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虽然早就知道土星的体积足以容纳七百多个地球,但亲眼见到,与书本上的数 字,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验。 舷窗此刻已经变得完全透明,窗外的视野有四分之三被那颗异常巨大、带有美 丽斑纹的星球所占据。而著名的土星光环,却远没有望远镜中所看到的那样壮丽, 近看就会发现,它们只是丑陋而且危险的碎石以及冰块而已。 刮擦声响起,窗外的景物开始快速变换。 又一次“回旋”开始了。 我现在知道,困住我的这个铁盒子,只是组成“立方体”的千百个铁盒中的一 个而已,由这些舱室组成的立方体方阵漂浮在土星轨道中——“立方体”并不只有 我们这一个。在上一次“回旋”开始前,目力所及的极限,可以看到另一个与我们 这个类似的“立方体”。我所在的这一个,是装满一群怀着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又极度自恋的作家的“人类最后的智慧俱乐部”,那一个又是什么?装满了艺术家? 还是各国政要? 眼前的景象令人晕眩,窗外的宇宙在旋转,当星球和碎石云从视野中消失时, 黑色的宇宙背景倒映出我的样子。就如同时光倒流一般,在玻璃的倒影中,我看到 了自己四十岁时的样子,这具身体再造得很完美,我捋了捋头顶——连令我最介意 的过早秃掉的头顶都被复制得一丝不苟。 玻璃窗很快又变回了不透光的毛玻璃,室内的重力状况毫无改变,仿佛之前的 一切都只是放电影而已——除了作为舷窗之外,这些窗户大部分时间内只是作为收 集能源的太阳能电池板而存在的,这是“粉丝”(虽然知道了那些作为系统管理员 的人工智能的身份,我仍是习惯于叫他们“粉丝”)给出的解释。在这里,一切都 是为了节约能源,因为有时候我们得在不见阳光的土星背面待上好长一段时间—— 我们的身体被设计成最“节能”的模式,被困在狭小的舱室中,没有计算机网络, 没有额外的电力,只能以电话和纸的方式交流。室内的光线由一盏亮度大约相当于 二十五瓦灯泡的冷光源发出,将它连接到天花板上的线只不过是摆设而已,我将灯 泡从线上扯下来,它照样能亮。遍布屋中的感应电场供应着它的能量需求,而那些 科幻小说家们认为,这同样也是我们身体的能量来源。因为在他们对身体所做出的 有限探察中,并没有发现核电池之类的东西。万宝龙墨水笔很有趣,从来没人能将 它写干过;而那种皮面本子,倒是无限量供应,要多少有多少,为此,米洛拉德· 帕维奇还带头成立了一个折纸研究会。 现在,我拥有一个看上去很完美的身体——不需要进食、排泄和睡眠,由于不 会出汗,自然也不需要洗澡。室内始终流通着空气——我不确定自己是否仍需要呼 吸氧气,但我仍能够呼吸。重力的供应,大概只是为了维持作为人类最基本的体表 舒适感而已。用道格拉斯·亚当斯的话来说,在“和平号”空间站上,四个宇航员 们挤在只有这间房间一半大的卧室加盥洗室中,还没有重力,人们小便的时候得特 别小心,因为漂浮在空气中的液体很容易在睡觉时被自己给吸进去——相比之下, 我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那认为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的答案是“四十二”的老家 伙,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但不得不承认,“回旋”这一运转方式的确很有意思——我是个幸运儿,在位 于最外层的舱室中复活,得以从舷窗亲眼见到“回旋”是怎么回事,从而能够快速、 准确地理解它。而那些位于内层舱室的家伙,永远都见不到土星的壮丽景象和“回 旋”的奇妙,只能靠我们这些人用苍白的语言来为他们描述这一切。 除了绕着土星轨道运行,“立方体”本身也在旋转,三个向阳面的舷窗要用来 收集太阳能,而另三个背阳面的舱室舷窗则被允许在这个时候变成透明的观景窗。 有意思的是,每过一个小时,“立方体”就会像一个超巨大的魔方一般变换各个舱 室的相对位置,而舱室本身则通过自旋调整与相邻的舱室保持位置上的同步——这 一复杂的运动只要稍稍缺乏空间想象力就难以理解,曾有近二十个人给J ·K ·罗 琳解释过“回旋”,但她至今还是无法理解。 “立方体”成员之间的交流就是建立在这个复杂的变换之上——你可以把这里 看作一个由电话线和投信口连接起来的Facebook——啊,还记得铁门上的那个狭长 的开口吗?在“回旋”发生时它被关闭。而在平时,你可以把纸页——甚至是整本 本子——塞进开口中,它就会被“投递”到与你相邻的舱室。虽然我只要拎起电话, 告诉“粉丝”我想要通话的人的名字,他们就会帮我转接。但有些事情,作家们还 是喜欢纸上交流——米洛拉德的折纸研究会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而且,在“回旋” 结束后塞一张纸条与你的“邻居”打招呼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你不知道这次谁会 住你隔壁。有时会有惊喜——在上一个“回旋”中与我做邻居的居然是纳博科夫, 他递过来张纸条,而我直接挂了电话给他。我问他是否能给我张自画像,并问他是 不是真的是怪叔黍那副尊容,他就再也不理我了——就像传说中一样小气和缺乏幽 默感。 我有时会思考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究竟是谁让我们复活?甄选的标准又是 什么?我们这个“立方体”中装的全是作家,并且史蒂芬告诉我,隔段时间就会有 “新人”加入——显然,“新诺亚方舟”的甄选始终在进行着。那些科幻小说家普 遍认为,地球文明已经毁灭,是机器——在外星人的授意下——在甄选那些“值得 活下去”的人类,以便重建这个文明。他们将我们分门别类地拯救,就像是人类拯 救濒危野生动物那样——然后再按个体隔离,因为让任何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其最 终结局还是走向灭亡——听上去挺合情合理。 我独自坐在房间的角落。开始思念起我的小女儿——我很晚才得到这唯一的孩 子——她有写作的天赋,日后是否能成为作家呢?是否会被列入“复活名单”呢? 我有没有可能与她再度相逢呢?至于我的前妻,她以她律师身份的便利,从那场令 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都痛苦不堪的离婚官司中榨得了一大笔钱——我十几本小说的 版权、存款、股票、海边别墅、抚养权……我所能保留的就只有曼哈顿的公寓和狗 而已。无论何种情况下,那种人都是不会被列入“复活名单”中的,所以我不必担 心这次“转世投胎”会再度遇见她。 眼下,我依旧无所事事,笔记本上还没写下过一个字——或许和“邻居”打个 招呼会是个不错的开始。我站起来,走到桌边,从本子上撕下第一页,写下“很高 兴认识你”的字样,飞快地在下面签下一个花体签名。然后忽然觉得不对——这可 不是签名售书,这样的签名谁能看清楚是什么啊?于是我在原先的签名底下,工工 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杰弗里·迪佛——然后将纸页一折三,走到门边从 “投递口”扔了出去,又坐回了我的墙角继续胡思乱想。 几分钟后,一张同样被一折三的纸页从“投递口”飞进室内。我捡起来,展开, 上面用笔法稚嫩的英文写着“也很高兴认识你”,署名是两个中文字。以我对中文 的那点浅薄的认识,可以辨认出第二个是个“来”字,第一个字就完全不认识了。 虽然我写过《石猴子》那样以中国人为主角的书,但要和一个中国作家聊天? 还是算了吧。 我将纸丢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