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一来,陆年、陆翊都大吃一惊,陆翊不信,拾起银剑后伸手探他鼻息,果然 于黑天已然身死。这下他欣喜若狂,暗道自己内力不知不觉中竟然练到了这般地步, 一掌击死这杀手榜上排行前三的于黑天,堪比少林寺中以掌法闻名的无印大师,真 是可喜可贺。 陆年没他这般乐观,却也思量不出原因,唯一可能,便是陆翊大抵恰巧击中了 于黑天的罩门。他正想着,忽闻厅堂处赵清商一声惊叫:“救命啊!” 这女子是沧浪水唯一传人,绝不可有闪失,陆翊刚杀死了于黑天,正是信心大 增之时,提着银剑便冲了过去。 陆年忙道:“勿急!”纵身也追了出去,待到厅堂之时,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亦无打斗痕迹。他再追,但这宅院本就广阔,周遭黑暗,该往何处追人? 他心神不定,一脚踏入了门前水洼之中,溅得衣服上都是水,细看那水痕竟是 淡红之色。 不是水,是血! 陆年心中更急,在原地连转了几个圈子,急中生智,他提起内力,喝道:“二 弟,二弟!”这一声声震四野,整个宅院中的人只怕都听到了。似乎与他这一声应 和,回廊尽头处传来一声惨叫,正是陆翊的声音。 他急忙冲去,但这段路看似很近,走起来却是曲折回环,又有荒草山石阻路, 陆年费了好一阵才来到那声音现场,却见一个院落之中熊敢当扛着大剑凶神恶煞一 般站在当地,鲜血滴滴答答从剑尖上直流下来。再看地上,陆翊竟已被拦腰砍为两 截。 恍然之间,陆年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己似乎落到了某个圈套之中。然而当亲眼 目睹自己唯一兄弟的尸体,他脑中像要爆炸,唯有那剑尖上滴滴答答的鲜血,还有 地上断为两截的尸体,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拔出金剑,向熊敢当冲了过去。 这一场比拼来得突然,结束得迅速,过程却极为惨烈。 以武功而论,陆年与熊敢当实在伯仲之间,但陆年心伤兄弟之死,出手便是必 杀之招,全不顾自身得失,一个素来谨慎之人忽然转性,往往奋不顾身。数招之后, 那杀死过多少无辜之人的熊敢当连中三剑,栽入尘埃。陆年仍是难消心头之气,又 是一剑,将熊敢当头颅斩落。那凶横了一世的五路煞神,身死之后,却也不过是一 具无知无觉任人宰割的肉身而已。 然而陆年身上亦是连中了数剑,熊敢当临终时一腿飞出,正踹到他胸口,这一 脚力道沉重,陆年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待到熊敢当一死,他连退几步,以剑拄 地,方才支撑着没有摔倒,一口血已然涌到了牙关,又被他强咽了下去。 就在这时,有击掌声自院落门前传来,“陆先生,好手段。” 这一幕,似曾相识。一个时辰之前,厅堂之上,陆年便曾这般对赵清商说过。 未想此时,却又还到他自己身上。 陆年抬头望去,见那身穿青衣、竹簪束发的小女子立于门首,她没有打伞,也 未提灯。滴滴冰冷的雨珠自她发上滚落到衣衫,那身青衣慢慢润湿,呈现出夜一般 的黛色。她似乎并不介意,只抱着手站在那里,面上没有得意神色,反倒露出一丝 悲悯。 她说:“我原不想如此……”随后神情转为坚毅,“但,我不得不如此。” 陆年凝视她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原来,我竟是一直蒙在鼓里。姑娘好手段。” 这一句,先前他也曾对赵清商说过一次,但起先说时,是一种自矜自得之意, 如今,方是心甘情愿。 他说:“那潘子都与你对答之时,你已知我们兄弟在外面吧。”说到“我们兄 弟”四字时,他深吸了一口气。金剑银鸣二人联手纵横江湖十几年,焦不离孟孟不 离焦,然而如今血脉相通的兄弟死去,其痛如断一臂一腿。 他续道:“你有意露出破绽,令我们发现。更将于黑天的衣衫留下一块,引得 我们与他相斗——只是我不解,那于黑天武功高绝,不容人近身,你是怎样得到那 布条的?” 赵清商据实答道:“以我武功,确实难以接近他,是他坐的椅子上有一截木杈, 刮下他衣上一条布,我才出此下策。” 陆年长笑三声,“好,好,好!你年纪轻轻,应变奇速,也算难得。随后你又 怎样?那熊敢当为人粗莽,想必是你与他说,寸灰剑法在我们手中,又假意惊叫, 引得我二弟与他厮杀?但我二弟武功虽不如五路煞神,却不至这么快便死在他手下, 你在其中又使了什么把戏?” 赵清商答道:“我起初装作晕倒,待陆翊前来查看时,便刺了他一剑。”她年 纪幼小,又是女子,难怪陆翊未曾提防。 陆年暗自咬牙,“原来我二弟有一半也是死在你手上。”口中却道:“原来如 此,这般又除去了一个人,我见到二弟身死,自然要与熊敢当拼命。你的设想,便 是我们两败俱伤,各自毙命吧。只可惜,最后到底还是留下了我这个人。”说到这 里,他双目熊熊如火,手中握紧金剑剑柄,满是杀意。 赵清商却摇了摇头,“不,我也不认为能将你们全部除去。”她慢慢挽起袖口, “我本想,只要你们只剩下一人就成,我还能对付。” 这女子好大口气,此刻雨势渐大,浇得她青衫尽湿,可见她身上并未佩戴兵器。 陆年冷笑不绝,“凭你?”说罢,一道金光闪耀雨中,金光宛若一张大网铺天盖地, 一出手便已是天聪剑法中的杀招。 赵清商不言不动,陆年见她并无招架之意,心中诧异,就在金剑即将近身之时, 一道水光忽地脱鞘而出。此时雨势汹汹,这一道水光一出,却似又下了一场大雨, 将那面金网一并盖住。 那清亮的声音在水声中响起,“沧浪水,可不是只有一个寸灰剑法!” 这一式,笼罩范围极广,速度又极快,真如那无边无垠的大雨一般。陆年金网 何等密集,竟被她一击而破,他连退两步,忽地反应过来,“骤雨,这是骤雨剑法!” 当年殷浮白创寸灰剑之前,曾于北疆深沉雨内数日不眠不休,于大雨中得悟骤 雨剑法,后来沧浪水二代掌门秦兴曾以这套剑法击败武功远高于自己的昆仑高手云 荒,亦是名噪一时。但后来寸灰剑法名气太大,便将这骤雨剑法遮了过去。谁承想, 今日里竟然在这个年轻女子手中再现江湖! 骤雨剑法恰如其名,如大雨涵括四方,如疾雨风驰电掣,赵清商年少体弱,内 力寻常,本是不足,但当年创这剑法的殷浮白亦是内力平平,这套剑法恰能补其缺 陷。赵清商接连数招,招招不离陆年双目,陆年心中暗恨,“这女子好生刁钻!” 但那剑招笼罩又是极广,他前后腾挪,却避之不开,一个不留神,已被赵清商一剑 刺到他左眼上方。 这一剑平心而论,其实是刺偏了,但刺得很深,鲜血流下亦是遮蔽视线,大雨 中视物本就难得,这般一来,陆年更加难以抵挡。他大喝一声,也不理周遭如何, 一把金剑直舞得风雨不透。 赵清商依然镇定,她瞄准时机,接连又是数剑,便如雨丝穿破窗纸,无声无息 便飘了进来,两剑各中陆年双腿关节,虽不甚重,但刺得极准,陆年双膝跪倒在雨 水之中。 他大惊失色,这时也顾不得夺剑谱、报亲仇,借着跪倒之机,头也点到雨水之 中,大声道:“姑娘饶命,我是受主上之命,我对沧浪水素来钦佩,绝无仇怨……” 口中一边滔滔不绝,未受伤的右手却悄悄自怀中掏出毒针,只待赵清商放松警惕, 便要发出暗器。 然而他等不到这一刻了,求饶的话尚未说完,前胸一凉,手中的毒针跌落雨水 之中。 直到陆年彻底合上双目,赵清商才松了一口气,慢慢将手中宝剑收回腰间—— 那原来是一把软剑,剑刃上似有水光流动。 她又深呼吸几次,努力镇定,控制着自己不要坐倒在雨水之中。 毕竟,她才十五岁,今生第一次杀人。 她对自己说,还有很多事要做,要清理尸体,料理后事,单单站在这里是不行 的。 她转过身,忽然整个人怔在原地,险些要惊呼出声。 在她身后,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这人好整以暇地站在雨中,正是那相貌超 凡脱俗的潘子都。他伸手拈起腰间两块碧绿玉佩,轻轻摇晃,雨声中环佩声响,好 生美妙。 但赵清商却半分也没觉出风雅,“你,你怎会在这里?” 先前她只当这俊美公子哥是个骗子,况且看他身形,也不像会武功的模样,因 此不愿对他下手,只在递他的那杯茶中下了些蒙汗药。按理,这潘子都回到房中不 久,便该昏睡过去,天明方能醒来。可他怎的现身在此,难不成是自己看走了眼? 那潘子都放下玉佩,笑意盈盈,“小女子,我看着你很久啦。”他竖一竖拇指, “你这个年纪,这般武功,这般应变,不简单!我那两个护法这般无用,我也不打 算要他们了,你杀了正好,干脆,你随我回去,做我的护法如何?” 赵清商看他良久,手放到腰间剑柄之上,在手指与冰冷的金属接触之时,她终 于镇定下来,“原来,你是竹一教的教主蒋天竹。”那传闻中武功奇高、喜怒无常、 杀人全凭心意、易容手段又极其高明的邪教教主。 蒋天竹道:“好眼力,怎样,我方才的提议你可愿接受?” 赵清商却微微一笑,“蒋教主,久闻你易容手段十分高明,这么说来,现在我 看到的,可也不是你的真实面容了?” 蒋天竹抽出折扇,在雨中摇了摇笑道:“虽不是,又有何妨?你若跟了我,今 后想看怎样的美男子,就能看到怎样的美男子,可比一个人有趣多了!” 赵清商听了,上前几步道:“教主您这易容术是如何翻手为云……”说着又凑 近一步,忽地她右手一动,水光迸现,一剑便朝着蒋天竹前胸刺去! 蒋天竹却不比先前几人,他口中虽然调笑,却一直警惕着,一见赵清商拔剑, 他冷笑一声,反手拔出腰间长剑,“小丫头,胆量不小!” 他这一剑如同毒蛇出洞,又快又狠,一剑便向赵清商咽喉刺去,正是他得意的 一套“竹叶青”剑法,后发而先至,多少武林高手死在这一剑之下。但赵清商那一 剑在方寸间变招极快,内力尖锐如刀锋,倏忽之间竟已磕开蒋天竹的剑刃,在他手 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自蒋天竹出道以来,从未有过这一招便败的惨痛经历,他又惊又怒,忽然又似 醒悟了,“寸灰剑法,你练成了寸灰剑法!” 赵清商收剑而立,不发一言,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如纸,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喷 到大雨之中,整个身子亦是向前栽倒。 一只手便在此时扶住了她,那只手是文人士子的手,手指细长,食指带茧,不 比江湖中人有力,却仍是稳稳地托住了她。 那是冯雪筝,他的声音温和,“姑娘,不可再用寸灰剑了。” 赵清商慢慢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冯公子?”她又抬起头,却见与冯雪筝 同来那人正立于蒋天竹对面,并未见他如何动作,雨水中忽地光芒一现,倏然而灭, 竟是一把飞刀,正刺到蒋天竹前胸之上。 那人一身白色长衫,负手而立,赵清商见他飞刀,叹道:“原来是江北陈碧树。” 直至这时,她才终于放下心来。 那一把飞刀刺到蒋天竹前胸,却如打在金铁之上,刺破衣衫。陈碧树眉头微微 一皱,又一把飞刀脱手而出,这把飞刀较前一把略短一分,直刺蒋天竹咽喉。 旁人飞刀,大小均是一般无二。但陈碧树与众不同,他飞刀十三把,大小各异, 但凡出手,定无虚发。咽喉是人虚弱之处,蒋天竹身形腾挪,仿佛水中游蛇,速度 角度皆是刁钻无比。但无论他如何躲避,那把飞刀仍是正中咽喉。 然而,这把飞刀却如前番一般,连对手的肌肤都没有刺破。陈碧树亦不心急, 手一翻,第三把飞刀刺破雨幕,如一道银箭,直刺蒋天竹左边太阳穴。 蒋天竹自知难躲,左掌右剑,同时击出,眼见着一道掌力已经打到了那飞刀之 上,他手中长剑也触到了飞刀锋芒,然而却觉太阳穴上一震,那把飞刀扎了过来。 这飞刀虽然未入肌肤,却打得蒋天竹全身一震,他后退两步,有意放声大笑, “陈碧树,纵是你飞刀称得江北第一,又能奈我何?” 陈碧树并不慌张,他飞刀尚有九把在手,正在此时,冯雪筝说:“碧树,他练 的是苗疆白眉蝮,刀枪不入,罩门在天枢!” 纵是雨夜之中,蒋天竹亦是神情大变,他一语不发,展身形便要逃走。他这套 轻功名唤金环噬,乃是仿效毒蛇游弋身形,速度之捷亦如那金环蛇一般。眨眼间他 已到了屋顶,却忽觉腹部一凉,低头一看,一柄雪亮如银的飞刀正刺在他腹部天枢 穴之中,直没至柄。 次日清晨,雨住风收,一轮红日照耀大地,昨夜的腥风血雨,在旭日之下已无 影无踪。 陈碧树与冯雪筝帮赵清商处理了一干后事,赵清商也向二人再度道谢。原来昨 夜里陈碧树与冯雪筝躲在屋梁上,猜到这女子必有危难,便暗自保护。陆氏兄弟与 于黑天打斗之时,是陈碧树发了一把飞刀,刺死了于黑天,陆翊却还以为是自己掌 力大增,杀死了这武林中人闻风丧胆的杀手。 后来赵清商施计令那几人自相残杀,二人也一直跟在后面。赵清商未看出有何 蹊跷,冯雪筝却心细如发,看破潘子都的面目是易容过的,亦晓得此人武功只怕是 这些不速之客之首,一直提防。最后赵清商使出寸灰剑法,冯雪筝连忙阻止。 “我冯家一位先人与殷浮白前辈曾有交往,他留下一句话,寸灰剑法虽威力极 大,却绝不可使用习练,否则伤及自身。” 那位先人,便是写下厅堂中那张“游人五陵去”条幅的冯双文,知晓这一段交 往之人寥寥无几。赵清商先前以为冯雪筝陈碧树亦是前来夺取剑谱之人,直到冯雪 筝认出条幅,方才消除疑虑。 她低声叹了口气,“是,我师父本欲重振沧浪水一派荣光,寻找许久,方才在 东海之畔找到寸灰剑谱。那剑谱上也写有‘绝不可练’的字样,但师父不信,将寸 灰剑谱带回,途中却被竹一教和五路煞神几人发现。师父归来之后,抓紧练习,又 将剑法教给我们几人,可没过多久,师父与大师兄便内伤发作而死,而我与几位师 姐也……” 昨夜,陈碧树听到的女子之声,便是赵清商卧病在床的两位师姐。想她小小年 纪,却要保护同门,应对这许多凶残来客,却也着实难为她了。 赵清商又道:“只怕这剑法天然有缺陷,殷前辈说不定也是因此而死。我亦曾 寻医问药,却始终无法医治。看来,我这内伤恶化也是早晚的事,不过,怎样也不 能死在那些人的手里。”说罢抬头一笑,笑容中几分倔强,眼神中难掩黯然之色。 冯雪筝却道:“赵姑娘,这一切既由殷前辈所起,说不定解决之道也在殷前辈 身上。我家那位冯氏先人曾说过,殷前辈最后身亡之处,乃是在北疆,你何不去那 里寻求解药?” 赵清商眼神一亮,欢欢喜喜朝冯雪筝行了一礼,“多谢冯公子。” 这一场风云际会,终于告一段落,冯雪筝与陈碧树告辞离开了沧浪水,又恢复 了原先那不紧不慢的行程,那匹白马已经习惯了主人慢悠悠的步调,摇着尾巴溜达 在官道之上。 冯雪筝说:“碧树,听说那北疆深沉雨是江湖闻名的宝藏,里面有大批金银财 宝,无双无对的剑谱,又有能治百病的灵药,你要不要去看看?” 陈碧树看他神态,已知其意,笑道:“你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想帮那 赵姑娘找到良药,是不是?” 冯雪筝道:“都被你猜中。” 陈碧树笑道:“那就走吧。” 一匹玉花骢,一匹白马,如前番一般并辔而行,说不定那白马还在纳闷,“主 人,你既决定了要去北疆,怎的还是走得这般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