宇丹桂掩罍觥。 一辞莫赞尊盘紫薇紫,众口熏天觚觯红梅红。 彝斝醉君子,知我罪我惟其春秋;卣爵梦杜鹃,情断情长总是无穷。 戈矛戟刀剑钺,松竹梅杨柳槐,鹰视狼步不相为谋;铙钲镦铎钩铃,荷菊兰桃 李杏,蜂合豕突岂敢苟同。 艰辛锸耨镰,怒斥为虐二竖子;诚实耒耜锛,不使二桃杀三雄。 今世凝华,古典青铜。那朝秦暮楚之徒,不过是买椟还珠,纵然上下其手,难 抵董狐一笔,终归画龙不成反变虫。为寒则凝冰裂地,为热当烂石焦沙。爽拔不阿 者,更是奇葩龙种! 苍黄翻覆,霜天过耳,且与时光歃血会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