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到今天我也依然觉得,宁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这多么符合 我自从有记忆以来就对奇迹的那种不屈不挠的期盼。可是宁夏和我不同,她从头到 尾对她生活的世界都毫不怀疑。她自然是骄傲的,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卓越。她不 用像我一样,那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或者说可怜兮兮地衡量自己为眼前的世界 付出的感情究竟是否值得。不用像我一样,如同一个卑微的守财奴,一心一意地认 为只有奇迹发生的时候我才可以毫不吝惜地挥霍所有的感觉、感情,乃至激动。这 些总是困扰我的问题却从来不能困扰宁夏,所以,在很多时候,面对着宁夏,我无 数次地清晰地听见两个世界的链条准确无误地契合的声音。宁夏挥金如土地浪费自 己的激情跟柔软,这样的挥霍跟“潇洒”这个词重叠得准确无误,就像小时候临字 帖那样天衣无缝地重合。所以,宁夏也是个奇迹。 亲爱的宁夏来到我的面前的时候,我们都是十二岁。那个时候,世界已经不像 我们童年时代那般匮乏、单调,以及简单到无欲无求。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形形 色色的繁华扑面而来,带着精致、缤纷,以及奢靡的气息。在我们长大的那个名叫 龙城的城市里,繁华最开始是无声无息地破土而出的,就像某种坚韧而无人问津的 野草。在我和宁夏相遇的那年,繁华还没能真正动摇这个城市荒凉的根基。相反地, 似乎势单力薄,总遭受着这个古老的、灰色的、钢铁的城市一种怪诞的白眼。它真 正地耀武扬威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宁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操场的一角,浓密的树阴下面她裸露在运动短裤外边的 腿就像是洁白的冰雕。她的手也是,苍白,纤丽,就像在放大镜下面看到的雪花。 其实她从来不跟着我们上体育课,不过每一节体育课的时候她也会和我们一样一本 正经地换上运动服,然后矜持地坐在树阴下面,看着我们挥汗如雨。有一天,我实 在忍不住我的好奇,就走过去问她:“你为什么从来不上体育课?” 她歪着脑袋看了看我,微微一笑,突然把她晶莹的右手贴在了胸口上:“因为 我这里有毛病。你听说过先天性心脏病吗?就是一生下来心脏就有缺陷。我的心脏 比你们的心脏少了一样零件,所以我可以不用上体育课。” 那几句非常简单的话,从宁夏嘴里说出来,就是不一样。 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不一样,我只是知道,她真真切切绽放在我的眼前的 那个微笑才能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嫣然一笑。我的意思是说,只有在面对像她这样 的微笑的时候,“嫣然一笑”这个词才拥有被使用的资格。宁夏漂亮吗?漂亮。当 然不是沉鱼落雁以及闭月羞花。但她的美丽证据确凿。你看,我已经在放心大胆地 使用“美丽”这个词了,而不只是小心谨慎地使用“漂亮”。 我想我的心情是很复杂的。我一直都在等待,在寻找,在盼望着奇迹。现在奇 迹来了,宁夏就在我的眼前,嫣然一笑。可是我突然间有点失落。我承认我是有一 点嫉妒的。她看上去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相反地,她跟每个人都能谈笑风生,哪怕 是一些在我看来跟宁夏根本不可能产生“交集”的人。但是,她似乎就是能够做得 到以她自己的方式,跟眼前的万事万物发生她想要的那种关系。自由自在,游刃有 余地选择她要的和她不要的。这是一种天赋,可是我没有。我只能在僵硬的、亦步 亦趋的追逐中慢慢地蜕变成一只冷血动物,一只必要的时候也不肯使用相应的感情 的冷血动物。 我艰难地,几乎是痛苦地承认了,我喜欢宁夏,我想要常常跟她待在一起。被 她影响,反射她的光芒,在她日复一日的潜移默化下变得和她心心相印——这实在 不是什么代表缘分的默契,而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我改造。不过,我不准备让她知道 这个。冷血动物的自尊比谁的都珍贵,因为除此之外她没什么值得捍卫的。 在跟宁夏成为朋友的不久之后,我路过我们龙城的闹市区的时候,看到一幅巨 大的、精美的广告。是一个新建的别墅区的广告。那个巨大而美丽的画面上,有一 幢很好看很好看、像是图片里面的房子。那个别墅区的名字叫做新天鹅堡。小小的 精美的三层城堡,是一种非常纯正的铁锈红。那种红看上去与被我们平时日复一日 地损耗着的生活无关。尖尖的屋顶,以及象牙色的窗棂。这个房子的周围是一片碧 绿的草地,绿得毋庸置疑,就像是坚不可摧的历史。草坪上有一个雪白的秋千架, 那上面坐着一个女孩子,她很尽兴地荡着秋千,她的裙子被风吹得千姿百态的。还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觉得这个女孩子长得特别像宁夏。 没有人知道,那个别墅区的广告对我来说到底产生过怎样的意义。 要知道,那幢画上的房子,那个女孩,对我来说,就是奇迹。现在想来,那座 新天鹅堡实在不是什么高明的设计,充满了拙劣的模仿以及暴发户的气息。可是在 当时,它却货真价实地迷惑了我。它静悄悄地盘踞在我们这个北方的灰色的城里。 放眼望去,我,还有我周围所熟悉的所有人们,都在过着一种不断折旧的生活。在 这座已经像是一张因为流通过一百次而变得脏乱不堪的人民币的城市里面,我从没 想过我还可以碰上一座这么纯粹,像是梦境一样的新天鹅堡。但是事实是,只要一 个人拨出去广告右下角的那个电话号码,这个看似是童话故事制造的幻觉就可以属 于他了。我痴痴地凝望着那个广告上荡秋千的女孩,她和宁夏一样有对幽深的大眼 睛,以及满脸恰到好处的漠然。没错的,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就是这个。我心里隐隐地觉得不安了,因为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新天鹅堡只是一 个开始,说不定从此以后,我在这庸常发霉的生活中,会有机会碰到越来越多的奇 迹。文字的比喻也好,夸张也好,这些比喻或者夸张造就的那些瑰丽的“不可能” 会被越来越频繁地描摹下来。 那时候在我们这个闭塞的城市里,大多数的人对新天鹅堡的存在还无动于衷, 认为那是与他们的生活毫不相关的东西。可是十二岁的我,略带恐慌地明白了,繁 华终将打败这座古老的城市,把这座城里的所有人收服为它的忠实子民。因为,它 的确拥有强大到近乎原始的力量。 现在想来,我觉得童年时代的我,之所以对文字的幻觉那般痴迷,之所以那么 执著地追逐着文字的描述在人的头脑里造成的绝美想象,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 在童年里从没有见过扑面而来的繁华跟绚烂。我说过,我小时候,八十年代的龙城, 满眼所见,皆是陈旧、匮乏、简单,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没有人把奢靡当成一个明目 张胆的梦想。因此,当我想要绚烂可是现实又不能告诉我什么是绚烂的时候,我只 能求助于奇迹,求助于美丽的文字带来的虚幻。 可是当时,十二岁的我没有能力想明白这个。我只是坚定地在心里对自己发了 一个誓。那是一个会让大人们听了以后非常惊讶的誓言: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有 很多,很多,比很多还要多的钱,因为钱可以创造出来那些我想要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