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在纽约曼哈顿的公寓里养了一条大丹犬,名叫乔。乔从两个月大的时候就被 我抱回家里,到现在已经四岁半了,壮得像头小牛。这条忠心耿耿的狗至少帮我赶 走过两次入室盗窃的小偷;每次我出门回家,它都会绕在我脚边,直到我蹲下来让 它舔我的脸;每个天气晴朗的清晨,它都会跳上我的床,用它的大脑袋把我摇醒, 让我带着它沿着哈德逊河跑上两英里。可以说,我和乔的感情,甚至胜过我与前妻。 然而就是这样一条如同家人一般的好狗,在它刚三岁时,我还是因为无法忍受 它一年两次的发情期,带着它去做了绝育手术。 同理,我被我的粉丝阉割掉,变成一具行尸走肉,逻辑上也同样成立。 电话里只剩下忙音在闪烁——他们掐断了与我的通话。我站在那里,将听筒慢 慢放回机座,然后得出了上面这个结论。 我发现,那种自醒来那一刻起就始终纠缠着我的别扭感已经消失了——对于成 为一具僵尸这件事,似乎也并不是那样令人难以忍受。 墙上的电话忽然发疯般地响了起来——我完全没料到这条线路竟然还会有人打 进来——因为狭小的空间而变得尤其刺耳的铃声足以把人吓出失心疯。与此同时, 窗户的毛玻璃上显示出了一行橙色的荧光文字: “欢迎加入人类最后的智慧俱乐部。” 我龇牙咧嘴地拎起听筒,这次的声音与之前的四个“粉丝”都不同,是个有些 沙哑但充满活力的男声,带着浓重的缅因州口音。就像是那些穿着花格子衬衫、蓄 着络腮胡子、开着皮卡来纽约创世界的乡巴佬——但听上去却比那些操着时髦的纽 约口音、彬彬有礼的“粉丝”们亲切多了。 “嗨,杰弗里,我是史蒂芬·金!” “什么?哪个史蒂芬·金?” “还能有哪个,自然是与你是同行的那个,难道你还认识第二个史蒂芬·金吗?” “可是你不是……” “是的,当然!”他打断我,“我已经死了,死于肝病,肝脏移植没起作用。 每次欢迎新成员加入的任务就落到我的头上,这事儿都得被重提一次,我已经提了 一百万次啦!嘿,想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什么?我死了?不,我要是死了,那究竟是谁在跟你说话?” “别装蒜了。要不是你发现了自己身体的秘密,你是不会接到我的电话。管理 员通知我给你打电话,那就说明你一定已经发觉了。” “啊,你是说发现心脏不再跳动的事吗?是的——就在五分钟前。还有,我的 老二——请原谅我用这么粗鄙的词——它也没反应了,不论是撒尿还是别的什么。” “哈,很奇妙,不是吗?” “奇妙个屁!”我终于忍不住爆出了一句粗口,但马上就后悔了——毕竟和我 说话的是我所尊敬的前辈——如果他真的是如他所说的那个人的话,“对不起!” 我道歉。 “别介意,你的反应算好的了。这里是土星,大概六十二个‘回旋’之前,康 妮·威利斯发现她的身体不再像从前一样的时候,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拿墨 水笔从右眼狠狠地捅了进去——她再也回不来了,谁知道让她再复活,她会不会再 来一次。这就是所有人都得自己搞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原因,接受自己 已死的事实并不容易。最初的那段时间是最困难的一关,我们得确定你不会自杀。 因为这儿的‘身体’存货可不多,用一台少一台,可不能一再地浪费在自杀这种事 情上。” “回旋?那是什么?” “啊,那个回头再跟你解释。你究竟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你说,我已经死了,你也死了,这儿还有其他人,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死了。 但我们现在算什么?” “当然算死而复生,你要是觉得‘投胎转世’这个词更合适,那也差不离。顺 便说一句,你死于飞机失事,比我多活了一年半——这是那些管理员在通知我打这 个电话之前告诉我的。” “是吗?死而复生?听上去太……不可思议了,是谁让我们复活的?究竟怎么 做到的?”我发觉我的语调也开始变得轻快起来,或许是受了史蒂芬愉快心情的感 染——连飞机失事这种词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显得那么欢快,让我几乎都忘记了我是 个不能勃起的男人——甚至于,是否还是人,都是个问题。不过在电话那头滔滔不 绝的缅因州口音的带动下,似乎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死而复生,还有比这更棒的事儿吗? “每个人都问过这样的问题,但没人能回答,我们不知道是谁让我们复活,但 显然不是上帝——我们现在所使用的身体是超越我们那个时代几个世代的科技产物。 某种技术将我们死亡之前的思想灌录到现在这具生化机械混合的躯体中——那些科 幻小说家,罗伯特·索耶、尼尔·史蒂芬森,还有威廉·吉布森他们,对于躯体做 出了充分的研究,并且已经有了定论——他们就用纸和笔切开自己的身体,想想就 叫人兴奋——啊,对不起,职业病又犯了!现在这具躯体,不用进食、不用排泄、 无需睡眠,也没有生理上的那些问题——虽然失去了美食、性爱,以及做梦等种种 乐趣,但也不用再担心失眠、感冒、肝硬化、哮喘、癌症和骨质疏松等所有疾病的 困扰。而最重要的是,这身体不会变老,只要这地方存在,我们就能永远活下去… …” 史蒂芬越说越兴奋,我不得不打断他,“嘿,等等,史蒂芬,等等!有几个重 要问题,我们为什么会被复活?人类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究竟在哪儿?该怎么从 这鬼地方出去?” 史蒂芬沉默了下来,而我的心也开始跟着一起往下沉。 许久之后,他才用听上去苍老了十岁的声音说道:“抱歉,杰弗里,要从这儿 出去,恐怕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