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倒退二十五年,苏绣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现在不行了,上下一般粗,腿也长短 了,走路时人和影子都像鸭子。二十五年前的苏绣我没见过,可能见过了我也不记 得,反正我能想起来的第一个印象是,她已经把屁股和腰混在一起了。她推着自行 车从我们家饭店门前经过,和郑启良还有他的三女儿哨子,一起到石码头上坐船。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运河发呆。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习惯早起,一早起就精 神恍惚,要在门槛上坐上半天才能清醒。这些时候我就盯着运河和石码头看,水汽 从河面上升起来,整个运河像一锅平静的开水,没完没了地向西流过去。比我起得 还早的人开始解船,在水上摇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那天早上潮湿清凉,郑启良把他的和苏绣的自行车放到船上,哨子忽然转过身, 指着我家的门说:“我要吃油条!”郑启良摸摸她的脑袋,往她手里放了一个东西, 哨子就慢悠悠地跑过来,送到我面前说:“油条!”我看一眼她手心里的硬币,心 不在焉地喊一声妈。我妈从屋子里走出来,拿出一根用旧报纸裹住的油条。哨子又 慢悠悠地跑回去。哨子比我高两个年级,但她明显不太认识我了。听说被吓着了。 放学回家她从运河边上走,水里突然蹿出来一条比两条扁担还长的白蛇,红信子一 吐两尺长,哨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傻了。不上学了,走路的时候像在梦游。她抱 着油条站在码头上,坚持吃完了再上船。我听见苏绣尖叫一声:“就知道吃!几点 了!” 她已经上船了,又跳上岸,抓着哨子的领子拖上了船。因为那声尖叫,我才注 意到苏绣。从背影看,她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妇女,和很多体型走样的女人一样。 那时候她好像还年轻,三十岁吧。三十岁的女人成了那样,很多年后我才懂得惋惜。 我早听说过她,也听花街上的人说过,东大街苏家的绣绣长得不错,没想到是 这样。那时候她和陈洗河从东大街搬回花街不到三个月。陈洗河家在花街,爹娘死 得早,叔婶把他拉扯大。成年以后,洗河就从叔婶家里搬出来,一个人住到爹娘留 下的老屋里。他家的房子在花街,大概是最破的,远看两间堂屋是歪的,近看也是 歪的。大家都担心它们会在某天夜里彻底歪到地上,但是没有,它们坚持歪而不倒, 直到洗河跟苏绣搬回来还站在那里。洗河是苏家的倒插门女婿,结了婚就住到东大 街。倒插门嘛,你得插过去啊。花街人都觉得洗河插过去挺好,守着自己的破院子 怕连老婆都找不到。明摆着的,家里空荡荡的,两手也空空。洗河在苏家住了几年, 搬回来了,原因是苏绣的妹妹也要招一个上门女婿,地方不够。 搬回来还放了鞭炮,我跑过去看热闹,看见洗河的笑堆在眼角和腮帮子上,对 谁都点头。他给笑累坏了。苏绣闪了一下脸,我都记不清了。反正我没怎么注意她。 我替洗河悬着心,怕鞭炮声把屋子震塌了。再后来就是我坐在门槛上的清早,苏绣 和郑启良和哨子要去坐船。我看见一个上下一样粗的女人,走起路来像鸭子。这个 像鸭子的女人就是长得不错的苏绣? 自行车放倒在船头,哨子坐在放倒的自行车上。苏绣坐在船舱口,一只手支起 下巴。郑启良摇船,喉咙里跑出一段歌来。哥呀妹呀的,米店的孟弯弯和瘸腿三万 才唱的调调。船钻进水汽里,没有了。我打了个喷嚏,站起来往屋里走,一定是我 妈让我刷牙洗脸了。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我坐在门槛上看运河,他们三个人又来了。哨子把一个硬 币送过来,拿走一根油条。三个人把船摇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三五次之后我就知 道了,他们是去看病。哨子是去治傻病,十五里外的鹤顶有个仙奶奶,说是专治神 神鬼鬼的病,过来给她喊过一次魂,又蹦又跳又烧纸舞剑,也没喊回来。她的声音 凄厉,听起来让人害怕。仙奶奶没治好,说那白蛇道行太深,弄不了,还是另请高 明吧。巨大的白蛇除了哨子,花街上谁也没见,整天在水边芦苇荡里打野鸭的老枪 都没见过。但是哨子指天画地结结巴巴地说,就是一条白啊蛇吓吓啊的。到底有没 有白蛇已经不重要,反正傻了,那就得治。仙奶奶不行,要找更厉害的人治。郑启 良拐弯抹角不知从谁那里听来,运河上游有个老中医,长一把油黑发亮的大胡子, 专治邪门的毛病。别人能治的他不治,别人治不了的他才治。那地方也偏僻,先走 水路,再走旱路。他就把自行车搬上船,带着哨子摇船去找,半路遇上苏绣,她刚 从老中医家里回来。她也看病。从此他们就搭伴一起去了。 苏绣的病其实大家都知道,不明说而已,就是怀不上孩子。跟洗河结婚好几年 了,只看见她腰腿吹了气似的往外长,肚子没动静。大问题。母鸭子下不了蛋,这 叫什么事。放在你身上你也急。洗河偷偷摸摸带她去看过几个医生,后来就不带了。 原因是,他是男人,谁好意思整天带着老婆查这种问题?没准医生还认为是他有问 题呢。男人那东西不行,脸丢大了,十八代往上的祖宗都没面子。再说,医生还问 过苏绣一句话:“流过没?” 苏绣一下子不说话了。洗河也不说话,憋了半天,小肚子都红了,然后扭头就 走。他在医生家巷口的石头上坐着,用脚后跟死命磕屁股底下的石头,鞋后跟都磕 破了。他清楚。不当面说也就算了,忍忍就过去了,好歹现在是自己老婆。问题是 他妈的医生当面问这话,哪受得了?苏绣流过,不是跟他的。洗河觉得委屈大了。 时间不长苏绣从医生家里出来了,她低头把自己裤脚看了半天,十指交叉分开,分 开交叉。最后说:“医生说,也可能是你的问题。” “我?”洗河噌地站起来,手指到天上去,“放他妈的瞎屁!你信?” 苏绣不吭声了。洗河这么多年还没如此声势浩大地跟她说过话。她心虚了,后 脊梁往外冒汗。一定是自己出了问题,想当年。当年啊。把柄在那里。这三条街, 花街,东大街,西大街,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了吧。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以后 再治病,只有苏绣一个人去了,不仅洗河觉得问题在她,她自己也觉得问题在她。 所以她跑了很多地方求医问药,不能怨不能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