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我睁眼时小妍果然已经回来,还给我带来热腾腾的灌汤包子和一塑料袋 豆浆。 你醒了?没事你就再睡一会儿。她冲我说些知冷知暖的话。我喜欢吃灌汤包子, 就像她喜欢买彩票。吃包子的时候她先是用力憋着想让我先说话,但我吃得很香, 懒得说话。 那天小妍不用上班,我看看时间不早,也不想出去找事做。在床上赖着,我心 情忽然坏了起来,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划算。我花耗太多时间,还产生了一些费用, 工钱和费用都应该算入成本。如果我在朗山的小招待所搞了那个女人,这笔钱也应 该打人成本,我就亏得更大了。这成本怎么算也有两三千,王常却只给我一千。再 说,王常事先没有很好地履行告知义务,我弄出的误会和他有直接关系啊。既然这 样,这次失误不应该由我承担所有责任…… 我不是经常发呆,一旦发呆,小妍就看得出来。她问我脑壳里在想什么事了, 我告诉小妍,王常没理由不给我钱,我打算去跟王常讨要这笔钱。让他把五千块钱 全数付给我不太现实,但至少他还得再给我两千,这对双方来讲都很公道。小妍担 心地说,要是他不打算给你怎么办呢?王常是混社会的,躲债的办法总是比要债的 办法来得多。我说我会打他一顿。要是他以我打了他一顿为借口赖账,我就再打他 一顿。小妍说,那你要考虑好了,打得赢再打呀!我笑她瞎操心,提醒她别忘记我 是个当过兵的人,她脸上担心的表情这才淡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把王常的手机拨了无数次,总是不在服务区。这使我心情 日益烦躁起来,打算去他的事务所找他。那天我去到王常的事务所,抬头看见门梁 上的招牌已经换了,换成“苹果英语俱乐部”。我以为王常又换了新招对付工商局 的盘查,走进去只看见一些年轻的女人,张口就跟我摆外语。我问她们,以前租这 门面的王老板哪去了。妹子这才把舌头转过来,用中国话告诉我说,他老早就不在 这里了,公安局也来找过他。 这时我才确信,王常已经隐身了。据我所知他十三四岁就开始借债躲债的生活, 日后敢麻着胆子开侦探社,是因为他寻找那些试图躲藏的人很有一套,别人藏身的 方法他大都体验过。王常存心躲藏的话,大概只有给福尔摩斯镶上西德狼狗的鼻子 才能找着。 接下来一段时间没事可干,出去又没钱可玩,只好窝在屋子里睡。小妍并不愿 看见我睡懒觉。雨季已经开始了,空气潮而霉,小妍很担心我在床上睡出病来,死 活把我拽起来,陪她一块上班。她让我陪着她在环线上一匝一匝周而复始地行进。 坐在七路车上,我时不时会想起梁有富。当大量座位失去臀部磨擦的时候,我就会 想起那个男人,觉得他应该坐在某个位置上。陪着小妍卖票的那些白天,我试图能 够碰见他,哪怕一次。某天下午我似不经意地问小妍,那个梁有富,就是被我拍过 照的那家伙,好像一直没有看到啊。 小妍警惕地看着我说,怎么想起那个人来,你是不是想拿那些照片……我赶紧 说,你怎么突然变得敏感了?我只是随便问问。小妍表情仍然怀疑,嘴里却在夸我, 那就好! 是啊,我暗自地想,难道仅仅是想见他一面吗?我有这点不好,亏本的事不愿 意做。如果想看裸照,上网找找,要多少有多少,要多裸有多裸,像猪肉案子一样, 找哪一块就拎得出哪一块。手头那堆裸照,拿来欣赏的话我实在看腻了。我相信这 些照片能够产生一些经济效益。照片上的女人如果看见这些裸照,难道不担心自己 那么多白肉晾在外面受风凉吗? 那天早上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我估计会有什么好事。到中午时一个陌生电话 打来,一接,却是王常。我想这就对了,得揪住他要钱。转念一想,揪住他了,他 未必就肯给。再说,他随身能带多少钱……王常,我还是要跟你旧事重提。我性子 急了一些,他刚说他是王常,我就抢着讲话了。我说,上次那堆照片,我自认为干 得非常尽心尽力,你是人的话就应该把那笔工钱全付给我。你穷穷一两顿饭,我穷 就会断掉半个月的炊烟……王常打断我说,那堆照片还在不在?我继续摆明自己的 态度:退一万步说,四千你不掏,三千块钱是少不了的。王常说,一码事是一码事。 我问你,上次照的照片还在吗?我说,还在。他爽朗地说,你拿照片过来。我身上 带的现钱不够,马上找别的人凑一下,三千块钱今晚给你……你知道别人欠我多少 钱吗?你这点钱跟别人欠我的钱比,算个鸟啊。 我不想把问题搞得那么复杂,对他说,王常,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说个 时间地点。他就说了一家茶馆的名字,晚上九点钟见面,挂断前还时髦地说声不见 不散。挂了电话我反而惴惴不安起来,和王常打交道可从没这么顺畅过。 晚上依然显得很顺。我到茶馆时王常已经在等我。我拿照片给他,他很不经意 地翻看一遍,并点点数量。他根本就不知道这里面有好多张,所以点了几张就放桌 上了。他问,全在这里吗?我说,你放心,全在。王常把钱拿出来了,并作势要递 过来,他突然手腕子一翻,问我,你是不是存有电子档?我说,我为什么要存电子 档?讲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连电脑都没有,只洗了这一套,别的文件全洗掉了。王 常点了点头,把钱递过来。我一数,真是三十张,毛主席的红色表情和我心情一样 好。 回到租住的房间,小妍打开门时笑脸迎面。我心里一热,把钱悉数交给她。她 问三千块钱怎么得来的,我也不隐瞒。她听了以后蹙起眉头,说,王常从来都不是 爽快的人,付钱想方设法总要扣一点。今天突然变了个人,不是有问题吗?她这时 候做出很聪明的样子。其实我早就想到了,事先没想到,因为最近手头太紧。白天, 王常的电话打来时我正昏昏沉沉。拿到钱时还高兴,离开茶馆坐上七路车,我就想 到这个问题。王常能付我三千块,他又能靠这堆照片赚下多少?他是把握十足买下 这堆照片的。 依我看他肯定是要……小妍进一步装得聪明起来,摆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不要说了,你想到的事我都想得到。王常打的什么鬼主意,路人皆知。但照片 上的女人在哪里,我找不着,王常却知道。小妍不无安慰地说,这种钱不赚也好, 赚到手也不安心的。 小妍说话时,我忽然想起来,洗相片时老梁建议我刻一张碟,再把相机存贮器 清空。我就刻了一张碟。那张碟肯定摆在屋内某个地方。 那辆铲车越修越坏。有一次探监时我就跟三光商量,说把铲车卖掉算了,再拖 一阵,可能也就是卖废铁的价钱。三光说那好,我的那份钱你下次看我时带过来, 存到我们监狱的小卖部。尖细鳖,我度日如年。看样子我应该抽几包好烟。 卖了铲车,我闲着没事打了半个月的牌,手里的钱看着看着就少了。我还得出 去做事。我的手指缝很宽,人家都说这种手相留不住财。环线公路要改造,两侧的 排污管要增粗,路面也要用新标号的混凝土进行硬化处理。我会开车,找个活不难。 那一阵我在环线上帮别人开大卡,把水泥细沙拖进去,把工地废料一车车拖出来。 因为施工,环线经常堵。 那天太阳暴戾,堵车的时间长,往前面望去,上百辆车奄奄一息堆满公路。卡 在我这辆车后面的是一辆白色进口跑车,车标像把三股的鱼叉。我认不出来这是什 么牌子的车。车主闷在车里,前挡风玻璃正好折射着阳光。阳光太强,车主甚至让 刮雨器摆动起来,去刮玻璃面上的阳光。阳光同时又很顽固,像牛皮癣一样贴死了 车玻璃,刮雨器显然无能为力。一刻钟过去了,车主被阳光搞得头昏脑热,只好拧 开门走出来透透空气。是个女的,右手捏着一块硕大的手机跟谁打电话,一派业务 繁忙的样子。她戴着墨镜,镜面泛着绿光。那只手机硕大,打完了就挂脖子上,像 晨跑的老太太挂着的收音机。 我认出来就是那个女人,被我拍过裸照的款婆,墨镜掩不去她风骚的眼角纹路。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游目四望眼光没有焦点,电光石火之间也曾和我的眼光撞 一下,又迅速弹开。她哪认得我是谁?款婆打电话叫来一个比她年轻但比她丑的女 人。款婆管她叫小王。款婆撇开进口跑车,自顾离开堵车路段。小王留在公路上替 款婆守那辆动弹不了的跑车。 前面的车缓缓地动起来,但是一直不畅,时不时地停下来。我把卡车开到工地 后,找个事由跟车主请假,离开工地,顺着刚才的方向继续往前走。走不多远又看 见那辆白色跑车。路时而通畅时而堵上,我走得甚至比那辆跑车快,经常停下来等 车。那天我跟这车来到一幢暗红色的大楼前面,是一家公司,森诚地产。我听说过 的,佴城屁大一点的地方,没几家能叫上名字的公司,森诚地产是排在前面的,业 务从佴城做到了省城,总部仍搁在佴城。小王把车从一侧的通道开往地下室。我往 这幢楼前面横过去,又折回来。一楼的玻璃幕墙像是单反镜,里面影影绰绰什么都 看不清。 雇我的车主有一天随便找理由把我换了,安插了他的一个亲戚。他说我请假太 多,但我拍着脑袋回忆,只记起来请过一次假。我又变得无所事事,找回了睡懒觉 的习惯。好久没出去找事了,小妍从不说什么,甚至她笑的时候越来越多。我反而 隐隐地担心起来,当她越来越具有好女人的品质,我便愈发地相形见绌。每天,我 去楼下买一份《佴城晚报》,专找招工广告栏看,在中缝里面。看了几则都有学历 要求。也有要退伍兵的,那是保安公司。我觉得保安是很窝囊的职业,给根棍却不 敢拿去打人,挂在裤裆上像鸟一样成天晃着。我眼睛总是滑向招聘栏的右侧,一连 好多天,那个版面都画着微微发蓝的别墅,尖顶,像锥子,锥子上面的天空也被画 得很好看。别墅是森诚地产搞的,叫森诚世纪花园。为了让人觉得物有所值,广告 画的旁边罗列了大把大把陈词滥调:精品名楼身价象征、意大利设计师、欧陆风情 原汁原味、立体多功能社区、折扣价享受贵族服务…… 我学电影里那些失了业的倒霉蛋的样子,拿一支笔在中缝招工广告里画圈。几 天下来,我也没画几个圈,但我画的圈实在是越来越圆了。有一天我看见一则广告, 森诚地产要招一名司机,还说工资面议。我毫不犹豫又画了一个圈,当即把电话拨 了过去。电话里冒出个女人要死不活的声音,问我基本的情况,然后说要我等,到 时她会打电话通知我去面试。差不多一星期,没任何电话打来。我又在报纸的招聘 栏里画圈了,电话还是在十天后打来,要我去面谈一下。打电话的妹子跟我说,这 次招的司机是给他们公司的总经理开私车,要去总经理那里讨一讨眼缘。她示意我 穿着上讲究一点。我只好把久未收拾的脸刮了一番,衣服也用力抻平了。我轻车熟 路去到森诚地产,是那天被我跟踪的小王先行安排。我并没有立刻见到总经理。小 王给我一个号子,十七。我变成一个号子,等着被传唤。在走廊里还有几个冲这份 工作来的,我前面的十六号是个女的,不算太老,长得还可以,领口开得超低,小 半个乳房晾在外头。我设想自己是总经理的话,当然是先考虑她啦。有个应聘的秃 顶男人把女人的领口看过两遍,就挺有自知之明地走了。我之所以不走,是忽然想 起了那个款婆。我怀疑她就是这里的经理。如果这样,十六号的低领口就毫无意义 了。 叫到我的号了,走进去,那张办公桌大得像是赌桌,可以供五十个人围着押大 押小。办公桌后面坐着的果然是款婆。她并不看我,而是看电脑屏上的股票走势图。 我走近了,她把鼠标揉来揉去,仍没有看我的意思。我低头看看桌面,最显眼的位 置有一枚竖格式的信封,上面写有“束女士心蓉台启”的字样;旁边有一沓名片。 她的名字现在我知道了,叫束心蓉。上面没有手机号,只有座机。还有她的电子邮 箱。拼音这东西我还是懂的,前面的字母串是她姓名全拼,后面跟三个数字168 , 再后面是圈a ,yahoo.com.cn. 她坐的椅子奇大,转起来却很灵活,没一点声音。 她把身子扭正了看我,我也得以近距离看到她的模样,看得出她一些不算年轻的微 小细节。我恍然想起那天在朗山,趴在矮树丛中看见的她激情涌动的样子,心底顿 生一种亲近的感觉。相对于门外的十八号、十九号和前面离开的一把号,我觉得自 己似乎离这份工作更近。我盯着她的眼睛,想在眼神相会时让她心里“咯噔”响一 下,唤起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用不平不仄的声音问了我几个问题,又轻轻地看 看我的长相,就说你可以走了。她甚至没有说回头等她电话通知。 我走了,心存希望,但又是一大段时间白挨了。她并没有把电话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