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高坤无知无觉地再次去了,几天之内音讯皆无。大家小心翼翼地等着,一个星 期内高坤还是无影无踪。众人渐渐高兴起来,都认为高坤这次让人收拾的概率很大。 可是过了两天,事情还是出了岔子。在一个众人纷纷散去之后的傍晚,一个穿着西 装革履非常斯文的人来到了茶楼。他走进茶楼时,只有小秦在,来人进门之后并不 点茶,而是认认真真环视了一下茶楼,脸上浮现出一种困惑的表情。 “这儿就是恐龙研究会吗?”来人问。 “什么?”小秦没听清反问一句。 “我是说,这里是恐龙研究会吗?”来人礼貌重复道。 小秦一下子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于是她皱皱眉说:“先生,我们这儿是茶 楼,没有什么恐龙研究会。”。 来人温和地笑笑说、:“但愿这儿仅仅是茶楼。”他说着递给小秦一张名片, 上面写着:兴旺集团,×××。下面有一句口号:兴旺,兴旺,您幸福我兴旺。 “我是兴旺集团的,”来人非常职业地说,“我们从事的是正经业务,比如替 人报仇替人追债,买卖各种被盗奢侈品。如果研究会存在,请你告诉研究会的人, 我们不希望被别人打扰,也不希望被别人讽刺。我们不会替别人去找什么虚无飘渺 的恐龙,当然如果他们指的是丑陋的女人,我们倒是可以效劳,我们不愿意放弃任 何一次合作的机会。另外,我们已经决定放过那个恐龙研究会的使者,我们认为虽 然他无端打扰了我们的工作,但是目前还是让他在社会上自由自在地翱翔为宜……” 来人彬彬有礼地说完,骨头很硬的小秦早已经吓得脸都绿了。 把高坤从园子中放到社会上的影响并不止这些。过两天,小齐与老杨在凉亭中 下围棋之际,宋枫来了,她一来就打断了他们的棋局,向小齐他们抱怨道:“你们 是不是又搞什么事儿了?” “怎么了?”小齐不明所以地问。 “今天园长给我打了电话,说上面有人来查,问园子里有没有一个什么恐龙研 究会,问这个研究会登记过没有,没登记可属于违法,他还说,听说这个研究会就 在茶楼。”宋枫说。 小齐和老杨一听就明白过来,看样子是高坤那厮这一阵在社会上闯荡,结果又 把屎盆子扣了回来。 下午,小齐把宋枫的话转告给大家,还说园长借此要给茶楼提高租金,大家听 了都挺压抑,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怎么这么多思维缜密的现实主义者就 无法在任何层面战胜一个不着四六疯狂的理想主义者呢?是可忍,孰不可忍? “要是高坤这厮再次出现怎么办?”程宇哀叹一声,十分悲观地问。 沉默,长长的沉默,无人回答,因为没人有能力回答。两分钟之后艺术家王前 途终于拍案而起,他大声说:“丫要是再来,我就把他扔到湖里去。” “对!”众人一齐喊叫起来,“就这一招了,给王八蛋扔湖里头去!”虽然宋 枫管理上的改革无疾而终,可茶楼还是在短时间内恢复了老样子。宋枫最初的一段 有些无精打采,但是还好,她快乐的天性又使她很快振作起来,并且不得不比前一 阵更勤奋地出现在茶楼,因为她要打理林清留下的那些活儿。 这天,宋枫很早就来到茶楼,忙完一些琐事,她想起已经有一段没见程宇了, 就发短信问他今天来不来。程宇隔了很长时间才回复说现在有事,等办完之后下午 再过来。宋枫看完短信就懒懒地吩咐小秦,中午只做两个人的午饭即可。 中午时分,茶楼的门第一次被外人推开,宋枫忙起身去招呼,谁知进来的竟然 是华英。华英依然打扮得很精细,她依然客气地笑着,那种礼貌使她好像是个假人。 “华小姐你好啊。”宋枫笑着说。 “宋老板好。”华英礼貌地回应。 “怎么,是来喝茶吗?”宋枫冒冒失失地问。 “不,我是来找林师姐的。”华英笑笑说。 “噢——”宋枫闻言顿了一下说,“小林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离开?去哪儿了?还回来吗?”华英有些惊讶地问。 宋枫听了笑了一下,委婉地说:“你如果有什么事,我转告吧。” 华英点点头,面露迟疑之色。宋枫看了她一眼揣测地问道:“难道是关于小孩 子的事?” “你怎么知道?”华英反问。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只是小林走之前她跟我模模糊糊地提过。”宋枫说。 华英摇摇头,她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一饼精装的茶递给宋枫说:“这回我是来 告别的。既然她不在,那么宋老板,这饼茶请代我转送给林师姐吧。” 宋枫双手接过茶,一看之下,有些惊讶地说:“这不是上回那款天价茶吗?” “是。”华英点点头说,“不过,现在它不值那么多了,普洱茶市最近崩盘了, 一周之内跌了百分之五十。”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宋枫大惊道。 “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华英苦笑道,“我们手里攒了一大批货,钱都押在那 上面,老傅已经回南边处理去了,再这么跌下去,我们可能要破产了。” 宋枫听得惊心动魄,不禁感叹道:“怎么这茶市也同股市一样,今儿个天上, 明儿个地下。” “天底下的事可不都这样。”华英说完,收了习惯性的笑容,茫然地望着窗外。 “华小姐,我们坐下来聊吧,你没事的话在我这里吃午饭。”宋枫诚恳地邀请 道。 “不用了,不用了。”华英回过神来连连说,“其实,我这回来送茶,不仅代 表我,也代表老傅。他这个人有话不会好好说,而林师姐呢,性格又太过刚强,做 事不留余地,所以他们两个一直处不好。实话说,当年的事也赖不得我,不过,我 依然感到内疚,觉得欠了师姐一个大人情,所以这回我就用这饼茶来略表寸心吧。” “华小姐,我先替小林谢谢你,其实我觉得你人还真是不错。”宋枫由衷地赞 扬道。 “谢谢,我们每个人在某些人眼里都是好人,而在另一些人眼里又都不是。” 华英说,然后又和宋枫客套几句,就不顾宋枫的挽留,执意地推开门遥遥而去。宋 枫站在玻璃房中,看着翠竹之中那个远去的俏丽的身影,觉得这个情形是如此的似 曾相识,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隐隐的无奈与黯然。 下午,程宇过来了。他和宋枫打个招呼就忙着准备一份商业计划,屋子里小秦 和宋枫相对闲坐。一会儿电话响,小秦接了之后答应几声马上出了茶楼,原来是超 市来送货让她去接。 宋枫看小秦走了,就凑过来给程宇倒水。又上瓜子。程宇看出她有事,就问: “又怎么了?” 宋枫马上说:“小井运气真好,她怀孕了。” “怀孕了,谁的?”程宇问。 “是小远的。”宋枫回答说。 “那为什么运气好?”程宇不解地问。 “当然好了,这样小井就有保外就医的机会。冯警官正为这事儿跑呢。”宋枫 说。 程宇听了点点头,吁了一口气说:“那倒是好,她至少可以见见天日。” “可是等她出来之后,就得赶紧去打胎,这个小孩子是不能随便出来的。”宋 枫说。 程宇无言,他明白这个决定是对的,完全是为了小井着想。可小井的爱情呢? 就这么结束了?据说,一个女人一辈子至少有一次为了爱情出生入死,那才算当过 女人。可是她们不顾一切付出的青春与情感,就能换来长久的幸福吗? “唉,这件事其实就是坏在爱情手里。”程宇想到这儿不禁感叹道。 “谁说不是?谁年轻时不曾为了爱情疯狂过呢?”宋枫也感叹了一声。 一个星期后的夜晚,我照例出来遛弯。园子里依然非常宁静,湖光竹影之中有 一种夏夜的味道。小姑娘们宿舍的门斜敞着,我非常惊讶地看到小秦与小井两个人 又重新坐在了一起,这种情景好长时间不见了。 两个人都哭得非常厉害。 “你骗我,我把你当最好的姐妹,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小远,取行李那天晚上 我简直吓死了。”小秦说。 “都是他让我做的,他的孩子快死了。我不知道那是犯法的,我以为他就是要 向老大借钱呢。”小井哭着说。 “怎么那么笨哪,那就是犯法,有那么借钱的吗?”小秦哭着说,“你以后别 再提小远了,那个没有本事的男人,既不能照顾家,也不能对你负责,你怎么能和 这样的男人好,缺心眼啊?!” 两个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我听了她们的哭声,心中也不禁泛起阵降陇伤。我想,尘世间的生活真是这样 的痛苦吗?所有的人一直在追寻幸福,但现在看来,他们这么做的原因仅仅是因为 幸福极其稀少或者根本不存在啊。 当高坤再次以高蹈的姿态出现在临竹苑时,众茶客已经等待了好几天。等待期 间,他们多次演练,单等高坤一来,只要他一开口提出那个古怪的问题,大家就会 一拥而上,在一分钟之内把他抛进湖中。因此当高坤一进门,人们就按照排练好的, 迅速走到固定位置,程宇老杨打头,王前途与小齐殿后,众人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高坤左右看了一眼,颇感奇怪地皱了皱眉,然后出其不意地说了一句:“我不 是一个平凡的人。” 众人一听愣了,怎么意思,怎么改词了? 在众人愣怔之际,高坤又耐心地问:“你们见过恐龙吗?” 大家一听,马上知道自己差点上当,立刻拥上去,一下子把高坤抬了起来。程 宇与老杨一人拽一只胳膊,王前途与小齐一人抄起一只腿。 “哎哎哎,你们干什么?我是记者。”高坤着急地嚷着,这是他少有的比较靠 谱的话。 众人听也不听,推开门,像拎死狗一样把他拎到了平台。 “注意,听我口令,大家一齐使劲,争取扔远点。”王前途兴奋地叫道。 “等等一”随着一声尖叫,小秦从茶楼里冲出来,她着急地说,“程先生、杨 叔、齐先生、王先生,你们就饶他这一回吧,我们老大那天吩咐过,咱们茶楼不能 再出事了。其实现在的恐龙那么多,总有适合高先生的吧。” “是吗?”高坤一听伸起了脖子,身子打着挺儿,眼中放出了光。 “恐龙在哪儿啊?”大家问。 “到处都是啊,”小秦不解地看着大家说,“不是有好多好多的大明星吗?何 不让高先生去试试?” 小秦的这句话非常有效,众人一下子都觉得这还真是个选择,怎么原来没有想 到?就在发愣的一瞬,高坤如同一条泥鳅一般,哧溜一下挣脱出来,落荒而逃。 高坤就这样在小秦好心的建议下以及众人的犹豫间再次从临竹苑奔向广阔的社 会。表面上看,高坤的这种行动并没有什么特殊,他只是如同标准的粉丝们一样坚 韧地奔向那些水陆多栖的明星。他因此也如同一个为此跳海的小姑娘一样,并无幸 运接近明星们甚至看清他们的面貌。他被种种强大的人群阻挡着,人群中包括保镖、 保安、警察、经纪人、记者,还有更多的闲散群众。 他唯一一次比较接近成功,是因为起得太猛又走错了队伍,所以茫然混入了庞 大的欢迎人群。可是当那个从海外飞来的明星甫一亮相,高坤一看她涂满脂粉的脸, 不禁惊愕地叫了一声:“这不是恐龙吗?” 耍惯了大牌的明星,从未听过有人如此中肯地夸赞自己,她立刻勃然大怒,指 着高坤冲周围的人大叫道:“他骂我。”话音一落,明星的绯闻男友之一,一个刚 刚从某种选秀中脱颖而出的年轻男人立刻像贾宝玉对待袭人一样,一个窝心脚奋力 踢过去,高坤马上如同面口袋一般被踢飞。随后围过来七八条大汉骑在高坤身上抡 起拳头一顿暴捶,三五分钟之内整个机场充斥着劈劈啪啪的皮肉挨揍的声音。打完 之后,众人神清气爽地起身,大踏步离去。此时,高坤艰难地从人腿丛中,伸出打 得像西红柿一样的脑袋,冲着明星远去的背影,带着哭腔问道:“凭什么啊,我不 就说了句实话吗?” 但是先锋毕竟是先锋,高坤虽然遭此重大挫折,但他并没有放弃,而是更加昂 然地奔向其他新的恐龙,就好像整个社会中只有他一个人类个体在广大无边的侏罗 纪公园中奋力追寻一样。 不幸的是,这次挫折开了个坏头,高坤自此以后再也没有全身而退过。他不断 地探索,又不断地被暴打,直至最后他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摧残中犯下了大错,他 在浑沌之中决定去见著名的精神偶像:昙花姐姐。 可以肯定,高坤的自我毁灭就来自于他刹那间的错误决定。他见完昙花姐姐之 后,并没有去茶楼,而是立刻去找了冯关。他脸色发青,目光呆滞,当他在派出所 的房间里见到冯关时,整个人像一只被暴风雨肆意蹂躏了的茄子,完全丧失了时代 先锋的本色。 “冯警官,救救我吧。”高坤哭丧着脸说。 “怎么了?”冯关上下打量着他冷静地问。 “我要住院——”高坤喊道。 “为什么?”冯关好笑地问,“是恐龙吓着你了吗?” “不是,是昙花姐姐。”高坤说。 冯关同情地点点头。因为他曾经在一场昙花姐姐的商业秀中警戒过,那种地动 山摇心惊肉跳的感觉他是经历过的。 “她确实是某个公园里放出来的,”冯关耐心地安慰着高坤说,“但是你也没 必要如此战战兢兢。” “可是,我实在忍受不了啦,她本来就是一条让全国人民恶心并麻爪的母狗, 怎么能变成偶像呢?”高坤说到这儿忍不住委屈,像一个受了骗的孩子一样放声大 哭起来。 茶楼的落地玻璃上贴上了一张引人注目的招聘启事,上面写着:招聘服务员, 女,二十三岁以下,要求,身体健康,容貌俏丽。 小井走了,她在宋枫的安排下去另一个地方上班。而小井一走茶楼就真的需要 再来一个小姑娘,应付那些与日俱增的茶客。 茶楼中依旧热闹,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王前途每天卷着土匪画儿过来,等 待着那个似乎永远不会出现的画商。程宇一直算计着自己日渐清淡的生意,偶尔看 看歪书解闷。而小齐还是专盯股票,享受着人生中不可预测的起起落落,间或与老 杨下下棋并且斗嘴取乐。 中午十一点半,股市收盘,在经历了“半夜鸡叫”的疯狂下跌之后,大盘又坚 韧地涨了回来。小齐忍不住浴火重生后的喜悦,他高叫着笔墨伺候。小秦依言送来 纸笔,小齐拿起笔一挥而就,然后向各自忙碌的众人叫了一声:“列位,打扰一下 如何?” “哦,股票大师有何见教?”大家闻言一齐抬起头。 “最近股市形势再次大好,全国人民再次喜出望外。鄙人股海之中畅游多年, 多有挫折,今日方有扬眉吐气之感。因感怀生活、爱情、股市,写就了一首歪诗, 请大家品评一下如何?”小齐说。 “好一”众人一齐叫道。 “诗的题目叫《我的老婆王有才》。”小齐说着站起身,清了清嗓子,然后走 到中间的桌子旁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站着我的老婆王有 才/我走过去/向她说/王有才,我爱你/她竖起手指/神秘地冲我眨眨眼/对我 说/涨停/只有所有的股票都涨停,包括你的爱情/我才爱你/才是王有才,你的 田野中的王有才。” “好啊,太好了——”众人听完一起叫好起来,“小齐你真是太有才了,这是 标准的梨花体啊,现在最流行的。”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啊。”小齐得意地向众人拱着手,“不过是有点感受而 已。” 中午宋枫来了,因为夏日清凉,宋枫就把程宇叫出来坐。在凉亭中,宋枫给程 宇泡了一片十年的老茶,程宇喝着茶,觉得确实是茶中精品,瞭望湖水,惬意之下 程宇深感人生之舒适快活不过如此。 “林清并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宋枫忽然说。 “哦,是吗?”程宇问道。 “她自己悄悄开了一个茶楼,我已经去过一次了,我们两人和好如初了。”宋 枫笑笑说。 程宇听了也微微一笑,他赞赏地看着宋枫,觉得她实在是心胸开阔,很多男人 都未必及得上。 “估计是林小姐确实爱茶,而且这个城市茶的氛围也浓,她离不开这里。”程 宇说。 “是,她本来就是一块做茶的材料,这回是得偿所愿。”宋枫说。 程宇点点头,又不禁想起林清在的日子,那些日子不能说比现在好,也不能说 比现在不好,只要是过去的日子就值得怀念。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林清说的是对的。”宋枫这时又说。 “什么意思?”程宇问。 “小姑娘要辞职都是小秦折腾的。”宋枫有点沉重地说。 “你怎么知道?”程宇问。 “我这儿一直存着一个小井给我的短信。”宋枫说着递过手机来,上面有一个 小井长长的短信,在短信中小井非常悲痛地表示:她太过分了,又哭又闹逼着我走。 程宇看完短信陷入沉默。他现在不知道应该相信谁,这件表面简单的事情背后 确实颇多复杂,小秦走是为了和林清斗,小井的走虽然托辞是小秦的威逼,实际上 多半是因为害怕她和小远的事败露,所以才不得不逃离。 “那你想怎么办?”这时程宇问。 “能怎么办?”宋枫摇摇头说,“就这样吧,这样下去挺好,反正她们喜欢跟 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