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僧走近小院,熟稔地推开篱笆门,径直进入内室,在神龛前站定。剑客不由得 产生一种错觉,僧已不是僧,而是母亲,或者,是自己。他眼里的疑惑越来越深。 僧蹲下,一块块挪开神龛下的砖块,露出遮挡的草垫。拿开草垫露出一个木箱,上 着锁。僧从襟内掏出一把钥匙,递了过来。钥匙老旧光滑,只一眼剑客便又忆起, 父亲喝了几口小酒的神态,眯缝着眼,将这钥匙举起来,一边看着一边脸上浮现出 迷醉的笑意。然后,父亲小心地将钥匙挂上颈,掩好前襟,还不忘用手熨熨。 箱子开启,陋室生辉,灿灿的金银珠宝在土墙上反射出斑驳的光影。 屋内死一般寂静,森森寒意从剑客的脚底渗上来,让他又有了儿时父亲深夜出 去,自己和母亲瑟缩成一团的惊惧。他常常等不到父亲回来就睡去,母亲则要忐忑 地熬到天亮,再拖着羸弱的身子去村口挑水。父亲亡后,在每一个这样安静的早晨, 总是会有满满的一担水搁在篱笆门外,映着漫天的朝霞,荡着盈盈的光。 剑客抬起头来,盯住僧。即便他帮忙料理了母亲的后事,妻上山寺时自己与他 也偶有一见,但剑客不曾觉得僧有何可亲之处,对僧始终冷淡。直到狼口相救,他 才开始正眼看僧。 一切都是因了妻虔诚,每日早晚诵经,那天忽然说要出门拜佛,要来这山寺, 也就来了。又说他无心事佛,不如去后山给她采些野花,他正无聊,自然乐意,便 去了。采得大把野花,正要回转,无意间发现一窝狼崽,他想着将其驯化了,以后 看家守院,自己再出门,妻便有个伴,便顺手掏了一只狼崽揣入怀中。寺门在望, 僧与妻正好出来,他举起狼崽喊妻,没想到,身后母狼循迹而至,低嗥一声扑咬过 来。偏偏他平素从不带剑,眼见得母狼扑至跟前,忽地不知从哪儿飞来一个石块, 直击母狼前额,母狼哀叫一声,痛极而退。又听僧喊放了狼崽,他抛出狼崽,终得 脱身。 妻急切地跑过来,抓了他手臂四处查看,僧缓步而至,微微颦眉,妻示意他出 言相谢。他抬头,望僧一眼,僧的眼睛明亮,他心下不屑,一只狼崽而已。妻又拉 他衣袖,催促,他看妻一眼,妻知他不悦,赶紧缩手,他不紧不慢地拍去袖上泥屑, 漠然道:谢过师父。 僧面无表情,依旧透亮的眼神紧紧地盯着他的脸。 就如同此刻。 僧缓缓地盖上了箱子,说:你母亲这辈子,没过一天好日子。僧嚅动着嘴唇, 还想说什么,但终是咽下了话头。 这是实情。小时候看见父亲追着母亲打,他吓得大哭,母亲便抱着他一起哭。 后来长大了,看见父亲出工回来,他也想欢天喜地一下,可父亲掼下家什便又出去, 他问母亲原因,母亲垂泪不语,村里的孩子告诉他,父亲挣了钱必然要去镇上花天 酒地一番。有时候父亲会在夜里莫名地消失,他的耳边就常常响起母亲压抑的啜泣。 许是哭多了,母亲的眼睛不好。临终的时候,母亲握着他的手,眼睛瞪得老大, 眼珠子费力地转动着,想寻找他的脸,却只是徒劳。可是他记得,母亲的眼睛曾经 多么漂亮,笑起来像个弯弯的月牙,稠稠的目光像蜜一般涂抹在他身上。不知从什 么时候起,母亲眼里的光淡去了,变成了无法言状的悲伤。母亲最后切切地说出那 句:不要报仇。悲伤便涣散成绝望,带着刺骨的凄凉,痛彻他的心扉。 怎么可能不报仇?父亲曾是方圆百里手艺最好的木匠,尤擅雕梁画栋,只有大 户人家才出得起价请他。谁也没有想到,父亲会在陈家做工时出了意外,抬回家时 已经气绝多时,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枚镖。他只记得父亲身上一排窟窿,血在窟窿里 凝成了黑色,看上去非常可怖。母亲竟不多问,只有哀哀哭泣,任陈家放下赔偿的 银钱离去。从那一刻他便立志要报仇,尽管父亲对他并无多少亲昵,他却不能任由 仇人逍遥法外。 母亲阻止他报仇,无非是怕失去他,可是年仅十二岁的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家, 寻师习武。他在雪地上苦跪三日感动了天下第一剑客,拜入其门下。他比任何同门 都刻苦,报仇的信念支撑着他熬过了寒来暑往,每当有所倦怠的时候,他就会从脖 子上取下那枚镖来看,提醒自己不能忘记仇恨。这枚镖属于当地望族陈家,陈家世 代习武,有一独门暗器唤作柳叶镖,正是此物。镖为一对,上刻陈字,状如柳叶, 通常各藏于左右袖中,乃防身之器。乡里均言陈家厚德,在他看来不过欺世盗名之 辈,如若不然,祖训防身器物岂可轻易拿来伤人? 师傅教过他,习武必得心正。他的剑,只杀仇人。每次因为那支镖而拿起剑, 他的手心都会不由自主地冒汗,就像那次大雪,他悬于梁上,等得浑身僵硬冰凉, 剑柄却仍旧粘着潮热氤氲。 这楼,正是父亲那日空手抓镖,失重坠落之地,只不过他在楼里,而父亲当时 在楼外。此楼在陈家非同一般,不但楼前常年设置多排削尖的竹排叉,也是护院巡 查重地,他勘察数次,知道楼里确有不少金银财宝珍稀古玩。为了选定伏击的藏身 之处,他上下翻腾,发现父亲昔日雕梁的高度是观测仇家最好的角度。想当日父亲 正爬上高梯预备雕梁,忽然眼前飞过一物,他下意识去抓,身体一倾,瞬间跌落, 正中地面排叉,顷刻惨死。 内院欢庆之声渐息,老者进入书房的时候,已是二更。他缓步前来,魁梧的身 躯慢慢沉入座椅,抬手打开案上锦盒,捻起晶莹透亮的玉镯,细细端详,呼一口气, 颤颤巍巍唤道:叶儿……今天是你十九岁生日,爹爹早就备好了礼物,你喜欢么? 举家设宴独缺了你,回来吧。他手捂住胸口,仰头向后,闭上眼睛,发出苍老的声 音。 剑客翻身落地,声轻如屑。老者警觉地睁开了眼睛,问:谁? 剑客挺身而立,沉着发声:镖呢? 不知是上了年纪还是酒的缘故,老者显得迟钝,他眨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 才慢吞吞地从袖笼里掏出一支镖来,伸到剑客眼前。剑客瞥了一眼镖尾,正是三点, 手一抖,拔剑出鞘。 老者握镖于手,波澜不惊,望着他,眼睛慢慢地亮起来:她还好么? 好。剑客闷声回答。 老者点点头,长叹一声:来吧。 剑客扬剑一刺,正中喉间,将老者最后一句“好好待她”,刺散在飞溅的血中。 老者的脸色安详,甚至还残留着一丝释然的笑意。他盯着那张脸许久,才拨开老者 的手,取出镖来,却忽地愣住。镖尾三点不错,但最末一点明显是新凿之痕,他心 底一沉,复从颈上取下镖来比照,顿觉头皮一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