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明朝晚期,有一位来华传教士利玛窦,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著名人物,他介绍 西方科技、传教,有政治家手腕,获得后世盛誉。他在南京一次文人雅集上,与佛 教贤首宗领袖雪浪论战。雪浪年谱上无此事,他则详细记录了双方话语,自评完胜 雪浪。国人看了,则是另一番观感,雪浪觉得他无佛学常识,还没资格跟自己对话, 为给雅集主人面子,陪他说说,果然说什么都被曲解,雪浪感到无趣,不谈了。雅 集闲话不是经堂辩论,话不投机就闪了,雪浪本是来玩的。利玛窦考察中国乐器, 写道:“琴弦都是用丝线捻成的,他们似乎根本不知道可以用动物的肠子做琴弦这 一事实。”西方提琴以动物肠子做弦,但万物品类繁多,非得用肠子么?中国人没 往那儿想,利玛窦便觉得不够聪明。明朝官员认为他热爱中华文化,他写回欧洲的 信件,则常作恶评,觉得这里的人理性不强,感性不佳,哲学粗陋,音乐低端。 音乐对国人生活有何意义?不会演奏,在家里摆一件乐器也好,因为乐器有德, 能够影响人生。德,长远的好处。秦国以砍头数量来论功行赏,驱动利欲,打下天 下。利欲是眼前好处,一统江山是长远大事,人人急火攻心,利欲熏天,国家就崩 溃了。秦始皇死前两年,想改用利为用德,各地立碑,宣扬“秦德”——我有长远 好处,大家等等看。但天下人不相信,举旗造反了。 德,是人心真正需要的,所以长远。华夏上古音乐能帮助人找到这个真需要, 最好的社会制度也依据此需要而来,乐器含着王道之音,所以值得尊重,其造型对 人有天然的影响力。 皇帝出殡的传统是不奏乐,抬着乐器默默随行,以乐器造型表达隆重。明清的 书房设置是墙面垂挂古琴,悬琴而生静意。 武有武德,琴有琴德,两者相通,但琴人在文字上总结得更好,可给武人参照。 不但习武,学木匠,学屠宰,但凡学艺之人,受的品行教育都近乎琴德。 人间诸艺,以“琴棋书画”为归宗——接近琴棋书画的理法和审美,金圣叹以 画法批《水浒》,《文心雕龙》以乐理说文赋。秦始皇设计了中央九卿制度,统领 全国官吏,以乐官居于九卿之首,名为奉常,以乐理匡定政事…… 音乐一度居于政事的首席,琴长久居于诸艺的首席。艺德,琴人说得更好,应 该的。琴德是自足、自德、自尊,不取悦他人,也不取悦自己。取悦他人不会真诚, 取悦自己不会明智,取悦自己指的是沉迷于个人趣味,便难有提升了。所以老琴人 有言:“琴弹人,不是人弹琴。”老武人也言:“拳练人,不是人练拳。”老辈人 的认识高度一致。 韩伯言五十八岁教拳,之前事业多,习拳是纯爱好,想不起要教拳。六十年代 初,一位朋友跟他说:“现在人人平等,你是资本家,别总闷在家里,多跟群众接 触,出了事,好有人说你好话。”韩伯言领会,回应:“可以走动走动。”于是上 街,他是挺随和的老头,有文化,说话幽默,能说上话的人都愿意跟他做朋友,小 贩、售货员、退休工人的朋友交了一大堆。 一日傍晚,韩伯言遛弯到一座小庙,空场有位青年练形意拳,韩伯言看了会儿。 第二天早晨又去,见青年已练上了,心知这是正经练的。早上晚上都去看着玩,在 旁边一待半天。青年烦了,不让韩伯言看,说干扰他练功。青年叫乔明德,韩伯言 随口逗趣:“练的不就是形意么?”乔明德不愿意了,要让韩伯言把话说清楚: “你知道啊!你说形意怎么回事?”韩伯言说:“你练得不对!”一搭手,乔明德 站不住了,一挣扎,给打出去数步。韩伯言说:“我没名,我老师有名——尚云祥。” 小辈人的武林观念里,尚云祥等于形意拳,乔明德一听,这事没讨论余地了,尚云 祥传下的形意只能说对。乔明德不放韩伯言,一定要拜师。他住的地方离韩家不远, 几条街便是,生活穷苦,是个街头弹棉花的。 旧时代,一般师父不死,自己不敢收徒弟,只能是“带带”,有人向自己学, 领到师父家,师父发话“你带吧”,这才敢教,不会公然宣扬自己开场子收徒了。 师父在世,自己始终是个徒弟,不能称师父。前人的活法十分谦虚、十分退让的, 有时候,师父看你谦虚,挑了人才,指定了让你带。开山收徒,等于建一座寺庙, 香火就此传下去了,上下几代人的荣誉命运,那一刻就注定了。武人开山授徒跟皇 帝登基一个观念,皇帝登基一年后便给自己修陵墓,生死在一起、枯荣在一起,怎 么开始、怎么结束。 此事太隆重,收第一个徒弟,都战战兢兢,心理压力大,自己过不了自己这关, 真要负这么大责任啊。韩伯言还有层顾虑,师徒是旧时代的人际关系,现今提倡人 人平等,最好别给人当师父……找到个折中的办法,把尚云祥照片拿出来,跟乔明 德说:“你给尚师父磕个头,我当你大哥。”代师收徒,传了他,嘱咐悄悄练,别 对外说。 对外一提尚云祥,就是个大事,引人好奇,必有试探,自己功夫还没练出来, 招人就是招辱。练拳的都有哥儿们,一帮人相互比、相互学,才有进步。乔明德有 个哥儿们叫刘文慈,眼尖心细的人,看出乔明德身上有了变化,问:“你学什么东 西了吧?”乔明德受了自秘习武的嘱咐,关系再好,也不告诉。刘文慈便跟踪他, 跟到了韩家的胡同。乔明德进了门,刘文慈便向街坊打听。乔明德下次再去,刘文 慈追上来说:“知道胡同里有个韩老头,旧社会大律师,你领我去吧。”乔明德只 好领他进门,韩伯言一看,又来了一个,寻思:“我不能总给尚师父收徒弟呀!” 让刘文慈做了开山首徒。嘱咐乔刘二人:“门内叫大哥,出门叫大叔。”在韩家, 两人是师兄弟,出了韩家门,刘文慈比乔明德晚一辈,得叫师叔。 习拳光有师父不够,得有个彼此试验的搭档,二人年轻便一块玩,顾忌全无, 性命相托的信任。乔明德跟刘文慈便是这样的一对,两人闭门研究,跟外人比武可 以,不跟外人交流心得,自秘其技。 韩伯言教孙子韩瑜习武后,他俩嘱咐韩瑜:“一定要吝技,别去外面讲,老爷 子的东西好,说给外人,糟蹋了。”外人听了,因为不是门内系统学习,凭着自己 的想象推演,一定曲解。真传的话都简单无趣,下了功夫,才有趣。曲解的话或许 有趣有理,因为核心不真,要掩饰装修,富于迷惑性。曲解之言传得沸沸扬扬,真 传弟子听了也迷糊。小孩儿得了口诀,但功夫不成熟,没有自证自辩的定力,一听 觉得言之有理,甚至认为是捷径,顺着走了,韩伯言名下的形意拳就走样了。 为保护师父,要让外界知道师父的信息越少越好。外泄的信息一多,外人就会 借机修整,他自圆其说的话,就是比你的真传口诀听起来到位。这就是谗言,可以 亡国灭种,惑乱一技,当然小意思。对于武人来说,吝技是美德。公之于众——是 件特别可怕的事,因为大众会糟蹋它。 刘文慈在大明湖畔练拳,明里暗里会有人看,专门等着他转身。形意拳在民国 时代普及,练的人多,大众不陌生,但尚云祥传给韩伯言的形意,转身特殊,犹如 老鹰低旋,架势很大,一闪即逝。都说旁观者清,这么大的架势,旁人就是看不明 白是怎么动的,角度、轨迹超出了常识。刘文慈露过一次,惊了湖畔清晨的习武人。 听到议论,刘文慈警惕了,再没露过,一趟拳打到尽头,偷窥者觉得要有眼福了, 没想到刘文慈一个立正,解放军操练“立定、向后转”一般转了过来。 韩伯言说:“咱们的拳,一个回式把八卦掌都练了。直趟打拳,也要贯彻回式 的要领,身子是旋开的。别家的劈拳身上直愣,一劈再劈,咱们是劈转,一劈就转, 再劈再转。”通过教转身,传授回旋要点,这是尚云祥的教法,其他派系不这么教, 或是为了普及而简化了。不含回旋的形意,身上的生硬,化不开敌拳。韩伯言叹息 :“现今的形意,都是立定向后转。”因为韩伯言有这话,所以当人偷看时,刘文 慈就变本加厉,干脆做成军人操练,让偷窥者自讨没趣。 韩伯言当时的处境,由“跟群众搞好关系”变成“不方便接触群众”了。他一 上街,群众会说:“老资本家又出来了。”为免得显眼碍事,韩伯言不出家门了。 有朋友劝他:“你得出去活动,你现在没钱了,身体一坏,你就什么都没了。”韩 伯言说:“怎么跟人接触啊?我不会了。”朋友说:“刘文慈会啊!”刘文慈心眼 灵活,跟谁都挺好。他陪着韩伯言在大明湖散步,就没人说那些恶语了。 不喊资本家,喊武术家也麻烦。有次散步,拦上来一伙人,十多位,不忿韩伯 言号称会武术。领头的招呼人:“这老小子,谁上?”韩伯言说:“跟我试试,都 想上吧?我喊一二三,你们一块上。”说着话,变了脸色,瞅着能杀人,结果没一 个人敢动手。他们散了后,刘文慈还紧张,因为也被韩伯言刚才吓着了,韩伯言开 玩笑:“咱爷俩儿不管功夫好不好,先把人唬住了!”他轻松,刘文慈也轻松了。 功夫上升的阶段,会禁不住地好斗,刘文慈频繁比武,遇上一场恶斗,失手打伤了 人。韩伯言买了一袋米,带刘文慈登门道歉。出了人家门,刘文慈愧疚让师父亏了 钱,韩伯言宽慰他:“还好,是咱们看别人,不是别人看咱们。” 韩伯言儿媳妇有个哥哥,叫任怀珠,是朝鲜战场的退役军人,经历过生死,只 认杀招,对花拳绣腿看不上。听家里人讲韩伯言教拳了,也表示要学,亲戚间说话 直率:“跟您学,我得先试试。”韩伯言师承的形意在民国武林是一线地位,年轻 一代人不知,就不计较了。一试之后,任怀珠出门买了四包茶叶献上,就此拜师。 问了师承渊源,是名门中的名门,大感意外,更加恭敬肯学。韩伯言师徒在大明湖 畔练拳,等晨练人差不多走光了,去一片向日葵后面练大杆子。 一日,任怀珠把大杆子递到韩伯言手里,说:“您拿这个。”意思是,别光让 我们练,您给演示一下。刘文慈和乔明德不敢做这事,只有他敢往师父手里塞杆子。 韩伯言是山东老辈人的做派,待儿媳妇如待上宾,非常客气,儿媳妇面子大,她家 人说话,也认真对待。韩伯言看出刘乔二人也很想瞧瞧练大杆子的情景,便顺了任 怀珠的意,把杆子贴在旁边的小树上,一捅一收,来回拉扯。这是大杆子的基本功, 叫“涮杆”。筷子夹着羊肉在火锅里涮,是要转的;狗熊后背蹭树,是打着圆蹭的 ;大杆子贴树皮拉扯,杆身也要转的。 形意、太极、八卦拳法不同,三家的大杆子都一样,古战场马战长枪术的遗法。 敌人兵器直刺而来,不是像棍法似的“直来横挡”,抡出一条横线去架去拨,而是 “直来直去”——你扎,我迎着扎,兵器相触,由于我的杆子上有旋力,碰上一点 儿,就把你的兵器弹开了。弹开一点儿,就够了,得点儿空隙,就够我扎上你了。 枪法势不可挡,因为省时省力,抵挡和进攻之间的过渡缩到最小。你反攻要“一挡 一击”做两下动作,我几乎是一下,当然我快。韩伯言涮杆数下,一个回拉,旋力 爆发,小树咔嚓断了,吓呆了一圈徒弟。事后,刘文慈请任怀珠去汇泉楼吃明湖鲤 鱼、九转大肠,吃完了又请泡澡,只为他往韩伯言手里递杆子,说:“你让我开了 眼。” 乔明德个头高,脾气烈。大明湖畔有个老头开场,教了一圈徒弟,碰上乔明德 说:“你能打过你师父么?”乔明德是对着尚云祥照片拜的师,纳闷了:“谁能打 过尚云祥,你听过么?”老头说:“我说的是你真师父——韩老头,你打得过么?” 乔明德哑了,没法应这话。徒弟好意思说能打过自己师父么?但说打不过,老头又 会说:“你太差了,你师父白教你了。”左右都受嘲讽,不能应这话。见乔明德憋 屈,老头上瘾了,见面总这么逗。忍了多次,乔明德想出应话:“我跟我师父比不 了,我能把你徒弟都打了。”老头是逗闲趣,听出这话能变成真的,呵呵一笑,过 去了。安稳了一段日子,一天碰上,老头没控制住自己,又逗上了。乔明德没理他, 几天后,老头的几个得意门生被乔明德打了。没在大明湖畔老头场子里打,找上家 门私下比武。上岁数的人受不了憋屈,要是坏了场子,当众伤了面子,真没日子可 活了。 几个挨打的人反而跟乔明德建立友谊,知道他不是耍蛮斗狠,是技高一筹,赢 得有道理。那几人忠厚,一辈子忠于师父,学艺到老头过世。输了,也不改换门庭, 形意拳有道理,自家的拳也有道理,一次输赢,连祖师爷都否定了——这种人不配 习武。人人急功近利,一吃亏就叛师,武术必灭绝。 活劲神秘,习拳得活劲者寥寥。写字弹琴都是用活劲,也是得者寥寥。写字要 把字写出劲来,不是笔头在纸上硬捅硬划,五个指头握在笔杆上是五个方向,笔下 有“提顿收放”的弹性。 弹琴也不是指头硬敲,基本手法是拇指搭食指、虎口呈三角形,以这个三角形 去弹,不是一根指头的单一发力,要弹得整根弦从头到尾振动,揉起来才能生韵味, 干脆之音和缠绵之韵,都有弹性。 先掌握好自己的劲,下一步再掌握物理。所谓物理,是体会工具的性能。遇到 上品狼毫、唐朝的琴——这类神器能提升技艺。 对神器如对天地,天地里出奇物,参天大树、百年狐狸、美玉美人,你不能不 尊重。由己力体会他力,心思锻炼得深邃。说一个人天赋高,是他感受力强。对美 食、美人味同嚼蜡的,大有人在——无感,尚是好事,许多人是恶趣,学什么都是 在糟蹋什么。小时候喜欢拿开水浇蚂蚁窝,成年了喜欢要挟别人,都是恶趣,不能 教他,教了必玷污上下三代。 韩伯言是出手大方、乐于与人分享的天性,涉世日久,被辜负的事多,人一伤 心,眼力便深了。晚年学尚云祥卧床待客之道,有人来访,一眼看出其品行,倒头 便睡。访者不断,难得起身。也有人抱着“有志者事竟成”的算计,一来再来,见 韩伯言睡觉,自己从屋角拿马扎坐在床前,一坐半日。赖皮如此,后患无穷,更不 能教。睡觉还被人盯着,韩伯言终于不耐烦了,起身对他挑起二指,做出一探一收 之状。来人糊涂了,问这是什么,韩伯言回答:“白蛇吐信。”说是形意拳蛇形的 一式,来人问怎么用,韩伯言:“虚晃一招。”那人非要问出个实在用途。韩伯言 无奈了:“挖眼。”那人比画了比画,觉出是调侃,不再来了。装睡,大多数时候 还管用。拳术是师辈的智慧总结、自己辛苦练得的,就不必满足闲人最粗浅的好奇 心了。闲人有闲人的乐趣,不必沾拳。 琴歌是依琴曲而唱的歌,因滥传而变质,因变质而废,琴歌已走完了这一过程, 拳术要警惕此危险。诸侯王者是一地最高祭祀人和最高音乐人,周朝的乐官独立于 官僚体系之外,属于祖宗家法的系统,乐官发言是群臣议事的最后一环,如果不按 乐官的裁定,硬去实施了,乐官可以持保留意见。乐官的保留意见非同小可,要上 史书的,乐官有史记的权力,硬是要留下与王者逆反的记录。春秋战国,礼崩乐坏, 至汉朝,皇帝修养差,做不了最高音乐人,乐官失去史记、裁定、劝谏的权力,但 身份地位还保留着。至宋朝,乐官彻底丧失尊位,成为官僚体系中的一环,降为中 下层的服务部门。 琴原是王者之歌的伴奏乐器之一,孔子的琴技学自于鲁国乐官师襄子。“师” 是乐官职称,京剧里的“老太师”掌有兵权。其实“太师”是乐官职称,不掌兵权, 但周朝礼仪是举行了音乐典礼后军队才能出征,军乐伴随战役各环节,在文字记录 上,可以用乐事指代军事。 民国武术家姜容樵整理流传河北地区的太师鞭法,出书作序,写了个困惑,他 遍查历代军事编制,没有“太师”一职,但老辈武人都这么说,真不好否定。姜容 樵尊重口口相传,以《太师鞭》做了书名,为今人留下了前秦时代“乐事即军事” 的民间证据。 中国的民间有贵气,因为儒家的主要事业是将王侯礼乐移植给平民。孔子教导 门下,君子要每日操琴,不操琴,必是发生了重大变故。琴成为中国乐器的首席, 跟孔子爱琴有关。 汉朝后的历代文人尊孔,但琴也确实好,琴在庙堂合奏上没有突出地位,琴以 独奏赢得人心。 乐官其实是理想中人的状态,既能参政议政又有独立性。琴是独立者的自弹自 听,乐官后来名存实亡,琴的地位上升,或许是种补偿。古代是先有琴歌后有琴曲, 因歌作曲,为歌伴奏。宋朝人已认为琴音比人声微妙,明朝虞山琴派甚至有意废止 琴歌,认为“因词害曲”,歌词局限了琴曲意境的广度。琴歌往往托名古代圣贤所 作,伪作众多,词语粗陋,累积到明朝,令人生厌,招来了文人废琴歌的局面,琴 歌精品被连累,一并受贬,之后两百年,唱琴歌成了低端之事。“滥竽充数”是恶 相,终会伤宗害祖。拳术滥传,伪作淤积,也必遭轻贱。技艺上宁缺毋滥,尚好坚 守,生活上宁缺毋滥则太难,人生苦短,不过几十年光景,耽误不起。人怕蹉跎, 便会妥协屈就。 武行闲言多,常人不正经看武行,总按武侠小说看武人,非要谈奇说怪。有个 外地武人来韩家拜访,也是老头,聊着聊着,说尚云祥是个奇人,武功那么好,可 惜一只眼睛是瞎的,奇在视线受局限还能赢人…… 韩伯言听了,就阴了脸。那人忙解释是他听来的,远在某省的某人说的,韩伯 言立刻换出门的鞋。那人瞅出不对,喊:“韩师哥,您这是干吗?”韩伯言说: “咱俩现在就去坐火车,去找说这话的人!”那人忙劝,韩伯言不受劝,越劝越气 :“啊!老师瞎了,我还不急?”那人瞅着害怕,连忙告辞,出门就跑。韩伯言: “你跑吧,下回小心。”文明了一辈子,追出去骂街的心都有。好几天怒容缓不下 来,大病一场般难受,跟家人说:“我是尚师父的徒弟,老师是我亲见的。我还活 着,老师就被人糟改了!”师徒之情,不是以相处的几年为标准,师父过世了,徒 弟也惦念着,以徒弟过世为标准,至死方休。事发当晚,韩伯言写日记“先师眼瞎”, 恨恨不已。 开门授徒,当师父的,总会遇上个蛮人来做徒弟,似乎老天特意要考考你,看 看能不能降伏。很怪,教了一辈子徒弟,碰上天才欣慰,碰上鬼才兴奋,往往是最 喜欢这个蛮人。因为蛮人感情真,一旦认可了你,便没有半点虚假,最为感动师父。 韩伯言门下有沈西刚。沈西刚蛮力过人,性格暴烈,小时候挑水回家,倒进缸 时洒了点在缸外,母亲说他两句,一下发狂,把缸给砸了。长大后,他是几条街的 霸道,他不欺负人,但你的言行让他不顺眼、不顺耳,一思考,得出结论你不是好 人,就找你打架了。爱讲理的蛮人最可怕,他有他的正义感。人都叫他“鞑子”, 因为没法跟他讲理,他有他的理。 听说刘文慈会武术,沈西刚不服,非要较量,却挨打。知道是韩伯言教的,便 找上韩家来拜师。拜师后,沈西刚见韩伯言打他比刘文慈还轻松,彻底服了,忠心 耿耿。他一表忠心,韩伯言就头疼,因为难免过分,但他发自肺腑,又不好说他。 说他,他会伤心。他陪韩伯言出门,公共汽车到站,候车的人都向上挤,他挺身拦 住,将人们顶出去两步,空出车门,让韩伯言先上。熟人见了韩伯言叫“伯言”, 他就抢上前训斥:“伯言也是你叫的!” “文革”时,红卫兵抄家打人,他觉得小孩们过分了,讲理不成,动手就打。 结果被判刑,送去新疆劳改。他脑子不会拐弯,没有“隐忍”二字。他在新疆,跟 管教人员发生冲突,打死两人重伤三人,经过几场批斗大会,当众枪毙。传言他死 前还是一脸不服气的蛮相,让人看了感慨:“就是个鞑子。” 他的死讯传来,韩伯言伤心了,跟朋友讲:“习武壮胆气,他不跟我学,不敢 动手,就不会死。”朋友劝他,说沈西刚是个蛮人,习不习武,该发狂都会发狂, 不用太内疚。但韩伯言始终认为对此事自己要负责任。 韩伯言教拳,“文革”前一个状态,“文革”后一个状态。“文革”前教拳, 是老师傅的做派,师父和徒弟之间最直率,没有客气的,瞅着不对就骂,徒弟犯浑, 师父拿烟袋杆抽。有个徒弟常挨打,每次来必挨骂,额上暴青筋还忍着。再浑,最 底线的道理还在,明白学艺都这样,师父是为他着急。 “文革”开始,韩伯言回避了徒弟,不要他们再登门,师父的德行是遇事不拖 累徒弟。于是,他去了农村,农村其实比待在城里强,只要不离村,生活自由,少 有骚扰。此村是韩家的发迹地,几代人回报乡里,出资公益、抚恤孤寡,祖辈人积 德,村人还记得,对韩伯言习惯性地尊重。 见他岁数大,村长有心袒护,看了档案材料,知道他是武术家,为减轻劳动强 度,要村里年轻人跟他学拳,折算成部分农活任务。沈西刚之死,对韩伯言是个沉 重打击,不愿意教人形意拳,就教小红拳。成了孩子王,倒也快乐,孩子们感恩, 平时捉鱼孝敬师父,还会借民兵的步枪打大雁和兔子,给韩伯言老两口改善伙食。 小红拳是长拳的一种,作为身体素质训练非常好,在河北山西流传广泛,许多 形意老前辈少年时都练过小红拳。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小红拳里穿插一点儿形意。残 存的这么一点儿也招祸,村里年轻人去打架了,这点儿足够伤人。村委会的人非常 气愤,觉得韩伯言教坏了年轻人,逢上赶集,远近几个村的人都在,村委把韩伯言 送去集市挂牌游街,一路低头认罪。脖子挂的牌子上,写的批斗语由四大变成了五 大,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大律师、大地主、大资本家”之外,多了个“大坏蛋”。 此次批斗,令韩家和村人世代的良善关系崩溃,以后公社里丢了东西,都先搜 查韩伯言住所,明知道他不会偷,也要这么办,表明他是敌对阶层的人。这么做, 本意是敌视,不是侮辱,但以后查坏事都是从韩家开始,不是侮辱也成了侮辱。教 拳,教得人格、尊严都没了,韩伯言请求村委收回委派的任务,别再让他教拳了。 村委认为,年轻人打架,是他没教好,不是组织下派的任务错了。不撤销任务,也 不明确让他继续教,事情糊里糊涂的,徒弟们再来,韩伯言没法不教,也没法教, 从此教拳不骂了,看着小孩们技艺不精,心里着急就心里忍着。 “文革”前脾气大,“文革”后没脾气。韩伯言七十五岁过生日,当时还没正 式回城,转到一个农业林场工作,徒弟们赶来庆生,在餐馆里吃完了,徒弟们骑车 送他回住所,他坐在后座上。酒喝多了,风一吹睡过去,结果跌下,摔伤胯骨。韩 伯言感慨:“腿一坏,二十年修为没了。” 真是什么脾气都没了,回了城,十年前教的一拨徒弟们成了武术家。韩伯言年 轻养成记日记的习惯,有几木箱日记。他那时抽琥珀香烟,没有过滤嘴,日有所思, 便写在烟盒锡纸上,写完随手贴在墙。日积月累,韩伯言住所四壁碎纸,满是闲言 片语。一个徒弟来拜见师父,见此情况吓坏了,当即发狂:“您怎么还不接受教训?” 说四壁纸条全是罪证,会招来批斗,都给撕下来了。徒弟毁师父东西,放在旧时代 是逆了天。家人担心韩伯言出手打他,不料韩伯言只是跺脚赶他走,对家人所言, 反对他有一份可怜,说:“他那么做,是心里害怕。”回了城,总在床上躺着,一 半真疼一半假装,对家人言:“胯伤了,正好。不能动,能回避许多事。” 有人来拜师,韩伯言失笑:“腿残了,让我怎么教?”来人走后,韩伯言对家 人言:“我教出过几个人才,已经够了。现今人心机巧,不再尊师重道,多是想占 便宜蹭点东西走。没心正经学拳,只想蹭拳,我还教什么?” 唐太宗时期,琴师尚有较高地位,唐玄宗之后,不爱琴音的习性直率地表露出 来,琴师地位下降,从皇家庙堂退居于文人书斋。也好,正可潜修默练,琴艺正是 此后才得以精湛。不得重用,便发挥潜移默化的作用,不离不弃是儒家策略,心宽 意坚是儒家品格。 儒家借琴情感抒发,儒家以平民身份从政,谋不得一时痛快,谋求赢在长远, 要容忍许多不如意事,个人修为上,首先要求心量宽大。琴的儒家背景,令琴的艺 术观更强调用心,心先技后。书法绘画的正统艺术观,也说“意在笔先”,跟琴保 持一致。 清初文人金圣叹否定“意在笔先”,提出了“笔在意先”——由技生意,先写 再画,自然生出的一番意境才是可贵的。金圣叹之说受禅宗影响,金说非主流。 孔子留下了两个“意在笔先”的典故,一正一邪。 两个弟子找孔子,到门口听到孔子弹琴,暴虐好杀之音,一个弟子愤慨,觉得 琴音是一个人的真相,孔子内心如此险恶,决不能追随,掉头就走。另一弟子等琴 曲完毕,进门看个究竟。原来孔子弹琴时,见到猫正捕鼠,随感而变音。孔子称赞 那位弃他而去的弟子是知音,可授受他的琴艺,听出了他在思索人间杀机——这是 邪的。 正的是孔子年轻时向鲁国乐官师襄子学琴的典故。孔子早年学琴、晚年著史书 《春秋》都是犯法的事,不在乐官编制而学琴,不在史官编制而著史,国家可以处 罚。孔子言“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用心良苦,行为非法。 师襄子私自教授孔子,孔子还不好好学,师襄子弹了一曲后,要抓紧时间指导 他指法,孔子就是不弹,说自己的心跟那首曲子没契合,不能动手。那你就慢慢契 合吧,我没时间,师襄子走了。隔一段时间,师襄子再来,孔子还是不动手。没法 教了,师襄子一去不再来。 不久,孔子主动去找师襄子,说他心已契合,甚至心中映现作曲者容貌,必是 古代圣人周公。师襄子的确没说过曲作者是谁,怀疑孔子是打听来的。孔子一操琴, 师襄子信了,因为水平已超过了自己,这么高的琴艺不可能是短期练出来的,只能 是感悟来的。 韩伯言过的不是尚云祥般严格意义上的武人生涯,晚年虽教拳授徒,而生活状 态更像一位琴人。 韩伯言晚年不再弹琴,古人自废琴艺,或是知音逝去,或是对琴意的政治理念 绝望了。琴意伤心,不忍再弹。拳也不愿谈,有人来学拳,问问你有何爱好,你说 喜欢画画,他跟你谈画,你说喜欢京剧,他给你拉一段,扯远话题,耗会儿,他表 示累了,说:“我没电了。”倒头便睡。 一天来了个练西洋拳击的,找韩伯言讨论武术能不能对付拳击,韩伯言起了兴 致,说两句,没兴趣再说,因为来人是口舌之争,不是研讨道理。口舌之争,是无 限制地唱反调,赢在口才。韩伯言烦了,说:“我说行,你说不行,只能试试了。” 一个形意的炮拳将他揍出去,跌到屋角。那人一定要学这个炮拳,隔不久,有朋友 来韩家,说那人在外面讲:“老爷子功夫棒,对付拳击有办法。” 韩伯言听着乐了:“他汇报得很属实,只是少说了一个炮拳。”不久那人又有 话传来,说他学了个炮拳,才学的。韩伯言让人传话给他:“把话说全了,你是挨 了打才学的。”对人不爱谈拳,自己对拳,内心没放松,家里没人来时,他会写写 拳学心得。不爱教人,主要是觉得新一代不诚实,有学的心,没练的心。 一次看好一人,认真教了,那人再来,明显没练,还要诱韩伯言说新东西,不 断地讲想法。花言巧语听着腻,韩伯言很淡地说:“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了。”不 再理他,吹笛子去了。 他不是不教,而是看你能不能真练。 尚云祥有话“三代福分,才能练形意拳”,遇上练形意不下功夫的人,看着就 有气,可惜了好师承,他会说:“你也练形意?”吓得人不敢应声。敢应声,尚云 祥就打。朋友问:“您怎么老打同门啊?”尚云祥回答:“不办他,妄谈名门。” 年轻一代浮夸懒惰,韩伯言也懒得费话,遇上同辈人,身上尚云祥较真的劲头 才出来。他不太跟武术界交往,一次帮衬着尚云祥女儿尚芝蓉做学术活动,遇上个 他派的形意门人,两人岁数相当,在一个拳理上争执起来。 那人在武术界得宠,不知六七十年代是怎么过来的,变了个人,说话没轻重, 一开会就兴奋,古人是艺惊四座,今人是语惊四座。尚芝蓉不在场,他发言,张口 说尚云祥练错了,在座的行家都变了脸色——这就是他要追求的效果。 提到尚云祥了,韩伯言哪能退让,起身训斥。那人本要在口才上过瘾,毫不示 弱,拍桌子大吵。在场者说,两个老头胡子都翘起来了。小辈人忙去请尚芝蓉,尚 芝蓉进屋,说:“韩师哥,院里有人找你。”韩伯言在气头上,应声出门,院子里 没见到人,才明白尚芝蓉是在劝架,师妹的面子要给,没再回屋。隔半日,传话: “不办他,妄谈名门。”要以比武来断拳理是非。 那人没再跟韩伯言对话,向尚芝蓉表态,他对尚云祥没有不敬,说:“韩师哥 太急了,拳理上是他对。”尚芝蓉向韩伯言转述,韩伯言卸了怒,心里一空,更想 尚云祥了,说:“老师可是在北京给形意门立了四十年的门户啊!”尚芝蓉听了触 动大,师兄妹间叹叹气,他人难知的感怀。 当一九六九年韩伯言被遣送回农村老家时,韩瑜两岁,一九七八年才又见到爷 爷,已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韩瑜生在济南府西街二十三号,韩伯言年轻时购置的 房产,深宅大院,旁侧便是旧社会的山东省国民政府,可想地段之佳。省长马良来 串门,跟韩伯言说:“你家比政府盖得好。” 童年模糊的记忆里,家中有高大立柜,好多人在站桩。爷爷下放不久,老宅充 公,父母分配到肥城工作,韩瑜随着离了济南。韩伯言结束下放生涯,住在淄博女 儿家里。韩瑜十一岁,去看望爷爷。韩伯言的二夫人是青衣,有个女徒弟在身边, 韩瑜上门时,韩伯言正唱老生给那女徒弟配戏。 爷孙俩相见,孙子太小,也说不出什么,韩伯言问:“听过胡琴么?”停下排 练,给韩瑜拉了一段。跟爷爷有了第一次见面,小孩儿终于有个玩的去处,当时肥 城、淄博近乎农村,韩瑜周六一放学便总往淄博跑,住一夜,周日下午回家。 淄博残留着一个日本矿务局的炮楼,垛墙宽大,成了晨练场所,韩伯言带当地 收的徒弟上去练功,韩瑜也跟上去玩。一次旁边晨练的老头老太太们起哄,跟韩瑜 说你爷爷本事大,逗韩瑜求爷爷展示展示。韩伯言迎合了众意:“想知道武术管不 管用啊?”用手一搭韩瑜肩膀,说:“你跑不了。”垛墙砖面长年积土,长了草, 近乎草地,不怕摔坏小孩。 韩瑜一跑,韩伯言手不离肩地随着出去,韩瑜怎么抖机灵转圈,韩伯言都如影 随形,旁人叫了好。韩伯言停得也讲究,不敢在小孩胳膊上使劲,怕关节脆弱,掌 滑到韩瑜胸口,非按非拿,韩瑜便跑不动了。 经过炮楼一事,可想孙子对爷爷有多佩服,激活了小孩的习武心,央求教。韩 伯言随手做了个小红拳的冲天炮,瞅着像广播体操。韩瑜纳闷了,问还有没有别的。 韩伯言站了个形意桩功的三体式,说照样站就行了。韩瑜不甘心,追问站着做什么。 韩伯言没兴致了:“不要看不起这一站。”这次讨教挫败感很重,韩瑜以为爷爷在 糊弄,没心教自己。 韩瑜出生时才四斤多,没有母乳。每月发烧一次,喝中药能好,吃西药退不了 烧。越弱越想强壮,小时候便爱拿个木刀耍。过了两年,韩瑜十三岁。韩伯言忽然 说:“可以练练,可以学学。”这回教了整套小红拳,说小孩练了受益,健腰腿。 形意拳是看家的本事,岳飞所传,缓缓学,又教那个三体式,说是形意拳的开始, 先学这一点儿。 那是没有电视的时代,一般人家都是半导体收音机,评书《岳飞传》在热播, 中午首播、晚上重播。韩瑜从淄博回了肥城,说自己练上了岳家拳,赢得艳羡高看。 可惜只有一个三体式,还是站着不动的,怎么给人看?顶着岳飞的名声,总得有东 西证明吧! 于是寒暑假去别处学形意拳套路,以韩伯言孙子的身份,找上尚云祥女儿尚芝 蓉:“姑奶奶,教个连环拳吧。”不久又说,“姑奶奶,教套刀吧!”尚芝蓉都教 了。学套路表演,韩瑜多年后总结:“爷爷动手厉害,但觉得那遥远,达到费年月。 套路毕竟引人入胜,观的人赞美,练的人得意。 韩伯言知道孙子去别处学套路,不予置评。韩瑜上高中一年级时,学尽形意拳 套路,过年去淄博看爷爷,姑姑姐姐们包饺子,他帮不上手,不愿闲待着,出门练 拳。回来时,饺子已煮好,姐姐埋怨,韩瑜解释不是瞎玩是去练拳了。小辈人说话, 韩伯言突然插进来,让韩瑜的大姑摸韩瑜后背,大姑手掏进衣服,汇报“全是汗”。 韩伯言应了声“真有啊”,没再说什么,大家吃年夜饭了。韩瑜体会,爷爷上心教 他,在这把汗后。 韩伯言收徒弟不收学费,徒弟们自愿孝敬,送条鱼送袋枣,补贴生活不够,改 善改善伙食。韩瑜去淄博,赶上好几起收徒仪式,有的是新收徒弟,有的是老徒弟 补办,以前视为封建迷信,不准许,现今准许了。 老规矩废了,想恢复,材料不具备,没店家做木头牌位,他将硬纸板截成条, 毛笔写“岳飞、达摩祖师之神位”、“历代宗师之仙位”、“先师尚云祥之灵位”, 插在纸盒上,再摆祭品香烛,勉强完备。 韩瑜逢上,韩伯言都让磕头,说:“你拜你磕。”结果,孙子向爷爷多次拜师。 拜师,一次就行了,老徒弟在收新徒弟仪式上不用再重复一遍。究竟要将什么样的 意识种给孙子,韩伯言并不解释,只说:“爷爷是爷爷,师父是师父。”爷孙俩差 六十岁,老人的深意,到韩瑜成年后才悟到。 八十年代,韩伯言获得平反,韩家济南老宅归还了后院几间房,回了济南。韩 瑜的周末去向,便由淄博改成济南,正式学艺阶段,几乎周周不落,寒暑假便整段 时间住下。韩伯言白天睡觉、夜里精神,与孙子彻夜谈拳,常到次日早晨四点,熬 到胃不舒服才睡觉。腿伤作怪,爷爷说一会儿,孙子给揉一会儿腿。 韩家老传统,过年时给祖宗牌位上香,从初一开始连续五六日供炉里续香,形 意拳宗师的牌位前也是香火不断。韩伯言给韩瑜一个概念:“不是学形意拳,而是 皈依形意拳。咱们的祖师爷是岳飞,这拳不是街头斗殴。” 一年春节,韩瑜带弟弟一块来了,韩伯言教兄弟俩“趟步”——形意拳特殊的 步法,可让发力升级。这次教得严酷,韩伯言倒握大杆子,用粗的那端拨兄弟俩的 腿,趟不到位,就顺手给一下。挨了打,青春期的孩子自尊心重,逆反心理强,韩 瑜气鼓鼓的。老派教育,各行各业普遍的师父打徒弟,有其道理,打一下是给个肌 肉刺激,改变原有的生理习惯,学艺会快。 私塾里要挨手板,和尚打坐要挨香板,学戏更是一天到晚挨打。现今不敢了, 批判为“不文明”,给孩子造成心理阴影。韩伯言看出韩瑜心里不接受,说:“消 化不了啊。你还没皈依。”就那么一说,也不要求韩瑜当场听懂。 社会意识变了,年轻人心态不一样。以前学艺,徒弟一两年都见不到师父一个 好脸色,这次趟步后,韩伯言改变教法,对韩瑜常作鼓励。日后韩瑜自己当了师父, 经了授徒的种种难为,慨叹爷爷对自己费了心机。 习拳不易,简单的一个站桩,预计三个月能出效果,多数人站了一月便没意志 了。什么事,都不容易过中间,老辈人叹息:“站桩,都站不长。” 世人喜欢当师父训人,不喜欢当徒弟下功,期望从韩伯言口里套点秘诀,日后 能高谈阔论,就算练武术的了。 有人送韩伯言活鱼,韩伯言并不理这人。这人抱怨:“送了两条鱼,您不多教 点?”韩伯言:“你净胡思乱想,你练没练?不练,别吱声。”这人心疼送的鱼, 韩伯言起身比画个拳式,他忙跟着学,身上显了动态,不成样子,韩伯言便收手不 教了:“别糟蹋东西啦。” 此人气跑了。教人,教出了怨气。韩伯言对韩瑜讲:“现在的人没自己,早晨 练功,见人来了才练,没人看就没兴致,跟街头卖艺的比,只差写个收钱的牌子。” 今人想占师父便宜的人多,得两句口诀就自己把自己出师了。老辈人追随师父 都是十年八年,过早离师,等于少年丧父。许多人的情况是——学艺不久,年龄很 大,很能聊,很喜欢带后学,其实水平还在上小学。 韩伯言坚称祖师为岳飞,说:“形意拳有个意字,意字无古今。”是人都有意, 古往今来的人凭意相知,视岳飞为祖师,是历代传人骨血里的认识。韩瑜说,形意 二字为拳名,起名起得太好了,一块石头也有形有意,像个老虎、像个山峰,就是 这块石头的生机。 命运不可测,形就是命运。泰森在重量级算矮个,他鼎盛时期,拳台上视觉对 比,那些高他两头的对手在他面前显不出体量大。输给刘易斯的那场,惊觉泰森矮 小,形变了,命运便变了。意是藏在浮想联翩、逻辑思辨下面的深层东西。形是命 运,意是人格,一旦错了意,就变成了另一人。 动手术不用麻药的英雄好汉,一入刑房糊里糊涂变叛徒了,受刑不是忍痛那么 简单,一套流程下来,他就不是他了,被改了人格。晓得了形意二字内涵,便知此 拳不是锻炼身体,是改命改性的大事,师徒关系是性命相托,师父负责的是徒弟的 人生。 今人谈形意,“形”成了技术指标,“意”成了泛泛的忆想。忆想能起什么作 用?顶多是体操运动员表演时,看着精神面貌好。命运和人格可以相互影响,所以 老辈人说“形也是意,意也是形”——这话现今人不能正确理解,视为玩弄概念的 夸夸其谈。 形意拳在晚清民国的名家,多出身河北乡间,天津武士会是一帮河北人,二十 年代沈阳成了东北武术中心,是河北人去建立,天津武士会的拷贝。当年河北仍有 燕赵悲歌之古风,聪明程度够,性格上有洁癖,刚直易折。河北人在全国形成的武 风,是“赢得明白,输得明白”,输给了你,反而跟你结下一生的友谊。 近三十年,几乎听不到徒弟打师父的事了,多在神化师父,师父是一面社交旗 帜,拳术成了名片。名人们相互捧场,徒弟们看了震撼,各觉得自己师父地位高。 拜入一门,是觉得这门关系广,才进来。师兄弟比师父更重要,是可利用的社会资 源,学个拳足以打通人脉。 武术界显得繁荣,人丁兴旺,学术活动不断,联谊活动不断,其实很凋零。醉 心武术的人少,借武术干别事的多。某次联谊活动,一人缠着韩瑜说话,表达自己 多么热爱武术,下了多大功夫,韩瑜反讽:“您有这时间么?”不料话很投机,那 人应答:“没时间,还没地方,哪哪都高速发展,不是立交桥就是盖楼工地,想找 片树林站会儿桩,都找不着。” 人心社会都不容拳术了,总之,武人不练武。韩伯言对韩瑜讲:“三次抄家, 十余年下放,还能有什么藏着?韩家没东西留给你了。”留给韩瑜的是尚云祥的东 西。他嘱咐:“师父对徒弟不要苛求小节,大节不失就行了。大节有亏,此人就不 能留了。”大节是拳理,不可谬传。 一九九六年,韩伯言过世,韩瑜二十九岁,功夫初成。 韩瑜高中已学遍形意拳套路,随着爷爷是练功夫,此时拿出来,凭套路表演走 访爷爷名下弟子。套路表演的好处是可以取悦于人,可以用于走访。“我给您练一 套吧”,也能衡量出水平,比动手较量的方式婉转。韩瑜上门一练,考察观者反应, 虽是常规套路,但细节上显出韩伯言传的要领。韩瑜的方法是越过他去教他的徒弟, 挑他门下一二有天赋的弟子验证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