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段时间我每天跟踪梁有富,暗自惊讶单调的生活竟如此趋同。在这种人身上, 实在看不出来还能有意外发生。我跟了他个把月,跟踪正变成我的日常生活。开始 那几天,小妍每天都打听我跟踪的情况,过几天就没兴趣了。她迷上了买彩,把几 个数字当数学钻研个不停。小学五年级以后她数学就很少能及格,一个人偏要拿缺 陷当特长使,真是很要命。 那天一早,我仍强打精神去跟踪梁有富,在西塔小区门口花坛后面蹲守。如果 他去电玩店,我也觉得没心思。我已经在里面玩腻了,王常给我的一千块钱基本消 耗在这家店里。梁有富一出现我就觉得不对劲。我精神为之一振。这天,他把自己 恶狠狠收拾了一番,从头到脚,皮鞋也不再是拖鞋了,鞋后帮子立了起来,完整地 包裹着脚踝。他果然不是去电玩店,而是从前门上了一辆七路车。我从后门跟上车, 悄无声息地找一个末排的座位坐下。正是小妍卖票的车,她冲我微笑,没叫我买票。 她也看见了梁有富,就知道我在干正经事。她的微笑和眼神饱含着赞许和鼓励,并 因为知道我这工作隐秘的部分而得意。梁有富没有兜圈子,过了五个站就下车了。 我跟着下去,从小妍身边经过。她重重地在我屁股上拍了一掌,又用鞋尖很亲昵地 踢我一下。我小腿肚一阵轻疼。 梁有富去了火车站。他在窗口买票时我只有拼命挤向窗口,以打听他的去向。 他搭半小时后那趟车去朗山。我没买票,直接进到站台上的那趟车,和他不在一节 车厢,但我自信不会跟丢。 到了朗山,梁有富出站后打一辆赭色的士往南边街走。我叫一辆绿色的士,上 车就指着即将消失的赭色的士屁股说,兄弟,跟上去!司机很年轻,仿佛是我多年 前开军车时的样子,他说,好嘞,你是警察吧?他车开得很快,有点毛糙,看出来 跟踪令他变得亢奋。 梁有富到朗山果然是为了找女人,那女人早就在路边迎候他了。我把王常给的 数码机拎在手上,好似拎了一把小手枪。一遇时机,我就会躲在某地方朝梁有富以 及那女人咔嚓几下。那条路很窄,夹道是硕大的剪成球状的千年矮。走到尽头是一 家宾馆。梁有富走了进去,我呆在外面。墙壁都是玻璃。梁有富在咖啡厅里泡一个 女人。宾馆的外坪很宽,偶尔有几个人走来走去。我坐在花台子上,把脸藏在一棵 三角枫后往里张望。我眼睛能把两人看得清清楚楚,但数码相机不能拍出来,因为 有玻璃幕墙。天色半阴半阳,一团浑浊的光正好罩住两人。如果强行朝那边拍照, 逆着光,照片上只会是一片浑浊。那女人免不了很漂亮。她保养措施到位,我猜不 出她的年纪。毫无疑问,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款婆潜在的敌人,款婆付了一笔钱就是 要确认这个女人的存在。这时候,我忽然很想把这女人拍得漂亮一点,更漂亮一点。 最终照片呈现在款婆眼前,首先就要让款婆被自己的唾沫呛一口。 他和她从咖啡厅走出来,往街上走。我以为他们会遛遛街,像年轻人一样做出 恋爱的模样。朗山离佴城有好几个小时的车程,他俩在这里有了安全感,可以逛街。 偷情男女大白天挽着手走在一条街上,其感觉肯定比两口子来得有趣。我从女人的 脸上看出这一内容,但梁有富这个人显然不太懂味,依然魂不守舍,抽着他的烟, 眼神似看非看,陷入无限虚茫当中。这时我暗自艳羡梁有富的色运,面对这么香艳 的女人,他也能安之若素。不晓得要在多少个女人怀里泡过,才能修炼出一脸麻木 不仁的样子。 他俩走走停停,再往前面是商业街,女人看见服装店和化妆品店就迈不动脚, 要进去看几眼。节奏一慢,我的机会就多了起来,给两人掐了不少照片。我也考虑 过梁有富会不会发现并认出我,我改换了发型戴着巨大的墨镜。梁有富的神情永远 游离世外,他哪来的闲情逸致留意我是从哪旮旯钻出来的?他俩原路返回刚才喝咖 啡的那家宾馆,坐电梯到楼上的房间。按理说,我手头的照片可以向王常交差,但 是这照片没能把他俩的关系拍得明白无误,我担心王常找借口克扣我的工钱。站在 宾馆外面,想象着这对狗男女在豪华房间里乱搞,想着梁有富很平静地享受着那美 女的细皮嫩肉,想着豪华床褥吸走了他俩身体扭动时造出来的任何声音,我心尖子 轻颤几下。王常给我的经费太少。如果像国家特工一样不惜成本地干一件事情,那 我可以用进口设备(甚至可以调用最新款间谍卫星)观看他俩现场直播色情电影, 录制下来到款婆那里换取大笔美金。款婆付足了钱以后,她会不会看得鲜血狂喷, 那就与我无关了。 我遏制自己的想象,就近找一家小旅社住下来。回佴城的车没了,要等到明天。 旅社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腐臭味,四人间就我一人睡。半夜有人敲门,一个女人隔 着门问要不要按摩。我打开门让她进来,她坦然告诉我她根本不会按摩。我掐亮灯 看看她的脸又捏捏她的胸,然后告诉她我没有钱。她长得还不错,以往出门在外碰 到这种机会,同时手头还有点钱,我一般不会放过。但这一天,我想想梁有富偷的 那女人,就对眼前送上门的货失去了兴趣。我突然想起了看过的《动物世界》节目, 拿那作比,梁有富就是食肉动物,自在行走于茫茫草原;而我是食草动物,还陷在 了沼泽地区,只能靠食腐草为生,放的屁都是沼气。 能这么比喻么?我自责地说,小妍,我真是对不起你。 次日我十点多才起床。中午有趟车回佴城。当我走到窗前,忽然看见梁有富和 那女人从前面的马路走过。他俩换了装束,很运动很休闲,像是去郊游。我改变了 计划,决定继续跟踪。我不晓得会跟踪到什么情况,既然打定了主意,我就不再犹 豫。他们朝南郊水库走去。两人先是划了一阵船,然后弃船上岸,沿着水库旁的小 路往树深的地方钻去。水库旁有一脉山丘,不高,但林木栽种得密不透风。我猜到 他们将要做什么事,心里暗自一喜。我弄不清楚人们内心那些隐秘的想法。很多男 女在卧室高枕无忧地做爱,久而久之会倦怠。他们需要去树林深处,去荒郊野外, 或者藏在一丛茂盛的芭茅草里享受欢悦,从彼此陈旧的身体上找到全新的体验。我 有时候也想和小妍试一试,她听到这种建议就大骂我是一条公狗。 我衣服正好是绿的,当过兵以后习惯穿这种颜色,进入树林以后就有了优势, 便于藏匿。他俩在矮树林找一块稍微平整的地,摊开塑料布坐在上面。女人从大挎 包里掏出食物和酒。那种酒颜色浑浊,不晓得是不是可以让男人进一步亢奋起来的 药酒。我找好拍摄的角度,蹲下来,像猎人守候猎物。女人兴致很高,梁有富照样 心不在焉,我真想走过去一脚踹开他。我痛苦地想,如果女人是我的情人,我肯定 能配合得好一点,更热情一点。但怎么说呢,也许这女人就喜欢梁有富散漫的不予 配合的样子。那瓶药酒女人喝了一多半,梁有富喝了一小半。女人来状态了,两颊 酡红,而梁有富酒量根本还没露出端倪。女人已经拼命往梁有富身上蹭了,没得到 应有的回应,女人有点生气,把梁有富的脸拧过来,摆好一个角度,然后把自己猩 红色的嘴唇抹过去。好一阵过后,女人把自己身体稍微撑了起来,脱着衣服。她乳 罩垫了太多海绵,解下以后胸就小了两圈。但没关系,我发现我喜欢小胸的女人, 那兆示着她大脑发达,懂得情趣。小妍完全是相反的一个例子。电视里太多的丰胸 广告,让我怀疑是男人们合谋要让聪明女人都自卑起来,然后再把她们变蠢。 在树林中呈现出来的两具裸体,和在席梦思上完全不一样。场面远没有我想象 的激烈。女人十分地投入,用眼神,用声音,用身体调动着对方的情绪。我拍了不 少照片。女人一开始是占着上位,如此一来,我拍的很多照片几乎就是她一个人。 这不排除与我私人的口味也有关系。我像一只蜥蜴在泥腥味十足,长满衰草盘着匍 匐藤蔓的地面上爬行。我找了好些角度拍摄,突然体会到《动物世界》里的节目无 非就是这么拍成的。风声、虫鸣还有女人的声音掩盖了我不小心弄出的响动。突然 一阵疾风,树木摇曳一阵之后,那地方有数秒钟的死寂,虫子也同时停止嘶鸣。我 还在摁动快门,那会产生“嘶嘶”的响声。梁有富突然变得警觉,他坐了起来,两 只耳朵像鬣狗那样竖直,抬头环视周围。我只好赶紧贴在地面上,屏住呼吸。 很快,我听见女人忿忿地说,嗳,你能不能专心一点?我再抬起头,梁有富已 经被女人摁了下去。女人张开两只藤蔓一样的手臂,将梁有富的脖颈、脑袋绕了两 圈还有多余。梁有富那只大脑袋陷进女人并不幽深的怀里。 回到佴城,我把每张照片都洗七寸大,如此一来,那女人发骚的表情都纤毫毕 现。洗印店的老梁当时就啧啧地称赞说,这女人真是漂亮。他问我到哪偷拍来的, 我告诉他,那地方已经拍不到了,说出来也没用。我要离开的时候,老梁说这女人 好像在佴城见过。他问我,是不是佴城的?我说,应该不是。你记错了吧? 我去找王常。他约我去城北一家茶社。我把挑出来的照片分成两包,一包是穿 衣服的照片,另一包是裸照,分别塞进左右衣袋里面。搭七路车晃到城北,下了车, 我老远看见那家茶社的招牌在灰蒙蒙的空气中晃荡,心里一阵充实。等一下从那里 出来,我衣袋里的照片就会变成沉甸甸的纸钞。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一次性赚回几 千块钱了。 裸照可以卖多少钱?五千块钱,是不包括这一部分的。我心里清楚得很。王常 坐在那里吃炒饭,旁边还拧开着一听啤酒。他一边嚼着饭粒一边问我把“货”带来 了没有。我说,那当然,未必我带一张嘴巴来喝茶?我把右衣袋那一沓照片取出来 给他看。他眼光刚落到头一张照片上,就连声地说,蛮好蛮好,尖细鳖,你的照相 技术看样子又长进了。一些饭粒自他嘴角喷溅出来。他再把脑袋杵得近点,看清楚 了,忽然就说,不对啊…… 我最怕听到王常质疑的声音,但仍然听见了。我晓得,王常最会挑毛病,从而 把价格压低。我问,肥肠,哪里不对咯?王常把很失望的表情做得十二分到位,说, 尖细鳖,这活你白干了,你拍的照片一点用处都没有。我一时愣得说不出话,盯着 他看,看他讲出什么样的理由。他却说,你还要继续跟那个男的,看他和别的女人 在一起搞事,再拍。如果还是照片上这个女人,你就不要拍。我问,为什么?他撇 撇嘴说,还没听明白?照片上这个女人就是款婆本人! 看样子他不是骗我,桌面上的照片被他推了过来,一张都没拿。王常要走,我 拽住他说,肥肠你带钱了吗?再给我一千块,我继续跟踪他。他妈的,我怎么知道 这女人是梁有富的老婆?她脑门上又没盖梁有富的戳,屁股上又没贴结婚证。王常 拍开我的手说,没有别的办法,你只有拿照片来换钱。兄弟,我手头也紧。你这次 的照片拍砸了,我也要断两天炊。我手刚一松开,王常就甩开步子下楼梯,生怕我 再拽住他。 回去时搭七路车。到租住的房子,拧开房门就看见小妍满怀期待的脸。早上我 告诉小妍今天会去取钱,并自以为保守地说,能拿五千块钱。现在我告诉她没钱, 生意砸了,王常一分钱也没有给我。这女人根本不相信,她把我衣裤兜都摸上一遍, 甚至里裤都搜遍了,还是不相信。她在我一个衣袋里找出一张银行卡,扬一扬,说, 尖细鳖,你把钱存银行了吧?这张卡里只有几块钱了。为了让小妍相信并彻底死心, 我把卡夺过来撇断,然后跟小妍说,现在你该信了吧?她脸上顿时失了颜色,骂我 是骗子,然后拽一个包出门去。 第二天晚上小妍回来以后变本加厉,神情激动地把我数落个没完,还伤心地哭 了。因为昨天她推算出一组组合号,可以搏到一注一等奖,奖金会有好几万。她昨 天等我的钱买这组号码。我觉得没有什么遗憾,买彩就是有这种规律,推算出来却 没有花钱买的号码,往往是会中奖。如果当真把这组号买下来了,那么摇号时某个 彩球往往会哆嗦一下,不肯滚出来,整组中奖号码就会为之改变。我准备拿这些道 理去劝说小妍,但她不肯听,她觉得自己掉了几万块钱。晚十二点她再次摔门而去,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没有追出去,相信她很快就会回来。对女人我并不里手, 但小妍这样的女人我还是拿捏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