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天束总约一个男人吃饭。本来说好就他俩,但那男人来的时候已经在别的酒 桌上喝过了,见面时就有几分醉意,两个年轻人搀扶着他。他跟束总碰面的时候, 一派眼花缭乱的样子,把束总叫成“小秋”。束总恶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泡唾沫, 冲那人说,我怎么会是那个婊子呢?她支使年轻人把那家伙扶到七号包房。我也要 走进去,她却把我拦住了,和颜悦色地说,小王,你还是在外面等好了。 这家酒店进进出出的年轻女子特别多,衣服都尽量地节省布,有两个还蹲在酒 店门口长时间地打电话,一蹲下去大量的白肉就现出来,直往男人的眼睛里跳,只 是我没有了心情。我觉得刚才扶醉鬼的那两个年轻人都是警察,如果我没猜错,那 醉鬼应该是公安局里面的一个小萝卜头。搞刑侦的?要不就是个副局长?束总行为 处事的风格我多少看出些门道,她特别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果要请人帮忙的 话不会一口就把事情说明白,事先得把关系再拢紧一些,吃几顿饭,K 几顿歌,当 然也要帮这些男人安排他们需要的东西。到她觉得时机成熟了,才会开口让对方帮 忙。 这时我想,束总找这个男人夜谈,八成跟我做的那些事有关。距上次她掏两万 块钱打进三光的账号,差不多过去一个半月了。我跟她说过,两万块钱只能保两个 月平安无事。她的内心不像她表面那样镇静,她毕竟是个女人。虽然很多时候她完 全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疯狂地工作赚钱,但很多时候,她会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女 流之辈。我左眼皮有点跳,捂下去以后右眼皮又跳开了。 我的猜测很快得到证实。束总给我打来电话,要我把刚才扶人的一个年轻人送 到新麦西娱乐城。电话打完那年轻人已经到了我的车前面,问我这是不是束总的车。 我说,当然是啊,玛莎拉蒂,整个佴城只有这一辆。去新麦西见你马子吧——是女 朋友咧!他坐在副座上试了试沙发皮,咧嘴一笑说,蛮牛的嘛,我还以为这车叫鱼 叉牌。我说,老弟,哪有你牛啊,屁股后面别一把小手枪,掏出来想敲谁就敲谁。 这也是个爱笑的警察,听我夸他,就把腰上的小六四掏出来,作势吹吹枪口。他说, 老兄,哪是你说的这么爽?把枪给你,你去敲个人给我看看。他妈的,这把枪自个 也憋坏了。我哈哈一笑,哪敢把枪接过来。 我问他刚才扶着的那醉鬼是谁,他毫不隐讳,说是市局张副局长,专门抓刑侦 这块。 回到住的地方,我用电脑把束总那沓裸照又浏览了一遍。同时我想,如果束总 要报案,那么无论醉成什么状态的人都能轻易把案件破了——查银行卡的户主,然 后去监狱把三光盘问一顿。三光的德性我还是知道的,虽然我们关系够铁,但在这 样的事情上他不会守口如瓶,为多挣减刑分说不定会迫不及待地把我供出来。江湖 义气第一桩,这是阿庆嫂糊弄胡传奎的鬼话,三光当然不及戏文里的胡传奎忠厚。 我调出两帧束总的裸照,用刚学会的图片处理技术稍稍加工了一下,把她脑袋 取掉,随便安上一只动物的脑袋。有一帧上面束总的肉身上长出一个狗头,另一个 上面也好不到哪去,换上的是鼬鼠脑袋。我并不偏好这两种动物,在电脑上找的图 片里面,这两个脑袋剪切下来正好搭得上束总的脖子。我技术不精,图片处理后的 效果破绽百出,束总的肉身因失去了恰当的脑袋而变得像一堆死肉。我随便找了两 个网站,把做过手脚的图片作为帖子发了上去。之后我给束总发了一封邮件,坦白 地告诉她,既然我要在她那里搞钱,肯定是随时都注意着她的举动。比如她和公安 局老张的接触,我整个都是看在眼里。我提醒她不要忘记,我是搞私家侦探的,在 破案这个领域完全可以当醉鬼老张的祖师爷。写这一堆字的时候我把自己想象成王 常,这个敲了束总一笔钱就去广东贩老鼠的家伙,现在在哪里逍遥快活?我继续在 键盘上敲字,平时敲得不快,这个晚上来了情绪,敲键盘的声音十分细密。那封信 我写得很有文采,措辞恳切,直陈利弊,晓以利害,把该分析的状况都分析到了。 我让束总知道,这不是破不破案的问题,而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问题。最后附上两 个网址,让她看看我处理图片的技术怎么样。信写好了,我也冷静了许多,并不急 于寄发出去,而是存在稿件箱里面,打算过两天再发出去。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有 个新楼盘开始发售,束总挤不出时间跟张副局这种闲人打交道。她对事业的热忱, 我倒是由衷敬佩的。 第二天天忽然阴沉沉的,小王一早就打来电话,说凌晨时候束总发病了,现在 已经在医院里面,小王陪护着。她叫我不用去,自己安排。 我起床以后吃了早点,去到一个站台等待着。过去好几辆车我都没上去。终于, 我看见慢慢晃过的那辆七路车上站着小妍。她倚坐在车门旁的扶手边,却没有看见 我。人不少,我夹在一堆人里头挤上车,她仍然没有认出我来。我故意穿一件平常 不怎么穿的嫩黄色衣服。当她把手伸过来要我买票时,我才抬起头。她扑哧笑了, 去招呼下一个不买票的。旁边有个老大爷较真,他问,为什么这位同志不买票?我 赶紧掏出一块钱递过去,小妍把那老头凶了几眼,这才扯一张票。 逛得两圈,我看见梁有富从一个冷僻的站点上车。那一站只他一个人。我把小 妍手里的票夹拿过来,笑吟吟地走过去扯了一张票给他。他看见我有些吃惊,旋即 微笑,把一块钱钢镚递过来的样子倒是想要同我握手。他问我今天怎么不去开车, 我说,梁总,束总今天用不着我开车,她不是病了?梁有富翻翻眼皮,他的瞳仁很 亮,眼白很大。然后他说,人嘛少不了有几样病,你嘛以后别叫我梁总。我也搞不 清自己算是良种还是劣种。我问,束总到底是什么病?他用手比划了几下,告诉我, 嗡,女人的那些麻烦病。 人下得差不多了,我坐在他后面,同样靠着窗,同样懒散地看街景,看天空。 佴城活该是一派阴沉的样子,市庆在即,很多老旧的建筑物正按着规划贴上统一颜 色的瓷砖。在阴云之下,在一片人为的白色当中,街景仿佛昏聩欲睡,同时又焕发 着勃勃生机,有什么东西在那些行人木然的表情下面潜滋暗长。随着七路车一匝一 匝绕着环线行走,我心中的喜悦被缓缓释放了出来。我毫无理由地喜欢上这平淡如 水的一天。往前面看,梁有富的后脑勺确实像把勺,小妍靠着椅背悄悄朝我看来的 样子还一如既往地单纯、知足。有一阵车上就只我们几个人,还有哐当哐当的响声, 摆荡的抓环。梁有富突然就递来一支烟,我们在空车上狂喷。小妍打着普通话的腔 调说,车上不许抽烟,请各位乘客自重!话没说完她自己笑闪了腰。 我听见梁有富腰里面老有震动的声音,提醒他,是不是来电话了?他哦的一声, 把手机掏出来,看一看,说是闹钟没调好。然后他大概是把手机关掉了,重新塞进 兜里。 兜上几圈我已经把街景看疲了,先下车。那天我心情一直不错,想把钱花掉一 些,于是去买一条金项链。以前我没给她买过类似的破玩艺,现在我手头有两万块 钱,而且被小妍知道了。晚上拿给小妍,她却没有心情。……那两万块钱,我想也 不是你捡来的,还是省着用。她皱着眉头,又说起另外一件事。她说,你刚下车不 久,你们束总竟然也上了我这辆车,贴着梁有富坐。我说,束总不是病了吗?小妍 说,鬼才知道,反正是看见她了。她要找梁有富说什么,梁有富懒得搭理。她一圈 没坐满就先下了。 次日小王通知我去干活,束总的病已经好了。下午我开车送小王去税务局办事, 一路上她嘴也不闲着,跟我说起昨天的事。束总突发急性肠梗阻,本来打电话给我, 我关了机,她就叫小王过去护理她。急性发作,要治也是很快,到上午束总的病基 本上就治住了。她只是很虚弱,一遍遍地给梁有富打电话,梁有富死活不接。束总 心里憋着气,反而来了精神,中午就霸蛮要出院,没人拦得住。她一车子开到公安 局找人帮忙。张副局倒也肯帮忙,让人打开手机定位系统让束总用。几个人盯着定 位系统的显屏看了半天,看出来,梁有富在环线上蹭公汽,一圈一圈地绕。 接下来小王骂梁有富真是脑子进水,娶到束总那么能干的女人不晓得珍惜。他 在环线车上一圈一圈地绕个什么劲呢?我哼哼哈哈地应和着,心里忽然得来一丝侥 幸,幸好昨日下车下得早,要不然也会被束总撞上。我努力地想象着,如果我们一 齐坐在环线车里兜圈子,会是怎么样的情景? 我把存在草稿箱里的信件调出来发给了束总。同时我查了查前次发出去的帖子, 倒是有网友留言说:老兄,贴图专业一点好不好,别把我们这个坛当成你卖肉的案 子。接下来一条留言说,卖肉也挑些好肉卖呀,别专卖老猪娘的囊膪肉。 隔天一早打开信箱,她就把信回了过来:王常,我们都是老熟人了,痛快一点 好不好,一口价。我找老张是有别的事,我们之间的事用不着别人解决。游戏规则 这东西,我觉得我比你懂,在这一点上你值得向我学习。我回复,呃,那就好。何 必一口价?来日方长嘛,你我既然是老熟人了,我要的价钱肯定不会太过分,你就 放心好了。回复之后我准备赶去森诚地产,听候这个女人的差遣,心底顿生一股滑 稽的味道。刚要关机,忽然又把那两个帖子找出来看看。昨晚看到的两条网友留言 的下面又新增了一帖:楼上两个狗东西,你们去吃屎吧!我估计这是束总留的言, 呶,不骂发帖的,只骂留言的。 过后几天,依然是晚上,我打开邮箱看到束心蓉主动发来的邮件:两个月的时 间差不多到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看样子束总真是很有责任心的人,反过来给我提个醒。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我 晃着脑袋想了好一阵,也没想出让自己满意的计划。于是我老老实实地回信说,我 还没有想好,想好了再告诉你。你也别急,我考虑成熟一点也是好事,如果良心发 现,自此不再向你要钱也不是不可能啊。 隔一天她又回信说:王常,我不喜欢你的风格,别他妈猫弄老鼠弄软了再吃。 你要不要钱都已经沦为人渣了,我劝你继续把钱拿下去。 我回复:亲爱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那以后几天她都没有回复,是不是被我一句“亲爱的”搞蒙了?那以后,我给 她开车也尽量体贴起来。她察觉得到,回应似的,对我的态度也一点点好起来,在 酒桌上当着别人的面也不再肆意地作践我了。有几次长时间堵车,卡在马路上动不 了,她也跟我吐吐心里话,告诉我她和梁有富的关系并不好,因为梁有富根本不晓 得体贴人,而且在做生意方面基本上是块废物,一点也帮不上她的忙。如果车继续 堵下去,束总就会把梁有富数落个没完,仿佛这人一无是处。一数落梁有富,束总 的嘴皮就干燥得快,不停拧开口杯喝水。 张副局好几次把电话打来,说是要请柬总吃饭,其实每一回都是束总签的单。 张副局这种人有点像牛皮糖,咬一口就会粘着牙扯不脱。束总和他打交道总是提心 吊胆,被张副局揩揩油吃吃豆腐还是小事,她还担心这会惹得王常不高兴。她给 “王常”发了一封邮件说:张泽凯缠着我脱不了身,我并不想和他搅在一起,当然 我也不会给他说任何事情。 我回复:嗯,我会明察秋毫的,你放心吧。和张泽凯这种人打交道,不管谁都 会感觉到头皮疼,以后尽量不要和这种人搅在一起。这么说也是为了你好。 我以为束总会再发来一封邮件说声谢谢,但她没有再回信。我想她把我的话听 进去了。她此后把张泽凯拒绝了两次,很策略,也很坚决。有一天张泽凯直接开着 辆写有“警察”字样的车跑到森诚门口截住束总。他笑吟吟地跟她说,束妹子,你 真是阎王爷的二奶,死都难见上一面啊。今天有幸逮着了,你再不卖我面子我拿铐 子铐你,你信不信?他把裤腰一拍,手铐两只环碰撞有声。束总只得赔着笑,她能 怎么办?张泽凯这种人面粗里细阴着狠,大咧咧地说一些玩笑话,你要真当玩笑听, 他没准真敢铐。吃过饭,照例去大地飞刀里面K 歌。那是一个大包,只我们三个人 在里面显得空空荡荡。那天见到的那两个年轻警察过一阵也慢慢地踅来了,各自拽 一个妹子。束总冲着我说,小王,难得大家今天心情好,把你的女朋友也带来,一 起KK歌,跳跳舞什么的。我告诉她,我那个柴火妞上不了这种场面,唱歌只会唱歌 颂毛主席的,跳舞像是演皮影戏,每个关节都像窗户合页一样折来折去。 在包房里,酒还继续地喝。张泽凯拉着束总跳了很多支舞,跟他来的年轻警察 及他俩的女友无论唱什么歌,张泽凯总能够伴舞。不管歌曲的节拍如何,他永远都 像在打正步走。他的手在束总身体上越来越不依不饶,甚至拧了起来。我坐在离门 最近的那张沙发上,替束总感到难受。我总觉得她完全可以更坚决、更果断一点。 张泽凯让一个警察把晃灯打开,把别的灯统统关上。屋子里布满碎乱的光斑, 影影绰绰。我眼睛好使,看见张泽凯把手滑进了束总的衣服里。束总把他的手扔出 来,没几秒钟他的手又伸进束总的裤腰里面。束总只好咬咬牙把他推开,急急地往 我这边跑。 小王……我听见她叫我,像是母猫难产时候的呻吟,异常赢弱。我一把搂住了 她,并在她后背膛心轻轻拍几下。张泽凯跟过来,伸手要把束总拽回去。我把他的 手挡开。他蛮不高兴,冲我说,司机鳖,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你出去。我要架着束 总一块出去,他不让,伸手来拽束总细滑的手臂。我只好手上推脚下绊,把这个笨 重的人弄倒在地上。他个子蛮大,又是个警察,我本以为弄不倒他,结果轻轻一弄 他就门板一样跌了下去,腾起灰尘。他酒喝多了,本就站不稳。他叫嚷着要摸枪敲 死我。那两个同来的年轻警察弯着腰去把他扶起来,同时打手势示意我赶快离开。 我把束总拉出来以后,她还打算去总台买单。我一把拽住她说,束总,还买什么单 咯,以后反正是不打算来往了。她怔怔地看着我,左右为难,最后顺从地被我拉到 了外面。直到把车发动,跑出去一段距离,她才回过神来,竟然很开心。……张泽 凯这个鳖,从来都是只进不出,今晚上他肺都会气肿。束总一边说,一边掐指头算 起账来,看K 这顿歌会花多少钱。现在她巴不得今晚的花销越大越好。 把她送到森诚世纪花园,正要走,她拉住了我。下车,她还拽着我的手示意我 跟着她向屋子里走。我心口忽然很热,很快就开始对她有所幻想。抛开别的不说, 我相信她和小妍有巨大的不同。这很吸引我。进到她的房间,闻到很女人的气味, 不是香味,而是一种干爽洁净的气味。她换了睡衣,很直接地示意我坐到床沿上去, 挨近她。她很主动,我和她开着灯做了一次,之后又熄灯做了一次。在黑暗中她态 度恭顺,经问我满不满意。我像一只瞎猫饱餐了一顿死耗子,张开手掌在她赤裸的 背部还有臀部拍得啪啪地响,并说,嗯,我很满意。 我觉得我应该走了,她仍旧很虚弱地搂着我,让我抱着她睡,要我在她睡熟以 后打着赤脚离开这里,不要吵醒她。我告诉她我会按摩,掐着她肩上和手臂上的麻 筋让她身体迅速地放松下来,很快她就睡得死沉死沉。我这才得以抽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