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生的儿子,前面已说过,是一个调皮的小孩,他今年十三岁了。也许再过一 些年,他也不过和他父亲一样,是一个老实畏葸的人。李生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 万恶得很,很叫大人头疼的。可是一年年走下来,他很知道,大凡孩子也都要成为 良民的。 每个人都有过十三岁,自己回头看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旦长成父母看自己 的儿女,则变得格外的认真计较。这其中的缘由,也许不单是望子成龙,可能更多 是有做家长的烦躁虚荣在里头。 李生对儿子本不抱太多指望,低调是他做人的一个原则;况且他这儿子也不是 读书的料,上帝他老人家就很悲观,认为人活在这世上,只要不烧杀淫掠就算好的 了。可是李生到底还是不放心,担心这孩子将来连他也不如。 他真正学着做一个父亲,也是近两三年的事,从前一年见个次把的,只知道往 家里寄钱,对于孩子真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可是他现在管孩子照样还是不得法,喜 欢起来那是要心肝儿肉的搂在怀里乱叫的,生起气来则是往死里打。再说他平时又 那么忙,忙来忙去就能把这事儿给忘了的。间或晚上回到家里,十次能有一次见到 这孩子趴在饭桌边做作业,他便喜欢得火烧火燎,慢慢地凑上前去,掀掀他的书页, 或是拿指节在桌子上磕一磕,兀自嘱咐些老生常谈,他说这些废话都说顺了口,自 己也知道不起作用;那边厢,儿子不满地瞄了他一眼——他对他父亲,若是有一点 感情,那便是生疏害怕。 李生不免有些讪讪的,他在儿子面前,不知为什么常常会觉得窘,似乎没话找 话似的,自己先觉得别扭。所以大多数情况下,他宁愿板着脸孔,或是没来由地呵 斥他几句,同时心里又有些难过。总之,他这父亲怎么做都不像。 这天,儿子的班主任打来电话,叫李生到学校医务室走一遭。原来,儿子在上 学路上被一群坏孩子勒索,他不服气,拿砖头砸破了其中一个的头。究其原委,是 他偷了家里两百块钱,准备去网吧玩游戏,却不小心露了富。李生赶到学校,见那 受伤的孩子并无大碍,少不得赔点医药费,又跟孩子的父母道不是。忙了大半天, 讷讷地走出校门,走了好一截子才突然醒过来,有如五雷轰顶一般,心一抽一抽疼 得厉害。 他临近中午才赶回店里,快快地坐了一会儿,脑子木木的不能反应。本来约好 给一户人家送还冰箱的,只觉得浑身瘫软借不上力。他也略微疑惑,自己是不是小 题大做了,为个两百块钱竟弄成这样!当然这不是钱的问题,可是他小时候,小偷 小摸也是常有的事。想来想去都是小事儿,告诫自己不要太激动,可能他也隐隐感 到,今天和儿子会有一场大闹,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李生镇静了一会儿,晌午一点钟光景,才赶到老婆的摊位前吃盒饭。远远看见 儿子也在,他大约已经吃过了,站在树阴底下帮他妈妈抬桌子收摊,很瘦小的一个 孩子,还不及他妈妈肩膀,做一切事都很吃力,可是玩起来却不要命。李生愣了一 下,突然又为这孩子感到难过,为他托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身处悲惨境地却不自知 而黯然伤心。 他那伤心是大片大片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眼前一黑,像是日色陡地暗了下来 ;无边无际的黄昏把他包裹其中,在大太阳底下,他一步步地往前走着,很平静的, 在呼吸,也有思想。可是再也走不尽的日色黄昏,凉意从其中生出来,蔓延缠绕。 多年前他在湘西乡下给父亲上坟的那一幕再次笼上心头,好像并不因为什么,那天 他哭了一场,很觉畅意。 这才是他多年来的现实生活,低微,卑贱,没有尽头;而仅仅是数小时:之前, 他并无这种感受,一早上起来,看见阳光普照,才四月天,广州就热成这样!他伸 手到胳肢窝里拭了把汗,便匆匆往店里走去了——李生突然如坠五里雾中,他不知 道他这两种生活,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他慢慢踱到摊位前,在条凳上坐下了。做儿子的一脸惊恐,似乎早就候着一场 大风暴来临,双手续在一起,驯顺地低着头。李生回头看了他一眼,朝他招了招手。 他女人也防他施暴,把儿子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他。 李生疲惫地笑了笑,声音有点沙哑。他说,你放心,我今天不打他,我想跟他 说两句话。——他声音那么温柔,把母子两人听得稀里糊涂。李生自己品咂一下他 这两句话,听上去也确实不同寻常。他站起来,朝儿子走去。 他女人挡住了他,笑道,好了好了,晚上回去再说。一边回头训斥儿子道,还 不赶快死去上学! 他儿子得了示意,掉头就跑。 李生便又重新坐回条凳上,接来女人递过来的盒饭,低头吃了起来。他吃得很 认真,细细地咀嚼着,米饭都是一粒粒的。那一瞬间,他脑子里一片漫无边际,许 多密如蛛网的小心思一下子涌过来,一下子又空空荡荡。 他跟女人抱怨道,你这人真是的,我又不会拿他怎样,跟他说两句话也不让! 隔了一会儿,他又叽咕道,这小孩,还是要给他些教训的! 女人便道,教训是要的,只是晚上不要太吓着他了。 李生嗯了一声,算是应答了。 他丢下饭盒,一个人走回店面,在街角处又叫上一个拉板车的,准备把修好的 冰箱送还给主顾。直到这时,李生都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些什么,他会做出哪些惊人 之举。他的眼睛看不到更远的地方,只是机械地做着他分内的事,连走路都是一步 一个脚印的。 主顾住在对面小区的一幢高楼,八层,也不算高,赶巧那天电梯坏了,李生本 可以打个电话跟主顾商量的,待电梯修好了再送上去。可是他思量了半天,突然生 气了,叫拉板车的先回去,自己执意要把冰箱背上楼。他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一股劲 头,走路都是噌噌的,到了五楼到底顶不住了,打了个趔趄把冰箱放下来,没放稳, 手忙脚乱又把冰箱扶住,连带冰箱和他的小腿都擦破了一点皮。他先顾不得自己, 把一只手放到冰箱上抚摸来抚摸去,想着这笔生意怕是白做了,弄不好还得赔点钱。 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弄,脑子都是嗡嗡的。 歇了一会儿,他背着冰箱继续上楼,心想这点小毛病或许就能瞒过主顾。这时 候他脑子已经完全昏了,所以你应该能想见,到了八楼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径自 把冰箱一路背上去。等到发现,他觉得已经没必要再回头了,便又一鼓作气把冰箱 背到了二十三楼。二十三楼顶上是一个露天大平台,李生把冰箱放下来,如释重负 :自己好歹把这件事做完了。 他头枕双手躺了下来,双腿叉开,呈大喇叭状。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完全自由 了,既疲惫,也轻松,静静闭着眼睛,知道天高地远,也知道自己躺在半空中。这 该是天底下最惬意的一件事,所有人都在忙碌,而他却像在晒日光浴,日光铺天盖 地,而他是一个人,静静的,小小的,脑子飘啊飘的,身体里得解脱,好像肉都耷 拉下来了,呼吸也渐趋平稳。 什么是幸福呢,可能就是这个时候,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放纵了自己,越走 越远,他一生都不曾体味过的太平安乐,此时像电流一样击中了他,使得他身心竟 一阵微微酥软。 你或许能预见下面的事,可是李生并没有分明这样想过。起先,他不过是沿着 平台上转了一圈,只见下面已围了几个人,对着他指指戳戳的,更多的人不明就里, 潮水一般正在朝这边涌过来。李生缩回身子,蹲了下来,他用双手护着头,眼睛木 木地看着脚面。想起以前他当看客时,站在楼底下,可能是离得太近了,那高楼斜 斜的像是要倒下来,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而他仍是孩子般的、久久地仰着头。 自己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弄到了这种地步,回头看,却是每一步都是很清晰地 走过来的,每一步都很坚实,一点都不荒唐。 下面传来高音喇叭的声响,警车呜呜地哀鸣,想是公安消防也过来了,正在布 置现场。根据以往的经验,李生知道,他们一定在地上铺了几块气垫,指望着他跳 楼时能够落在上面。他心里不免有些怨恨毛躁,他们把场面搞成这样,是逼着他非 得往下跳了? 喇叭里传出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声,细听却是他老婆,一边在说“快,快跟 他说两句”,一边早已泣不成声;话筒想是传到他儿子手里,那儿子哪还能说出什 么劝慰的话来,已被吓得噤了声,也只是呜呜啼啼在哭。 李生气得一骨碌又躺下了,想着这小孩不争气,把他逼到了这种绝境。这一刻 他真是有一股向死的决心,活着本没什么大意思,况且从这天早上起,他的生活倏 的一下就坍塌了,起因不过一件小事儿,却使他看见了自己的处境,遍地都是废墟 瓦砾。生死不过一念间的事,外人看着是惊天动地,当真轮到自己头上,也不过是 眨一眨眼睛的事,像弹指一挥间顺手打的一个榧子。 李生哭了,把手罩着眼睛,太阳照在手背上,他眼前一片片全是金的光芒,一 片片又像有小虫子在爬。他“啊啊”号啕了两声,心里只觉得压抑屈恨,又一骨碌 爬起来,再次走到平台的边缘往下看,下面已是乌压压的一群人,全都仰着头,一 张张黄色平面的脸,静静眯着眼睛。李生把双臂伸开,微微踮了一下脚,像是在做 飞跃动作,下面“呀呀”一阵惊呼,有人捂住了脸。李生收回身子,笑了笑,在平 台上又踱了两步。 他是真的笑了,自己也意识到了,笑纹绽放在脸上,一下子想收也收不住。他 并不想跟什么人开玩笑,平生最是一个认真的人,可是到了这一刻,下一步该怎么 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好像又将生死置之度外,能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来打量他 自己,他看到了他从前看到的一幕幕,明白不管他今天做什么,都脱不了一个妄死 者的窠臼。 楼梯口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李生回头看了看,知道不消一两分钟,就有人 会跑上来,三步并作两步把他抱住。可是他现在一点都不着急,很笃定地弯下腰, 拿手抚一抚他刚才搬冰箱时擦去的小腿肚上的那一块皮,微微有点疼,他很欣喜他 现在对肉还能有知觉。他又低下头,用大拇指剔剔食指、中指的污垢,很平静地吸 了口气,往后退了几步。 他盼着这些人的到来。脑子有些乱,双腿也微微发软。 当人们的脚步终于出现在平台口的时候,李生侧头朝他们笑了笑,像是一场幽 默。他开始跨步,助跑,同时听见身后有杂沓迅疾的脚步。直到这时李生还在恍惚, 似乎他又回到了中学时参加的短跑比赛,后面有追兵,而他是一马当先的。他们现 在要比的就是看谁的冲刺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