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天生长在城里的年轻人已经很难想象真正的麦田是什么样子。真正的麦田并 不是黄色的,而是金色,金光灿灿,一望无际,远远看去铺天盖地让人不寒而栗。 那时曾有流行歌曲是这样唱的: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丰收的喜讯到 处传呀,社员人人心欢畅……丰收无论对谁当然都是喜讯,但在当时,对于我们这 些被驱赶来农村的年轻人却未必。我们的口粮是由国家供应,每月百分之四十面粉, 百分之六十的玉米粉和高梁米,也就是所谓的商品粮。从这个意义上说,村里的麦 子丰收与否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如果硬说有,也就是到了收割季节我们要流更多 的汗水,付出更多的艰辛。 没有人能想象得出,在田里弯腰割麦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事情,那种感觉简直就 像世界末日。来农村之前,我们只在课本上读到过有关割麦的有一种叫“康拜因” 的联合收割机,在前苏联的集体农庄被普遍使用,前面一边割麦,后面就已打成捆 并将脱穗的麦粒直接装入汽车,非常现代化。但是,我们来到农村才发现,我们中 国的人民公社跟人家苏维埃的集体农庄根本不是一回事,我们不仅没有“康拜因”, 甚至连二十马力的“东方红牌拖拉机”也不普及,割麦只能用镰刀。用镰刀割麦看 似容易,其实是农村著名的“四大累”之一。所谓“四大累”也就是四种最繁重的 体力劳动,它包括:割麦子、脱坯,养孩子、××。其中第四累是第三累的原因, 第三累是第四累的结果,这里就不必细说了。由此可见,割麦即使在重体力劳动中 也居首位,应属重中之重。我至今仍无法准确地形容,一个人长时间地弯腰在田里 割麦子,手掌被镰刀磨出层层血泡,脸颊让锋利的麦芒刺得伤痕累累,从脖颈到腰 背一直放射到脚根疼痛得近乎麻木,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曾在一块巨大的麦 田里收割过一条长得难以想象的麦垄,据当地农民称,足有五里长。但这样的五里 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五华里,更不是二点五公里的两千五百米,要知道,农民说 这种话是从不负责任的,他们告诉你五里,就有可能是六里或七里,甚至八里。起 初我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但渐渐地就感觉这条垄开始阴险起来,似乎不动声色 地越拉越长。直到我感觉自己的腰出了问题,疼得已快要支撑不住,再抬起头看一 看竟然还一眼望不到头。而此时我两旁的村民都早已割到前面去,只留下我这条垄 像一堵矮墙似的立在光秃秃的麦田里。这对于割麦者当然是一种奇耻大辱。于是, 我只好咬着牙又弯下腰去继续拼命往前割,就这样割到傍晚,割到天黑,一直割到 半夜才总算割到了地头。也就从这一次,我再看到麦田立刻就会本能地感到头晕目 眩,两腿发软,甚至大小便都要失禁。其实又何止是我,几乎我们集体户的每个人, 每到农历的三四月眼看着绿油油的麦子一天天疯长起来,又由绿变黄被风吹起波澜 壮阔的惊涛骇浪,就都会出现程度不同的生理反应。而且那麦子越是长势喜人,我 们也就越是一筹奠展。 我至今还记得一九七七年的那个初夏。 在那个初夏,我们村的小麦呈现出历史罕见的大好长势。当时用的是一种叫 “反修三号”的新品种。没有人会想到,这个新培育的“反修三号”竟会有如此优 良的性状,不仅穗长坚实,颗粒饱满,而且株高挺拔抗倒伏,走在田里几乎能没腰 际。显然,这一年的丰收已成定局。那段时间,村庄里的大喇叭从早到晚都在播放 着那首“麦浪滚滚闪金光”的歌曲,村民们也都喜气洋洋地磨着镰刀,收拾绳索, 准备开镰收割大干一场。而与此同时,我们的情绪也都已坏到了极点。首先是杨鸣。 杨鸣在一天中午去生产队长那里请假碰了钉子。他请假的理由看似很充分。他对队 长说,刚刚接到家里拍来的电报,他母亲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他家里只有他这一 个儿子,所以要马上赶回去。但杨鸣在说这番话之前显然没有考虑周全,因此也就 有一个很大的漏洞。按以往惯例,我们村里有谁来电报都是一件很大的事,乡邮员 要先去大队部,将电报交到大队会计的手里签字盖章,然后再由大队会计用大喇叭 通知谁谁去领。但在这个上午,村里的大喇叭一直在播放“麦浪滚滚闪金光”,从 没有间断过,这也就说明并不曾有电报送来。但生产队长还是给杨鸣留了一些面子, 并没有当即揭穿他。我们村的生产队长姓常,由于是著名的割麦能手,每两镰割下 的麦子就能捆成一大捆,因此在村里被人称为常二捆。这时,常二捆眯起眼问杨鸣, 你母亲得的是什么病?杨鸣仍然不动声色,说目前还不清楚,电文只有几个字,母 病重速归。 别的就没有了吗? 杨鸣说没有了。 杨鸣为常二捆解释,电报是要按字算钱的,当然不会写得太细。然后又说,也 正因为没写详细,他才更加担心,因为他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长年患有多种慢性 病,比如高血压、心脏病、动脉粥样硬化以及脉管炎等等,因此这一次,无论犯了 哪一种病都很严重。 杨鸣和常二捆这样说话时,常二捆正蹲在自己家的门前捧着一只粗瓷大碗喝玉 米粥。他这时把碗放到地上,又拿起一块秫面饼。所谓秫面也就是高粱面。那时的 高粱大多是“东方红一号”,这个杂交品种产量极高,但品质也极差,不仅口感粗 糙,用它做的面饼稍稍一凉就会像石头一样坚硬。常二捆从这只面饼上掰下一小块, 朝前面不远的土垣瞄了一眼,突然一挥手扔过去。只听吱的一声,杨鸣回头看去, 就见一只硕大的田鼠被打死了。这只田鼠显然正在专心致志地挖洞,因此没注意到 身边的危险。常二捆这一下打得很准,那块面饼刚好击中它的额头,所以它连动也 没动,一伸腿就死在了那里。常二捆起身走过去,从地上捡起那块面饼,小心地吹 去沾在上面的泥土就放到嘴里,然后一边嚼着一边对杨鸣说,看见么,这就是秫面 饼,馒头是啥样子,你在城里长大应该比我更清楚。杨鸣一时没明白常二捆是什么 意思,眨眨眼看着他,问秫面饼怎么了?馒头又怎么了?常二捆说,秫面饼是用秫 米做的,而馒头是用麦子做的,你们都是文化人,这点道理还不懂吗?杨鸣立刻明 白了,常二捆的意思是想表明,用高粱做的食物质量很差,甚至坚硬得能打死老鼠, 而用麦子蒸出的馒头则不同,从品质到口感都不言而喻。他是想以此来强调收割小 麦的重要性。 常二捆点点头,说对,就是这个意思。 接着常二捆又说,现在村里马上就要开镰了,麦收可是当前的头等大事,你说 你母亲病了,如果黄小毛也来找我,说他父亲病了,怎么办?王松再来找我,说他 姥姥病了怎么办?还有杜红呢,我都让你们回去吗?如果都回去了,村里的麦子还 收不收?常二捆这样说完,就又埋下头去继续喝玉米粥了。杨鸣直到这时才终于明 白,尽管常二捆没有把话说透,其实他早已识破了自己,因此,无论再跟他扯什么 理由也都无济于事了。 杨鸣在这个中午碰了钉子,情绪很低落,回来时就从小卖店买了一瓶地瓜烧酒。 他这次去找常二捆原本是想先行一步。往年每到麦收季节,我们集体户的每个人都 会想尽各种理由请假躲回城里去,一般当然是最先请假的更容易获准,越到后面也 就越难。但这一次却出人意料,常二捆从一开始就把口封得很死。这让杨鸣很沮丧。 在这个中午,杨鸣拎着地瓜烧酒走出村外,就在快要来到我们集体户时,突然 听到一个很奇怪的声音。这声音显然是用两根木棒敲出来的,虽然不大,却很清脆。 接着,他就看见了孙羊倌儿正站在我们院子的附近。孙羊倌儿是个相貌丑陋又很邋 遢的中年男人,平时为村里看管几十只山羊。他的视力很不好,无论看什么都要用 力眯起眼,但脑筋却异常灵活,最善于跟人狡辩。杨鸣一见孙羊倌儿立刻就警觉起 来。他发现,孙羊倌儿的手里正拿着两根油光光的枣木棒。孙羊倌儿一向很懒惰, 放羊从不肯走得太远,只在村庄的周围转来转去,因此附近的青草渐渐也就所剩无 几。但孙羊倌儿也有自己的办法,他的那些山羊经常会在他的唆使下悄悄潜入人家 的院子偷吃干草,孙羊倌儿则在外面为它们望风,一旦发现什么情况,只要敲一敲 手里的枣木棒那些羊立刻就会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来。曾经有人问过孙羊倌儿,究 竟是用什么方法训练的这些羊,孙羊倌儿却笑而不答,再问就矢口否认。在这个中 午,杨鸣一见孙羊倌儿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接着,果然发现正有几只羊像散步一 样大摇大摆地从我们集体户里走出来。杨鸣顿时感到很恼火,立刻朝孙羊倌儿走过 去。 他质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就在这一年春天,孙羊倌儿曾多次指使他的羊溜进我们集体户偷吃干草。这些 干草对我们来说真的是来之不易。那时按村里规定,每年春天,社员都要向生产队 缴纳一定数量的干草作为牲畜饲料。我们知青也是社员,当然不能例外。但我们平 时下田累得筋疲力尽,回来时就已没有力气再去割草,而且往往割回一筐青草,晒 干之后却所剩无几,因此能攒下这样一垛干草很不容易。我们发现了孙羊倌儿的羊 经常来偷吃干草,就去找他理论。孙羊倌儿起初当然不肯承认,他说他的羊口味很 高,而我们知青割的草质量又很差,就是请他的羊来吃它们都不会吃。但就在这时, 杨鸣却从一颗羊粪蛋上发现了问题,他走过去,一脚将那颗粪蛋踏扁,然后就从里 面抻出一根红色的塑料头绳。这根红头绳显然是杜红用过的,不知怎么丢在了干草 堆里。这一来孙羊倌儿才无话可说了。当时杨鸣坚持要卸下一条羊腿,作为对我们 干草的补偿。但这显然不太现实。羊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孙羊倌儿无权做任何处 置,他只是捶胸顿足指天发誓,说下一次决不再让他的羊干这种事,如果再有类似 的事情发生,无论我们怎样做他都绝无二话等等。在这个中午,杨鸣质问孙羊倌儿, 既然他在不久前刚刚发过毒誓,为什么又指使他的羊来偷吃我们的干草。但这一次, 孙羊倌儿却显得若无其事。他讪笑着问杨鸣,是吗,我的羊吃过你们的干草吗? 杨鸣说当然吃了,我亲眼看到的。 杨鸣说,你的羊刚从我们集体户的院子里出来,而且如果我没听错,还是你敲 那个枣木棒把它们叫出来的,你现在怎么能不承认呢?孙羊倌儿却仍然不慌不忙, 说我不是不承认,我的意思是说,这种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你要拿出证据来,如 果你还能从它们的粪蛋里找出一根塑料头绳,我当然会承认。孙羊倌儿这样说显然 是在胡搅蛮缠,杜红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塑料头绳让孙羊倌儿的羊来吃。孙羊倌儿眯 起两眼看看杨鸣,又得意地嘿嘿一笑,说你刚才没有听错,我确实敲过枣木棒,但 我敲枣木棒是因为我的羊跑散了,这里几只那里几只,我是想把它们叫回来,这跟 你们的干草没任何关系。 杨鸣盯住孙羊倌儿问,如果我能找到证据呢? 孙羊倌儿立刻愣了一下,问什么证据? 杨鸣说,当然是你的羊偷吃我们干草的证据。 孙羊倌儿的嘴张了几张,却没有说出话来。 杨鸣问,你是不是就承认了? 孙羊倌儿忽然笑了,说当然,只要你能拿出证据我就承认,而且,就算这些羊 都是生产队的,如果它们真干出违法的事来我也要负责任,我还可以对你们做出赔 偿。 好吧,杨鸣点点头说,咱们一言为定。 杨鸣没再跟孙羊倌儿纠缠下去,转身就走进集体户的院子。但是,他一进院立 刻愣住了。在我们集体户的窗根底下晾着几十棵白菜,这是我们几天前刚从村民那 里买的。我们虽然吃的是商品粮,平时的副食却很差,只能吃一些腌咸菜,于是大 家商议,收割小麦会很辛苦,就事先买了这些白菜,准备万一请假不能获准,也可 以改善一下伙食。但在这个中午,杨鸣走进院子才发现,这些白菜都已被什么动物 啃得面目全非,有几棵甚至只剩了几片破碎的菜叶散落在地上。杨鸣立刻看出这是 被羊吃过的,接着就想起刚才见到的那几只鬼鬼祟祟的山羊,嘴角确实还沾有一些 菜叶。杨鸣立刻脸色铁青地转身走出来。他刚要去找孙羊倌儿理论,无意中一回头, 发现有几只羊正站在不远处朝这边偷觑,于是又停住脚,想了一下就转身走回来。 杨鸣一向是个心很细的人,手边备有各种常用药品。我们平时遇到哪里不舒服,都 会来找他。这时,他来到屋里取出小药箱,在里面翻了一阵找出一只白色的小药瓶。 事后他告诉我们,这是一瓶叫“奋乃静”的安眠药。说是安眠药,其实也就是一种 强镇静剂,化学名称叫“羟哌氯丙嗪”,是专门用来控制精神病人的。我不知这种 药在今天是否还有使用,但据杨鸣说,在当时,这种“羟哌氯丙嗪”应该是力量相 当强大的镇静药之一。在这个中午,杨鸣找出这瓶“羟哌氯丙嗪”就又来到院子里, 从一棵白菜上扯下一片很大的菜叶,倒出大半瓶药片小心包好,又重新塞回到那棵 白菜的菜心里,然后就将它摆放到门口一个很显眼的位置。杨鸣做完这一切,走出 院子看了看。这时孙羊倌儿已站到很远的地方,做出一副他的羊无论再干出什么事 都与他无关的样子。但杨鸣发现,那几只羊仍然躲在土坡的后面贼心不死地朝这边 看着。于是,他又捡来几片菜叶故意扔在院子门口,就转身回来了。 杨鸣回到屋里,特意选了一个最佳的观察角度。在这里刚好可以看到外面的一 切,外面却看不到屋里。他打开那瓶地瓜烧酒,坐下来慢慢喝着,耐心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就见那几只羊又鬼鬼祟祟地来到我们院子的门口。不过看得出来,它们 确实训练有素,似乎知道这院子的主人正躲在暗处,所以并不贸然进来,只是探头 探脑地朝院子里张望。但是,当它们吃了杨鸣故意扔在门口的几片菜叶,偷吃的欲 望立刻又膨胀起来。也就在这时,它们突然发现了那棵摆放在院子当中的大白菜。 先是一只身材瘦小的白色山羊终于按捺不住。它的样子很机灵,先试探着朝前蹭了 几步,又蹭了几步,然后扬起头朝窗子里看了看。不过它显然没看到什么,那扇窗 子悄无声息。但它似乎仍不放心,又伸长脖颈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当确信院子里真 的没什么危险,才转过身去用力一扑,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一口将那棵白菜叼在 嘴里。它原本是想将这白菜叼到外面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再慢慢地吃,但回头一 看,身后的几只羊正用贪婪的目光盯视着自己,于是立刻又改变了主意,索性将白 菜放到地上用力咬了一大口,接着又咬了一大口。这时,它很可能感觉出这白菜里 有一股奇怪的异味,抬起头愣了一下,但立刻就喀嚓喀嚓地嚼着,一伸脖用力咽下 去。这种叫奋乃静的镇静药我曾经听人说过,的确很苦,而且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这只山羊此时一定感觉口腔里很不舒服,于是连忙又低下头去三口两口就将剩下的 白菜全吃光了。 杨鸣始终坐在屋里,耐心地朝窗外看着。 又过了一会儿,这只山羊显然觉出哪里有些不对劲,于是慢慢转过身,就像喝 醉了一样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但只走出几步,身体一歪就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