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爸爸的书店开在闹市区。 是最热闹的地方中最冷清的一处,左边和右边、身前与背后,都是书店。书店 的周围还是书店,往外走,文具店和精品屋、奶茶店就渐渐冒了出来。 睡在书店二楼,在书城的公共卫生间洗漱,在书城的食堂吃饭,作业要在书城 打烊前做完……小龟就这样长大,一直到小学三年级才搬了新家。 在新家,小龟有了自己的房间。她管妈妈的新伴侣叫干爹,比叫叔叔亲,又暗 示着距离。 每次见爸爸,都约在离书店一条街远的大榕树那儿。爸爸给她带参考书和练习 题,从小学三年级的数学到大学英语六级考卷。有时候爸爸会说书店的事,小龟从 不仔细听,只是笑眯眯地望着爸爸的胡须。初中的同桌家里也开书店,在爸爸隔壁 的隔壁的隔壁。中考过后的暑假,同桌打电话找小龟。 “把书还你,跟你爸爸借的。”他说。 小龟很诧异,“我暑假没有跟爸爸见面,而且明天要跟干爹去南京玩哦,着急 的话,给你爸爸妈妈就好呀。” 同桌挂了电话。 从南京回来,小龟才听说同桌全家移民去了加拿大的消息。 老同学议论起来,都说,开书店的居然能移民,小龟,你为什么不移民呀? 小龟也问爸爸,为什么我们不移民呢? 爸爸说,因为我们穷呀。 为什么同样卖书,人家富咱们穷呀? 因为他们卖参考书和练习题,爸爸卖二手书。要考试的人很多很多,看二手书 的人很少很少。女儿,不移民咱们也可以很幸福呀。爸爸说得很轻快。 可是,如果爸爸也卖参考书和练习题,就算不移民,也不会害我们跟爸爸分开 呀。小龟在日记里写。在干爹面前一定要用力地笑,爸爸面前就不用。 总而言之,爸爸的书店就是卖二手书,卖旧书。这个不是爸爸说了算的,是书 店说了算的。有一些书,因缘际会地,与原来的主人没有了缘分,爸爸的书店就帮 它们找到新主人。 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买旧书呀?不是可以买新书吗? 有的书印过一次就不会再有了,而且,只买新书的话,没有了主人的旧书岂非 很可怜? 为什么它们会没有了主人呢? 因为,人总有生老病死呀,或是像你的同学那样,离开原来的家,去新的地方 生活。与过去的生活有关的东西,他不是都能带走。闺女,你不也离开爸爸的书店, 在新的地方生活吗?你小时候的玩具,有的带走了,有的就留在书店里,有时候被 留下的东西不一定有地方容纳它们。旧书就是这样,所以被送到爸爸的书店来了。 爸爸抽着烟,小龟仰着头看大榕树。大榕树太大了,树荫底下是凉爽的秋天, 树荫外是火辣的夏天,完全是两个季节。 闺女晚上想吃什么?爸爸抽完烟,兴致勃勃地问小龟。 蹄髈!过节嘛,好好补一下!小龟大声说。 你陪爸爸过中秋节,妈妈会不会不高兴? 小龟噘着嘴,谁知道?但是我才不想去干爹家呢,我去的话,他妈妈也不会很 高兴嘛。 大四下学期,妈妈和干爹移民去了新西兰。 给你一年时间,把英语补好了,我去给你申请学校。妈妈说,顺便陪陪你爸, 以后出去了就没什么机会了。 小龟悄声应,移民,那么遥远的事…… 妈妈还没走,爸爸就受伤了。 脚踝骨裂,不是什么大伤,但爬上爬下就有障碍了。招兼职全职的广告贴了八 天也没有消息,爸爸着了急。小龟,来帮帮爸爸,好不?爸爸央求的声音听起来很 恍惚。 要说移民和重回爸爸的书店这两件事哪个更遥远、更不可想象,小龟也说不上 来。大三的心理学课上,老师给小龟分析过这种潜意识里抗拒的情绪。在书店二楼 住了九年,不好,但也不算太糟糕。七岁的时候她还收养过一条小虫,给它起名字 叫芋头,一年级时帮她偷杧果的男生也叫这个名字。小虫因为咬坏了爸爸的一本书, 好像是俄罗斯人写的那本,被爸爸处以了极刑,小龟哭了三天,再也没有养过宠物。 小龟住二楼,爸爸妈妈住一楼。从记事开始,爸爸妈妈就没怎么说过话。每天 晚上妈妈都带着小龟在书城的文具部写作业。小龟写作业,妈妈就看书。不像同学 家的妈妈,她们总是看电视,边看边哭边骂,那样谁能把作业写好呢?写完作业妈 妈带小龟去洗漱,回到书店就换爸爸去洗漱,等爸爸回来,妈妈和小龟都已经沉浸 在香甜的睡梦里了。有时候小龟并没有睡着,她静静地望着旧书堆,一直望到有灰 尘落下来,落在她眼睛里,她就揉一揉眼,像终于完成一天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一样 放心地睡。 夏天的时候会多出一个声音——吊扇吱吱呀呀地转,像一种地方小调,有着别 致的韵律。小龟会忍不住跟着它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