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日回到家中,收剑入柜,将夜行衣浸入水中。妻默默走近,白藕般的手臂 浸在水里,随着搓衣的动作起伏摆动,衣上的血渍在水中揉散出淡淡的红色,她停 下,咬着嘴唇,望着那淡红出神。他一直蹲在旁边,末了,抬手轻轻地抚了一下她 的黑发。 我对你好么?她忽然抬起头来,眼底荡起盈盈水意。 剑客浑身一震,不知是被妻眼里带着寒意的忧伤所击中,还是被屋内的凉气所 袭,打了个寒噤。 在母亲坟头,他曾起誓,不报父仇不归家。这回,他还是第一次重归老屋。他 转身,扬扬剑鞘,示意僧走。僧不动,低声道:就在此了结吧。 他说:见过她再说。 你放下了么?僧问。 剑客阴沉道:仇必得报。 既如此,就在此吧。僧闭上眼睛,微微扬起脖颈,等着他出剑。 没有任何声响,短暂的安静之后,剑客的声音扬起:你既因为失手而愧疚,怎 会随意丢弃那支镖?就在刚才,僧的眼神让他顿悟,僧有着深藏不露的持重,令他 起疑。必得杀僧,却不是时候,他要的,还是那支镖。 僧缓缓地张开眼睛,叹一声道:辞行时我将镖留给了小姐。 他闻言惊出一身冷汗,少顷,浑身的血便涌上了头顶,飞起一拳将僧踢倒在地, 怒喝:你这个歹毒的畜生! 我是无意,不知你会寻镖。僧慢慢地爬起来,她自小想学功夫,我却没能教她, 临别时候,想到镖已失一支,何不把这支给她?既是陈家之物,也是与她留个念想。 话音未落,僧已经被剑客揪住了衣领,甩出门槛:见了她谢过罪,你即得死! 僧攀住篱门,黯然相求:我已无颜相见,她可忍心杀我?不如别让她纠结,就 在这里结束吧。 剑客一言不发地从后面一推,抓了僧的衣领,拖了朝前走。 僧险些摔倒,剑客拽提着,不曾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磕磕绊绊走上大道,松 了手还不时推搡。 僧走得很慢,好像故意磨蹭,剑客望着这个背影,眼里流露出憎恶和鄙视。此 人自诩避世的习武之人,空有伟岸之躯,竟然可以将一个真相隐瞒十五年,眼睁睁 地看着自己曾经的主家家破人亡,始终不敢像个男人一样站出来为自己昔日的错误 承担责任。尽管终究都要死在他手上,但在此之前,剑客有心让僧吃吃苦头,一把 将僧从树荫下拽出来,揪住了往日头下走。 白得耀眼的阳光中微尘窜动,让剑客想起那个夏天。山道上的他策马狂奔,汗 滴都被太阳晒干在脸上,白白的汗渍一圈圈地印在衣上,板结了紧贴着背。记不得 跑了多少天,包裹空了,水囊也瘪了,他的嘴唇就像龟裂的旱地,唯眼睛里还有些 未被烤干的精气。他只想看见离开多年的祖宅,再回母亲的怀抱,可是远处的路面, 黄土仿佛被晒死了一般,纹丝不动地横陈着,热气升腾上来,远处的一切都在熏蒸 中颤抖、变形、移动,如同海市蜃楼,仿佛永远都到达不了…… 是母亲的手抚过额头么?柔软而带着水的润泽,真熨帖……他睁开了眼睛,满 脸满颈的沁凉,树荫在头顶晃动,清幽的风缠绕着他疲惫的身体。她的脸庞在光芒 中晃动,微笑如月色清幽。醒过来了……她的声音宛若凑近唇边的那掬清泉,滋润 了喉,流进了他的心,也渗入了他的每一处血脉。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再见她会是在陈家花园。他倒挂于檐上不小心弄出的一点 儿响动,使护院蜂拥而至,他情急中闪进花园,隐身于木槿之后。却不料一只小猫 蹭到了脚边,一女子钻进矮树丛,弯腰来捉,他探手握剑柄,只闻到一股似曾相识 的幽香。嗤,细微声响,剑出半鞘,女子惊愕抬头,脱口而出:是你? 那头丫鬟在唤小姐,她的眼光静静地落在他的脸上、颈上,轻语:没事呢。他 心底一软,手上也泄了劲儿,再也没有力气握得住剑柄。她莞尔道:你来这里,是 为了我么?他默然良久,只听见自己胸腔里一个颤抖的声音飘出来:是的。 那你带我走吧。她一脸皎洁,他无法抗拒她的温柔,月色意味深长,他只是个 情窦初开的少年,来不及揣摩暧昧光影中隐匿的心思。在那个如水的夜里,他收剑 入鞘,带着她离开了那座深宅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