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到自己的住处,小妍已经睡了。躺在她的身边,棕绷的床忽然显得硬,硌背。 小妍背对着我,她身体的气味和一种伤湿膏的气味差不多。我打了几个喷嚏,这才 睡去,但老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半夜我忽然觉得痒,不动声色地醒来,发现小妍 盘坐在床上,勾下脑袋,鼻头贴着我的肚皮使劲地嗅来嗅去,就像一只警犬在搜寻 蛛丝马迹。刚才,我是被她的鼻息弄得发痒。她弄得我很想笑,当然没笑出来。好 一阵,她才把脑袋抬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一直坐在床头,既不哭,也不从 我的衣袋里拿烟抽。我装睡,结果再次地睡着了。 醒来,床边空空的,小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这时我心里有些难过,到卫 生间里去洗漱了一番,拿冷水不停地淋着脑袋。当天晚上我很早就回到那里,小妍 回来得更早,做了好几个菜摆在桌面上。她炒得不怎么样,但态度十二分认真,所 以我赞不绝口。她似乎笑了,犹疑地说,是吗?是吗? 束总要去省城办事,让我开着玛莎拉蒂去。我给小妍打个电话,说要跑外边, 有几天回不来。她淡淡地说,工作要紧,你去好了。 我和束总去了省城,她其实没什么事。她说她最近感到累,非常累,要找个安 静的地方关了手机休息几天。我和她住进城郊一个叫响水峪的度假村,那里有温泉, 富含矿物质,每天泡一泡会改善心情。我和她不停地泡,泡来情绪了就疯狂地做爱。 停下来,我也感到累,无边无际,像是把啤酒喝了整夜,说醉也不算醉,但浑身的 气力突然全被抽空了一样。有时候我也想拨个电话,和小妍聊聊,号都摁了,却没 有拨出去。她问我在干吗,我怎么回答?我不想没完没了地跟她撒谎。 还没到泡温泉的时候,响水峪这个地方静得吓人,尤其是晚上,我怀疑只有我 和束总两人。她变得唠叨,泡在热水里跟我讲她的事情,从小到大,事无巨细,还 包括恋爱。她第一次见到梁有富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重复多次地跟我提起。她说 她是在一个下午稀里糊涂就喜欢上梁有富的。那天梁有富在打桌球,打得干脆利落, 球台上的球就喜欢被他捅进洞里。赢一局就能赚一包白沙烟。她以前从不看桌球, 那天看了一下午,梁有富和另几个人把硬壳白沙烟像筹码一样不停地递来递去,最 后梁有富还是赢了九包。他用衣兜把九包捏皱了的白沙烟兜到她的烟摊上(她当时 还在摆烟摊,说到这个细节她偶尔面露尴尬),问她能不能换成钱。这烟批价是四 块二,他要价三块五。她按四块钱一包,给他换了三十六块钱。后来…… 热水腾出来的雾气使我昏昏沉沉,束总表情生动,娓娓道来,但我昏昏欲睡。 她说着说着,忽然踹我一脚,要我抱紧她,用手箍在她的胸口前,直到她感到有些 气闷,才叫停。 在响水峪住了三天,束总心就慌了,把手机一拧开,电话和短信就源源不断地 流了进来。她叫我把车开回去。对她来说,休假和更年期症状都是奢侈的事,回到 佴城,她还是要每天忙里忙外。 现在高速公路铺开了,回佴城只是七八个小时的事情。束总在副座上打瞌睡。 我眼睛一直盯着前面不断延伸的公路。她忽然睁开眼,问我以前是不是当侦察兵。 我告诉她,是的。她问,侦察兵主要是干些什么事,是不是和电影里的侦探差不多? 作为一个曾经的运输兵,我只能糊弄她说,不光是侦探干的那些破事,侦察兵 对兵源的素质有着严格的要求,方方面面均要有不俗表现,就拿格斗对抗来说,也 得像武打片里演的一样比一般的人强……束总打断我,并不无赞叹地说,怪不得, 张泽凯武高武大的一个人,你一家伙就把他搞翻在地上。 到高速路的一处服务区,束总叫我把车停下。服务区有餐厅。我俩进去,束总 随意地点几个菜。待菜上了桌,她要服务员拿酒,拿白酒。她一个人喝,我不能陪 她。看得出她有心事。在我们这张桌子上,我一个男的喝着橙色饮料,对面坐着的 女人却抱着瓶往嘴里灌价格低廉的白酒。这引来很多人侧目。谁把眼光盯向束总, 我就拿自己眼光狠狠盯向谁,直到对方把眼睛收回去看自己碗里的菜。我此时的状 态完全像一条忠实警醒的狗。束总冷哼几声,说,王尖,让他们看好了。 过一会儿,束总眼睛看着别处,轻轻地告诉我,他失踪了。我问,谁?梁有富 吗?有多久了?是不是过一阵还会回来?束总惨然一笑,说,我又不是傻子,能看 不出来?我登时明白了,束总的反常举动是梁有富闹的。听到这样的事我并不奇怪, 老早就觉得有一天梁有富会突然离开佴城,离开一匝匝转个不停的环线车,去寻找 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束总现在告诉我他失踪的事,我只当是一种应验。 她继续灌自己酒喝,平时她不显酒量,这天她一点没有控制自己的意思。我以 为她会就梁有富再说些什么,回忆旧情,或者拎些事把梁有富一顿痛骂。她却话锋 一转,说起另一件事。 ……梁有富要滚也就滚他妈的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我现在烦的是 另一个人。这家伙不晓得躲在什么地方,一直搞得我很不舒服……束总觉得餐厅不 是说话的地方,把我叫了出去,坐到车上。她继续说,这事是一个叫王常的人干的, 这个人很变态,不但要敲诈,而且喜欢变着花样折磨人,绝不是敲一笔钱就走。他 在慢慢地消遣我。我摆出震惊和愤怒的样子问道,束总,这狗东西到底怎么消遣你 了?束总脑瓜子甚是好用,不但说了大体的过程,还把我寄给她的邮件里的内容逐 封地背出来,虽不像背毛主席语录那样一个字都不错,倒也没有太大的出入。我一 边听一边不停地附和几句脏话,表现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她说话时酒劲慢慢上头了, 吐字拖起了哭腔。她哭的样子很好看,我喜欢看她哭,这惹起了我的怜爱之情。当 她快说完的时候我把她紧紧拥到怀里,气得直打哆嗦,说,你那么一身好肉怎么能, 怎么能让那个狗东西随便拍随便看呢?这么说的时候,我仿佛忘了事情是我做下来 的。她悔恨地说,王尖,我这叫作茧自缚。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我明明知道,偏 说不知道。她被我一手抱着,脸紧紧贴着我胸膛和肚皮之间那个窝窝,显得虚弱和 疲惫。她忽然咬紧牙关狠狠地对我说,不但敲诈,这狗东西竟然在信里叫我亲爱的, 刚才我忘记说了。我也故作义愤填膺状,说,这狗东西,“亲爱的”是他叫的吗? 我问,能肯定是这个人吗?那个人就算自己承认说他就是王常,也可能是冒名 的啊。 还能是别的人吗?我找银行的朋友查了查,他给我那个卡号,户主叫许三光, 犯强奸罪还在笼子里面蹲着。这个王常和许三光都是朗山县林木冲乡堤溪村的人, 老乡。我只能查这么多了,再往下查警察就会插手进来。束总旋即问我,你看这事 怎么处理? 我想了一阵答不上来,就轻轻推开她找出两支烟,一并叼嘴里燃上,把其中一 支插到她嘴里。我说,这个这个,束总,这要看你想怎么办。大主意你拿,我这号 人只管跑腿。 我不知道,我很害怕。她说,他会不停地问我要钱,要是哪天不高兴了会把裸 照都贴出来。至少,佴城所有的人都会知道这事。什么东西一旦放在网上,怎么堵 都堵不住了。我安慰说,网上光屁股的女人多了,没有三万也有一千,谁想看让他 看好了,撑死他的眼睛饿死他的球。 我和她们不一样。你以为我是谁?你以为所有的女人都不在乎?真贴出来,我 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嚷嚷起来,情绪激动。她又说,我记得小时候,隔壁 旅社抓出一个林广县的男人嫖娼——那时候婊子不像现在这样多,捅出这事一个县 的人都很好奇。公安局抓两人游街,还想了个办法,找两根绳,交叉着绑住两人的 腿,一根绳一头捆住男人的左腿,另一头就捆住女人的右腿;另一根绳反着来。游 街的时候两个人挪不开步,一走路就脚碰脚,绊来绊去踉踉跄跄,满街的人都快笑 瘫了…… 怎么又扯上这件事呢?两件事不搭关系。 怎么不搭关系?都是扒光了让人看笑话。她脑袋稍抬,愠怒地盯我一眼。我拍 着她背心让她稍稍放松,并问,那你想怎么样?束总说,尖细,你能不能帮帮我, 把照片拿回来?你知道的,帮我办事,钱一般来说不是问题。我就猜她要说这样的 话。我说,束总……她说,亲爱的,就叫我心蓉好了,心蓉! 心蓉。这两个字我头次冲着她念,有些别扭。之后我表决心地说,我这种货只 要你看得起,绝不会说一个不字。别的本事没有,帮朋友解决问题的能力多少有点。 她把我的话全听在耳朵里,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我又发现问题所在似的,跟她说,心蓉,这事情好像没有这么简单。如果他存 心把照片,特别是电子文档复印多份藏起来,怎么问他要也要不彻底,他迟早还会 拿出来找你麻烦。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你逼他一下,他找出几个文件交给你,也不是难事。但你 人一走,他照样能拿着照片到处贴……真就没有办法了吗? 办法有,只有一个,我狠狠地说,你也知道,真正的办法只有一个。这只是钱 多钱少的问题,钱到位了,这个办法一般来说非常有效。我认识不少这方面的朋友, 他们都是硬骨头的人,敢赚这份钱,就能够把牙关咬死紧,出了事绝对不会多说一 个字。 她半晌没有说话,叫我开车。我开着车继续上路,封闭的高速路两侧是没完没 了的标志、故障电话和暗藏的测速仪。她系上保险绳睡了一阵,醒来问我,照你刚 才说的做,大概要多少钱?我说,一条人命你觉得值多少钱?其实很不划算的,也 许比他敲诈你一辈子的钱还要多。唉,这毕竟不是随便能做的事。 那你刚才是在放屁?你到底认不认得能办这种事的人? 以前认识几个的,但好久不联系了。以前成天在街子上混门门道道的人都得认 识一点。实在找不到他们,也没关系,我这种人命贱,而且很见不得钱。依我看没 什么事是不能做的,说白了只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心蓉,我只是觉得敲诈你的那个 王……常,他就像一头猪,弄死不是难事,但犯不着花太多成本。 束总语气铿锵地说,我说过的,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有时候只要我愿意,比 黄金更贵的猪肉也要吃一吃。接下来,她要把她所知道的王常的情况告诉我。我马 上制止。我说,既然我答应去办这事,你就要相信我有这能力。王常的情况我自己 去查——就像看中医,你不必叽里呱啦把病情都说出来,那是看不起医生的医术, 人家一切脉就全知道了。你什么都不必告诉我。 她点点头说,尖细,经你这么一说我心情好多了。我腾出手去拍拍她说,心蓉, 佴城还远着呢,你再睡上一阵,等酒劲过了,再仔细想想这事值不值得做。 回到佴城,回到租住的房子,拿钥匙打开门,喷鼻而来一股霉味。我心情倏地 黯淡下来,等到晚上小妍果然没有回来,打了她的手机——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 停机。回想束总说起梁有富失踪的事,我忽然怀疑在小妍的身上也发生同样的事情。 只十数秒钟时间,怀疑马上变得很肯定。 我想伤心一把,却也没有。什么感觉都没有。坐在破沙发上抽一支烟,忽然有 点好笑,梁有富这样的人,怎么会打起小妍的主意呢?一个把好菜好酒吃饱喝足的 人,也经常想吃吃窝窝头的,梁有富难道也是这种假模假式的趣味?这又让我意外 了起来,我有预感,仍然意外,人一时间被弄得矛盾重重。抽第二支烟的时候,我 觉得他俩其实还蛮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