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一打眼,李生带家口进城已经三年了,我们无意于渲染他的困苦劳顿,这不 公正;现在这年头,不消说,人人都活得不容易。 那些朝九晚五、挤公交车的白领小姐,用外国牌子的护肤品,省吃俭用到外国 做一次旅游,住星级宾馆,吃大餐,可是回来了照样也还要租房子住,害怕迟到、 失业、生病,为缺斤少两和小贩吵嚷;若这个月多买一件像样的衣服,下个月她必 不能再去健身房健身。 或有一些有钱人,买得起别墅却没时间住,整天像小虫子一样钻来钻去,实在 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他偏怎么就那么忙!像被什么东西赶着,懒得动,又不能不动, 所以动来动去也难得见什么效率的,脑子只是糊涂。山高水长一路走过来的人,好 歹也该学会点荣辱不惊了,可是见着人,偶尔也还要点头哈腰的。忙来忙去还是一 副小生意人模样,自己都他妈的觉得要生气害臊! 虽然这世道,人人都在哭穷喊冤,然而到底谁是穷人只有天晓得!李生就不以 为自己是穷人,他不笨,又舍得卖力气,那么赚个温饱总没什么大问题。他们住在 城郊车陂一带,租住的是当地农民自建的房子,带客厅,也有厨卫,每月不过三百 五十元。 车陂一带是建材集散地,可是李生并没有卖建材,而是在离家不远的一条小街 开了个电器维修店。他老婆在街角设个临时摊位,早上卖小吃,中午卖盒饭,整天 哼哼哈哈,委实比他还能挣钱。他两个孩子,一个女儿已初中毕业,在一家美容院 里做学徒帮工,明年就要考上岗证,一回家就对着镜子练指法,有时也会拿她爹娘 的老脸做试验。他那儿子正在念初中,调皮捣蛋,现在单这儿子会叫他操心。 李生一家的生活有点说不大好,左右摇摆,非常矛盾——这要视他的心情而定。 心情好的时候,他觉得他这日子还比较得过,来这大城市十多年,总归也算建立了 一些朋友关系,平时虽未能帮上什么忙,但通个信息,或是偶尔遇上事商量一下也 还是有的。 想来,他也有过一些温暖的记忆,关于这城市的。晚上吃完饭,在街头路灯下 坐下来和人下局棋,看着车马帅卒一路哗哗地趟过去,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走错一步, 整个棋局就有可能翻盘落马,所以思来想去的,到最后还是错了。像是走到人生的 一个十字路口,咱已分明知道,却偶尔一转念,拐向了一个陌生的方向,这以后再 怎么纠正都没法回头了。这其中都是有命数在里头的……李生把眼睛抬了抬,自己 也不晓得自己想哪儿去了。 或是他们夫妻两个,晚上得闲偶尔也会出来溜达一圈,算算白天走的流水,计 划一下生计。他那女人白而肥,穿着汗衫短裤,还没来得及洗澡,腋窝里丝丝缕缕 像是有一股狐臭的味道。然而她的好处也在这里,哼哧哼哧地走着路,叫人想起有 那样一种母兽…… 某种意义上,李生真正的生活是在三年前才开始的,那一年他把妻儿接来广州, 租了房子,一样一样地添置家具:煤气灶、床、桌子椅子、电视机、冰箱……家的 意思在这里全有了,还不单是老婆孩子,吃饭睡觉,它也包括家具物件,哪怕一根 筷子;也包括灰尘、脏衣服、一嘟噜头发丝,晚上的灯光……这一切的一切和他合 在一起了,成了一个整体,像有一种炭水化合物,甜的,酸的,许多烦恼琐碎的小 气泡,呛得他要咳嗽,又隐隐有些舒心凉爽。 李生一家从来没有像现在欣欣向荣过,合起劲儿往一处攒,他们是地底下冒出 来的热气,一节一节地往上攀升,不待升到半空中,他们的阵脚是不会乱的。他女 儿打工的这家美容院,老板娘不过四十出头,二十年前从梅县乡下来广州时,也和 他女儿一样学美容按摩,现在发达成这样!有几家堂皇的店面,在业界的声名也相 当不错。听女儿说,她最近正在闹离婚,她丈夫在外面搞花头,已被她捉奸捉双拿 过几次,也雇私家侦探跟踪过,也哭喊吵闹割腕自杀过,没用处,她那丈夫就好这 一口。是青梅竹马的同乡同学,从前也一块打拼奋斗过的,现在弄成这样! 李生嗯了一声,心里想,富人的日子也不比他们更好过,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他叹了口气,心里很有点安慰满足。 听女儿的口气,她将来不定也能成为一个老板娘——只要她努力。至于她未来 的丈夫是不是也会在外面搞外遇,那就愿赌服输呗,她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人活 在这世上,必得一步步地往上走,那真是什么奇迹都会有的。不要说她还那么小, 李生自己有时也会突发狂想,他不定期的就会去买彩票,五百万大奖就没听说一定 不会落在谁头上;可是他到底很少中奖,所以虽然也还在买,到后来竟也忘了去看 中奖号码。 他自己的那间小门面店,常常也会有朋友顾客来闲扯,说来说去就是两个字, 一个发财,一个乱。李生这些年就围绕着这两个字打转的,他经历的,他看到的, 对一切早该见怪不怪了……可是在那间小小的店面里,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着,一 屋子的人,烟雾缭绕。李生静静地听他们说,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有名有姓的,也 许前几天还擦肩而过,彼此都打过招呼的,可是现在已成了坊间谈资,一个传奇。 有一瞬间,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就会心惊肉跳,觉得他周遭的生活,细细想来其实挺 骇人的。 李生自己也会告诉别人一些“传奇”,他听来看到的,口气淡淡的,一边说, 一边探头打开电视机的后盖,检视哪儿出了故障。他自己也不能相信,他说话竟用 这样一副口吻,似乎是经过了那一番的,好歹也算见过点世面。又像是事不关己, 说着说着就进去了,心里头难免也要拍案称奇。 这世界是疯狂的,虽然人人都在过着他们的日常,静静的一天一天,常常就会 胡思乱想:说不定哪天一件惊天大事就能落在自己头上,若是好事,自是欣喜若狂 ;若是坏事,那也根本没法提防的。身处疯狂中的人往往都是这样,他们非常淡定, 胜似闲庭漫步,还以为自已挺正常的。 李生就是觉得有点累,以至于脑子有时都不太灵光,好像有点转不过弯似的, 麻木,痴呆,傻;一早上起来,站在临街的厨房窗口刷牙,楼下已是吵嚷一片,也 不知哪儿冒出来那么多的人,像蚁虫一样奔来奔去的。李生的心里便有些按捺不住 了,像有什么东西被撩拨了起来,就好像他是一只看不见的机器上的螺丝钉,机器 转起来了,所有的零部件都跟着一块转,他又怎么能慢吞吞的只顾着自己刷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