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先前这些人都无视赵清商,她倒不介意,便引领诸人,去廊下东侧的一排客房 休息。唯有陈碧树、冯雪筝依旧留在厅中饮茶——却也只有他二人有茶可喝。 眼前一切,皆令人琢磨不定,老宅、孤身少女、凶横的来客……冯雪筝低声道 :“这倒像是旧时笔记里的狐仙故事了……”说着又皱眉,“我只担心那赵姑娘, 她一个小女子却要面对这许多人……”陈碧树便道:“不要紧。” 他从容镇定,这一句,便是将赵清商之事担在了自己身上的意思。冯雪筝看着 他,“方才那位公子……” 陈碧树挑眉道:“怎样?他脚步虚浮,不像是会武功的模样。” 冯雪筝低声说:“可我总觉得……”刚说到这里,赵清商已提着灯笼回来, “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她引着二人一路前行,去的并非那几人所住的客房,而是廊下西侧的偏房,正 是陈碧树听得呻吟传来的那一处。 这间房布置得古朴讲究,但似乎有一段日子不曾住人,赵清商说:“这原是我 大师兄的住处。” 冯雪筝忙说:“这怎好意思。” 赵清商道:“不碍事。”她看着二人,又说,“大师兄也是练剑的,因此二位 公子住也合宜。” 冯雪筝道:“我们可都不会使剑啊。” 赵清商一直注视着他,见冯、陈二人坦然,方说:“那也无妨。”她点燃烛火, 青衣一晃,方要出门,忽又转身,“夜里若有声响,二位勿要惊扰。”这才离去, 幽幽的烛光映衬着她的背影,愈发显得伶仃。 二人换下被雨水打湿的衣衫,陈碧树问道:“你若无事,我们现在便去看看?” 陈碧树飞刀成名,轻功亦是一绝,他的轻功名唤“斜光到晓”,此刻却真个是 斜光到晓穿朱户一般,游弋于这老宅之中。 冯雪筝忽指前方一处屋舍,“那是何处?”原来这宅院中除去几人住的屋舍与 那厅堂之外,只有一间正屋烛影绰绰,陈碧树带着冯雪筝来到跟前,他伸手戳破窗 户纸,却不由得轻吸一口气。 冯雪筝忍不住也向里望去,一见之下亦是惊奇。原来里面素烛冉冉,装饰肃穆, 竟是一座灵堂,供奉的牌位有几十座之多,越往高处,牌位越陈旧。他暗想:这果 然是一个古老的门派,否则怎会供奉这许多牌位!看这牌位如此之多,当年高手必 然不少,然而这到底是什么门派,竟然零落至此呢…… 他凝目望去,烛火飘摇,难以看得清晰,只见最高处的牌位上,隐约可见一个 “殷”字。不由心中一动,豁然开朗,种种不解都有了答案,暗道:“原来如此!” 他正要同陈碧树讲明原委,却听他们原先坐过的厅堂里传来声响,二人忙赶到 那里,见厅堂大门洞开,已空无一人。 陈碧树一拉他手臂,二人直跃到屋梁之上,此处恰在阴影之中,陈碧树低声道 :“你看那茶水尚有热气,只怕不久便会有人归来。” 冯雪筝点了点头,也低声道:“这女子……她师门我曾识得。”刚说到这里, 只听脚步窸窣,却是赵清商又走了回来,她拉开一个抽屉,取出几盘小食:乃是桂 花蜜枣、熏青豆、糯米藕。她双腿一盘,坐到椅上,拈了粒青豆喝茶看雨。 陈碧树低声笑道:“这小女子洒脱,有意思。” 赵清商独处时这一杯茶,喝得极慢,一边喝,她细弱的手指一边轻轻叩击着条 案,似在思量着什么,又过了一会儿,这杯茶饮尽,她站起身来,望窗外细雨不绝, 莞尔一笑,似是作下了什么重大决定。 便在这时,外面房门被叩响。 冯雪筝陈碧树二人亦在梁上,心中皆是一奇,“怎么是他?” 来人不是金剑银鸣,不是那凶神一般的熊敢当,也不是杀手于黑天,而是最后 到来的那俊朗公子。他这番前来,又换了一身衣衫,精致入时,腰间两块碧绿玉佩 行走间叮当作响,雨声不断,烛光摇曳,愈发显得这公子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 这般一个人物,赵清商似乎也看得呆了。 那公子走了进来,微微一笑,愈发妩媚,“姑娘,方才那许多人在房中,未曾 自我介绍,小生姓潘,双字子都。” 这名字一出,房梁上的冯雪筝忍俊不禁,赵清商却仍是怔怔地看着他,“果然 好名字。” 潘子都笑道:“不比姑娘芳名,援琴鸣弦发清商,高雅脱俗。” 赵清商一惊,“你怎知我姓名?” 潘子都叹道:“姑娘,你不记得我,我可一直惦记着你——四月里,你曾外出 一次,便是那一次你我相见,你可还记得?” 赵清商又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一个月里出一次门总是有的。但赵清商 却似全未听出,回忆着说:“四月里……啊,你是说我去洛水看人比剑那一次?那 次武林大会,各路豪杰,可我并不记得见过你……”她微低了头,“你这般容颜, 我见过一次,总该记得的……” 潘子都叹道:“姑娘不记得我,我却记得姑娘,姑娘芳姿如芝兰一般,焉有见 过不记得的道理?” 其实赵清商相貌虽然不俗,但有点儿不拘小节的自在之意,倒更似一个眉眼细 致的少年。那潘子都又道:“姑娘不知,自那日一见之后,我时刻不能忘怀,故而 千方百计打听到此处。我……”他犹豫一下,“我假托雨天借宿,其实不过是想见 姑娘一面,我实在是倾慕姑娘良久了啊!” 赵清商啊的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拈着衣带,许久方道:“这,这如何敢 当,公子这般人物……” 二人默默相对,一时无言,又过一会儿,那潘子都又道:“今日里能向姑娘倾 诉一片相思之意,真是死也甘心。但有一件事,我却必须向姑娘道出。姑娘可知, 为何今日里来了这许多恶人?” 赵清商忙道:“我也在诧异这件事,公子可知晓?” 潘子都叹道:“他们今日前来,乃是为了贵派中的寸灰剑法!” 这寸灰剑法是百年前的天才剑客殷浮白所创,传言中威力极大,当年殷浮白凭 此剑法横扫七大剑门,无人可挡。但殷浮白未满三十已过世,这套剑法便也失传。 这殷浮白出身于一个名为“沧浪水”的剑派,他称雄江湖之时,这剑派名声响 亮,可惜殷浮白一死,寸灰剑法失传,这门派就渐渐也没了声名。 赵清商显得十分惊讶,“什么,为了寸灰剑法?” 潘子都一脸关切,“正是,姑娘一个孤身女子,保存这剑法必然不易。我有一 计,不如姑娘将这剑法托付于我,由我去引开那些贼人,也免得伤了姑娘玉体,姑 娘以为如何?” 赵清商呆呆地道:“好却是好……可是,我从未见过那寸灰剑法啊。”说罢, 抬头看了那张“游人五陵去”的行书条幅一眼。 潘子都登时怔住,“什么,你没见过?” 赵清商十分委屈,“师父生前从未说过有什么寸灰剑法。”说罢,又看了那张 条幅一眼。 潘子都叫道:“怎会没有!”又惊觉失言,便笑道,“想必江湖中人误会,也 是有的。既如此,我先回房休息,姑娘若需要时,便叫我一声。”说罢转身欲走, 赵清商却斟了一杯茶,笑道:“多谢公子高义,还请饮一杯茶。” 潘子都有些不耐烦,但终究还是接过茶,喝了一口便放下,转身离去。 他来得突然,走得匆忙,唯留下阵阵熏香,浓郁至极,在这清幽的雨中显得格 格不入。赵清商推开窗子,深深呼吸两口,也不顾窗外风雨飘拂。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击掌,“好,姑娘好手段!”语气中还带着嘲讽。 赵清商一惊转头,却见两人立于门前,身后分背金银双剑,说话那人一面击掌, 一面向她走来,正是那金剑陆年。 她镇定心神,道:“陆先生这话,我却不明白。” 那银鸣陆翊性情急躁,不耐烦,“大哥,你和她费什么话!”陆年却道:“姑 娘小小年纪,却将一个潘子都骗得团团乱转,这份心计,可真难得。但是,你却留 下了几个破绽。” 赵清商抬头看他,目光澄明,“请问陆先生,什么破绽?” 陆年道:“那潘子都进门之时,你见他容颜,目光坦然,并无遐思,怎的他一 流露倾慕之意,你便马上应和?此是破绽之一。” 赵清商叹道:“陆先生眼光锐利。” 陆年又道:“你言你师父生前从未提过什么寸灰剑法,然而沧浪水一派日益凋 败,诸位掌门无不想找到寸灰剑法,重获昔日荣光,若说生前从未提过,那是绝无 可能,你有意掩盖,反露马脚。此是破绽之二。” 一旁陆翊又催促道:“大哥,直接动手就是,和这丫头多说什么!” 陆年笑道:“好好好,我不多说。第三个破绽更为要紧,你两度谈到寸灰剑法, 目光游移,看那墙上条幅,这是何意?眼是心之苗,你口中假意,却掩饰不得你心 中所想!如此夜深你不回房,为何要留在这厅堂之中?莫非是其中有何重要物事, 你心中惧怕,宁可守在此处?” 赵清商无言回话,不自觉地又看向那张“游人五陵去”的条幅。陆年见她举止, 更加确定心中所想,大笑出声,“这张字后面,到底有什么宝物?”说罢飘身而起, 身形如大鸟凌空,一伸手,已抓住那张字,将它摘了下来。 赵清商欲去阻挡,但陆年速度奇快,陆翊又在一旁虎视眈眈,竟是眼睁睁地看 着陆年摘下条幅,露出后面一个暗格。 金剑银鸣二人大喜,陆年一伸手便拉开了那暗格,他为人谨慎,拉开之后当即 后退数丈,避免其中有暗器埋伏。陆翊却忽然一声大叫:“大哥,是空的!” 陆年脑中嗡的一声,暗道:这是什么人捷足先登?转头便向赵清商看去,却见 她亦是十分惊奇,也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翊一伸手便揪住了她衣领,面目狰狞,“快说,你把寸灰剑法藏到哪里去了?” 赵清商惊恐道:“我不知道,我,我明明藏在这里的……”这时陆年却道:“放下 她,二弟,你看这个。”说着,便从暗格缝隙里取下一条青黑色的粗布。 今夜到这宅院里的这些人,穿着纵不富丽,也都讲究,只有那杀手榜上排名前 三的于黑天穿了一身粗布衣衫。他这衣衫颜色还颇为特别,乃是一种与浇了雨的土 色颇为相近的青黑。此刻看这布条,可不正与那于黑天身上的一般无二。 陆翊咬牙切齿,“哎呀,倒被那混蛋抢了先机!”他性如烈火,先前还被陆年 拦了两次,此刻心里的火苗再也压不住,一纵身便从窗子跳了出去。 陆翊剑法比陆年略逊一筹,但轻功却在他兄长之上,陆年不及拦阻,一跺脚, “兄弟你等等!”便也追了出去。 陆年知道自己这个兄弟,脾气上来,那真是一切不管不顾。他急匆匆向于黑天 住处奔去,未到近前,已闻金铁交鸣之声,他心中一紧。待到院中,却见陆翊与于 黑天已交手,陆翊左臂上已受了伤,鲜血滴滴答答直落下来。陆年不由顿足,暗道 “不妙”,到底是和这个煞星对上了。 原来金剑银鸣兄弟此次奉竹一教教主蒋天竹之命前来夺取寸灰剑谱,事先也曾 想过可能会有他人阻挡。如今到沧浪水一看,那潘子都是个纨绔,不足为虑;熊敢 当凶名在外,就武功而论,却未必挡得过自己兄弟联手;冯雪筝是个书生,陈碧树 他虽未认出,但无论这人是谁,身边有个不会武功的同伴拖累,想必也好对付;只 有这于黑天,剑法奇高,面黑心狠,却是极难应付。如非万不得已,实不愿直接与 他应对。 他欲待分辩一二,抬头却见于黑天面色阴沉,眼中暗黑,看到他到来时竟还咧 嘴一笑,那笑意中满是嗜血之意。陆年行走江湖多年,一见他这神情,便知解释无 用,此时不出手怕是不能善了。一咬牙,便拔出了背后的金剑。 金剑银鸣兄弟所练剑法,本是一套剑法一分为二,陆年所习名为天聪剑法,陆 翊所练则叫作天鸣剑法,前者主守,后者主攻,本应是威力奇大的一套剑法,但陆 翊性情太急,进攻之时往往失于激进,过犹不及。即使二人联手,总还是有不足之 处。 陆年此时细看于黑天剑法,心头愈惊。于黑天这套剑法与众不同,却是以守势 为多,平素蛰伏不动,一旦窥到破绽,便如巨蟒出洞,骤然出击,凶猛难以抵挡, 一旦被他缠上,极难脱身。而于黑天所持之剑也是别样,又厚又硬,上面满是斑驳, 如蟒蛇身上的花纹一般,只看得他一阵恶心。 陆氏兄弟却不知,于黑天这套剑法,叫作“蟒缠腰”,乃是他在缅甸雨林中所 习而来。恰与巨蟒捕食猎物的姿态相合,最是难以应付。 此刻三人比拼,陆年见于黑天剑法凶横,便处处以谨慎为先,这样支撑了十几 个回合,于黑天却比他耐性不减,目光森森凉凉,亦如蟒蛇一般。 陆翊却已按捺不住,猛然间连攻三剑,直向于黑天咽喉、前胸、小腹三处刺去。 于黑天要的就是这一刻,长剑如巨蟒翻身,瞬间已缠上陆翊左腿,这正是他空门之 处。陆年展剑欲救,却已不及,陆翊惨呼一声,左腿已然中剑。 陆年喝道:“二弟,你莫要急!”陆翊却道:“大哥,你我再不急攻,难道要 一直挨打?” 这话说得莫名,陆年却听懂了,于黑天厚剑若是蟒蛇,那蟒蛇一次也只能缠住 一人,难不成他还能同时向二人出手?再说四周还有熊敢当等人虎视眈眈,须得以 急攻速战速决,方为上策。思及至此,他剑法一变,正是天聪剑法的顶尖招数,霎 时只见剑花纷飞,金光闪耀,如黄河之水奔涌而来,四面八方全是他的金剑光芒, 守到极致,亦是一种进攻。 而陆翊剑招随之变化,乃是天鸣剑法的最后一招“阴风怒号”,风助浪势,愈 发汹涌。二人联手之下,真有虎狼之势。于黑天阴森森一笑,破天荒说了三个字: “来得好!” 这三字出口,他剑招一变,一个剑花挽起足有斗大,恰如蟒蛇的血盆大口一般, 再一转,那巨蟒竟变成了双头蛇,两道黑气凛凛然朝二人分袭过来。 这一变故却是陆家兄弟始料不及,眼见那黑气来势凶猛,回避已无可能,陆年 剑法较高,向后飞撤,小腹上却已中了一剑。陆翊武功尚不及其兄,当啷啷一声, 银剑脱手而出,眼见黑气已逼近面前,他不甘束手待毙,双掌推出,虽知多半是无 用之功,还是朝于黑天直击过去。 谁知他双掌推出之后,于黑天的剑气竟当真消失,这凶名在外的杀手撒手弃剑, 连退三步,血从他口角流了出来,随即颓然坐地,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