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们送走了孙羊倌儿连忙又来到库房。这显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刚 才,我们明明将黄毛关进这间库房,为什么孙羊倌儿没有发现呢?我们推门进来, 在屋里四处寻找了一阵,才发现黄毛竟躲在门后的角落里,正悠闲地卧在地上为自 己啃痒痒。 关于这件事,一直是一个谜。我们始终搞不明白,在这个晚上,当孙羊倌儿来 库房寻找黄毛时,它完全可以让他发现自己,然后趁机被营救出去。但它却没有这 样做。它反而把自己藏在了门后。它当时这样把自己藏起来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黄小毛说,也许它还想吃田鼠,所以才不愿被救出去。 黄小毛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却让我们不敢相信。 在这个晚上,我们喝了很多的酒。用黄小毛和杜红的话说,能成功地骗过孙羊 倌儿,也就意味着黄毛已经属于我们。这让我们兴奋不已。当然,我们留下黄毛并 不是为了吃肉,至少暂时还不想吃它。我们只是觉着好玩。山羊竟然也能吃老鼠,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谁都不会相信。杨鸣的情绪也明显好起来。后来他啃着一 只大雁的翅膀,忽然笑了。 黄小毛和杜红看看他,问他笑什么? 他说,你们听说过杀鸡给猴看的事吗? 这是一个并不生僻的成语,我们当然都听过。 但他又问,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你们知道吗? 他这样一问,还真把我们都问住了。我们是恢复高中教育的第一届,当时学制 还是两年,而这两年里又只有第一年是坐在教室里上文化课,第二年则几乎都在工 厂参加学工劳动,如此短暂的学习时间,老师自然不会为我们讲什么杀鸡给猴看的 事。杨鸣告诉我们,过去在南方的山林里,野猴都很机警,无论下绳套还是用别的 方法都无法捉到它们,后来就有人想出一个办法,先弄来一只活鸡,让它们看清楚, 然后一刀割断鸡脖子。猴子们一见鲜血四溅立刻都吓得用手捂住眼,这样就可以将 它们一只只捉进笼子。我们听了觉得有趣,一下都笑起来。黄小毛忽然有些明白了, 问杨鸣,是不是也想用这个办法吓一吓黄毛?我和杜红也都来了兴致,当即表示赞 同。杨鸣笑了笑,就去库房把黄毛牵过来。这时黄毛已经无精打采,它刚刚吃过两 只田鼠,又被我们连惊带吓地折腾半天,看上去已有些困倦。但它一进来,看到地 上那两只装着田鼠的口袋,两眼立刻又倏地亮起来。这时黄小毛已从外面找来一把 柴刀和一块木板。杨鸣先从口袋里抓出一只田鼠,拎着尾巴在黄毛的眼前晃了晃。 这是一只很肥的硕鼠,显然在家族中有些辈分,看上去眉眼和唇边的胡须都已有些 发白,这一来也就显得尾巴更细,被杨鸣拎着一晃,立刻就像一只钟摆似的来回摇 动起来。黄毛先是有些好奇,它大概还没搞清楚自己刚吃下去的究竟是什么动物, 于是便凑过来,歪起头很认真地看了看。杨鸣等它看清楚了,就将这只田鼠放到木 板上,接着突然举起柴刀咔嚓一声就将它拦腰剁成两截。由于他剁的速度极快,这 只田鼠并没有立刻就死,它的两只前爪还拖着上半截身体向前爬了几下,后半截也 在原地不停地打转。接着,腹腔里的脏器和肠子一下就都汹涌地流出来。黄毛立刻 睁大两眼,一下僵在了那里,它显然从没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跟着稀里哗啦的一 阵水响,就有一股尿液从底下流出来。杨鸣看看它,又从口袋里抓出一只田鼠。这 一次他没再拎田鼠的尾巴,而是将它放到地上。这只田鼠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哆嗦 着刚爬出几步,杨鸣突然又抓起它放到木板上,咔的一刀剁成两半。黄毛终于站不 住了,身体就像融化了似的一点一点瘫软下去,然后一歪就倒在地上。 杨鸣回过头,朝黄小毛示意了一下。 黄小毛立刻明白了,于是走过来,掰开黄毛的嘴。杨鸣拎起半截血淋淋的死田 鼠就放进它的嘴里。黄小毛为了防止它吐出来立刻又将它的嘴合上了。但令人没想 到的是,黄毛却并没有要吐的意思。它的眼球微微动了动,嘴里轻轻咀嚼几下,似 乎渐渐缓过气来。那半只田鼠在它的口腔里显然流出了更多的东西,我甚至看到, 它的脖颈还用力地蠕动了几下,好像是将一些汁液吞咽下去。接着,它打了一个滚 儿就站起来,将身上的毛抖了抖,嘴里越发有声地大嚼起来。但山羊毕竟是食草动 物。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食肉动物与食草动物虽然同属哺乳纲,但牙齿却有很 大区别,食肉动物的牙齿一般都很锋利,这是专门用来切割食物的,而食草动物却 没有,它们只有咀嚼草根的板形齿和臼齿。所以,黄毛这时在咀嚼这半只田鼠时就 显得有些吃力,上下两排板形齿和臼齿像个老人似的磨动着,甚至还有一些口水流 淌出来。但黄毛却连这些口水也不舍得放过,一边咀嚼着用力向回吸吮,这就使它 的嘴里发出一阵吸溜吸溜的声音。终于,它扬一扬脖子,将这半只田鼠咽下去。杨 鸣看看它,就又拎起另半只田鼠举到它的面前。不过这一次不用黄小毛再去掰它的 嘴,它自己就主动伸过头来,轻轻一叼将那半只田鼠吃到嘴里,然后熟练地嚼了嚼 咽下去。 就这样,这几块碎田鼠很快都被黄毛吃光了。 直到这时,我们仍没觉出事情有什么不对劲。 第二天上午,常二捆突然来到我们集体户。他显然是要去下田,手里还拎着一 杆锄。他并没有直接说出来意,只是问我们为什么不去下田。黄小毛说,眼看快开 镰了,我们要做一些准备。常二捆问做什么准备。黄小毛说,磨一磨镰刀,拴一拴 扁担,还要养精蓄锐。常二捆一听脸色就难看下来,说磨一磨镰刀拴一拴扁担还可 以,养精蓄锐有这个必要吗?眼下离开镰还要有几天,如果大家都像你们这样养精 蓄锐,田里的高粱玉米还耪不耪了?别的农活还干不干了?这时杨鸣就走过来,面 无表情地对常二捆说,我们昨晚一直在说话,所以睡晚了。常二捆回头看看他问, 说什么话,这样晚?杨鸣说,我母亲病重,你又不准我假,他们都来安慰我。常二 捆一听脸上立刻有些不自然,但咳了一下又正起颜色说,我不准你假也是村里决定 的,不光是你,从现在开始任何人都不准请假。 杨鸣听了翻一翻眼皮,没再说话。 杨鸣的眼睛有些特殊,眼白比一般人要大,黑眼球却很小,所以当地村民都叫 他死羊眼。这时,他又翻了一下死羊眼就转身进屋去了。 常二捆立刻叫住他,说等一等,我还有事要问你。 杨鸣站住了,慢慢转过身,问常二捆还有什么事。 常二捆说,你听说了吗,昨晚,村里丢了一只羊。 杨鸣一听就笑了,说村里丢羊,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常二捆嗯嗯了两声说,也许没关系,但也许有关系。 杨鸣又翻了一下死羊眼,说这话怎么讲? 常二捆说很简单,据说这只羊,昨天下午来过你们这里。 杨鸣说是吗?它来过吗? 常二捆摇摇头,说你这样说话就不对了,你这样说话,我就要怀疑你跟这件事 真有什么关系了。常二捆说,昨天下午的事孙羊倌儿都已告诉我了,有几只羊溜进 你们集体户来偷吃白菜,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了,当时你还去找孙羊倌儿理论,现在 怎么又不承认了呢?杨鸣又翻一下眼皮说,想起来了,好像有这回事,可是这又能 说明什么呢?就因为那几只羊偷吃了我们的白菜,你就要怀疑我吗?杨鸣这样说着, 忽然又微微一笑,你常队长的家是在村外,你每天回家都要经过麦田,如果那片麦 田里丢了麦子就说跟你有关,或者干脆认定就是你偷的,你会答应吗?常二捆被问 得张口结舌,支吾了一下才说,好了好了,咱们不用再绕弯子了,直说吧,丢的这 只羊如果是一只普通的羊,也就算了——杨鸣立刻打断他,说你这话不对,羊是生 产队的集体财产,哪怕是丢一只普通的羊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算了。常二捆被杨鸣的 话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哏儿的一声,挥挥手说好吧好吧,我的意思是说,丢的这 只羊很重要,它虽然不起眼,却是生产队刚引进的新品种,将来它的骨架比一般羊 都要大,而且上膘快,生长期也短,如果真被谁偷了去,那可就不是一般的偷窃行 为了。 常二捆这样说罢,又意味深长地盯住杨鸣问,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杨鸣说不明白。 常二捆说,不管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我事先已经提醒过你了。然后就 又向前逼近一步,说,现在我再问你一遍,那只羊,你究竟看到过没有? 杨鸣说没有。杨鸣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从没见过这只羊。 好吧,常二捆点点头,转身对我们说,你们大家都听到了? 我们几个人相互看了看,又眨着眼看看常二捆,都没说话。 常二捆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就转身走了。 直到这时,我们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有些麻烦了。常二捆这次来的目的显而易 见,其实我们下不下田并不重要,生产队里所有的壮劳力都去耪大田作物了,少了 我们几个人是无所谓的事情,他来的真正目的就是寻找黄毛。但杨鸣却对此事矢口 否认,这一来也就使我们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换句话说,即使我们哪天想改变主 意,也无法再将黄毛送回去了。 也就在这时,杨鸣突然想出一个主意。 他先让黄小毛去把院门关紧,然后牵出黄毛,又找来一把推子。推子是一种专 门用来为男人理发的工具。这种工具在今天已不多见,它的原理与剪刀相似,但由 于安装了弹簧,用起来也就比剪刀更省力。那时还没有美发厅或美容院,尤其在集 体户里,我们大家都是相互用这种推子理发。杨鸣的理发技术一向最好,他的手里 有一套很精良的理发工具。这时,他蹲到黄毛跟前,就开始用推子为它剃身上的羊 毛。我们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想将这些剃下的羊毛扔到村外去,搞出一个黄 毛被什么野物吃掉的假象,这样一来常二捆和孙羊倌儿都死了心,也就不会再来找 我们的麻烦。杨鸣的理发技术这一次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很快就将黄毛身上剃得 干干净净。黄小毛为了做得更逼真,还特意找来一些猪骨。但猪骨显然与羊骨有些 区别,我们经过认真筛选,最后挑出几块勉强与羊骨相像的,连同那些羊毛又蘸了 一些田鼠的血迹,就趁着村外没人扔到一条水渠的旁边。 但是,在这个上午,我们从村外回来时却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原来羊是披惯 一身皮毛的,尽管山羊的毛比绵羊要短,但突然被剃光也很不适应,这就像一个人 穿惯衣服却突然被剥得精光,不仅不舒服也会冷得无法忍受。这时,我们看到黄毛 蜷缩在角落里,浑身上下不停地瑟瑟发抖。杨鸣想了想,就从炕上拽下他的狼皮褥 子。杨鸣的这条狼皮褥子其实就是一张很完整的狼皮,连头部的耳朵鼻子和嘴都很 完好,倘若铺在炕上,一眼看去简直就像一只狼活脱脱地趴在那里。他的这张狼皮 还是他父亲传给他的。据说他父亲当年曾是东北抗联的一名骑兵战士,最善使用马 刀。后来他跟随部队开到中蒙边境,配合苏联红军抗击日本侵略者。当时与他们并 肩作战的是前苏联的一支哥萨克军队,这支军队是由白匪改编的,因此军纪很差。 一次一个哥萨克上尉正要强奸当地的一个蒙族妇女,被杨鸣的父亲撞见了。杨鸣的 父亲上前劝说,却被这上尉一枪打在皮帽子上。杨鸣的父亲大怒,当即抽出马刀砍 掉了这个上尉的一只耳朵。但从此以后,这个哥萨克上尉竟跟杨鸣的父亲成了生死 之交,不仅并肩作战还经常在一起喝酒。后来这个哥萨克上尉要回国去了,临别时 就送了杨鸣的父亲这张狼皮。这个哥萨克上尉显然是一个梳理兽皮的高手,不仅将 这张狼皮剥得很完整,也处理得非常柔软。现在三十年过去了,皮毛仍然蓬松油亮, 看上去栩栩如生。杨鸣曾经告诉我们,这是一只草原狼。据他父亲说,草原狼与山 狼不同,山狼由于道路崎岖,经常蹿蹦跳跃,身形都很矫健,而草原狼生长在相对 平坦的地域,加之各种食物充足,因此也就比较肥壮。这时,杨鸣拿过这张狼皮就 包裹在黄毛的身上。黄毛立刻感到暖和了一些,渐渐也不再发抖了。 黄小毛在一旁看着黄毛,忽然笑了。 他问我和杜红,你们看,它像什么? 我已经发现了,黄毛披上这张狼皮,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怪异的动物。 杜红也点点头,说样子确实很怪,不知道的乍一看,能吓人一跳呢。 事后杨鸣告诉我们,当时就是我们的这几句话才一下提醒了他。 在这个上午,他突然盯住裹着狼皮褥子的黄毛,看了一阵,就去取来一把剃刀。 这是一把老式的剃刀,专门用来给人刮胡须的,刀锋约有三寸长,木质的刀库恰好 是手柄,看上去非常的应手。杨鸣打开剃刀,先用拇指试了试,然后就开始在黄毛 的身上轻轻刮起来。黄毛身上的羊毛已被推子推掉,只剩了一层很短的毛茬,这时 再这样被剃刀一刮,立刻就露出里面的肉皮。我们发现,它的肉皮竟是粉红色的, 还有一些弯弯曲曲的毛细血管纵横交错,看上去就像人的皮肤。但杨鸣毕竟是第一 次刮这种羊皮,手头不太有准,因此在刮到角落或凹陷处时就难免有些失误,等将 黄毛的全身刮净,竟有许多处渗出血来。这时我们忽然都愣住了。我们没有想到, 把一只山羊的身上刮净皮毛竟会这样难看。 杜红也笑起来,指着黄毛说,你们看,它像不像一只大老鼠? 我倒并没觉出它像老鼠。我发现,它这时的样子更像是一个被剥得精赤条条的 人。接下来就又遇到了问题,尽管这张狼皮很柔软,但如何才能将它固定在黄毛身 上呢?杨鸣首先想到的是一个最原始也最残忍的办法,他索性用剃刀在黄毛的身上 割开很多口子。黄毛立刻疼得哆嗦起来。但试了试显然不行,伤口流出的血虽然黏 稠,却还不足以将这张狼皮粘在身上。就在这时,黄小毛突发奇想,转身跑去库房 找来一堆猪皮鳔。这些猪皮鳔还是村里的木匠为我们集体户修建房屋时剩下的,已 经有很长时间。那时还没有化学性的胶水,在做木器家具或盖房固定木结构时,就 多使用这种传统的猪皮鳔胶。这种用猪皮熬制的鳔胶黏性很大,倘若将两根木料粘 在一起,待干透以后,即使从别的地方断裂粘合的地方也不会开胶。我突然明白了 黄小毛的用意,把猪皮鳔刷在黄毛的身上,再将狼皮粘上去,这真是一个天才的想 法。杨鸣对黄小毛的这个办法也很欣赏。他立刻让杜红找来一只小铁桶,然后在院 子里架起几根木柴,没过多久,就将猪皮鳔熬成一桶黏稠的鳔胶。 黄小毛用手试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说果然很黏。 但是,我们事先都没想到,刷猪皮鳔对于黄毛来说却是一个极为痛苦甚至可怕 的过程。熬化的猪皮鳔必须趁热才能使用,否则一凉就会凝结,但将滚烫的猪皮鳔 刷在身上,那感觉让人想一想都会不寒而栗。杨鸣为了防止黄毛嗥叫,又将它的嘴 用胶布缠起来。他在它身上刷猪皮鳔时娴熟得就像一个油漆匠,无论黄毛被烫得怎 样痛苦地扭动身体,他的刷子始终没有停下来。最后一直刷到黄毛的屁股,刷完最 后一刷子,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与此同时,黄小毛也已将那张狼皮的里面刷好了 鳔胶。刷了鳔胶的狼皮显得热气腾腾,也更加柔软,杨鸣在我们的帮助下将这张狼 皮小心地拎起来,然后就一点一点地粘在黄毛的身上。这显然曾是一只非常傈悍的 雄狼,体型很健壮,但黄毛的身材却瘦小了一些,这样披上这张狼皮就显得有些松 松垮垮,像是穿了一件很不合体的裘皮大衣。而且头部也有些问题,这张狼皮的头 部虽然完整,两只眼睛的地方是两个洞,刚好在黄毛两眼的位置,但黄毛的头上还 顶着两只犄角,这就不太好处理,狼是从不长角的,披了一身狼皮的黄毛再顶着两 根一寸多长的犄角,看上去就有些滑稽。好在这张狼皮的头部也相对大一些,杨鸣 索性将两只狼耳包在犄角上,这样一来耳朵恰好也就直挺挺地竖起来,反而更增添 了几分威风。杨鸣做完这一切,就用一些布条将黄毛的全身缠起来。他说这样会起 到固定作用,使狼皮在它的身上粘合得更加充分。此时黄毛也渐渐安静下来。它身 上的猪皮鳔已开始凝结,因此不仅不再灼热,反而还有了一些暖意。直到这时,我 们也才都松了一口气。 问题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的。我们为黄毛的身上粘贴狼皮,原本是想让它暖和一 些,就像为它增添一件御寒的衣服。但在这个下午,当我们再次把它从库房里牵出 来时却意外地发现,它竟然真有了几分狼的样子。这个发现不仅让我们觉得有趣, 也立刻兴奋起来。黄小毛先去院子的外面看了看,然后闩紧大门,就将黄毛放到院 子里。黄毛立刻被外面的阳光刺得眯起眼。它在院里来回走了几圈,先是不停地扭 动身体。这身皮毛粘在它的身上的确有些大,看上去很臃肿。它自己也显然对这身 新的毛皮很不适应。此时它心里一定很奇怪,自己怎么会一下被搞成了这副怪样子。 黄小毛从屋里抱出一面锦镜。这面锦镜还是我们当初下乡插队时,临行前学校赠送 的,这时用红漆写在上面的字迹已有些斑驳,但镜子本身仍很明亮。黄小毛来到黄 毛跟前,将这面镜子竖到地上。黄毛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突然吓得倒退了一步。它 长这样大当然还从没见过狼,它只是觉得,自己这样子有些可怕。但是,我发现, 它又在镜子的前面照了一阵,接着又来回走了走,突然就扬起头来。这时缠在它嘴 上的胶布虽然已被揭掉,但它大概已经习惯了这两天的叫法,于是张开嘴,又冲着 天空“呜——”地叫了一声。它的叫声立刻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我们感觉它这一声 真是叫得太像了,也太贴切了,就像我们穿着褪了色的绿军装高唱“革命青年,志 在四方”一样贴切。也就在这时,黄毛大概由于放松下来,扑哧一声又屙出一摊粪。 黄小毛低头看了看,突然瞪起眼说,这东西……它拉的不是粪球,是……是粪条! 我和杨鸣立刻走过来,蹲下身观察了一下。果然,黄毛屙出的已不像羊粪,羊粪都 是球状的,看上去很像小孩子们玩的那种玻璃球。而这时黄毛拉的却是一条一条的, 有些像人粪,如果再细看,里面竟还有一些老鼠的毛皮和没有消化的碎骨。这时黄 毛的神情也开始放松下来,它已适应了这身毛皮,很可能也意识到这身新毛皮的意 义,于是挺起胸,昂起头,连走路的姿态也有了几分神气。杨鸣又看看它,就从屋 里拎出那只装着田鼠的口袋。口袋里的田鼠被闷了这样长的时间,又相互拥挤相互 踩踏,叫声已明显微弱下去。但黄毛听到这叫声顿时精神一振,接着就用两眼盯住 这只口袋。 杨鸣从口袋里抓出一只田鼠,试着放到地上。这只田鼠已经很虚弱,在地上踉 踉跄跄地爬了几步就有气无力地站在那里。也就在这时,黄毛做出了一个让我们大 家都感到意外的举动,它慢慢走过去,竟然一口就将这只田鼠叼到嘴里。它这一次 已叼得很娴熟,为了咀嚼充分,还不停地将这只田鼠在嘴里变换着位置,接着一仰 脖就咽了下去。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惊愕地瞪着它。杨鸣又掏出一只田鼠。这只 田鼠看上去要欢实一些。但是,杨鸣刚刚将它放到地上,让它跑了几步,黄毛立刻 就扑上去。但黄毛还是扑得笨拙了一些,它毕竟是一只偶蹄动物,没有食肉动物的 那种利爪,所以在扑食的时候由于巨大的惯性两只前蹄就向前滑行了一下,而那只 田鼠则趁机在它的两蹄之间钻了出去。黄毛一下被激怒了,立刻又追上去,就在跳 到那只田鼠跟前的一瞬,它的一只前蹄无意间将田鼠踢了一下。那只田鼠立刻像个 软耷耷的皮球骨碌碌地被踢出很远。这一来反而引起黄毛的兴趣,它跟着追过去又 踢了一脚。那只田鼠刚刚爬起来,还没缓过神就又被踢了出去。黄毛就这样跟在后 面不停地将这只小田鼠踢来踢去,直到踢得它一动不动了,才意犹未尽地叼起来一 口吃掉了。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在这个上午,我们就这样将一只只田鼠放出来,然后 看着黄毛去追逐,再像玩一只皮球似的踢来踢去,直到最后将被踢得晕头转向的田 鼠一口吞到嘴里,再津津有味地嚼着吃掉。黄毛越玩兴致越高,脚下也更加熟练。 后来还是黄小毛提醒才让它停下来。黄小毛说,吃肉毕竟不像吃草,多了会消化不 良。