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我带着一种很悠闲的心情坐七路车,去到森诚地产。我想看看束心蓉会 是怎么样的表情。森诚地产今天有个活动,请了一帮乐队还有数支夕阳红的腰鼓队 或者花伞队,要沿着环线走上一圈,为一个即将开盘的商住小区做宣传。束总很忙, 也是精力充足的样子,我看不出丝毫的异样。我想,她在我发信件以后还没打开信 箱。公司的大厅忽然堆满了人。在我站的那个位置并不适合观察,她时而浮现出来, 时而淹没在人堆里,像一条鱼。 中午和整个下午她都在酒局上,有四趟。我掐指帮她算的。她坐在车上的时候 还推掉了两趟,要不然她得喝六趟。其中的两趟酒看似与她生意无关,一趟是地产 局老总老远来了一帮亲戚,一个电话要她也去作陪。另一趟是公安局的人,她推了 一阵没有推开,最终还是去了。喝最后那趟酒还是在芙蓉阁里面。又是这个破地方! 来之前她已经支撑不住,几趟饭局下来谁都扛不住酒。这时她打个电话,叫梁有富 过来。她喝多了就会想起梁有富,想起她和他是夫妻,适合做贴身的照顾。 梁有富拖沓一阵才来,穿圆领白T 恤,下着沙滩裤,皮鞋依旧是踩塌了帮的。 白T 恤前面印着切·格瓦拉毛茸茸的脑袋。格瓦拉精神气十足甚至有些亢奋,而梁 有富睡眼惺忪,两者对比鲜明。他下了的士就跟我打招呼,要我带他进束总订的包 厢。进去的时候束总正在主动出击,用灯罩般大的玻璃杯跟人碰红酒。见到梁有富 她脸色就变了,因为喝了酒表情藏不住。她问他,你什么意思?你以为你返老还童 了是不是?梁有富怔怔地站在进门的地方,扭头看看我,腼腆地笑起来。一个警察 把他扯过去碰酒,场面这才轻松下来。他们喝开了,我走出去站在芙蓉阁外面的一 个水池边抽着烟,不多久梁有富就出来了,径直往外面走。我迎过去问是不是要坐 车,我可以送他。他拍拍我说,没事,我喜欢搭公共汽车。 晚十点,我还站在水池边等,音乐喷泉乍然动了起来。过不多久,她一个电话 敲来,要我进去。我估计她喝得不行了,走进去,她果然坐在椅子上发怔,别的人 都走了,地上很多酒瓶。她叫我扶她站起来,我照办。她身体散发着暗淡的香气。 我扶她往外走,她见着人身体就强行支撑一会儿,没人的地方大半体重全附了过来。 香水这东西我一直没有留意,这一阵闻了满鼻子香,觉得很受用。快上车前,我忽 然问她,束总,你用的香水是什么牌子? ……高田贤三,一枝花。你什么意思?她回答以后突然莫名其妙了起来,睁圆 眼睛看我。天很黑,我看不见她的眼,但感觉到她眼泡子忽闪着微光。我说,没什 么,觉得很好闻,打算给女朋友也买一瓶。她说,回头我送你一瓶。你有女朋友? 我点点头说,算是有一个吧。她忽然又闭紧了嘴巴什么也不想说。我继续开车,在 橘坪十字路口,按道理左拐,她叫我一直往前面开。跨过十字路口,是佴城中心商 业区,我以为她要买东西。她要我继续往前面开,路面就黑了下来。再过去是市公 安局,门口有个报警点。她要我把车停在马路边。一切照办。我拧开窗玻璃抽起纸 烟。 你也抽烟?抽的是什么烟?她朝我睨来一眼,问我话。我告诉她,两块钱的大 前门,你要吗?她把两枚手指扬了过来,说,给我一支!我递去了烟,并给她燃上。 火苗小心翼翼地燃起来,她轻轻把烟蒂一舔,烟头燃得异常均匀。之后她要我出去, 她想在车内一个人坐上一阵。我问,束总,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吗?她鄙夷地喷 一口猛烟,并说,小张,你以为你是谁?我纠正地说,我是小王。她说,好的小王, 快给我滚出去! 我当然是走出去的,站在离车三米远的地方抽起烟来。她在驾驶副座抽得很快, 吧唧几口就把那支烟抽得快夹不住了。报警点里一个警察跑出来敲敲车窗,问她有 什么事。她赶忙摇着手表示没事。警察看见了我,又跑来问我有什么事。佴城这种 地方突然冒出来个办事认真的警察,我真想揭发检举点什么东西满足他的好奇心, 但我只能说,我们老板有些醉,她停在这里醒醒酒。 束总大声地叫我名字,王尖,王尖。这时她记起我的名字来了。我跑过去开车, 她还在打电话。她要一个人过来,说她今晚心情不好,并指定那人十一点半以前必 须赶到地方。那人似乎睡了,或者别的原因不想听她的差遣,说了些推辞的话。束 总的态度一步一步强硬起来,直到那人答应马上动身立即赶到,她才罢休。她的手 机是折叠式,合上了以后她冲手机说,早答应啊,我还以为你真敢不来哩。形容你 也就一个字,贱。 开到束总那幢别墅前面,我问我是不是可以走了。她嘟囔一句,都是没良心的。 我想我还是在车里呆一阵。过一会儿有个男人打的过来,停在离这辆车不远的地方, 她才挥挥手示意我走,还说,你可以打的,的票留着。我走出去时来人与我擦肩而 过,又是梁有富。他换了穿着,似乎还冲着我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天有些黑,事后 我想,其实我当时没看清他的表情。走过去以后我不想打的,一个人走着回去。街 上早就没有了环线车,一些民工躺在马路边,一些工地趁夜赶进度,贴着地面有树 叶和破纸头飘飞。过工商银行,ATM 机在那段漆黑的马路中放亮。我走过去,把三 光那张卡插进去查查金额,账面上多出两万块钱。我要取这笔钱,屏显却告诉我里 面没有钞票了。我左右看看,夜色诡谲,整条马路似乎只剩下我和这台把钱吐光了 的ATM 机。 我换个地方分几次提取出这两万块钱,一手握着,感觉这沓钱很丰满,就像我 的小妍。我拿回去当然不会告诉小妍,而是藏在一个角落,暂且不用。 拿到头个月的工资后,我敲开邮箱里的垃圾邮件,找到卖夜用望远镜的摊,订 了一件货,并提出送货上门,当面付讫。没想到真有这样的事,当天傍晚一个家伙 敲开我的门送来那玩艺,趁着夜色可以当场检验质量。我把屋里的灯关了,拿夜用 望远镜看,果然小妍的脸露在被单外面,呈灰白色,还有一层淡绿的光。 白天,去给束总开车,我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时不时拿起来看看街道尽头、 路边行人或者是远一点的天空。佴城被很多山围了起来,密密匝匝,稍微下一点雨 的时候,从望远镜里看去,最远的几个山头总是布满絮状轻云,一派自在的样子。 那天束总几乎全天用车,奔了很多处地方,但没有注意我胸前多了个东西。到晚上 赴酒局时,她忽然发现了,问我,小王,什么时候买了望远镜?你还有这样的爱好? 我说,刚买的,发工资嘛,老早就想买一个望远镜。她揣测说,用来看女人吧?你 这样的年纪,心思随时都放在女人身上。我说,不,女人有什么好看的?我白天可 以拿来看路况,晚上可以拿来看天。她扑哧一笑,伸手摸摸我的脑壳,说,你看你 看,你还真可爱。我赶紧装出童心未泯的样子,以配合她的夸奖。 晚上,只要束总没喝醉,她就会找一个合适的路口叫我停车,让我下车回家, 她自己把车开到森诚世纪花园。有了夜用望远镜以后我忽然不再急着回租住的房间, 而是喜欢把束总当成观察对象,观察她夜里的活动,并希望像达尔文一样通过仔细 缜密的观察而总结出她的活动规律。也许她自己觉得日常活动是随意的,我却偏偏 要从里面找出规律来。她把玛莎拉蒂(现在我知道她那辆车是玛莎拉蒂,听着像是 一个外国骚货的名字)开往森诚世纪花园,我打个的尾随其后,或者搭环线车慢一 脚赶去。夜晚,我胸前挂一只硕大的望远镜出现在环线车上,总能招致一些人朝我 看来。到了离森诚世纪花园最近的斜方角站我就下车,走着去。佴城不大,任何地 方总与环线上的某个站点发生联系。 我喜欢爬到水塔上面居高临下地观察这个小区,那里视野宽广,束总的别墅两 面墙八组窗户都可纳入观察范围。我期望她哪天疏忽,没把窗帘拉紧,那么我的目 光便可乘虚而入。但这样的机会我从没有碰到过,即使碰到,难道是想看她的裸体 吗?我对此表示怀疑。有一次,我爬上水塔的平台,有一对男女也坐在上面,谈够 了,正接吻。我自顾干自己的事情,揿开夜视键往底下小区看去。旁边那男的和他 女朋友叽咕了一阵,觉得没意思,凑过来问我借望远镜看看。我只好借给他,他就 到处乱晃,不肯撒手。那女的不停埋怨了起来,他才将望远镜归还给我。 束心蓉这女人是怕黑的,我在水塔上观察的那一段时间,时常有男人十一点以 后钻进她的那幢楼。我只能大概看清那些男人的体型,不难看出来,大多数都不是 梁有富。梁有富只是偶尔被她叫过来。有一次我看见梁有富进到那幢楼里,刚要撤 离水塔,忽然瞥见梁有富很快又出来了。想必两人发生了口角。梁有富是自己赌气 离开的还是被束总赶出来的?我只得继续观察下去,梁有富没有再折返。一刻钟以 后我看见两个男人打的到束总的楼前,下了车往楼里钻。是两个,他们的身材是那 种二十啷当岁小伙子特有的单薄。 那天回去当然很晚,用钥匙扭开房门,里面的灯还是亮的。小妍坐在床头,坐 得标直,神情严肃。我脑子里还在想着用气枪打别人屁股的事情,看着小妍这种罕 见的表情,忍不住又笑了一通。她的脸像毛巾一样拧紧了起来,眉心挤出古怪的纹 路。 你到哪里去了?她问。能去哪里?把老板送回去,就回来了。说着,我走到卫 生间里去洗漱,弄了好一阵,出来,小妍仍然坐得一丝不苟,还把一堆钱扔在床沿。 我走过去把两万块钱拢作一堆,垛齐,再用皮筋套住。她问我,这钱哪来的?我回 答,赚来的。你以为是捡来的?她又问,你怎么赚来的?你什么时候能一下子赚到 这么多钱? 小妍的问话引发了我的沉思,是这样的,我凭什么一下子就赚到两万块钱呢? 还真是没法跟她交代。于是我什么也不说,打开了电脑自顾玩了起来。我现在在学 作图,很有趣,可以给人像装一个狗脑袋,如果装得好的话看上去确实像个新型物 种。小妍很长时间没有声音,我就奇怪了,不说话也能蒙混过关?抬眼看看她,她 今晚坐得特别直,手撑着床沿,满眼都是泪水。你怎么啦?我只好扔开电脑走过去 坐在她身旁,摆出安慰的样子。我想她会撒娇,撅着嘴,把身子侧给我看。她果然 就这样。我把她身子扳正,并问,你怎么啦?有什么意见说明白了,我认真听,并 且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她马上又把身子侧了回去,什么话也不说,然后倒头就睡。 我听见她的鼾声,这才觉得累,躺在她身旁,用闻惯了束总身上香水味的鼻头,闻 见小妍身体的气味,素淡,稀薄,却又实实在在。 半夜我被小妍推醒,她说,你老实交代,你和束总干了些什么?我睁开眼,灯 是亮着的,于是用胳膊遮住眼睛。我说,我开车,她坐车,还能干别的什么? 别跟我装不知道,你哪来这么多钱?她给你的吧? 还是那两万块钱的事在闹腾,我真想认了。钱难道不是束总给的吗?但我咬咬 牙没有承认,反问道,她为什么要给我钱?她喷着唾沫星朝我吼道,你是不是逼着 我把你做的不要脸的事全都说出来?她眼睛喷火,还在我脸上拊了一巴掌,巴掌拍 在我脸上的同时她气焰就消掉许多。我捂着脸,十分严肃地告诉小妍,我根本没和 束总做过她以为的那些事。这些钱怎么赚来的,现在我不能告诉她,以后肯定会说 个明白。我要她无论如何相信我。 嗯,好的。她见我似乎不疼了,表情有所舒展。 ……束总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我把身体坐直抽起一支烟,并说,她是 有一些男……朋友,但跟我没关系。你们女人就是这种小心思,心里面喜欢哪个男 人,就担心别的女人都喜欢这个男人。这其实是一种病态。她怎么会和她的司机搞 上呢?她是个聪明人,不会干这样的傻事。她身边年轻漂亮的小白脸要一车有一车, 要一船有一船。小妍将我贴得有些肉疼,时不时吃吃地笑。我松了一口气。这时候 她告诉我,束总的事情,没准我知道的比你还多。我告诉她我不相信,束总的事情 她比我知道的还多,这差不多就是讲鬼话。 小妍静了半刻,忽然问,你知道梁有富和她的关系吗?我本想回答,夫妻关系, 不是吗?张开口以后却说,我看他俩的关系不怎么好。 这只是摆在表面的,背后的原因你就不知道了吧?小妍脸上此时掠过一丝得意。 她又说,束总是个很要强的女人,以前她长得丑,有了钱以后作死地整容才是这个 样子。你看不出来吧?以前是她主动去找梁有富。梁有富当时被很多女人喜欢,束 ……心蓉还是耍了很多心机才插队进去的(她说出插队这个词又扑哧地笑出声来), 但梁有富并没有拿她当回事,和她玩,同时也和别的女人玩。梁有富这种男人,年 轻时候必然是有些花的。束心蓉很能赚钱,拿出去给梁有富用,梁有富一来二去有 些离不开她。 ……钱这狗东西……我想就此发表些感慨,却一时语塞。小妍又说,等他俩成 了现在这个样子,束心蓉心里就不舒服。她老要记起以前的事。她觉得当时梁有富 亏待了她。现在她有钱了,梁有富说白了还得靠着她过日子,所以她就有了为所欲 为的心思,拿梁有富不当菜。两人分开了住,束心蓉几时想到梁有富,一个电话把 他叫过来,觉得烦了又叫他滚。束心蓉是个报复心特别强的女人,这一点你未必知 道。她找别的男人,同时又叫人看住梁有富,不让他到外面拈花惹草。这纯粹就是 在报复了,这样的女人你千万不要招惹……小妍的语气突然转为关切,同时把脑袋 从我身上移开,深深地看我几眼。我脑子里面像揿门铃一样响了一下,想到一件事 情,遂问她,谁跟你说的这些?梁有富吧?她一下子哑巴了,怔怔地看着我。我不 想看她发怔的样子,遂关了灯跟她说,睡吧亲爱的,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做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