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苏绣和郑启良一块去看病,花街上很快就有了反应,比药效都快,三五个凑在 石码头上就指指戳戳。我家饭店迎面就是石码头,从来都是最大的信息集散地。从 运河上来的,跑船的老大带过来,过往的商客带过来;东大街西大街和花街的,没 事也往这边跑,鸡零狗碎的都聚在石码头上说。石码头上一直都热闹,不运货不做 买卖不泊船照样热闹。说累了就进我家饭店要二两酒、三两个小菜,吃着喝着继续 说,不听都不行。我爸说,只有没发生的,没有不知道的。地球那边的事都能传到 石码头上。 一个说:“看,两个人又搞上了!” 另一个说:“两个人怎么又搞上了!” 第三个人说:“乖乖,两个人真的又搞上了!” “嘿嘿,搞上了,搞上了。” 两个人,苏绣和郑启良。我一天听一点,慢慢地也把故事听齐了。我小的时候, 花街、东大街和西大街是放在一块管的,领导是郑启良。他一声吆喝,上面下文件 了,精神是啥啥啥,三条街的耳朵都得竖起来。那一年上面要求疏通河道,郑启良 就把三条街的劳力召集起来,女人也算数,能干活的都得上。疏通的不是运河主河 道,而是离东大街五里路远的一条河汉,叫青水河。花街以南的城市和乡村都得靠 这条支流。多少年来青水河里长满了芦苇,芦苇里坐满了鸟窝,一层一层的淤泥把 河床越抬越高,大一点的船根本就走不动。上面在红头文件上说:挖。三条街负责 靠近运河的这一段。我们那里叫“扒河”,去扒河叫“上河工”。家家有份,有劳 动能力不能去的,交钱。我家当初就是交钱顶了河工。 苏绣正年轻,就去了。 那时候的苏绣腰是腰腿是腿,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姑娘。虽说在家里也干活,但 上河工不一样,那家伙,要把多少年的老淤泥一锨一锨铲到筐里,两个人抬到离岸 二十米开外的地方,对壮小伙子也是个大负担。时值初秋,淤泥正在变硬,漫无边 际的芦苇割掉后剩下尖利的根茬,清淤时一例穿着上面发下来的胶鞋,垫两层鞋垫, 以防芦苇茬扎伤腿脚。两天下来苏绣就觉得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那个累,浑身 上下都像是别人的,使唤不动。胃口倒是开了,一顿两碗米饭。因为人多路远,伙 房就设在工地不远的地方,一收工大家就往伙房那里跑。大锅饭就是香,吃慢了就 抢不到第二碗。旁边有人教她,第一碗只盛大半,这样,你吃完了,别人的第一碗 还没结束,你的第二碗就可以拼命地往里装,推出座山来的时间都足够,接下来就 可以悠着吃了。那些第一碗装得结实的人,往往第一碗吃完了整个饭盆也空了。吃 完饭在野地里躺下来就能睡着。苏绣觉得还是在伙房里做饭好,像那几个老弱病残 的女人,做饭时想吃就吃,空出嘴来还可以哼哼小调。 回家路上碰到郑启良,她说:“主任,我能不能去伙房?受不了啦。” 郑启良歪头上上下下把她看了一遍,说:“不行啊。你没毛病。” 苏绣就明白了。这河工起码得半年,有办法得早点想。过两天抬淤泥,故意崴 了一下脚,让旁边的一个尖头的芦苇根插进小腿里,她尖叫一声,整个工地都听见 了。血从腿上冒出来,裤子都湿了,苏绣一屁股坐到淤泥里。工伤。两个姑娘把她 扶上岸,带到指挥部里找赤脚医生包扎。郑启良急匆匆过来看她,正赶上医生要包 扎。苏绣的鞋子脱了,脚指头在袜子里自作主张地动,动得郑启良的注意力有点不 能集中,上眼皮跟着跳。然后他看见医生捋起苏绣的裤腿,外面的单裤,里面粉红 的秋裤,血淋淋的一个伤口。真正惊动他的是苏绣的白,他没见过这么一截温润的 白腿。他看见白皙的皮肤底下蓝色的细血管,觉得自己的肠子在肚子里剧烈扭动了 一下,打了一个惨痛的结。他都没安慰苏绣,一直看着赤脚医生给她消毒包扎完毕。 苏绣说:“主任,你看我这伤,不能干活了。” 郑启良说:“对,你有毛病了。” 第二天苏绣就进了伙房,专职烧火,把芦苇一捆捆地往灶膛里塞。其实那伤不 大,不结疤都照样抬筐,但苏绣不想回去,努力把自己弄成一个瘸子,脚放重了都 要哼哼一声。大半个月过去,装下去自己都不信了,苏绣就对郑启良说,要不我多 于点,帮她们买菜吧。郑启良说好,正好可以帮那几个老弱病残推独轮车。她们每 天推独轮车去买菜。 没事郑启良就往伙房跑,瞅着没人就问苏绣:“绣儿,我对你好不?” 苏绣说:“好。” 郑启良就说:“嗯,好就好。没事,你忙。” 有天上午郑启良让苏绣别去买菜,他有事找她。伙房里就剩苏绣一个人在掏锅 底灰,郑启良来了。他说:“你忙?” 苏绣说:“不忙。” “不忙好,”郑启良蹲下来,慢慢抓住苏绣的手,“绣儿,我帮你。” 苏绣挣一下没挣脱,说:“主任。” “别叫主任。” “叔。” “不叔,”郑启良彻底抓住了苏绣的手,“哥。” 苏绣手一松,畚箕和笤帚掉下来,锅底灰撒了一地。“主任。” “不主任,”郑启良说,把苏绣猛地揽进怀里,两人一起坐在锅门口,然后郑 启良翻个身把苏绣压到底下。主任。不主任。叔。不叔。叫哥。主任。不主任。然 后就乱了。过程其实很简短。苏绣叫了一声。郑启良捂住她的嘴,说不出声不出声。 又说快,快,得快,老娘们要回来了。最后他也叫了一声,歪倒在一边,摸着苏绣 光溜溜的大腿说:“绣儿,两条好腿啊。白。真白。” 苏绣站起来提裤子时,两个屁股是黑的,草木灰上印出了两个圆。郑启良又摸 了一把苏绣的屁股,说:“长得好,真圆。”又要往上摸,被苏绣一巴掌狠狠地打 下去。郑启良就说:“打得好。”半天又说,“腰也好。” 这种事有惯性,第一次就意味着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苏绣继续烧 火和推独轮车,不买菜的时候她就偷偷摸摸地去指挥部。郑启良在等他,那里环境 好,起码有张临时用的行军床。除了第三第四第五次一直下去,她找不到别的办法。 想象过的无数条未来生活的路突然就消失了,郑启良成了她现在唯一的路。即使是 原地转圈她也得走。她六神无主,只有一根稻草,在指挥部里。她甚至都没想到让 他离婚。 那时候在花街,离一个婚基本上等于不穿衣服往大街上跑,一样的惊世骇俗。 听了都觉得难为情。你可以“过”或者“不过”,也可以“跟别人过”,但是别离 婚。“跟别人过”是到人家饭桌上搭个伙,让人离婚等于你坐到人家饭桌上然后把 主人赶跑。我们瞧不起你。所以苏绣不知道该怎么办。两个月后某一天,她突然意 识到自己一直很“干净”,那种事好多天没来了。凭着无师自通的知识,她知道完 了,自己不会再干净了。她还没结婚,对象都没有,就不干净了。她对谁都不敢说, 只能把秘密严严实实地揣在怀里。 天冷了,干完活吃得更多,打饭的女人累得不行,让苏绣帮忙。正给一群姑娘 盛着汤,有东西要从喉咙里跑出来。苏绣捂住嘴,咽下去。再盛一碗汤,咽下去的 东西又要跑出来,她只好放下勺子往锅门口跑,对着草木灰一个劲儿地伸长脖子。 只呕出来一串咕噜噜的声音和两行眼泪。不能再拖了。打完饭她就去找郑启良。 “有这事?”郑启良手里的大前门香烟总也送不到嘴里,使不上劲儿。“是不 是,别的毛病?” “别的能有什么毛病!”苏绣无助地说,她委屈。 “别这样,”郑启良的理智慢慢苏醒过来,把刚点上的烟掐掉,塞回烟盒里, “弄掉。有什么说的。” 这个时候苏绣才意识到“有了”对她的意义,就是得活生生地从她身体里把它 拽出来。它出现在她身体里是不对的,必须离开,撇清关系。她终于在恶心和恐惧 之外,感到了疼。好像正在把它撕扯出来一般的疼。她做不了这个主。 “听我的,弄掉。”郑启良过来把她抱在怀里,“对谁都好。” “我不敢。” “要敢。留着两人都完蛋,你也完。你想想,出事我这主任就干不成了,干不 成你就得回工地。你知不知道,外面的意见大到天上去了,有人要到上面告我,苏 绣为什么还在伙房?别说扎一个眼,就是扎十八个眼也该好了。这不是我说的。我 压下去了。我当然得压下去。我主任干不成了,你就是再‘有’也得干活,受得了?” 苏绣想那倒是。指挥部没人了,该她干的一样也跑不掉。比她小的,比她大的, 都在挖泥抬筐,她凭什么。谁不眼红?累急了私下里恨不能把她撕开吃了。之前她 累急的时候也这么想,抽空把蹲在锅门口偷吃肥肉的老娘们一个个都给撕了吃了。 “听我的,绣儿,”郑启良又抱一下她。“弄掉。只要我在位,你就在伙房, 市长说话都不好使。我就不信,堂堂一个主任留不住一个烧火做饭的!” 苏绣眼泪汪汪地回去,翻来覆去地把能想到的各种可能都想了,包括父母、街 坊邻居,包括将来是否跟郑启良过,以及郑启良的老婆和三个女儿。思虑再三,还 是弄掉划算。像郑启良说的,先弄掉再说。把一辈子押在郑启良身上,她也不甘心, 大她十五岁呢。个子不高,嘴里还有怪味,一张嘴,蚊子苍蝇直往地上掉,她竟然 忍下来了。如果哪一天不当主任,那真的屁也不是了。她再来到指挥部是决定了破 罐子破摔的,弄掉。一种强烈的破坏的快意让她充满绝望的激情,指挥部里的人刚 走,她上去就抓住了郑启良的下身。她从来没这么“不要脸”过,但她现在觉得 “不要脸”真好,一下子就能控制主动权,像领导,接着就动手解郑启良的裤带。 郑启良吓坏了,怎么想办法也不行,嘴里不停地说,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苏绣不 管。还是不行。一直到最后他都不行。 他只说:“弄掉。弄掉。明天就去弄掉,我准你的假。”然后又说,“白。你 真白。” 苏绣大冷天光着下身坐在床上,一点声音都不出,泪流满面。 第二天苏绣自己摇船去了郑启良给她指定的地方,一个人。郑启良说他得留在 工地上,脱不开身。那个土医生是他朋友,没有任何问题,绝对安全、保密。到晚 上一天寒星,苏绣才把船摇回到石码头。风吹乱她头发,盖住了眼。 她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流产之后她在家休养了不到两天,就被派到工地上了。 劳动人民不答应。大冷的天,风吹到脸上像连绵不绝的耳光。姑娘们抱怨了,妇女 们更恨,她苏绣不就两腿一张做了郑启良的褥子吗?那两条腿夹不严实的死样子, 瞎子都看得出来。让你快活,看你还快活!十来个大姑娘小媳妇老妇女一起涌进指 挥部,就问一句话:“苏绣她凭什么?” 郑启良说不出个道道。腿伤了进伙房,可以,但不可以进去了不出来,现在竟 然连火也不烧了。郑启良不能跟她们说,人家苏绣刚流过。出不了口。他说:“你 们想怎么样?” “你说呢?” “苏绣家里有事,过两天就回来。” “谁家里没事?走,咱们也过两天回来!”一个个拉着架势要走。 郑启良赶紧拦住,说:“好,这就叫她回工地。你们干活去!吴小蒜留下。” 他推托走不开,让吴小蒜去找苏绣,去工地。吴小蒜住西大街,有点傻,不傻也不 会去叫苏绣,头脑好使的谁愿意单独去做这恶人。苏绣出了家门去工地,悲从中来, 一路上眼泪滴滴答答地掉,把郑启良骂了九千遍也不止。 第二天下了雨,越下越大,落到身上冷得往骨头里钻。没法再干了,大家争着 往岸上跑,苏绣不敢大动,看着脚底往前走,还是摔了。淤泥遇到水,比西瓜皮还 滑。摔巧了,一屁股坐到水洼里,脏水漫到她的腰。没有人注意,等她慢慢地从水 洼里爬出来,病根已经落下了。那天她一直哆嗦,四床棉被都止不住她抖,天王老 子也没法把她弄到工地上了。她在家躺了一个月,没一个人上门找。等她再次来到 工地上,完全变了个人,不说话,胖了好几圈,腰没了,胸部下面直直地就到了屁 股梢,然后是两条膨胀开来的腿。 再也没有瘦下去。 都以为苏绣会找郑启良算账。没有,苏绣见到他就像见到陌生人,那漠然的表 情让你怀疑过去是不是大家拉郎配害了她。然后河工结束了,青水河幽深宽阔,无 数的芦苇像大火一样长满河滩。然后郑启良因为贪污公款,主任的帽子被上面抹掉 了。再然后,花街和东大街同时响起隆重的鞭炮声,穷光蛋陈洗河嫁到了苏家。第 二天一早,苏绣穿红洗河穿绿,一起拎着马桶出门到运河里去刷。 一晃几年过去,他们在鞭炮声中重新回到花街的老房子里,开始求医问药。开 始摇着小船到上游的某个地方找一个留黑长胡子的老中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