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声不绝,起初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后来却慢慢地大了起来,缕缕如诉。 此时已近夜晚,两匹马在这雨幕中并辔而行,左边是匹玉花骢,毛色如缎子般 闪亮,身高腿长,神骏无双;右边的马全身雪白,亦是难得的好马。 这两匹马虽然皆是宝马良驹,但跑的速度着实不快,右边的骑手似乎并不擅长 骑术,小心翼翼扯着缰绳,于是这一匹日行一千夜走八百的好马,此刻只得如寻常 驽马般慢吞吞地前行。左边的骑手对他却也迁就,只令自己的马儿也碎步小跑。 又行了一段,那匹白马前腿忽地一绊,眼见就要跪倒,马上人哎呀一声,眼见 就要栽下来。左边那骑手眼快手疾,长臂一展,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那人已被他 拎到了玉花骢上。那人转过头来,歉意一笑,“碧树,多谢了。” 这两人乃是一双好友,那玉花骢上的骑手一望便知是个人物,气度飘逸潇洒, 他姓陈,名碧树,以飞刀称雄江北。然而他的知己却是一个半点儿武功不会的书生, 名唤冯雪筝。 陈碧树跳下马去,检查一番,原来那匹白马有一只蹄铁脱落,走路已是不便。 此时天渐黑,雨更疾,他皱一皱眉,纵身上马,见远方有几点灯火,便道:“走, 咱们去那里歇一歇。” 行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那几点灯火之前,原来这是一所深宅大院。陈碧树翻 身下马,叩响门环,却觉手中发涩,原来那青铜门环上已经生出许多铜锈,不知多 久未曾擦拭。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脚步声,有人问道:“来者何人?” 这声音清越动听,冯雪筝道:“我们是赶路人,贪赶路失了宿头,可否请主人 收留一晚?”便听咿呀一声,两扇大门打开,一个身着青衣、眉眼玲珑的少女撑着 一柄油纸伞,提着一盏琉璃灯。 这少女清丽秀雅,并未佩戴钗环等物,只一根竹簪束发,见到二人,道:“二 位公子,请进。” 陈、冯二人牵马步入门中,跨了几进院门,均是空寂无人,唯闻沙沙雨声,竟 如行于旷野之中。 又过了一道门户,来到一座厅堂之中,少女请二人进入,“二位稍待,我去将 马拴到那边廊下。” 冯雪筝忙说:“有劳姑娘。” 那少女面带微笑,转身离去。直到她身影消失在门外,冯雪筝方对陈碧树叹道 :“这般一个大宅院,怎会凋零至此,连一个用人也无。” 陈碧树却道:“这不是一般的大户人家。” 冯雪筝问道:“何出此言?” 陈碧树答:“方才我看那庭院中,有石鼓、兵器架、梅花桩等物,倒似一个门 派。只是那院中一丛丛的野草,看样子,像是荒废许久了。”冯雪筝惊奇之余,感 慨:“难不成这竟是一个旧日的大门派?”凝神思索,“哪一个门派建在此地呢… …” 一阵冷风吹进厅堂,本就昏暗的烛火险些被吹灭,厅堂内暗影浮动,令人心惊, 愈发衬得这厅堂影影绰绰。陈碧树不动声色地起身,站到冯雪筝身旁,他艺高人胆 大,但冯雪筝是个文弱书生,此处吉凶难定,需得保他周全。 恰在此时,那少女归来,面上仍带笑意,陈碧树心中奇怪,这小女子孤身一人, 深夜来客,她为何毫不慌张?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少女笑靥如花,眸中却带寒星。 好大的煞气!陈碧树暗忖二人与她素不相识,纵是深夜投宿略有冒昧,何以至此? 冯雪筝却不注意这些,他看那厅堂,陈设十分古朴,家具陈旧,怕有百年历史。 厅堂上方挂了一块匾,题了三个字,因年深日久,竟看不清字迹。一种遮掩不住的 破败之气扑面而来,伴着这昏暗灯火与廊下雨声,让人心生寒意。 他又鉴赏周遭字画,见大多寻常,只有一张与众不同,以秀逸的行书写就: “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分手却相赠,平生一片心”。风流出众,落款乃是 “衡阳冯双文”。冯雪筝不由一惊,道:“原来是先人所题!” 那少女问:“这位公子莫非也是姓冯?” 冯雪筝道:“惭愧!在下衡阳冯雪筝。” 少女微微动容,那眼中的寒意霎时褪去大半,笑道:“小女子赵清商,今日得 见二位公子,幸何如之,寒舍无甚款待,待我去沏茶来。”说罢翩然出门。 这少女态度忽然转变,二人甚是不解,冯雪筝向陈碧树道:“这可真是奇了… …” 陈碧树笑道:“这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刚说完这一句,忽闻一声轻笑, 却是方才那少女,端着一个黑漆托盘走回厅堂。 少女倾出三杯清茶,先奉于陈、冯二人,冯雪筝率先接过,只觉一阵清香扑鼻, 又见茶水碧绿可人,不由赞道:“好茶!碧螺春?” 少女道:“公子好眼力。”自己也拿了一杯,自在地喝起来。陈碧树洒脱自如, 一饮而尽。三人虽素昧平生,此刻却颇有宾主相得之意。 一道茶之后,冯雪筝念及墙上那张字,正要询问,忽听到外面大门被打得叮当 山响:“有人吗?这里还有能喘气的没有?” 赵清商的眉头一挑,“二位公子稍候,待我出去看看。”说罢撑着油纸伞,提 了琉璃灯,走了出去。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诧异,冯雪筝担心赵清商一个小女子吃亏,以目示意,陈 碧树便悄然出了厅堂。 谁知刚走到廊下,忽闻风中传来一阵呻吟之音,他驻足细听,那声音细弱痛苦, 出自廊下西侧房之内,仿佛是女子的声音。他又待细听,却听到沉重的脚步声,水 花被踏得四处皆是,遥遥见赵清商引着一个人走了回来,他一闪身回了厅堂。 来人是个粗豪大汉,背插一把极厚重的大剑,这大汉身上凶煞之气,令人胆寒。 冯雪筝低声道:“五路煞神,他怎么来了这里?” 陈碧树也听说过此人,这五路煞神名叫熊敢当,是一个独行大盗。此人出名不 在其武功,而在杀人凶残血腥,但凡他做的案子,手下从无一个活口。 再看赵清商,神态却还平静,熊敢当进得厅堂之后,似是没想到还有他人,便 啐了一口,大骂了一句。见冯雪筝是个文弱书生,陈碧树藏于阴影之中,并不壮硕, 他放下心来,喝道:“你们两个,什么来路?” 冯雪筝道:“在下姓冯,是个书生,这是我兄弟。”说罢一指陈碧树。 熊敢当闻得此言,便以为陈碧树也是一般的书生,愈发不放在心上,又听冯雪 筝问道:“这位壮士,不知你来此意欲何为?” 熊敢当犹豫一下,喝道:“投宿!” 这投宿两字被他一说,和打劫全无分别。冯雪筝心中暗笑,忽又听外面门响, 赵清商提了灯笼,再度出门。 这次她带回的却有三个人,其中两人是一对双胞兄弟,气质迥然不同,一个精 细,一个粗犷,身后各背着一把宝剑,一为金柄,一为银柄,装饰得很华丽。另一 人则是个瘦高个子,面如蟹壳,死板着一张脸全无表情,穿一身青黑色的粗布衣衫, 身后背的也是一把剑。 熊敢当见了那对兄弟,不由一惊,大声喝道:“金剑银鸣,你们两个到这里来 做甚?” 这金剑银鸣也是黑道中人,一个叫陆年,一个叫陆翊,剑法出众,都投靠了大 西南的竹一教,被封为座下护法。这竹一教在黑道中声名显赫,教主蒋天竹不但剑 法高明,更精湛易容之术,传闻至今为止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那银鸣陆翊是个急性子,听得熊敢当这么一吼,当即便要对骂。金剑陆年却笑 眯眯地用手拦住,笑道:“熊壮士,天黑路滑,我兄弟二人自然是来这里投宿的。” 熊敢当冷笑,“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你是为了那……” 说到这里,纵是他一贯鲁莽,却也自觉失言,罢口不谈。 陈碧树注意的却是那蟹壳青面色阴沉脸的汉子,心中暗想:竟然是他!回首一 看冯雪筝,两人目光一撞,各自了然。这汉子名唤于黑天,这几年来,杀人无数。 这般高手,怎的今晚也来了这里? 冯雪筝这时也低声跟陈碧树道:“于黑天,金剑银鸣……这些人怎的都来了这 里?于黑天一身武功据说自缅甸学来,甚是诡异。金剑银鸣这对兄弟剑法虽可配合, 但二人火候未到,倒是不需担心。” 他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忽然他又担心道:“怕的就是金剑银鸣的教主,那位 竹一教的蒋天竹,此人武功奇高。若是他今日到来,只怕此间事凶多吉少。” 陈碧树微微一笑:“来又如何?” 这四个字轻轻吐出,江北第一刀的高傲与自信全在其中。冯雪筝看着他,释然 一笑,“我还听说那蒋天竹易容本领高明,扮龙似龙,扮虎似虎。若是他扮成我的 模样,你可如何是好?” 陈碧树答:“我自然认得出来。” 这两人喝茶闲谈,那一边熊敢当也指着于黑天问陆年:“这黑汉子,可是与你 们一路的?” 他出言不逊,于黑天却只似没看到他一般,抱着剑不言不动。陆年笑道:“虽 是一同进门的,可不过是顺路,我们与这位兄弟素不相识。”陆翊性格火暴,冷笑 道:“我们一路不一路,与你有何相干?” 熊敢当本要生事,加上陆翊出言不逊,又听得他三人不是一路的,叫骂道: “先杀了你再说!”一拳便捣了过来。 这一拳力道非轻,陆翊未料到他说打便打,仓皇间缩颈藏头,避开拳风后方要 反击,却见熊敢当又是一拳直奔他面门而来。熊敢当身高体壮,这一拳怕有醋钵大, 未及面前,已觉一阵劲风。 陆翊慌忙又是一闪,熊敢当左拳砰的一声又打了过来,陆翊立即躲闪,他武功 虽较熊敢当略逊,却也不差,只因失了先机,被逼得十分狼狈。 熊敢当打得兴起,他凶横惯了,暗道不如直接把这小子打死,反正人多碍事, 少一个算一个。 只是他刚想到这里,身后劲风忽起,一把剑夹带冷锐之气,朝着他后心直刺过 来。熊敢当暗叫不好,慌忙闪躲,却见陆年剑已出鞘,面上虽还带着笑意,语气可 是冷森森的,“熊敢当,你还真想一人对付我们兄弟不成?” 熊敢当凶劲儿上来,“那又如何?” 陆年提着剑,冷笑道:“熊敢当,你却要想好,你若对上我们兄弟,对上的便 是竹一教,莫非你还想惹一惹蒋教主不成?” 熊敢当愣了愣,他虽然很想把这两兄弟做掉,但听得蒋天竹之名旋即犹疑。转 念一想:也罢,找个无人之处再动手,不被别人知道便是。便哼了一声,“蒋教主 又如何?”到底收回了拳头。 这几人争执打斗,厅中其他人都不过旁观而已,这时叩门声又响,唯有赵清商 不慌不忙,提了灯笼出门。这次却是引了一个容貌俊朗的公子进来,穿着富丽,虽 是雨天,手中还拿了一把折扇,腰间居然也佩了一把剑。一进屋中,团团一揖,吟 道:“剑胆琴心十五年,江湖何处觅风烟?” 陈碧树正在喝茶,听到这句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这人一进来,因是个纨绔模样,众人都十分轻视他。金剑陆年环视四周,心想 :今天到这里的人,只怕多半都是为了那件物事而来。此刻动手不便,便向赵清商 道:“姑娘,天晚了,还请为我们安排住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